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眼盲、心迷(2 / 2)
这回的语调满是激昂与焦躁。
有一半是恼羞成怒,冷静早已荡然无存。
“不是这样的!”
景介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直打哆嗦。
“我……灰原……”
“什么事情不是这样?”
秋津询问的同时,喀嚓地按下了按钮。
下一个档案。
‘那个女生她……拒绝了入江学长的告白……’
‘后来美希跟学长告白了,可是没有成功……’
‘所以才会反过来……怨恨灰原……’
‘我们只是听从美希的命令行动而已!全部都是美希干的!’
‘就是说啊……那个时候动手推灰原的人也是美希!’
最后——是一段夹杂着哽咽,可以听得出是不计任何代价只求活命的苦苦哀求。
喀嚓!
播放停止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录音机沉寂的同时,少女——吉田美希的谢罪声又再一次在静悄悄的教室响起。
“……啧!”
一副不耐烦模样咂嘴的人是巳代。
“真没想到我们这派的公主殿下竟然是做得出这种人类才会做的下三滥事情的人哪。”
巳代愤怒的矛头指向了秋津,毫不掩饰地叶露出自己的厌恶——就连巳代也看不下去了。
秋津没有吭声,只是窥伺景介的眼睛。
模样雀跃的她,两只大眼睛却空洞无神。
景介的臼齿不由自主地发出颤抖的声响。
“啊、啊……”
视线已被淹没,心脏的狂跳声之大仿佛在耳边作响般。
“呜、啊、啊啊啊、啊……!”
呜咽声从景介的口中、喉咙宣泄了出来。他蹲下身子双手抱头,牢牢捣住自己的耳朵。
——这是为什么?
我一直都希望把欺负灰原、杀了灰原的凶手给揪出来。
也有过让她们尝到报应的念头。
但不是这样的!
绝对不是这样的!
不论以什么角度思考,都不该是这样的!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期望的不是这种结果。
换作是灰原——她也不可能乐见这种事情发生。
“雾泽同学,感想如何?”
秋津状似开心地询问。
“别再……说了。住口。”
“这就是雾泽同学你想看到的结果吧?”
宛如送礼物给心上人的少女。
投向景介的视线感受不到一丝恶意,仿佛在期待着能得到什么回应。
“住口……”
“如此一来灰原同学的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对吧?”
“我叫你住口!”
景介终于克制不住发出了咆哮。
“混帐东西!这哪里是为了我!这哪里是为了灰原!”
整张脸哭得涕泪纵横,感情有如脱缰的野马。
袭上心头的某种情绪。
那不是喜怒哀乐,而是一种有别于喜怒哀乐、压倒性的可怕情感。
如果不这么大声嚷嚷的话,感觉就快因此失心疯了。
仿佛整个人都快被那个感情给压垮似的。
“不准你擅自盗用灰原的名义!也不要假借我的心情!”
景介有种灰原遭到了玷污的感觉。
始终默默地忍受着恶意欺负的灰原。
个性坚强、有尊严、品格高洁又美丽动人。获得那个枯叶如此评价——能让枯叶如此大力称赞的灰原。这家伙的嘴巴、这么心狠手辣的人,凭什么以一副自以为很了解的姿态假借她的名义?玷污她的名声?
复仇?而且是以如此残忍的形式?
说什么这是如灰原所愿。
说什么灰原的在天之灵得以透过这种下流恶劣的杀人行径获得安息。
“像你这种……像你这种怪物,我不许你侮辱灰原!”
“怪物、啊……”
“对,没错!你就是怪物,秋津依纱子!”
景介不禁用手掐住了秋津的脖子。
掐住的双手愈来愈用力。
这种怪物不容许存在于世上。
这种怪物——没道理能存在于世上。
“你想、对我、怎样?”
秋津没有抵抗。
只是露出一脸满足的表情。
“给我消失!怪物!”
“是吗?雾泽、同学……”
一边笑着说——
“你要、杀了我吗?”
