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常世之惑(2 / 2)
“痛楚呢?如果被打还是跌倒好歹会流血吧?”
“棺奈、也没有痛觉。血液循环、也停止了。”
仿佛只是轻描淡写地人家问什么就回答什么一样。
那个模样令景介非常痛心。
照理说,她这个人走过一段有泪水、有欢笑、有愤怒的平凡人生。
应该也有自己的家人吧。就算有恋人也很正常。
或许她过得很幸福,也或许不幸。不论如何,这样的经历、人生遭人以这种方式拿来利用——对同是人类的自己来说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如果灰原运气差了点,搞不好早就变成这样了。尸体被人当作道具压榨,即使碰到生前的朋友也是一张面具般的表情,一点感情也没有。
光是想就让景介觉得发指。
追本溯源,枯叶的说词真假也尚未定论。
自从这种东西活生生摆在自己眼前以后,不光是虚无飘渺的矜持还有对灰原的敬意,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疑点重重。对——也包括关于美术教室那起事件的一切。
枯叶是这么说的。
她被繁荣派的那帮人追杀,所以躲到学校美术教室旁的器材室。就在这时,偶然有几个人带着灰原前来。加害者们在欺凌的过程中,因为不知拿捏轻重,偶然造成灰原死亡,于是惊慌逃离现场,然而就在枯叶俩于美术室现身时偶然景介到场。
仔细想想,也未免有太多的偶然了。
该不会实际存在的偶然就只有最后的那个部分吧?
从一开始枯叶就锁定灰原,打算杀害她,然后利用木阴野把灰原带到美术教室。问题是发生了灰原打电话向景介求救的突发状况,既然已经被景介撞见,也只能想办法拉拢景介——这样的假设,和秋津所透漏的“木阴野的朋友似乎有一起欺负灰原”的说法不谋而合。
换句话说,如果不光只有木阴野,一族的所有人都是共犯关系的话——
到底,繁荣派的人攻击村子的事情也不见得是真的。
谁晓得是不是她们一族都只把人类当作饵食或道具来看待,至于所谓的斗争其实也只不过是一般的内部分裂,然后我们人类因此蒙受了池鱼之殃而已呢?
“……喂,等一下。”
这时——
景介脑中的思考逻辑忽然串连了起来。
杀害人类来利用的怪物一族——以及被一族抓去利用的人类的末路。
被一族夺去身体的人类终究一死。
可是却不见尸体的踪影。
这么说来,难道……
“……啊。”
对了。
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之前会都没有发现呢?明明是如此理所当然的事。
一定是自己在内心深处试图抗拒的关系吧。因为那是景介不愿去面对的结果。同时也是最糟的可能,将彻底粉碎景介一直紧抓不放的微薄希望。
“……我改变心意了。”
愤怒。悲伤。冲击。
超越一切的感情,连景介自己听了也浑身鸡皮疙瘩的冰冷声音从喉咙冒了出来。
“刚才的约定我要把时间提早。改成七点好了。”
“确定吗?”
棺奈连理由也不追究。
恐怕她连疑问也没有吧。尸体是不做思考的。
“对,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呢。”
“地点我要定在学校。”
景介没有蠢到明知迷途之家是敌方的地盘还刻意直捣黄龙。
“另外……枯叶一个人赴约就好,不用通知木阴野和日崎。”
不然外力介入就麻烦了。
“是。了解了。”
尽管景介的表情和气氛都产生了丕变,棺奈依然很干脆地颔首答应。
“那就麻烦你了。”留下这句话后景介便掉头背对棺奈。
我一定是哪里有毛病。
之所以迟迟没有想到道理这么简单的事情,还有其他的理由。那就是我差点对于她们信以为真了。因为木阴野和日崎是我的同班同学,因为枯叶的态度看起来很真诚。反正不论如何我都是一个笨蛋。再怎么迟钝也该有个极限!开什么玩笑!
