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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第35节(2 / 2)


  卓思衡心中腹诽,表现却很诚挚,演技炉火纯青,一丁点不耐都没流露,只平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皇上的具体吩咐。

  然而皇上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递给卓一个小小的黄泥沙色粗瓷小碟。

  此碟手掌大小,用来蘸笔匀墨和置菜均可,只是做工极其普通——还是委婉说法。倒有点像朔州乡下土窑烧制的瓦罐,结实耐用,可外观就很不尽如人意了。

  “这是瑾州安化郡窑产的旧瓷,前几日安化郡通判杜晗致仕归朝给朕带了几个,朕看着粗糙不大中意,只顺手留在桌案上也忘了,可谁知那天太监笨手笨脚给摔在地上却也没碎,倒是个好物。”皇上意味深长看了卓思衡一眼,笑道,“朕赐一个给你也用用看。”

  卓思衡明白皇上的意思,一颗石头终于落地,恭敬谢恩领旨。

  皇上似有话要说,却见太监入内通传,说是皇后娘娘宫中送来清润秋燥的梨羹甜露,皇上接过尝了一口,似是喜欢,又略饮后才放在案头,又吩咐太监让皇后娘娘今日晚膳时叫上太子公主,他用过膳要问问两人的功课,太监连忙称是退下。

  这段话的信息量震惊了卓思衡。

  皇上和皇后似乎关系有所缓和,还一起吃晚饭,而且似乎已经一连几天如此,今日特别吩咐叫上两个孩子一家子一同吃饭,皇上还像是普通人家的父亲一样,会在饭后查问孩子功课、关心孩子成长。

  卓思衡不敢说皇后和太子苦尽甘来,但至少眼下他们不必再战战兢兢过活了。

  他的命运也迎来了落定的尘埃。

  瑾州安化郡,大概还是顶那个致仕的通判,通判要六品官职,他虽是升迁,却也在地图上绕了一个巨大的弯弧……

  走出天章殿时正是傍晚时分,晚风初凉伴随夕阳淋落在卓思衡身上,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瓷碟,再去看薄暮的天色,对比两种金黄不同的色泽,心中多了几分畅意的舒展。

  去处落地的感觉总归是踏实的。

  然后,他就看见了远处的皇后、太子和青山公主。

  天章殿为方便皇帝问政,位置刚好在内廷与外廷之际,内外之间隔有太液池一片,清粼波光送来微风时整片湖面都好像吹皱的绸缎。穿过池塘的是一座风雨廊桥,走过去便是内廷,故而桥的两端均有禁军背对廊桥巡卫。

  皇后左右各携太子与公主站在廊桥道中的碧波照水台上,母子三人正朝他望来。

  卓思衡看见皇后于远远处郑重敛衽,对他颔首行礼。

  太子和公主一道跟着他们的母亲低颔可爱的小脑袋,规矩又认真。

  颔首之礼并非大礼,然而以此三人的身份,卓思衡已是不敢承受。四周皆有宫人,如此细微的动作又隔着很远未必会被发觉,但如果卓思衡在这边还礼,那皇后此举便难说得清了。

  他心中明白,这是皇后在感谢自己救了她的孩子。

  卓思衡无法还礼和说明那天即使换了其他的孩子他也会出手,只能远远注视片刻,磊落地接受这份礼遇,稍作逗留继而离去。

  这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他是真心希望太子和公主……与这世上所有可爱的孩子都能幸福平安长大。

  “卓侍诏果然大义。”

  远处,皇后低声自语,略略平静了心绪后她将目光收回湖上,仿佛一直在与孩子游湖赏景。

  她见儿子目露不忍,叹息道:“我的孩子,你在中军行辕求你父皇让卓侍诏做你的老师,这样做很好,只有这样,你多疑的父皇才会将他支离帝京与中枢,他留在此处会因为救了你们被当做是咱们的党羽,朝堂之上腹背受敌不说,久而久之,你父皇即便再有爱才之心,也会心生疑窦……是你救他暂脱困顿之境,你如今有了这样的心胸和筹谋,母后很是安心……”

  太子刘煦也已收回留恋的视线,仰头看着自己的母亲:“母后,卓侍诏会被送去很偏僻蛮荒的地方吗?”他担心自己做得过了。

  皇后沉吟片刻,面露不忍,但眼中却有一丝镇定的坚毅:“他必须离开,离我们三人越远他就越安全。”

  公主刘婉眼圈尚红,似是来前哭过,此时紧紧揪住母亲的手指,轻颤着声音问道:“为什么他救了我们,我们却不能好好报答,连谢谢都要远远的偷偷的,这根本不是罗女史教得待贤礼数!”