“……”
景介掐住秋津喉咙的五根手指僵住不动了。
杀人。
杀人?
要是杀了她——那么我就——
“啊……”
景介无法进一步使出力来。
不是本能,而是仅存的一丝理性在告诉自己:不可以杀人。
我下不了手。
这种行为天地不容。
一旦动手杀人,自己就和这些怪物半斤八两。
跟她们成为同类——那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瞬间,景介的后颈受到一股冲击。
“呜、咕……”
景介回头一看,不知不觉间通夜子出现在自己的身后。
“你做得太过火了,秋津依纱子。”
通夜子面露不快发完牢骚后,抓起景介的肩膀以膝盖撞击心窝。
“咕啊!”
景介的意识渐远。
眼前视线逐渐变得昏暗。
——我怎么这么倒楣啊,不会又来了吧。
同一天碰到第二次,这频率已经超过一个礼拜一次了。
景介夹杂着自嘲意味这么想着。而同时心中其实十分感激出手阻止自己的通夜子。
景介在倒向地面陷入昏胀之前,秋津依纱子的脸庞映入了眼帘。
她正面带忧郁,神似哀伤地注视着景介。
3
日落西山,夜幕笼罩。
对方指定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地点在美术数室。
务必携带铃鹿一族的宝刀‘通连’前来赴约,以做为交换景介的条件——
依照了吩咐的枯叶等人伫立在校门口前。
目前时刻为晚上八点五十分。
人影有三。
枯叶、棺奈、以及——型羽。
校园冷冷清清。期末的周日连社团也宣告暂停活动,多数的教职员在中午过后便下班打道回府。也因此身穿和服和病院服的少女们免于顾忌第三者的视线,纵身跃过校门朝校舍迈进。
领在前头的是枯叶与型羽。棺奈保持三步远的距离紧跟在后。
枯叶手持用布块裹住的细长物体,长度不及三尺。型羽的双手装备了铁爪,棺奈的背上则背着白木的箱子‘黑暗墓穴’。
“枯叶姊姊。”
一边和枯叶并肩走在校园,型羽一边刺探性地问道:
“……带我来真的好吗?”
“说那什么话。你是不满奴家的人选吗?”
枯叶笑着回答型羽的问题。
“不,我没有不满。”
型羽摇摇头,用虚弱的声音继续说道:
“可是,与其找我助阵,不如请枣姊姊……或夭姊姊比较……”
“型羽。”
面对踌躇不前的型羽,枯叶这是一样面带着笑容,但是以责备般的语气询问:
“你在迷惘什么?”
型羽没有答腔,只是微微倾低着头。
“确实,枣是景介的朋友,她希望亲自前往搭救的心情自然不在话下。但居然连夭的名字也提出来,你究竟是怎么了?一旦打起来,她那身子怎么吃得消。”
“就算无法战斗,她也能赢。”
“奴家并无让夭实行那个的意愿,那会削减寿命。最重要的是……何苦拉生活平稳的人一起蹚这浑水。只要她别出面,繁荣派那帮人应该也不会主动骚扰她。”
“可是……”
“你有完没完?”
枯叶定下了脚步。
“讲这么多还不明白吗?”
枯叶宛如在责备型羽似地,但又依稀带着一丝丝温柔,用手轻抚型羽的头。
“型羽啊,奴家之所以选择你,理由莫过于你是参加意愿最强烈的人。”
“枯叶姊姊。”
型羽听枯叶这么一说张大了眼睛,但随即紧抿嘴唇别开了视线。
“我才不想救什么人类……”
“也罢。”
枯叶从型羽头上拿开了手。
“等到开打之后,你自然就会明了吧……是时候动身了。棺奈,现在的时辰是?”