景介甚至把买东西的任务抛到了脑后,直接离开超市穿过停车场。脚步飞快地走了一阵子之后,才在一处冷清的巷子口停下脚步。
景介环视四周。
这是座单调乏味的小镇。在经济高度成长的时代有达到一定程度的发展,但也不到高楼大厦林立的程度。虽不至于生活不便,相较之下也缺少生活非必要的娱乐。这里就是这种半调子的乡下地方。不只是新兴住宅地和早期留下的古老建筑,就连商店街和田园也全都混杂在一块,只要稍往山区方向前进,就可以看到一整片有如卡通‘龙猫’世界般的日本风景。
景介多么盼望她们是因为受够了这样的小镇而远走他乡的。
多么盼望她们现在正快乐地在东京或某个远比这里还要刺激的地方生活着。
“不要闹……了。”
为什么和这里接壤的不是东京,而是非常识的怪物所存在的世界呢。
“姊姊……”
景介低下头——说出了睽违八年的那个名词。
不是向他人说明时所使用的‘家姊’,而是呼喊那个人时所用的称呼。
不单只有姊姊。
包括尾上还有灰原。
不是她们跑去了什么地方。
而是她们哪里都不能去了。
“……畜生。”
景介忍无可忍蹲下身子,当场强忍着声音哭了出来。
这里不见半个路人经过。
只闻市公所于五点准时播放的“晚霞”歌曲旋律从远方传来。
4
‘今天会比较晚回家没办法去买东西。’景介只传了封简讯虚应故事,并没有回家。
其实景介也想先回家一趟让心情沉淀下来,但现在看道母亲的脸内心会觉得难受。
更何况要是真让自己冷静了,说不定取而代之浮现的会是恐惧感。
砍断头也不会死。会操纵人类的尸体。拥有需要走特殊路线才能到达的根据地。或许还有其他未知的秘密。应该说,如果秘密就只有这些反而不寻常。自己不过是对武术和格斗技都丝毫没有兴趣的一介高中生,面对这种怪物无疑是螳臂当车。
战斗还是杀害那就更别提了,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虽然景介很想帮姊姊、灰原、还有尾上报仇,可是也不愿因此反遭对方迫害。景介太清楚一个人突然消失会有什么样的情况。如果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结果也是一样。姊姊才刚失踪没多久的时候,尚不太懂事的景介曾跟母亲说过“我也要去找姊姊”这种话。母亲当着年幼儿子的面前陷入错乱,抱住景介痛哭失声。还说,你不要乱讲那种话,拜托不要连你都消失不见。
只是,景介的修养也没好到可以在疑似杀害了自己的朋友与姊姊的对象面前忍气吞声。不埋怨个几句、不把自己的感情发泄在对方身上的话,这要教人如何气消。
至少能知道真相也好,景介心想。
灰原是怎么死的。到底是谁杀害了尾上和姊姊的。不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我就无法跨出下一步。我受够在悲痛化作自己的一部分之前,只得继续抱着它们得过且过——把它们交给时间来解决的鸵鸟心态了。
在超市逐字浏览着无心观看的杂志直到七点后,景介又回到了学校。虽然跟礼拜五晚上一样校内还是有人留着的样子,不过也不到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引人注目的程度。而且校园也算满大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直到这时景介才注意到……忘记指定详细地点了。
“啊……完蛋了。”
自己也未免太疏忽了。应该说,刚刚整个脑充血以至于根本没想到那么多。
景介为自己的糊涂感到愕然。这么一来连能不能顺利碰面都是个问题。
而且,要是枯叶为了寻找景介而在校内四处徘徊的话有可能节外生枝。那家伙大概对学校是什么样的场所欠缺基本的认识。别说是便服了,她有很高的可能性是直接穿和服报到。
“该怎么办呢……”
景介搔了搔头,打算先去美术教室探探情况。
毕竟那里是两人第一次相会的地方,枯叶应该会过去瞧瞧吧。
带着回忆起当天而变得有些苦涩的心情,景介举步朝校舍走去。
前方可见连接体育馆和校舍的回廊。景介本想从那里进入校舍,无奈上锁的关系只好转向前往正面的玄关口。
就在这个时候……
“咦,是阿景?”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昏暗处往这里传来。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那是一种悠哉、要说无忧无虑也不为过的轻柔说话方式。
从暗处现身的是——
“……日崎。”
日崎步摘。
“我才要问你在干么嘞。”
难道是枯叶跟她说的?景介抱起戒心询问。
“排球社才刚结束练习呀。”
日崎一个人单枪匹马,模样也不像有朋友在附近。
“是吗?”
“怎么了?你感觉好阴沉喔……”
“我有事情想问你。”
既然不晓得能不能碰到枯叶,那么找这家伙开刀也可以。
“咦,问什么……?”
