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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章 秋、高中二年级(2 / 2)


『谢谢!我好紧张。』



因为悠介学弟是个文静的孩子,所以在和他传讯息时,我也莫名地表现出慢熟的一面,说话的口气亦忍不住客气起来。明明学弟们也要在文化祭上表演,居然还认真替我们加油,真的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在我回完悠介学弟的讯息之后,便重新回到和御幸她们的共同群组里聊些没营养的话题。几分钟后,我再次收到悠介学弟传来的讯息。



『我非常期待。话说,雪学姊,演出前若是方便的话,能否抽空和我单独见上一面?』



柿沼春树•图书室



「还好那时候回家的人很少哩。」



文化祭第一天。



结城在旁边一面读书,一面听我说话。



中午十二点至下午一点的期间,由我和结城轮值展览室的柜台。客人们得以自由观赏文艺社学生们的作品,而柜台人员须负责在客人阅毕后,将展出作品重新整齐摆好,或是负责作品的解说。



想着搞不好会被问到自己的作品,所以我原先还干劲十足,不过中午的这个时间点果然没什么人潮,前后只来了零星几名学生家长光顾而已。



结城见状便打着「合法偷懒」的名义,边看书边和我闲聊。



至于聊天的内容,当然就是我和穗花的事情。



「所以,结果你们开始交往了吗?」



「嗯……对吧,嗯。」



「把话说清楚。」



「是的,您说得没有错。嘻嘻嘻。」



结城轻轻踢了我一脚,我吓了一跳,忍不住用敬语说话。



在那之后,我们两个宛如在演青春偶像剧一般不顾一切地奔跑,于是不小心跑过头,错过了穗花平时搭乘公车的站牌。既然机会难得,我便提议让我妈妈载她一程,所以穗花就一起去了我家一趟。



穗花面对初次见到的妈妈,一点儿障碍也没有,张口便说:「从今天开始春树同学就和我交往了,我叫做穗花。」途中场面一度陷入微微的静默。不过几秒之后,妈妈旋即喷笑出声,我面红耳赤,至于穗花则不知为何摆出一副神气的模样。



比我抢先向结城报告的人也是穗花。



「那时候我还在打工,结果来了超多联络。等我一结束打工回覆的时候,马上就接到她超多报告了。」



「感觉、总觉得很抱歉。」



「哈哈,安馁很好啊。我一直都在帮你们加油喔。」



结城的右手从书本上抬起来,握成拳撞上我的肩膀。我一出力用肩膀撞回去,结城立刻发出神秘的声音,「呜耶───」



之前结城和穗花看起来莫名的关系很好,其实是因为穗花找他商量我的事情系。关于她喜欢我的事,关于我发表完新书以后可能就会对她告白的事,以及我没照着她的预期,完全没有对她告白的事。还有在《泳》的结局是以穗花和结城为原型的两个角色交往来收尾的事。



听说穗花再也忍耐不下去,原本打算放弃了,而从背后用力推她一把的人正是结城。好像他为了说服穗花,还在车站前的速食店待到店家打烊为止。



「结城。」



「怎?」



「我和你是朋友,真是太好了。」



这时,结城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开,瞥了我的眼睛一眼。接着他「哼」一声用鼻子喷气。



「这种话你就说得出口喔。」



结城坏心眼地笑起来。他多半晓得,我到最后仍然没能向穗花说出喜欢吧。我羞愧得低下头去。



「说出口会比较好吗?」



「说什么?」



「穗花说,她喜欢说不出喜欢的懦弱的我。但是,就算她这样说,是不是其实我也说出自己喜欢她才比较好?」



「这不是废话吗?任谁都会想被喜欢的人说喜欢啊。春树,虽然你是个好人,却是个卑鄙小人。因为你只接受别人的告白,自己却不对任何人说出喜欢。」



「抱、抱歉。」



「你的下一个课题就是要对着人说喜欢。」



「下一个课题?」



我冒出疑问。之前的课题是什么?



「你已经能说出自己喜欢小说了吧。」



啊。我会意过来了。那件事他肯定也听穗花说过了,关于我因为不确定能否顺利写出第二本小说,就拿父亲当理由假装讨厌小说,进而逃避写作的事。



「那个时候,是因为受到穗花的激励,好不容易才有办法说出来。我要是不依赖某个人,就一点儿也、完全不知长进。」



「说这什么话啊。人是无法独自生存的,担任学生辅导的乡田有说过喔。」



哦,是那个声音异常宏亮的老师。操行不良的结城在各方面都受到了那位老师很多关照。



「我也是这样啊。如果没认识春树和穗花,应该就会一直过着无所事事的高中生活吧。现在的我比以前还喜欢书,不过我觉得这不是依赖,本来会互相帮助的才是人类嘛。唉,春树。我喜欢春树喔。」



结城开玩笑说道。我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涨红脸盯着他看。



「春树你呢?对我是怎么想的?」



「这个嘛……」



「你知道『喜欢』这个单字吗?知道『喜』这个字吗?听过『欢』吗?」



「知道啦!」



「那你就可以说啦。」



结城合起书本露出贼笑。好想吐槽这究竟是什么奇怪的游戏。



我用力干咳了一下,「我觉得能和结城当朋友,实在太好了。」



一听我这么说,结城当场傻眼,「这算什么啊!」



我羞耻得一把掐住结城的肩膀。



「好痛!就算说不出喜欢,也能传达出爱意,哈哈。」



掐他肩膀的动作有如按下某种开关,结城顿时放声而笑。受到他的笑声影响,同时也为了消弭自己的羞耻感,我于是跟着「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地笑起来。



「算了,没什么不好吧。虽然你没说出喜欢,但也有成长了嘛。要是往后能够告诉更多人你喜欢他们就好了。」



结城如此下完结语,便又继续埋首读书了。



我好羡慕结城。也羡慕着穗花。拥有能向某个人、某样事物坦言喜欢的力量,真的很让人羡慕。



「春树同学。」



之后过了一会儿,古角老师来巡视状况。结城喊了声「糟糕」后赶紧把书收进柜台抽屉里。我亦挺直背脊望向古角老师。



「您辛苦了。」



「辛苦了。」



「两位都辛苦了。如何?中午时段果然没有人上门吧。」



古角老师放眼环视空荡荡的展览室。尽管会有零星的客人前来,然而现在正好一个人也没有。老师发出叹息,好像很寂寞的样子。



「早上是有客人的说,大家都去食堂吃饭了。至于那些去开小吃店教室的客人们,等下午过后就会逐渐过来我们这边了吧?等到轻音乐社在体育馆的表演结束,大概下午三点左右之后。」