“再七分钟、就是、晚上九点。”
“话说回来……没想到居然挑了奴家行丧服的地点,着实是精心的安排哪。”
校舍的出入口是敞开的。
三人从出入口进入校舍,爬上楼梯通过回廊,往目的地前进。
一行人打开了灯火通明的教室的房门。
“奴家依约前来了。把景介还来。”
枯叶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不见丝毫警戒之心——而是显得英勇威风,堂堂正正。
进门的瞬间,一个开怀的声音随之响起。
“欢迎大驾光临。”
坐在教室中心的椅子上的秋津依纱子缓缓站了起来。
“话说,你也太没防备了呢。都没想过可能有陷阱在守株待兔吗?”
展开对峙的枯叶回睨依纱子。
“非但抓了人质,还要使出那种偷鸡摸狗的手段,莫非你唯有如此才能得胜?”
“你没听过‘以备万全’这句话吗?”
“奴家当然知道。不过至少对咱们铃鹿一族而言,那不会是使用在这种状况的字眼……非我族类的你或许无法理解就是了哪。”
“好过分喔,人家是你的表姊耶?”
“奴家可不记得自己是你这种家伙的表妹。”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牵制。
“同行的就只有那个女孩而已吗?”
“那当然,因为敌方是巳代和通夜子两人。”
“哎呀呀。好有气魄喔……这意思是你没把我计算在内啰?”
“你想动手吗?”
“不,很遗憾。”
依纱子轻耸肩膀,脸色一沉。
“你有依约把‘通连’带来吧。”
“在此。”
枯叶提起裹上了一层布的那个东西。
“让我看看里面。”
“此话当真?此乃一族的宝刀……不仅是始祖铃鹿所爱用的剑,也是我族的圣物。没有仪式就在这种地方解封未免过于失敬。再者,按约定是拿‘通连’交换景介,先让奴家确认他平安无事。”
“雾泽同学?先前瞧他哭天喊地一直到中午为止耶……不晓得他是否平安呢?”
“你对景介做了什么好事!”
枯叶的语调突然变得沉不住气。
她怒视着依纱子,浑身散发出威震八方的敌意,向前跨出一步。
“只要景介伤了任何一根寒毛,你们统统别想活命!”
“好可怕喔……雾泽同学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
“他是奴家的夫君。岂有不重要的道理!”
“是哦。不过很可惜,雾泽同学是不会交给你的。”
“笑话!你这……”
“你可别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面对逐步逼近的枯叶,依纱子毫无惧色。
反而是就像在四两拨千斤般,面带充满自信的表情微笑。
“我会遵守约定把他这个人交还给你。当然是和‘通连’一对一交换……我指的是心。”
“心?”
“你喜欢雾泽同学,可是雾泽同学他又是怎么想的呢?他会愿意接纳你吗?夺走灰原同学的身体并且占为己有的你。”
“那不是奴家所能决定的事,景介他……”
“雾泽同学他啊——”
无视话只说到一半的枯叶,依纱子开始侃侃而谈。
“灰原同学在他心中的地位好像非比寻常喔。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他还开始喜欢上灰原同学了。明明那个人早就已经死去,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呢。不对,应该说就是因为人死了他才会这么迷恋。正因为对方已经不在人世,死后的恋情才会更为轰轰烈烈。”
依纱子手指轻触着脸颊,宛如在描述一部罗曼史般。
“你继承了灰原同学的……雾泽同学他念念不忘的心上人的记忆和感情。假使你有完整继承,想必你们俩如今早就开启了一部极其动人心弦的罗曼史吧。遗憾的是,存在于你心中的灰原同学的记忆和感情不过都只是残渣而已。并不是完整的灰原同学喔!所以你和雾泽同学是不可能谈得成恋爱的。他不会喜欢上假冒爱人的冒牌货。残留在你身上的影子愈浓,他愈是会离你远去。”
“景介绝非如此气量狭小之辈。”
“哎呀,是这样吗?”
依纱子矫揉造作地微微歪起脑袋说道:
“既然如此,为何你现在会显得这么狼狈呢?”