感觉到身体随着紧张在逐渐发冷的同时,景介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
“尾上梨梨子,还有雾泽雅。你对这两个名字有印象吗?”
“阿……景?”
“回答我。”
“咦,等一下啦!人家不懂你在问什么意思,而且阿景你的脸色好恐怖……”
“废话少说快回答我!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景介的口气不禁凶狠了起来。
日崎就像被吓到了似地往后倒退。这个态度教景介失去了耐性。
为什么这家伙要因为我这点狠劲就感到退缩?
人类对你们来说应该只是区区的道具和饵食。就跟随时都可以轻易捏死的虫子差不多。可是——为什么你的态度却偏偏要像个人类一样?
“尾上是灰原的好朋友。自从她消失不见以后,灰原就自我封闭起来,不再结交新朋友了。雾泽雅则是我的姊姊。原先……我以为她们两个是失踪了。不过事实应该不是这样吧?其实……跟你们有关对不对?”
尽管日崎低头不语……
“你知道多少就跟我说多少,快说啊!”
……景介还是一如在谴责她似地继续嘶吼。
两人停顿了一会儿。
日崎仍然头也不抬,以极其微弱的声音缓缓地喃喃说道:
“……假设真的有关,阿景你……打算怎么办?要杀了我们……吗?”
“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
景介嗤之以鼻说道。他没有余力去顾虑对方的感受。
“只要能证明你们是怪物……我就心满意足了。跟你们不一样,我可是人类。如果只是因为朋友和姊姊被杀就要以牙还牙,那就跟怪物没啥两样了。”
自己也明白得很,这种义正词严的说词只不过是自我防卫和欺瞒罢了。
其实我根本无法原谅,也很想杀了对方。
但我办不到。因为我没有那个力量和勇气。
啊啊,对了——既然这样我索性发挥黑心的本性,竭尽所能地讽刺和挖苦吧。
“阿景……为什么?”
“或许你没有不对。毕竟你说过你还没行丧服嘛……但是你们一族杀死人类来繁衍的事实还是没有改变,对人类来说你们就是怪物!所以灰原会失去尾上,我会失去姊姊和灰原……都是你们的错!”
短暂的沉默。
“……是吗?”
首先开口打破沉默的人,是日崎。
“果然阿景也不例外。”
仿佛泪水即将溃堤般的同学的脸。
这令景介产生了罪恶感。胸口隐隐作痛。
“连你也说我是怪物。可是我……很喜欢人类的喔?而且我也结交了很多很多的朋友。这样……还是不行吗?”
“那关我屁事啊!”
在同情与愤怒的纠葛下,景介自暴自弃地咆哮。
“我也一样把你当朋友,很喜欢你啊!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对我而言,很重要的那些人可能因为你们的关系全死了!所以……所以我只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姊姊和尾上她们到底怎么了……如果不知道答案,我会……”
啊啊——没错。就是这样。
可以的话,景介也很想要信任她们。
总是少根筋又傻呼呼、但是个性温柔的日崎。为人豪爽可以像哥儿们一样称兄道弟的木阴野,还有以灰原为荣的枯叶。
她们都不是什么坏蛋,景介一点都不希望她们背叛自己对她们的印象。
“我恨自己生下来就是这副身体。”
日崎颤抖着声音说道。
“就算和大家在学校聊天还是一起出去玩,我的心里总是会有疙瘩。一想到我这个人有说不出口的秘密、没有人认识真正的我,我就觉得我好像没半个朋友。所以……所以啊,我拿出勇气告白过了喔?”
日崎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样。一如在跟景介以外的第三者说话似的。
“我以为这个人可以信任,所以就告白了。向对方坦承我不是人类,也拿出了证据。可是结果还是失败了。我吓坏了对方,还被说是怪物……”
“喂……等一下。”
景介听到这里,这才发现状况不对劲。
——拿出勇气告白过?
景介刚才确实是对日崎表现出拒绝的态度没错。问题是,景介并非从她本人口中得知她是一族的,而是看了木阴野的名单以后才晓得。再说,也不知道有什么“证据”。
那……她是跟谁告白过?