「下午三点吗?记得去年好像也是这样,差不多从那个时间点开始,客人就慢慢变多了。」



去年我负责那个时段的排班,的确有很多人潮。



「嗯,你们就当成休息慢慢来吧。」



「哦,老师认可我们偷懒了。」



结城说完便将刚才读到一半的书拿出来。这个人的神经究竟有多粗啊,不愧是不良少年。



「啊,喂,这可不行喔,在客人面前要好好应对。」



「说什么客人,现在不是一个都没───」



话还未说完,结城忽然就停下来并乔正自己的姿势。



怎么了?我浮现疑惑,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在古角老师的后方出现了人影。



「唷呼,春树。」



「妈妈。」



是妈妈,另外还有一个人。



留意到那个人的瞬间,我马上站起身,椅子因此发出好大的喀哒喀哒声响。这种反常的举动害旁边的结城吓得大叫:「呜喔!」



「午安,春树。」



「九重先生!」



一直以来都在书籍出版方面照顾我,东川出版的九重先生,正朝我面露微笑。



小仓雪•校舍后方



「我、我喜欢雪学姊。请问、你愿意和我交往吗?」



我被叫出来的地点位于校舍后方,这里既没有展示品,也不会有学生的家长过来。我来到悠介学弟指定的碰面场所,还想着早上的讯息是怎么回事,就收到学弟的告白了。



「那个……」



其实也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我有感觉到对方抱持好感。正如小夜所说,我有发现比起别人,学弟对我抱持的好感更多。可是我一直以为这份好感萌发成恋爱情感的可能性极低,不至于会被告白才对,因为我总是以半陪笑的态度在和悠介学弟相处啊。这种讨好谁都做得到,无论是谁都能模仿。我原本只是打算和身边的学长姊们一样,像御幸、小夜她们那样去与他相处的。我身上应该没有什么让人觉得特别的地方才对。那种唯我独有,特别的东西,应该不存在才对。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比较好。不过脑袋里很快便冒出一种情感。



是自卑感。



他好像不好意思直视我的眼睛,目光稍微低了下去,说话的方式亦有些不自然,还不停流汗。尽管学弟不机灵也不帅气,在我看来仍旧是闪闪动人的样子。



为什么可以这么简单就把喜欢说出口呢?为什么你能对喜欢的事物说出喜欢呢?



像我喜欢春的心情,就算可以透过态度来表现,却无法化成言语。我完全说不出「喜欢」这两个字。然而这个孩子,这个小我一岁的学弟,轻易地就能对他人说出喜欢。



明明我也好想这么做的。



「不、不用立刻答覆我。接下来就要演出了,学姊没有空考虑我的事情吧。」



看我沉默着没说话,悠介学弟就算呼吸紊乱仍试图组织语句。



伤害到他了。我凭着直觉如此认定。肯定就是这样没错吧。那种无法被喜欢的人说喜欢的痛苦与悲伤,就连我也很讨厌。我马上回覆他:「悠介学弟,我很开心喔。可是对不起,这件事太突然,让我的脑袋都爆炸了……那、那个呀,等我冷静下来以后,再慢慢考虑这件事可以吗?」



我勉强自己露出笑容。嘴角上扬的弧度几乎到达我的极限。哪怕嘴角裂了也要笑,就算痛也要笑,不这么做会害他伤心,伤心过头就会死掉。因为换作是我就会觉得很想死。



我不想伤害到他。不想对他造成更多伤害。纵使我无法喜欢上身为一名男人的他,可是我喜欢做为一名可爱的后辈的他。



我不想伤害他。



「我明白了。但我无论如何,都想对学姊说出口。能说出来真是太好了。等学姊冷静以后,可以给我答覆吗?」



悠介学弟接受了我的笑容,温柔地回应了我。太好了,对他造成的伤害看起来没有想像中严重。



「我知道了……」



我稍微松了口气之后垂下视线,悠介学弟见状便赶紧表示歉意,「请别放在心上。我会等学姊的。对不起,雪学姊,选在这么重要的时候。我们回校舍里去吧。」



「呃、嗯。」



啊,别松懈啊我,直到最后都要维持他所期望的雪的形象。



我和悠介学弟一同走回校舍。虽然想过要说点什么来缓解尴尬的气氛,可是被告白之后马上就回到平常的态度,才更显得不自然,所以我害羞地保持笑容询问悠介学弟,「为什么你会喜欢上我呢?」



唔呃,这真的是个让人难为情的问题,但我就是想问。不是小夜,也不是御幸,为什么偏偏是我?明明我不像小夜那样活泼开朗,也不如御幸那般大方稳重不是吗?



接着,悠介学弟很快便答道:「学姊替人着想的那份温柔,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我霎时因为害臊而变得满脸通红。还以为是长相的关系。我以为他会说喜欢我的长相,或是其他外貌上的理由。好想死。



「说我替人着想……」



没有那回事喔。我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站在他人的位置设想,对于我而言就像呼吸一样。这是基于被人收养的成长背景所培养出来的,习惯看人脸色的个性。可是老实说,我不怎么认为这是件好事。一味地察言观色,导致我很难向人吐露自己的好恶,只会随波逐流,老是顾虑旁人的想法。虽然是和呼吸一样的习惯,但我一直想要把它戒掉。



「雪学姊,在我无法融入周围,一个人待在音乐教室角落的时候,你来向我搭话,以及练习结束后要交换使用教室时,你有时候会请我果汁;还有,就算只是一点儿小事也会向我道谢,这些都让我很高兴。」