“……”
枯叶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化。
但被依纱子直指心里的不安后,不禁微微地绷紧了神经。
“……退一步说,即便事实如你所言,难道你以为景介往后就会移情别恋于你?”
枯叶提出反驳。
“是啊,那当然了。”
依纱子的点头含有毫无根据的确信。
“至少我的可能性比背负着灰原同学影子的你要高多了。若由我当他的对象,我有自信能使他忘了灰原同学……还有你这个人。虽然现在还有不确定性,不过雾泽同学的心迟早会变成我的囊中物的。”
依纱子就像沉浸在胜利的快感似地扬起下巴蔑视着枯叶。
嘴角带着一抹优越感。
但——
面对自信满满的依纱子——
枯叶只是微微垂落眼帘,长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这样一点都不像奴家,居然因为被说中痛处就陷入迷惘吗?”
可叹,看来奴家仍不够成熟哪。
如此喃喃低吟后,枯叶扬起头来。
——脸上的动摇之色已荡然无存。
“很遗憾,你说的全是诡辩。果然……景介他是不会钟情于你的。”
枯叶改用单手握持搂在胸前的包裹,向前刺出。
“你并非真心爱慕景介。只不过是在觊觎人家所拥有的东西罢了……一如繁荣派觊觎这把‘通连’一样。”
“别人的东西?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雾泽同学才不是你的东西,就跟‘通连’并不属于你一样。”
“误会的人是你!”
枯叶以镇定的语气大喝。
“景介绝非奴家的东西,景介的心是属于景介自己的。他有自己的思考与迷惘,所有行动全凭自己的意志,奴家所爱的正是这样的他。而你只是想要束缚景介的心吧?以为只要剥夺他的意志拘束他的行动占有他的一切,他就会变成你的东西,但那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说着,枯叶的语气略显激昂,散发出的怒气凶险得仿佛会螫人。
“拿‘通连’来说也是同理。一族首领之证的宝刀……只是拥有它又有何意义?若没有包容一切和足以驾驭的器量,宝刀也不过只是平凡的装饰品。视始祖的遗志如敝屣,从不努力试着与人类共生共存的你们,又何来身作铃鹿首领的资格。”
言尽于此,枯叶缓缓蹲下身子——
“把景介还来。只要能换回他的平安,像这样的东西……奴家乐意双手奉上。”
——并且恭恭敬敬地将‘通连’放在地板上。
依纱子沉默不语。
什么也没说,一动也不动。
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枯叶,然后——开口说道:
“我明白了,雾泽同学就还给你。”
她掏出手机操作。重新塞回口袋之后,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大概经过了三分钟左右。
教室外的走廊响起轻缓的脚步声,门打了开来。
景介在通夜子的带领下现身了。
4
“……景介!”
重回美术教室的景介所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枯叶呼唤自己的喊声。
担忧与心安交织、几近悲鸣的声音,令景介为之心痛。
心怀感激的同时,不免有些愧疚。
追根究底,事态会演变成如此,都怪自己的行动太过鲁莽大意。
小觑了铃鹿一族的身体能力,误以为稳操胜券而盲目攻击巳代——到头来,不但落入了对方的手中,还害枯叶为自己担心成这副模样。
“抱歉……都是我的错。”
“说那什么话,你人平安无事就好。”
枯叶甚至激动得眼眶泛泪。看到枯叶的泪水,景介心情甚是复杂。
——像我这样子的家伙,并不值得你那么高兴。
景介回忆几个小时前的经过。
当时被秋津的言行刺激得心情激愤,忍不住掐了她的脖子,那个触感至今仍鲜明地残留在自己的手上。要不是那时候通夜子出手让自己失去意识的话,不知现在的结果会是怎样。
如今已不能把“秋津是一族而不是人类”当作理由,对方是人类也好,铃鹿也罢,景介企图夺走对方性命是不争的事实。
和杀害了欺负灰原的女学生们的秋津依纱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事态丝毫未顾及景介这样的心情,持续发展演变。
“通夜子,把景介交来!”