日崎一边喃喃地罗织话语,一边在书包里面摸索东西。
“我喜欢人类喔。”
她抬起头,朝景介看来。
那个眼神和平时的日崎有所不同。
“可是也最讨厌了。我最讨厌人类了。我为了受到大家喜爱一直费尽心思努力,还硬要自己故作开朗想逗大家开心……可是一知道我与众不同,就立刻翻脸不认人。钦,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呢?我都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不行?偏偏那种……个性阴沉又内向,也从不试着努力跟别人打交道的女生有比较重要吗?因为她也是人类?不可原谅。这是不可原谅的对吧?”
“……日崎,难不成……”
她从书包中拿出的,是一个棒状的物体。
原先以扣夹为中心折叠起来的东西被打了开来。那是一把浊黑色的金属制扇子。
“难道你……”
“我们是国中时在补习班认识的,一下子就变成了好朋友,然后我也喜欢上她了。她跟只是做表面工夫的我不一样,是真的个性开朗活泼,只要跟她在一起就会很愉快。阿景你应该也对她不陌生吧?因为‘阿景’这个称呼,原本是她在使用的。”
当初景介升上高中第一次被日崎这么称呼时,确实是有一种既视感。可是从以前就不乏有人这么称呼自己,所以也就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骗人。这不可能是真的。
原来那个人一直近在自己的眼前,这怎么可能——
打开扇子的日崎带着一脸结冻般的冷笑朝景介跨出一步。
“对不起,我骗了你一件事。我……已经行过丧服了。”
她拿着扇子的手指显得格外白皙。
没错。那个女生的皮肤也很白。
身高也很接近。就跟当时还没发育长高的景介差不多高。
那时还常常被拿身高的事情说嘴。
你还没长高啊?搞不好你已经停止发育啰。唉,吉乃,你觉得呢?
景介开始回想。那是国中一年级第二学期的事。
她也不在乎突然被抛了个话题的灰原不知所措了起来,不过那也是她独到的贴心表现。大概是想开个话题让没正式打过几次照面的两人聊聊吧。
这么说来——说不定灰原从那时就对自己有意思了。
记得有次自己不小心说溜嘴讲出“那女生感觉好阴沉喔”这种话的时候,还惹得尾上有点生气地说:“拜托,人家是好女孩耶。体贴温柔,个性又坚强,跟我完全是相反的类型,可爱得很呢!”
不懂吉乃的魅力,证明阿景你还只是个毛头小子啦——她又这么说。
“……尾上。”
“没错,阿景。”
日崎笑了。
“梨梨她就在这里哟。谁教她拒绝我……我只好用抢的了。”
你杀了她吗?
“难道你连……灰原都?”
“不是我带头的喔。”
日崎无视景介想要听到她亲口说不的希望,态度干脆地肯定。
“提议的人是排球社的同年级学生,因为她看灰原同学不爽。详情我是不知道啦,理由似乎是她喜欢的男生跟灰原同学告白,结果被拒绝的样子。很无聊对吧?人类真的有够烂的了。所以,其实我本来不想加入的。可是……后来我知道那个人就是梨梨常常提起的‘好朋友’,我就忍不住想测试一下。灰原同学是不是如梨梨所夸奖的那么坚强又温柔呢?是不是比我还有做朋友的价值呢?”
扇子被日崎的——原是属于尾上的身体的手轻轻地挥动了起来。
同时,有某个透明锋利的物体被掀起,并划过了景介的脸上。景介反射性地伸手一碰,脸上有温热的液体,痛楚慢了一拍接着袭来。原来脸颊割出了一道伤口。
“这叫‘白银魉牙’。”
是所谓的藏物之一吗?
铁扇发出低鸣。
“梨梨也是被它杀死的喔。还有阿景也是……拒绝了我的阿景也要死在这把扇子下。”
日崎的脸上失去了笑意。
平时那个傻里傻气始终面挂微笑的同班同学已不复在。
“这是……为什么啊?”
在景介的心中,悲怆和痛苦远大于愤怒和怨恨。
杀害了尾上的犯人。害死了灰原的凶手之一。
明明仇恨的对象就在眼前,裹住景介内心的,却只有空虚感。那就跟当初得知姊姊和尾上失踪时一样——是一种关系亲近的人消失不见的感觉。
自己先前是那么渴望知道真相,现在却觉得早知如此就不要追究了。
“永别了,阿景。是我不该有那么大的期待的。”
恐怕就跟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的景介一样,日崎也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吧?