悠介学弟一脸羞赧的样子,说话的音量逐渐低了下去。



「那、那些事,不是当然的吗?」我不假思索便说。这些事根本一点儿也不特别。我的确有印象自己做过这些,但并不是刻意去做的。



然而,悠介学弟红着脸,坚定地直视我的眼睛说:「不对,这很特别。可以比一般人更懂得察言观色,是非常特别的优点喔。学姊能够稀松平常地随口道谢、普通地替旁人着想的那份温柔,我很喜欢。这并不是什么理所当然。雪学姊是特别的。」



或许我应该道歉才对。不对,是绝对非道歉不可。



面对这么认真向我传达爱慕的人,这个说我自认为很普通的个性是特别的,而且他很喜欢的人,我应该要向他道歉才对。做不到立刻拒绝你,我很抱歉。给出态度暧昧的回覆实在对不起。但是道歉的话,感觉就输给悠介学弟绽放出的那份光芒了。



然而,此刻的我充斥了各式各样的感情,宛如一杯水果奶昔般,直到最后,依然只给了他敷衍的回应。



柿沼春树•图书室



「樱美小姐告诉了我文化祭的事,我便想着一定要过来一趟。春树,相隔一周后又见面了,文化祭快乐。」



九重先生喜笑颜开地伸出手。听见他亲昵地称呼母亲「樱美小姐」,虽然我产生了一点儿别扭的感觉,可仍然要对九重先生伸出自己的手。



上周,九重先生便已配合《泳》的发售时程特地来访过一趟,加上今天算得上是连续拜访。



「非、非常感谢你愿意过来!请、请、请到这边坐。」我感到异常的紧张。



可能是为了要提醒我,结城在妈妈和九重先生看不见的地方踩了我一脚。咿。



我轻轻拍了拍结城的肩膀,便领着两人走到展示作品的区域。一等我们离开,古角老师旋即和结城有说有笑地聊起来。



「也谢谢妈妈今天过来。」



「我当然会来呀。去年不是也有来吗?」



去年,妈妈是有来没错。



去年文化祭的时候,妈妈穿着居家服来学校的打扮,彷佛是在采买食材的归途中顺道过来似的,我的脸红得跟番茄没什么两样。还被见到这个场面的穗花苦笑说:「春树的妈妈很前卫耶。」



居然还被苦笑喔。干脆被取笑还比较好。



今年的妈妈却与众不同。她穿的是一套裙摆缀有蕾丝的纯白连身裙。那种衣服,之前都在家里的什么地方沉睡着呢?那样的穿搭并不会给人装年轻的感觉,反倒有种符合她年龄的时髦感。好想骂她干么去年不这样穿来学校。



要说最让人看傻眼的地方,则在于男方身上同样穿了成套的装扮。更何况对方还是我很熟悉的九重先生。



「这就是春树写的短篇小说吗?」在我观察妈妈的期间,九重先生找到了我的作品,小声说道。我慌忙地往他的方向看过去。



「感、感觉很丢脸。」



「怎么会呢?这很棒啊,没什么好觉得丢脸的。要不是现在是文化祭,就算要用偷的,我也想把这本书弄到手。这些全部是手写的吗?」



「是的,不过,我其实重写过好几次。因为涂改的痕迹把纸张弄得乱七八糟的,所以后来有特意先打草稿,最后再工整地重写一遍,留意不要写错。」



「哈哈,好像很有趣嘛。装订书的人也是你吗?」



「我们有装订机,小小一台,好像是已经毕业的文艺社社员留下来的。」



「这样啊。哎呀哎呀,很厉害耶,了不起。」



九重先生一边和我交谈,一边巧妙地一心二用阅读我的短篇小说。我待在他的身边显得坐立不安,妈妈莞尔说:「冷静点,春树。」并握住我的手臂。



真希望他别再读了,我觉得好糗。毕竟这本书和之前出版的两本小说不同,没和九重先生经过任何讨论,是我独自写出来的东西;不过,这同时也是我努力写出来的作品,所以又希望他可以多读一点儿。



两种背道而驰的心情搅和成一团,体现在外便是我这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评论吧,评论吧,然后夸奖我,再点出缺点,之后希望可以继续夸奖我。



「九重先生,那本书给你。」我顿时低声说道。



「咦,可以吗?不是还在展示当中吗?」



「没问题,有复印的稿。」



其实没有。



「还请你务必仔细地读它。」



「唉,但是……」



九重先生好像感到很抱歉的样子看向妈妈,妈妈则笑着催促他收下,「哎,这不是很好吗?」



「看他这么慌张的样子,你就帮他收下吧。」



「这样吗?哎呀,那就谢谢你们了。可以看到春树这么享受小说,我实在很开心。」九重先生一面说着,一面将我自己写的那本短篇小说收进他带来的手提包里,「春树,你明年就升高三了对吧?哎呀,时间过得好快啊。」



「对,与九重先生往来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我还在写小说,也是多亏了九重先生。真的非常感谢你。」



话音方落,我便听见九重先生那句「哎呀哎呀」的口头禅率先脱口而出。



「现在的我已经只剩读者的身分了,这是春树你自己的力量喔。春树,等你毕业后想要做什么呢?」



「毕业?」冷不防被这么问,我下意识就反问了回去。



关于毕业的事,我一点儿都没有考虑过,有种自己会一直是高中生的感觉。不过九重先生说得没错,这样啊,说得也是嘛。刚好在开学后的学年集会上,才被学校叮咛过,是时候思考未来出路了。



「嗯───」



将来。将来吗?



「啊,抱歉,谈这个还太早了吧?」



就当我刚才没说吧───九重先生一副想这么说的样子露出苦笑,但我马上对他说:「我想写小说。」



我想也不想便说出口。



九重先生的表情一度变得严肃,不过很快便恢复柔和的神色,朝我伸出手。



「我很期待你的作品,今后也会拭目以待的。」



我先以大腿抹去手汗,再握上九重先生的手。被那只温柔的大手包覆的时候,我才想到,啊,把话说出口了。



并不是为了想讨九重先生欢心。



喜欢的时候就说喜欢,讨厌就说讨厌。



我现在喜欢小说,所以,我想要写小说。



今后也一样,我要在喜欢的时候,按自己喜欢的方式随心所欲。



观赏完全数的展示作品,途中穿插一些闲谈,之后妈妈他们表示要去其他地方晃晃。这时我叫住妈妈,并请九重先生先到外头等候。



「你喜欢九重先生,对吗?」我压低声音不让九重先生听见,对妈妈如此问道。



妈妈却毫不留情地,是真的毫不留情地用力拍上我的背。超痛!是之前被穗花踢过的地方!