枯叶脸色骤然一变,以说是苛刻也不过分的表情放话。
“‘通连’就在那里,想要就尽管拿去吧。”
“喂,这样可以吗,那不是啥一族的宝刀……”
景介不觉打了个岔,枯叶倒是向他露出了笑容。
“无妨。如果想要,未来再设法夺回即可。可是……你的性命是无法挽回的。”
性命是无法挽回的。
这句话使得景介的胸口一阵揪痛。
“不好意思,请容我先检查过一遍。”
秋津慢条斯理地拿起放在地上的细长包裹。
长度约有五十,不,是七十公分左右吧。
裹在外层的布被打了开来。
从中现形的,是一把收在金属刀鞘里的——剑。
握柄是白金色。上头并未缠有皮革或布料,表面上成排的一颗颗突起物应该是作为止滑用。从握柄到刀锷这一段的曲线有着神秘的形状,让人感受到大和时代的风情。
剑鞘为铜青色。但并非生锈的缘故,在萤光灯的照射下甚至还绽放出了光泽。上头有好几处装饰了宝玉,颜色半透明的宝玉根据角度的不同而或白或红。刻印在剑鞘上的几何学纹路则为黑色,只有在那部分才看得见的依稀褪色痕迹说明了这把剑的悠久历史。
秋津将剑推出鞘口,只露出一截刀刃。
这把剑并非一般的日本刀,而是双面刃。
“是这把剑没错吧?”
通夜子回答秋津的疑问:
“我在祭祀看过几次。没有错,这是铃鹿的宝刀……‘通连’。”
“是吗?”
秋津颔首后把剑收回刀鞘,缠上布块。
“劝你小心使用。要是封印失败,宝刀可是会失控的。”
“哇,好吓人喔。”
斜睨随口敷衍了挖苦之词的秋津一眼,枯叶转头面对景介这边。
“依照约定,快把景介交还给奴家。”
景介看了身后的通夜子。
通夜子轻轻点头示意,向后退开一步。
“这就依约解放你。”
一瞬间景介忽然怀疑起其中可能另有陷阱,不过她应该不是会趁人之危的那种人吧。
要不然的话,她也不会采取那样的——
景介缓缓前进,走向枯叶等人的身边。
枯叶的身旁是始终低垂着头的型羽。身后则是背着棺桶面无表情的棺奈。
怀着愧对大家的内疚,景介一边紧咬嘴唇一边站到了枯叶的面前。
“奴家担心极了……你这傻子。”
“抱歉。”
换作是平时,景介老早就回呛一句会让人气得牙痒痒的话,不过今天实在没有那个脸。
就在两人凝望着彼此的时候,突然间——
型羽一声不吭地一把抱住了景介的腰。
“……型羽。现在是夫妻再会的场面,你好歹识相点。”
也多亏如此,景介的心态得以稍微放宽松了些。
“谁跟你是夫妇啊……喂,小鬼你在哭喔?”
“谁……呜噎、在哭了啊。”
——明明就哭得很凄厉不是吗?
或许是把景介被掳走的责任归咎在自己的身上吧。
“是我不好,害你哭了。”
“我才没……呜噎。”
景介用力按住型羽的头胡乱搔了一番,回以微笑。
接着扬起脖子,视线射向秋津。
她怀里搂着‘通连’,将窗帘和窗户稍稍拉开,往窗框坐下。
“那么,我的任务就到这里为止。”
“最好是从窗户离开。你就不能好好从正门走吗。”
“我也没有办法呀。谁教我已经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了。”
枯叶似乎没有尾随秋津离去的打算。只是一语不发地以锋利的视线钉住她。
秋津无视枯叶,向景介笑了笑。
“那……我在此告辞了。接下来各位请随意。”
说完,秋津的身子往窗外探出。
一道白光顿时从底下的地面一闪而过。应该是‘白鵺’吧。
秋津纵身跃出了窗外。
制服的白逐渐融于黑暗中。
“……再见了,雾泽同学。”
最后只闻‘白鵺’的呜叫声划破了天际。
“现在……”
估计秋津的气息完全消失之后,枯叶转身面向通夜子。
“你们如愿拿到‘通连’,咱们也救回了景介。既然双方目的已成,继续留在此地也无益不是吗?”