  皇后忧怜的语气当中有一种毋庸置疑的沉着:“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和我们母子三人的难处,定会体谅。离他越远越好,便是此时我们三人能对卓侍诏大恩的最好答报。”

  两个孩子心有惴惴,对母亲的话垂首称是,皇后缓缓闭上眼睛,将孩子搂入自己怀中,用很低很低甚至仿佛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好孩子们……记住来之前答应母后的话,这是最后一次……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见你们的救命恩人了……此恩无以为报,直到你们能光明正大为他遮风避雨的那一天,不要再给他的天空多添一片阴云了……”

  第54章

  “轻清秀丽,东南为甲……”

  卓思衡一手撑腮一手翻页,快被前朝人陶谷所写的《清异录》磨没了耐性。

  这书细细碎碎讲了好多南方生活细节,却没有他想找的内容。

  瑾州地处东南一隅,曾与雷州、巫州共属古滇越国统辖,自数百年前旧朝天下一统,无论朝代几多更迭天下几易姓氏,瑾州一称始终沿用至今。

  皇上确实给他找了个还算不错的地方。

  南方三州威州、巫州、雷州和北方四州都属极偏远之地,相比之下,瑾州以北即是百事繁庶的江南府,虽有霞彭山天堑陆路难通,但海路便利快捷,倒也不是非开山凿路不可。

  瑾州的州府与海港同在永明城,而卓思衡要去的安化郡很不巧位于内陆,根据他所查到的有限资料,安化郡是瑾州四郡里最贫困落后的一个郡,潮平郡与永明郡靠海吃海,航运发达,放眼整个本朝南部都是数得上的富庶安乐地界,湖阳郡虽说不如前二者声名华茂,但顾名思义,凭借越江下游的兰溪湖优越的地理条件,也成就了一方安定水土。

  唯独安化郡,书里都找不到太多资料,历代记载也大多都只写了其地处“两山交隙,盆谷蓊坳”,其余就是山怎么奇险秀绝,水怎么灵韵天成,民风怎么淳古质朴,都是些没落到实际的话。

  只有皇上赏得那个土窑粗瓷是卓思衡接触过的唯一来自安化郡的实质。

  但卓思衡并不怪皇帝挑了这个地方给他,甚至还被勾起了好奇心和胜负欲。这里其实是很适合他施展才华和抱负的外任目的地。

  其实皇上若存心想要想为难他,再往南去的雷州简直就是恶心官吏的天选之地。

  雷州天下至南,雷泽难越,此处作为数百年间知名流放地点,如今也仍被称作荒瘴边陲,更挨着百越羁縻州内数十个土司寨,他在中书省隔三差五就能看到雷州来的招抚请奏,虽始终没有战事,然而小的摩擦也是一直未停。

  所以卓思衡的外任地点虽不是多富庶的鱼米之乡,但也没有蛮荒不化,比之州内三个郡确实略显“远郡边陲,荒湖野岭”了些,却反倒适合他施展一番作为。

  那些膏腴之壤富丽泽国轮得到他也未必适合年轻官吏一展拳脚,要知道这些地方大多势力遍布,人情往来交错纵杂,他并无朝内根基,也无家世相助,白手起家是定然要有个能够造福一方的地利及相配的野心。

  安化郡完全具备充分条件。

  卓思衡从迷惑到憧憬的心理状态跨越非常顺滑,他买了好些地理志风物志的书,里面有官方刊印也有个人笔记,越看越找不到安化郡,越找不到他就越兴奋。

  好奇心永远是一个热爱学习之人的致命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