「这是虐待。我要去通报。找儿童相谈所(注7),妈妈你想被抓是不是。」



「吵死了。还想再被揍吗?」妈妈笑着对我说。



我是不想被揍,不过绝对就是那样没错吧,也太明显了。那种衣服,偶尔和我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妈妈应该从来没穿过,她甚至有在教学参观的时候穿围裙来的纪录。那样的妈妈,今天居然会穿那种时髦的衣服过来。



「怎么样,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啊,我没有。抱歉,没事,没有那回事。」



虽然我也想追问那件事就是了,也很在意他们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保持联络的。



我清了清嗓子后,一脸认真地对妈妈说:「我想要、写小说。」



听到我重申这件事,妈妈说着「嗯……」之后便叹了口气。适才对九重先生做出这个宣言时,我没漏看妈妈把头低下去的反应。



「妈妈,你是怎么想的啊?关于我在写小说这件事。」



「你在说什么呀,我当然尊重你呀,很替你加油。小说可以出到第二本,签名还被装饰在书店里,我真的很高兴唷。」



显而易见地,老套地,妈妈的回话简直就像模版似的,彷佛是一名普通母亲会说的话。但是我晓得,我的妈妈并不是寻常人家的母亲。她是个想法迥异,而且总是在我面前逞强的人,这些我是明白的。



正因为明白,所以我更不能不顾她的想法,不能够对此视而不见。



「妈妈,我不想变得像爸爸那样,我现在也还是这么想。」



直到这一刻,妈妈终于颤抖了一下,显露出诧异的神情。她用右手抓住左手腕,宛如躲进壳中、紧抱住自己那般缩起身体。



「可是,我想成为小说家。想尝试这条路。想要从事自己想做的事。今后我依然想读小说度日;甚至往后的日子,我也想写小说度日。是否要把这当作本业或是兴趣是另一回事。不过,我想得到妈妈你的祝福。」



「祝福……」



「没被妈妈祝福的话,我就不想写什么小说。无法得到妈妈认同的话,我就不想写小说。要是在妈妈没有允许的情况下继续写小说,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后悔一辈子,然后一辈子都拿妈妈当作我的借口。受挫的时候、妥协的时候、苦恼的时候,我肯定都会拿妈妈当成我的借口。我不想成为这种大人。」



拿妈妈当借口。



就像我恐惧于被人批评下一本小说,因而拿父亲当成借口,好让自己不写小说的时候一样。写不好都是妈妈的错,我会像这样将问题全部怪罪到妈妈身上,然后对她怀恨于心。我会变得厌恶妈妈。



我不想变成那种人。



妈妈盯着我认真的眼神,倒抽一口气。



我至今,一直认为妈妈是个乐观的人。觉得她老爱胡闹,可仍然是个温柔而理想的妈妈。然而自从我高中入学前出版小说的那个春天起,我始终感觉到一股违和感。



妈妈像是在对着什么逞强,试图欺骗、想逃避什么东西似的,同时却又故作平常的态度,温柔地对待我。我不觉得悲伤。只不过、只不过我会觉得难受。



看着那样的妈妈,我很难受。



「对不起,春树。」妈妈总算开口说话了。她道出的是赔罪之词,令我一时语塞,「等等,你先别消沉。春树,对不起,现在的我,还没办法祝福你。要我替你祝贺多少次都行,因为这是非常值得庆祝的事呀。我很尊敬你,很开心,这些都是真心话喔。只是,我现在还无法发自内心地祝福你,没办法欣然接受。」



妈妈干脆地说了,她无法欣然接受。



一种失了魂的悲戚朝我袭来。与此同时,我却也稍微可以理解。妈妈她总算对我说出了真正的想法。



「我一定───」



正当我垂头丧气之际,妈妈强硬地开口:「我一定会祝福你的。在你还是高中生的时间内一定会做到。所以,希望你也可以等我。」



妈妈说完这些便准备走出图书室。然后她在刚出图书室的那一刻回过头来,注视着我的双眼,清清楚楚说:「不过唯有这点希望你不要忘记。我是打从心底地,打从心底爱着你。」



那之后我继续展览的值班,好不容易挨过下午一点。



轮值下一个时段的文艺社社员来了,于是我和结城一起离开展览室。



「穗花没来耶?」



结城嘟囔了一句,我也回他:「对耶。」明明决定好值班时段的时候,穗花还说要趁这段时间尽情去玩的。她到底跑哪里去了啊?亏我还想说难得可以三个人一起聊个天。



「结城,我们看要去哪里晃晃吧。」



反正穗花没有过来,机会难得就和结城去逛文化祭吧。一听我如此提议,结城立刻双手合十到面前,一副歉疚的样子。



「抱歉,我再一小时后要负责扮演班上鬼屋的幽灵。」



真的假的啊。心情一口气荡到了谷底。这样说来,我之前的确有和穗花约好要一起过去玩。



「是喔,那我就去找穗花啰。等找到她之后,我们一定会过去你那里。」



「好喔,啊,我是那个喔,负责趁别人经过的时候发出呻吟的,请多指教。」



那是怎样啊,我边想着边向结城挥手道别。



好了,现在怎么办呢?总之一边找穗花,一边在校舍里慢慢闲晃吧。



每间教室都有不同的展览,虽然也有开小吃店的教室,不过自己一个人吃肯定不会开心。既然要吃,我就想跟穗花和结城三个人一起吃。想到这里,我发现自己想的全是他们两个的事。



这么说起来,我已经好久没有落单了。自从一年级暑假结束后开始,穗花和结城自然不论,现在我的身边除了他们以外,也还会有其他人在。不如说,我产生了很大的转变,变得可以主动向人搭话了。现在的这份孤独实在久违。我莫名地浮现出一种优越感。



我前往穗花的班级二年C班。听说她们班推出的表演项目居然是占卜。话虽如此,其实也不过就是将事前决定好的台词说出来而已,像是「抽出这张扑克牌的话就是这个结果」这种感觉。