感情无处可宣泄。我就要这么死去吗?就在景介茫然地如此心想时——
“……到此为止。”
身后所传来的一个莫名傲慢却又稚气未脱的嗓音令他回过了神来。
“离开景介的身旁……步摘。”
日崎高举铁扇的手也停下了动作。
“你们俩在干什么呢?真是。”
枯叶的口吻听似慨叹,同时还带着一股哀戚的韵味。
神色错愕的日崎将那个人的名字说出了口。
“枯叶……”
一头乌黑秀发笔直地垂挂在背后,辅以红牡丹图案的纯白和服。
她缓缓走近,然后……
……一如要保护景介似的,挡在日崎的面前。
“对不起啊,景介。”
枯叶转过脖子所露出的侧脸挂着落寞的微笑。
“奴家不会找藉口。棺奈原先确实是人类……听在你耳里一定觉得很刺耳吧。”
“棺奈、本是服侍、枯叶大小姐的姊姊、木春大人的、腐女。”
后方传来了说话断断续续的女性嗓音。是棺奈。
“制造了、棺奈的、是前首领。据说是、和木春大人、情谊深厚的、生前的我,在病死前、留下遗言、自愿这么做的。”
语毕,棺奈又向景介鞠躬致歉:“是我、交代不清。”
背在她身后的巨大白木箱也随之晃动了一下。
“景介,唯有一点奴家希望你能明白。棺奈绝非如你口中所言的丫环或道具。她不但是在家父家母与胞姊惨遭杀害的那天——帮助受伤的奴家脱困的救命恩人,同时是奴家眼下唯一的……家人。”
景介说不出话来。
在思考信与不信的问题前,已经先被她的气势压倒了。
枯叶的眼神与声音是如此的率直与澄澈。如果说——她能露出这样的眼神来说谎的话,那只能说这家伙肯定是当代罕见的诈欺师。
“看来是咱们一族的家丑给你添麻烦了。伤势还好吧?”
“还、还好。”
“太好了。”景介反射性地点头后,枯叶如此笑说。以一脸仿佛打从心底感到安心的表情。
“那么……步摘。”
枯叶重新面对日崎。
“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的脸色一沉。
枯叶散发出的气息和先前一整个大逆转,说是苛刻也不为过。
“奴家本来也不愿相信……结果是真的吗?”
“什……么?我不懂……”
相较下日崎的模样明显地十分狼狈。
“我……只是……和阿景吵了起来而已……”
枯叶打断不成理由的狡辩开始追究。
“说!奴家藏身在此的那天。奴家在建筑物里贴了好几张签条,上头以人类看不懂的文字记述了奴家的窝身之处。发现签条的人是枣,她在读完后似乎便随即撕下了。毕竟情报不能走漏让繁荣派的人知道啊。”
讲到此,枯叶莞尔一笑说:“此举真是鸡婆。”
“后来……枣明明有透过啥简讯的东西通知你这个消息。然而你在做什么?”
“我……在……”
“‘没有注意到通知,真的很抱歉。’你当初是这么说的对吧。但事实果真是如此吗?若是真的,为何那天……在美术教室欺负吉乃的暴行你会没有参加?”
“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景介忍不住提出疑问。枯叶回答:
“先前你们的对话奴家都拜听了。看来平时欺负吉乃的那帮人里你也有一份。问题是,那晚就藏身在现场的咱们完全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你早知道奴家躲在那里了吧?所以才没加入她们。”
日崎惊也似地身子抖了一下。是被枯叶说中了吗?
“而且,那天你怎么会跑去上学?村子适逢火灾,包括奴家在内,本家所有人全都行踪不明。不只繁荣派那帮人,支持本家的同伴无一不向学校请假到处寻找咱们的下落,唯有你例外;以及离开村子生活、对该如何处理一族突发事故态度显得举棋不定的……枣而已。”
的确,周末星期五那天,日崎看起来跟平时没啥两样。
现在想想真的不太对劲。村子都被人家烧掉了,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来上学。而且就算班上有人提起火灾,印象中她也是面不改色。
“枣在黄昏得知奴家的藏身之处后联络了你,为的就是让这条消息传开。你却迟迟没有回音,于是她便动身前来解救奴家。只是当她赶到时,奴家才刚行完丧服,景介也昏倒了哪。”
枯叶调侃似地望向景介笑了出来,但表情和气息随即又散发出凌厉的锐气。
“其实啊,步摘……今天会只让你一个人去学校,是型羽的建议。”
“型羽……她?”