犹记得穗花在文艺社时还在图书室叹气,说她想开的其实是小吃店。我偷偷往C班里面看,却没看到穗花。



唉───我长叹出气。要做什么好?我自己班上的轮值是排在明天。



在我随意信步而行的期间,注意到了贴在走廊上的传单。



是轻音乐社的传单。似乎从下午一点三十分开始,在体育馆有表演的样子。



哦,这不是正好吗?于是我改走去体育馆。



体育馆这边的表演已经开始一阵子了。看起来像三年级的乐团正在演出,感觉十分有趣的样子。



前方摆满椅子,其余坐不下的学生们站在后面观看。我踟蹰着是否要到前面去,最后还是选择待在后方,一个位在最后排的角落观赏演出。



小仓雪•体育馆



悠介学弟他们的一年级乐团比我们早登场,如今表演已经开始。他们结束的话,下一个就轮到我们。



我躲在舞台翼幕后方偷偷观察观众席的状况。除了在校生之外,还有许多学生家长来场观看演出,有空的老师们也来看了。志田老师同样身在其中,默默地关注悠介学弟他们的乐团表演。



背后传来被某种东西划过的感觉,我于是猛地转过头回看。是御幸。



「小雪,你还好吗?」



面对御幸的关心,我其实是想强装没事,迎合气氛,带着自信地回些什么话,却禁不住说了丧气话出来。



「不好,好讨厌。我好想逃跑。」



我快陷入恐慌了。



就像在继母的葬礼上大闹时那样。



或是像夏季庙会时和御幸及小夜走散后放声大哭时那样。



现在的我,正不能自己地全身打颤,被一种无可奈何的想逃跑的冲动驱使着。



「弹错的话怎么办?走音的话怎么办?吉他弦断掉的话怎么办?拨片弄掉的话怎么办?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在看我们表演的话怎么办?不尽兴的话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脑袋里全是不安的想法在打转。我当场蹲下来,蜷缩在地上。眼泪快冒出来了,不想被御幸看到我的脸。



御幸和我一样蹲下来,搭上我的肩膀说:「说什么傻话。」



她的口气有一点点强硬。有别于平常的从容,是我从未听过的认真嗓音,令我惊讶得抬起头。



「因为喜欢,所以才努力到今天的不是吗?因为喜欢,所以才坚持到现在的不是吗?因为喜欢,所以才会一直练习到现在没错吧。我也是,我也是因为喜欢,所以才会陪着小雪来到这里啊。弹错也没关系,走音也无所谓,但是今天,只为了这一天就好,为了说出喜欢而努力到今天的我们,去想着这一切可以有所回报吧。」



说了这些话之后,御幸的眼眶里也泛出了些许泪光,肩膀微微地颤抖。



对了。不安的人不是只有我一个。大家都一样。大家同样感到不安,同样在恐慌。



『这很特别。可以比一般人更懂得察言观色,是非常特别的优点喔。』



我想起先前悠介学弟对我说的话。



没有错。如果我是特别的,如果能以这种个性为傲的话,我就应该为了她而做出适合的应对。为了让心爱的她打起精神,做出适合的应对吧。



没错,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某个人去察言观色。我想成为某个人身边的特别的存在。



好想逃走。好痛苦。想放弃。想要哭出来。



可是为了她,我要做出适当的应对。



「抱歉,御幸。」



我擦了擦几欲流泪的眼睛,紧紧拥抱御幸。她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



「现在不是我在这边气馁的时候。还不是认输的时候。」



我一这么说,突然间御幸把脸埋上我的肩膀哭了起来。慢着慢着!她真的在哭!



「等等!唉!刚刚我才快哭出来耶!」



「抱歉,因为、抱歉。谢谢你,小雪。我很享受音乐喔。」



很享受音乐。



啊,真好。御幸可以好好地说出自己喜欢的事物。



不过,这没有什么好羡慕的。



是的,我也想要说出口。想说出我喜欢的事物,说出我尊敬的人,以及我所爱的人。



面对面说很害羞、很可怕,所以我才做了这首曲子。



我在接下来,要向更多更多的人们传达出自己的爱。做为第一步,我创作了这首曲子。



悠介学弟他们的乐团表演终究结束了。待在翼幕后面观看的小夜朝我们打暗号。



「要上场啰!你们两个!」



我和御幸手牵着手,走到小夜身边。



接着我顺势也牵起小夜的手,「小夜,那个啊。」



「怎么了,雪?」



「谢谢你陪着我一起努力到今天。」



我一说,小夜马上「呼哈」喷笑出声,笑得像个男孩子一样,「你在说什么啊。」



「马上就要开始了喔,属于你的传说。」



居然说是传说。



那俨然像是动作漫画里的伙伴会说的台词,害我跟着笑了出来。



担任司仪的学生为了换场时间的空档正在和观众闲谈。我在面对舞台即将踏出第一步以前,先取出了放在口袋里的护身符。



打开护身符的袋口,抽出里面的信纸来看。纸张虽然已经变得相当皱了,不过它一直以来都带给我动力,在背后推着我前进。



这是去年的夏季庙会那天,春写给我的信。



『雪,别认输了。雪,加油。』



「雪,要上啰。」



御幸和小夜注视着我。我将信纸收回护身符中,放进口袋里迈步向前。



站上舞台就位,从聚光灯打亮的表演台上,看不清台下观众的状况,不晓得确切的人数到底有多少,只不过,我明白所有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到我们身上。



有种被看穿一切的感觉。我紧张得屏住呼吸。



「接下来表演的是二年级的女子三人组乐团,『鲸鱼乐团』!」



司仪喊出我根据春的小说所取的乐团名字,随后将舞台转交给我们。



我轮流看过御幸和小夜的脸以后,再一次面向前方。



「为了今天的这个日子,我做了这首曲子献给我所爱的人。请大家听听看。」



春,你最近过得好吗?



从那之后,我又长高了不少,现在还学着谈一场不符合我作风的恋爱。对于逐渐改变的自己仍然充满了困惑。



不过,在困惑的同时,我也非常快乐。



我的人生是从那天,被你拯救的那一刻起才开始转动,我不得不这么想。可以拥有想做的事,明白自己不想要做什么,一切全都是因为你才有了开始。



推动我人生的人,是你。



我有想传达给你的话语。即使传递不到你身边,无论你听了会怎么想,我依然有想传达给你的话语。



从收到你的信那天开始,我就一直有话想要对你说。



还请你听听看。



「〈炸弹〉。」







当宛如炸弹的烟火于街上奔驰四处时



我想起了你的事情



你肯定也在某个地方遥遥望着相同的烟火



我祈祷的不禁全是这件事



薰风贯入耳畔,夏蝉嘲笑着汗湿的肌肤



我就像要融化在这个热带夜里



致亲爱的你



我能够成为我吗



能够用这具身体、这副外表去爱自己吗



我能够成为亲爱的你的炸弹吗



好想成为将你的一切粉碎殆尽的



那样的夏天



街道满溢哀愁



毫不讲理的热度已然熟透



透过窗玻璃所见的庙会曲声暮色浓郁



连同蚊香的气味全都惹人怜爱了起来



令人不禁想起所谓的永远



你必定也在沾染金钱与生活的同时



寻觅着什么重要的事物吧



致亲爱的你



每当想起你便萌生厌恶



厌恶了痛苦了然后我又恋上了你



亲爱的你的话语就如同炸弹



如同将我的一切粉碎殆尽的



那样的夏天



巧妙地妆点整齐地排列



将如此巧丽构筑出的人生



毅然舍弃的我恍惚地望着烟火升空



你所写的诗



我唯有用愚钝的脑袋去描摹



去泅泳



恍如身处金鱼缸之中



致亲爱的你



我终将成为我



必定会向你证明就连再见的一切也都惹人怜爱



我能够成为亲爱的你的炸弹吗



好想写出将你的一切粉碎殆尽的



那样的诗歌



好想成为足以俯瞰你的一切的



那样的夏天



我想成为那样的夏天







只是一瞬间。



那正像烟火一样,一瞬间飞扬而上,一瞬间爆炸,稍纵即逝。



不过我正是为了那一瞬间,所以活着。



那首歌,毫无疑问是唱给「春」听的曲子。虽然春不在场,我还以这种心情去唱是搞错了什么也说不定。



但是这样就好。好比有修成正果的恋情才是少数,没能传达出去便无疾而终的爱肯定才是多数吧。所以这个样子,与喟叹、呢喃、喘息是相同的。纵然传达爱意很困难,但只是让我倾诉爱意的话,是可以被接受的吧。我只是想说出来而已。因为遇见了你我才会活着。遇见了你我才因此得救。



对了,我是为了什么而决定练习唱歌,为了什么而练习吉他呢?我忽然想到了。直到此刻我才能够断言,是为了今天的这个日子,为了今天的这个瞬间我才会坚持练习到现在。成为高中生的时候我不是就许过愿了吗?想要成为像春一样可以感动他人的人。



啊,好难为情喔……明明是为了让别人感动才练习唱歌的,可是做出来的曲子,却是只对春一个人唱的曲子。况且春本人还不在这里,这样是不能感动任何人的。为此我有些沮丧。



或许是炸弹仍残存在我胸口的缘故,心跳重重地撼动着身体。



不过,嗯,算了。这样就好。



因为,我已经打动我自己了。



由于我们是压轴演出,所以在表演结束后,轻音乐社的所有社员便全体聚集到舞台上,下台一鞠躬。右手边站着小夜,左手边是御幸,我主动握上她们两人的手,她们两个亦自然地回握住我。手心被汗濡湿了,不过这种事现在怎样都好。



犹如话剧结束时那般,我们三个一同鞠躬。紧接着从观众群中响起热烈的掌声。掌声此起彼落地贯彻场内,彷佛推往海岸的涟漪。谢幕曲奏响,舞台布幕垂落。



从去年夏天延续到现在的我的夏天,如今转为高中二年级的秋天,而我总算得以展现出我的一切。



与我们的感动背道而驰,舞台上即将推出下一出节目。一小时候将由话剧社带来表演,于是我们匆匆忙忙地开始收拾乐器与器材。



「小雪,等一下。」



我提着自己的吉他,正打算从侧台下去时,御幸从后方叫住了我。一转过头,她便用果汁冰上我的脖子。



「呀!」发出不符合自己形象的叫声,我觉得好羞耻。御幸也有吓到,眨了眨双眼。



「辛苦了,小雪。」



「谢谢。」



「小雪,你刚刚很帅气喔。」



心跳重重地漏了一拍。



很帅气。很帅气。很帅气。



我几乎要不能自已地淌下泪水。有种所有的一切都获得了回报的感觉。



从我喜欢上御幸算起过去一年三个月。听到御幸这个名字会心跳加速已经过了一年。打从我和御幸同班开始经过六个月。



距离我向御幸说出喜欢她,还要多久?



世上没有什么水鲸。不存在什么可以替人实现愿望的怪物。



要是我不说出喜欢,就不会有任何人察觉到我的爱。



「御幸,那个啊……」我抓住御幸的手臂。她的手臂好细、好白,脆弱得好像轻易就会折断。



「咦,什么?」



「晚、晚一点儿,有话想告诉你。」



不可思议地,御幸从我认真的表情看出来我想说的事很重要,马上便点点头。



「好呀,会是什么呢?好期待喔。」御幸呵呵地笑起来。见到她的这副模样,我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手。



「谢谢你。抱歉耶,把你留下来。我先去音乐教室放好吉他就过来。」



「嗯,我知道了。」



我与御幸分开,走下侧台进入观众席。观众席内已作鸟兽散,学生家长们亦离开得差不多,场地空旷得能看见彼此的脸。当中有几名轻音乐社的社员,以及小夜和悠介学弟正开心地边聊天边为了话剧社接下来的表演,将椅子整齐排好。悠介学弟注意到我,挥了挥手。我也咧嘴露出满面笑容,朝他挥手回去。



脑袋热到感觉快冒出蒸气了。我抹开额头的汗珠,一边喝着御幸给的果汁一边往体育馆的出口走去。为了一口气灌下果汁,我抬起头,直到嘴巴里满满的都是果汁,把瓶子喝空了才把头低回来。这个时候,眼前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庞。