这名字景介不曾听过,大概是一族的人吧?
“她说,假如步摘是叛徒,有可能会趁这机会和繁荣派的人联络。不过奴家可是持反对意见的喔?因为奴家不相信你会做这种事。”
“喂,那木阴野呢?”
“抱歉啊,景介。枣在奴家的命令下负责监视你和步摘。姑且不论步摘,奴家担心你会受到繁荣派那帮人的连累,只得出此下策。”
景介完全没发觉自己被人监视。有可能是利用那个叫啥藏物的奇妙道具吧。
“总之……结局完全出乎奴家的预期,变成了现在这样。”
轻声嘟嚷后,枯叶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
情报和枯叶的轻声感叹成反比例,在景介的脑海中泛滥成灾。
景介无法将状况有条理地吸收整理。简而言之,这是怎么一回事?
灰原死亡的那天,日崎并不在现场。
原因在于她背叛了枯叶和本家。所以这意思是表示,当时她光为了不要让自己的背叛曝光就棘手得应付不过来了,才无暇参加欺负同班同学的游戏吗?
若日崎真是如此,那么也间接证明木阴野跟灰原被欺负的事无关。枯叶自然也是一样——一切都是景介钻牛角尖所产生的误会。
不过,杀害了尾上的凶手可以肯定就是日崎。此外,灰原长期持续性地遭人欺负,日崎有参与这也全都是事实。
“这是为什么,步摘。”
枯叶平心静气地向日崎问道。
“你不是喜欢人类吗?那怎么会做这种事?”
“我……”
低着头,并且无力地垂下握住铁扇的手的日崎以略带悲壮的声音回答。
“我被那个人类拒绝了耶?”
她抿紧嘴唇说。
“亏我一直都当她是朋友,满心期待她可以理解我的心情,结果得到的却是背叛。一如过去一族的始祖铃鹿当初所遭到的对待……被人家形容成怪物耶?”
“所以你杀了尾上梨梨子吗……?”
“因为……这么一来!”
大概是百感交集吧,只见日崎扯开嗓门大嚷。
“这么一来,我就能永远跟梨梨在一起了!不对……为了让我和梨梨在一起,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方法了!为了让我这个怪物不再被惧怕,为了不被梨梨拒绝……我只能这么做!”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欺负灰原啊?”
景介忍不住从旁打岔。
那天放学后被灰原叫住的事在景介的脑海中浮现。
她迷惘地询问自己受邀的理由。大概是因为出去玩的成员里面有欺负她的日崎在吧,所以才会不安。不对——说不定她担心的是景介明知自己被日崎欺负还刻意约她去玩当作开玩笑。
对无恶意向灰原提出了残酷邀请的自己,景介感到罪恶感。
更残酷的是。
尾上是灰原的亲友。对她来说尾上是一个宝贵到即使消失了好几年,依然舍不得从手机删除资料的人物。这样的她为什么——必须接受过去亲友的身体残忍的对待?
太没有天理可言了。这种事应该是不容许发生的。
“一族的人不是会继承原先身体的记忆和感情吗?照理说,你也应该可以和灰原当好朋友……才对啊。”
“……过。”
日崎的回答音量很微弱,有如在喃喃细语般。
“以前曾经把她的课本丢到厕所过,还有便当。也扁过她的肚子,用水管浇她一身水。我也知道她喜欢阿景的事。因为知道她喜欢阿景,所以阿景跟她说话的日子,就会污辱她‘不要想色诱男人’并且揍她。我……总是闷不吭声地看排球社的人这样对她。我以为这么一来我就可以一吐心中的怨气了。只要让梨梨瞧瞧她无助难堪的模样,梨梨一定会大失所望。这样的话……梨梨就会庆幸选择的是我,还好有成为我的身体才对……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不久她的声音因哽咽而开始抽搐。
“看着看着我也只有觉得痛苦而已啊?只有……痛苦。”
最后——模糊得不成话语。
而她的哽咽——
“唉,为什么呢?为什么人类做得出那么过分的事?为什么对同是人类的对象做得出那种我这个旁观者看了也会心痛的事呢?那种行为我恨之入骨!至少我没办法像那些人一样看了那种画面还笑得出来!可是却偏偏……!可是却偏偏!”