我有点讶异,脚步因此顿了一下。她明明讨厌人群才对。



我连忙旋紧果汁瓶盖,跑到那个人身边。



「姊姊!」



柿沼春树•体育馆



演奏结束,学生家长们接连移步前往别的展览。



感觉,我的身体深处倏地有些躁热。



尽管表演不如专业的音乐人那般老练俐落,不过在听见现场乐器奏响的声音时,直接接受到那股震动让我感受到自己身为血肉之躯的实感。那种感觉,与阅读或撰写小说时的兴奋感很相似。



好像很快乐的样子。我无法做出那种演出,不过,能感受到一种亲近感。为了向某人传达某种想法而竭力以赴,果然是件快乐的事。



此时观众已经散去,轻音乐社亦着手收拾。记得中间有一小时的准备空档,接着便轮到话剧社在体育馆公演。我想着要不再去其他地方绕绕好了,遂朝出口走去。



「春树。」



这时,穗花恰好走进体育馆。我跑到她身边。



「穗花,你去哪了啊?」



「抱歉,轻音乐社的表演结束了吗?我好想看的说。」



「刚刚结束。他们很厉害喔!打鼓的人咚───地这样打,弹吉他的锵───地演奏。那个,他们有表演混乱战之类的曲子。好想和你一起看喔。」



我兴奋地转述,穗花却不知怎的反应很迟钝。奇怪?难道交往三天开始出现价值观的差异了吗?就在我感到焦虑时,我注意到站在穗花身后的男女。



直觉觉得这个场合很不妙,我的身体顿时进入过度反应的警戒状态。穗花察觉到这点,苦笑着向我介绍,「春树,这个人是我妈妈。」



「初次见面,我是加奈子。你好。」



那副沉稳的口吻与穗花正好完全相反,名唤加奈子的女性郑重地向我鞠了一礼。



「初、初次见面!我是春树。」



感觉喉咙好像被梗住似的,但我仍略微抬高音调打招呼回去。加奈子阿姨呵呵地露出淘气的笑容。



接下来我将目光转向那名男性。对方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穗花先是清了清喉咙,随后朝我说:「然后~这边这位是即将成为我的新爸爸的翔叔叔!」



穗花的口气彷佛要在语尾加上「将将!」的样子,那名被称作翔叔叔的人只是静静地笑着。



这样啊,这个人,就是她的新继父───高䠷的身材与那身轻便的夹克很相衬。



穗花在过去和我一样是单亲家庭。不过她说过母亲即将再婚,姓氏也会因此改变。总算见到对方了。



「幸会,春树同学。」



「幸会……」



接着,在寒暄的途中,我注意到翔叔叔身后有某个影子晃了一晃。我将视线落到下方,那个影子立刻藏到高大的翔叔叔背后。翔叔叔笑了起来。



「啊,真是的,你也打个招呼啊。」



「她在紧张嘛。」加奈子阿姨出言袒护。



什么情况?我朝穗花递去询问的视线。她有些腼腆地漾起笑容。



「那个呀,我有了新的妹妹。」



「咦!」我不禁大叫一声。虽然有听说新继父的事了,不过妹妹!姊妹耶!好羡慕!



我为了和躲在翔叔叔脚边的女孩视线齐平,于是稍微蹲下去。



随后,一张战战兢兢的脸庞露了出来。



「初次见面。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女孩子约莫是小学低年级的年纪。我没怎么和这个岁数的小孩说过话,发出奇怪的语调让我觉得好糗。她也和我一样害羞,不过一对上视线,女孩便以稚气的语调慢慢做起自我介绍。



「初次见面,我叫小仓、雪。」



小仓雪•体育馆



我奔向继姊,紧紧抱住她。



「唔哦喔!」



继姊被我如此来势汹汹的扑抱,低声叫了出来。啊,抱歉。我放开她,将背着的吉他改用手拿,避免撞到继姊。



「姊姊,你觉得怎么样?」



「非常让人感动喔。你完全没有紧张耶。御幸和小夜也很帅气,但是小雪你是最帅气的喔。你唱歌真的进步了好多。」



继姊笑嘻嘻地抚摸我的头。我发出「呜呜呜」的含糊声音,感觉又有什么炙热的情绪涌上来,于是我再度抱紧继姊。



抱紧她,将脸和头埋进她的胸部钻呀钻。真是一对好胸馁。



「那个呀,小雪,那个……」突然间,继姊有点抱歉地说。



什么事?就在我准备问出口时,我注意到后面站着一名男人。那人和继姊的距离很近,显然是熟识的人。咦,难道是男朋友?在吃惊之余,想到我在那名男人面前做了不像样的举止,我羞耻得马上从继姊身上退开。被发现我超喜欢继姊了,要被嘲笑了。我边考虑着这些事边看向那名男人,只见对方露出尴尬的笑容。



「穗花?」



当我踌躇着要向那名男人说些什么来打招呼而僵在原地时,在远处指挥学生排座椅的志田老师,喊出了继姊的名字。



咦?老师怎么会知道继姊的名字?



继姊转头看向志田老师。就在这一刻,她的表情蒙上了阴影。我立刻就想起来了,那是在继母的葬礼上,忍耐到极限即将哭出来前的表情;是逞强与哀伤,眼看就快满溢而出时的表情。



然后,继姊懦懦地开口:「结城……」



继姊她,承认了志田老师的存在。她把志田老师叫做结城。那是志田老师的名字。



「你是穗花,对吧?真假?咦,喂!超级久不见馁!」



志田老师激动地喊出伪关西腔。过大的音量导致附近学生全往我们这里看过来。我和继姊,纷纷被吓得抖了一下。



「好、好久不见。结城……」



「真是好久不见馁。从那之后就完全没收到你的消息,我一直都超担心的……」



志田老师朝继姊走近,因此他也发现了站在后面的那名男人。



就在这个瞬间,志田老师显得非常心神不定,不知为何还轮流看向我和那名男人。



「结城,我要说了喔。」



面对心生动摇的志田老师,继姊平静说道。看来志田老师知道些什么,但是被继姊阻止说出口的样子。继姊抚上我的脸说:「小雪,和你介绍一下喔。这个人,是柿沼春树。」



柿沼春树。



「初、初次见面。」



我对着那个人微微鞠躬,对方则在短暂的沉默后,静静地笑了。



「你好。」



刚才那张尴尬的笑容消失了,转为柔和的神色让我感到安心。不过,虽说是要和我介绍───我望向继姊。我和这个人,有什么交集吗?