逐渐转变成了尖叫。
“如果那些人也配称作人类的话,那被这种人类认定是怪物的我又算什么!如果说那种行为对人类来说习以为常,那么我才不屑人类!即便是我们一族,一定也会被人类当作怪物,然后一边像那样被耻笑一边被杀死的!”
“……所以你背叛了奴家吗?”
“没错!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没办法跟人类和平相处下去!但是……我也讨厌一族!砍头也不会死的怪物根本不该存在!包括枯叶、小枣、型羽!还有通夜子她们繁荣派都是!”
日崎上气不接下气的恸哭模样令景介哑口无言。
——我跟她口中的那些人一样。
我说过日崎是怪物。
我也怀疑过木阴野和枯叶,就因为她们本质上跟自己不一样所以心怀恐惧。
就连尾上——那个个性随和待人亲切的尾上也曾拒绝过日崎。
“日崎……”
景介情不自禁想向日崎靠近,突然一只和服的袖子挡住他的去路。
那个人正是枯叶。
“你错了,步摘。”
枯叶静静地吐出话语来。
“不要自欺欺人了,愚蠢的家伙。你应该是喜欢人类,也喜欢一族的才对。”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说话的对象。
“你厌恶的……是背叛了她们的自己吧?”
那模样愈是表现得冰冷,态度就愈是严厉。
同时也因为内心愈是温柔,外表愈是看似痛苦。
“别再憎恶自己了,也停止憎恶旁人吧。不论是你、奴家还是人类……大家全都是这样诞生的、半斤八两的生物。确实,咱们的身体有卑劣丑陋之处。人心也是一样,拥有以咱们的角度看来感觉卑劣丑陋的地方。但你过去为什么会为人类着迷呢?尽管为人类着迷,然而却无法像枣一样离开村子又是为什么呢?”
枯叶脸上挂起淡淡的微笑,语带自嘲地说。
“一族与人类并无二异。两者同样的污秽,同样都病了;但也同样的动人,同样的美好。因此根本无须过度地去追求完美,也无须过度地去揭露疮疤。”
这些话是否有打动日崎的心坎。
景介并不晓得。
但日崎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抬起了头来——
“已经太迟了,枯叶。”
她一如做好觉悟似地笑了。
“我再也回不了任何一方,两边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因为我杀害了梨梨啊。而且还对灰原同学做了恶毒的事,也背叛了枯叶你。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本家和村子遭人纵火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我在杀人……我亲手杀了我的爸爸和妈妈。然后再一脸无辜地装作自己是从大火逃出的模样,跑去跟枯叶你哭诉说什么能活着真的太好了。”
日崎的笑容是那么的寂寞,而且——
“我已经没办法折回去了,只能向前冲刺。现在的我除了继续不停冲刺,直到衰弱灭亡为止以外,没有别的路了。对不起喔,枯叶。所以……”
泪湿的双眼即使藏在夜色中,依然显得通红。
然后——
日崎步摘重新提起握住铁扇的手,面对枯叶侧身摆出架式。
“所以枯叶你也要死在我的手下。”
“是吗。”
枯叶不动如山。
维持原先的姿势宣言道:
“那么,阻拦你便是身为亲友的奴家的责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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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景介也感觉得出来两人之间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虽然景介对格斗技的认识仅有偶尔在电视上看过,不过就算离比赛的擂台再近,大概也感受不到这股气氛吧。那是跟热血和斗志完全无缘——而是冰冷得有如冬雪般的紧凑杀意。说穿了,这根本不是打斗,单纯是要杀个你死我活的血战。
“棺奈。”
枯叶直盯着眼前的日崎不放,向她身后、景介的更后方唤声。
“刀。”
“遵命。”
棺奈放下背在背后的白木箱子,直方体的箱子看起来就宛如棺木一般。
棺奈打开盖子,其中取出一把白色刀鞘。
“你不要想留一手喔,枯叶。”
看到枯叶的武器,日崎像是错愕地叹息道。
“你打算……用那种不属于藏物的平凡刀剑来招架‘白银魉牙’?”
日崎挥舞铁扇,就跟先前对景介示威时一样一道呼啸声“咻”地响起,日崎脚边的地面随即被划出了一道鸿沟——仿佛被一把大刀切开了一样。
“我不介意你拿出来用喔……‘通连’。”
——通连?
再三出现、听在景介耳里却又十分陌生的字眼令枯叶笑了出来。
“杀鸡焉用牛刀。”
仿佛在嘲讽似地,枯叶嗤之以鼻地说道。
“你对它也有所认识吧?那是一族的宝刀……始祖所留下来的灭族之刀。若被你这种遗忘了一族的矜持和对人的敬畏的邪魔歪道的血给弄脏,那也太不值得了。”
接着又说。
“此外,你的目的无非是将那把‘通连’带回繁荣派吧?‘通连’形同本家首领的证明,也是繁荣派垂涎三尺的东西,对它的兴趣甚至胜过奴家的性命哪。奴家可没蠢到轻易地在敌人眼前亮出来。不对……还是说,你的觉悟是使用‘通连’将咱们与繁荣派彻底扑杀光吗?”
“枯叶,我看你才没那个胆量把我杀掉吧?”
“要来试试看吗?”
两人唇枪舌剑,互相挑衅。
日崎端起扇子摆出架式,接过了刀的枯叶则迅速地将刀子从刀鞘拔出。
“要开打了。”如此心想的景介突然被一个声音唤住。
“景介……你可以回去了。”
出声的人是枯叶。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已与你无关,也不是你可以扯上关系的事……是奴家失策,把你牵连进来,害你也扯上了关系。”
“我建议你听话照做喔,阿景。”
日崎也跟着附和。
“因为我打算在杀了枯叶之后,也要夺走你的性命……前提是如果你还待在这里啦。你若逃走的话我不会追杀,照常过你的生活我也不会加以危害。”
景介的立场突然从旁观者摇身一变变成当事人,被这么一说后浑身僵硬。
坦白说,这不是听她们两个说“你快回去”、“与你无关”,自己就可以摸摸鼻子算了的事。
对景介而言,枯叶与日崎的互相残杀另有其他的意义。
说穿了,这等于灰原跟尾上这一对前亲友的身体在相互伤害。要当作没看到这件事拍拍屁股走人?将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逍遥快乐地生活?这样跟过去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自己留在这里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日崎也说了,景介也是杀害的目标之一。如此一来,枯叶非得边保护景介边战斗不可。更别提枯叶所使用的武器似乎较为不利,这种状况下真的有办法再分心保护景介吗?就算可以,景介肯定会变成碍手碍脚的拖油瓶。
“……景介。”
枯叶再次开口催促。
“快走。然后忘了这一切吧。你不该来咱们这边的。”
“我……”
铁扇与刀子——两人所持的刀物当前,景介发现自己的脚在不停发抖。
这两把都是真货,是不折不扣的凶器。不仅如此,其中一把还具有异常力量悖离常识。
——没错。
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你想死吗?
前面是人外的领域。不是自己该踏进去的地方。
两脚的发抖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接下来将会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杀戮喔?一介高中生怎么可能抵抗得了。下场一定是没三两下便一命呜呼,而且是在脑袋搬家、穿肠破肚这种惨不忍睹的痛苦中。
忘了吧。
忘掉这一切吧。尾上、灰原、姊姊她们不是死了。她们只是失踪而已,目前正在东京之类的遥远都会过着光鲜亮丽的生活。
我只要像以前一样这么以为就好了不是吗。这样会有什么麻烦——?
名曰恐怖的藉口在眨眼间便遮蔽了思考。
“……我知、道了。”
景介以沙哑的嗓子如此呢喃道。在心里下定决心的瞬间,双脚便开始擅自往后倒退。
身体毕竟还是忠于生存本能的。在拉开整整五十公尺距离后,景介就地掉头转身。
拔腿就跑。
背对枯叶和日崎,朝着黑暗、校门的另一头。
朝着至今为止自己所生活的——平凡日常生活。
一旦往前奔跑就不再有回头观望的余裕。
因为刀剑交错的声响同时大作。那和电视影集以及电影上所听到的音效不一样,是感觉非常浑厚沉重的、刀锋与刀锋互相撞击的真实悲鸣。就宛如一阵从后方朝自己扑来的暴风雨般。
拜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景介以惯用的玩笑话掩饰内心的恐惧,从现场逃离。
至于转身逃离之际枯叶所说的那一句“要好好活下去喔”,景介则根本没有听进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