而这回,换成志田老师使力搂住我的肩膀,他的脸略微凑近我耳边说:「雪。」



「什、什么事?志田老师。」



无论是老师忽然像这样拉近距离,还是表现出这么激动的样子都是我第一次看到,这让我莫名地产生恐惧。说到底,被男人靠得这么近也是第一次,我因此摆出戒备的样子。



「他是春喔。是你喜欢的那位春。小说家,春。」



突然被这么告知,我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看着志田老师的脸。彼此的间距体感只有五公分,是个近得感觉只要被人轻轻一推就会不小心亲到的距离。



心脏开始传出轰鸣,每一下每一下的跳动,简直都像炸弹爆炸开来,发出好大的声响。



那名男人往我靠了过来。



他经过继姊身旁,走到我的面前。志田老师扬起唇角,向后退开一步,形成只剩我和那名男人独处的世界。



柿沼春树。春树。春、树。春。春。春。



为什么,继姊会和春待在一起?为什么志田老师知道继姊的名字?为什么志田老师认识春?这些种种的疑问,放在此刻全都变得无所谓了。



我唱出的那首歌,〈炸弹〉。



那是送给春的曲子。我浑身发热。呼吸本来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吗?春、春、春。我有好多话想告诉你。



「您、您好。」



我鼓起勇气打招呼,春盯着我,接着静静地笑起来,「嘻嘻嘻。」



我说的「您好」,有这么奇怪吗?



话说回来,他笑了。笑了耶。那个春,他真的存在。



春的身高一百七十公分左右。体格瘦削,脸上胡子没刮,头发也乱蓬蓬的,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质。他大概和继姊的年纪差不多吧。这么说来,就是比我大十岁左右?书籍和出版社的官网上,均没有提及他的年龄和出生地等详细情报。



说些什么话吧。我应该说什么才好?



我现在可以感受到自己活着的实感,全是多亏了您的关系。我会决定玩音乐,也是拜您所赐。我能够努力到今天,都是因为您的缘故。因为有了您的话语,我才能够努力到现在。啊,说起来关于那封回信,真的非常谢谢您。我现在也把那封信带在身上喔。就像护身符一样,我一直、一直、一直都带在身上喔。



无论我如何绞尽脑汁思考,都没办法把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好好统整成一句话。该怎么办?冷静一点儿,雪。那么,假如说,假如我能传达给春的事情只有一件,我该怎么做?如果我只传达出一句话,就从此再也见不到春的话呢?



没办法顺利地呼吸,感觉快要换气过度了。可是我应该有非对他说出来不可的事才对吧。



不是感谢。那些感谢的心情,肯定无论我传达得再多,再怎么传达,也说不完。我笔直地凝视春的眼睛。搞不好都已经泛泪了吧。不过,我有非向他传达不可的事。



「我想像春老师一样,成为创作出感动他人的作品的人。」



我当着春的面,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这是我最想告诉他的事。



一听我这样说,春立刻敛起笑容,一声不响地直盯着我。



要、要说些其他什么话才好吗?纵使我有好多话想告诉春,但首先要等他回答才可以。保持冷静、保持冷静。



我被体内震荡得宛如爆炸音的心跳搞得心神不宁,同时依然等待着春的回答。



下一秒,春慢慢朝我伸出手。



起初我以为那是想和我握手的意思。我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起来,准备握上春的手。



但是,那只手错开了我伸出的手。



直到刚才为止都还在的笑容消失了,他的那双眼睛注视着我的手边。



怎么了吗?



紧接着,春动作轻柔地一把夺过我拿在手里的吉他袋并说:「你是无法变得跟我一样的。」



那是拒绝的话语。



无法一样。无法变得、跟他一样。



很自然便先入为主认为会获得祝福的我,一瞬间不能理解春在说什么,错愕得哑口无言。



趁着这个空档,春从我的吉他袋里拿出吉他,用力握住琴颈的部分,有如挥舞球棒那般挥动我的吉他。这一刻,我才清楚地窥见春那张因为背光而蒙上阴影的脸。到了这个时候我总算察觉,春看着我的眼神充满恶意。



那种锋利瞪视人的眼神我从未见过,好似要贯穿我的脸,死死地看着我。



我在这个时候,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被人以猛烈的恶意相向的感觉。至今我有不少喜欢的人,也受到不少人喜爱。尽管我无法向所有人坦率说出喜欢,不过就算我没有说,也能明白所有我身边的人都爱着我,我就像是一国的公主,对此怀着满满的信心。



然而我并不是什么公主,更不是女王。



我充其量不过是个平凡的学生罢了。



不习惯恶意的我,马上就僵住了身体。犹如一只遭到捕食的小动物,恐惧得缩起身体,连颤抖都不敢,唯有动弹不得一途。



见到春摆出危险姿势要挥舞吉他,在场的众人自然都做出了反应。继姊,还有志田老师,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可是,我的大脑没办法听清楚。我的脑袋让我仅是呆呆地望着春。就连这里是体育馆、是在学校,这些事我也没办法好好地意识到。感觉整个世界上只剩下春和我。这句话简直就像在形容相恋的情侣,如果真是这样该有多好。



声音消失了,眼前的一切宛如慢动作镜头般缓缓地动作着。



恋爱。啊啊,对了。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



所谓的恋爱,没能实现的才是多数吧。



我自己不是早就深刻体会到了吗?不是早就用这个脑袋好好理解过了吗?



「你的音乐是最差劲的。我都快吐了。放弃这种东西才是为了你的人生着想。」



在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春最后这么说。



「就由我来替你踏出那一步。」



下个瞬间,春把我的吉他砸向地板。



注7:是日本基于儿童福祉法设立的组织,防止儿童遭受体罚或虐待、保障儿童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