“无所谓。我对你们并没有兴趣。”
“巳代……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吗?”
“是啊。”
“她人在哪?”
“她随即就到。还气势汹汹地扬言要杀了你呢。”
“那你怎么办?坚持和巳代站在同一阵线吗?”
“事情与我无关。随你们自己高兴。”
通夜子冷漠地撇清关系。
枯叶朝她跨出一步。
“是吗。通夜子……你是否愿意跟咱们同行?”
枯叶的脸上挂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一如下战帖般问道。
一瞬之间通夜子显露出讶异的脸色,但表情旋即从她的脸上消失。
“……你是认真的?”
“那当然。在你的身上找不到憎恨人类的理由。”
“你又了解我什么了?”
面对带着质问意味的语气,枯叶仍丝毫不显退缩。
“哼,你心里怎么想不关奴家的事。但你现在是基于某个苦衷才委身于繁荣派……任谁都一目了然。”
枯叶这番话景介也有同感之处。
就在刚才——在秋津的传唤下,准备前往美术教室之前。
景介和通夜子聊过几句。虽然只是简短的三言两语还称不上是对话,不过感觉得出来她跟繁荣派的巳代和秋津不大相同。
通夜子不仅交还手机,甚至出乎意料之外地连‘贺美良之枝’也一并还给了景介之后,交代了一句话。
——别再和一族扯上关系。
景介不懂隐藏在这话中的真意。可是至少她没有敌视景介——不对,是没有敌视人类。
现在回想起来,差点命丧巳代手下时挺身相救的人正是通夜子。不仅如此,后来也是通夜子出手阻止了想杀死秋津的冲动。如果其中没有误会,怎么想都只能得出她是在保护自己这么一个结论。而且是从保护性命和免于沉沦罪恶两方面。
照理说她没有为在繁荣派眼中不过只是饵食的人类付出这么多的道理。
一如在为梭巡于景介脑中的疑问解答般,枯叶向通夜子开口说道:
“再者。你若继续维持这个现状会伤了枣的心的。和自己一样在人类社会生活长大的人……非但与自己为敌并且开始危害人类,这样的事实想必教她难以承受吧。”
和人类一起长大——跟木阴野一样?
假使枯叶所言不假,那么事情的脉络又更清楚了些。
通夜子曾说过——拿掌握人类的生杀予夺权利做为她协力繁荣派的条件。
也就是说,她真正的目的并非随心所欲地杀死任何自己想杀的人。根本可说是恰恰相反。
是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类免于被繁荣派杀死?
只不过她又为何会救景介一命呢?
欺负灰原的人惨遭了秋津的毒手,可是通夜子似乎并未予以阻止。难道会是因为觉得她们死有余辜?她以自己的标准在区分好人与坏人吗?不对。应该不是这样。这个人的思考逻辑绝不是那样。而是乍见单纯明快,实为更为复杂的——
“你住口。”
通夜子的语调失去了平常心。
她在这个节骨眼生气的理由是什么?因为提及了木阴野?
还是因为自己的内心情感被摊出来给人知道了?
给谁?
“……我吗?”
或许她一点都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曾在人类社会生活过的事。
景介开始思索。
假设推测全都正确无误的话,那么能得到的结论只有一个,就是景介和通夜子之间存在着某种密切的关系。然而通夜子一直努力隐瞒不想让景介察觉。
“……难道……”
脑海中想起了一个串连的线索。
浮现而出的是某个同学的脸。
为了一个距今约半个月前,没错,也就是凑巧在铃鹿的村落即将遭到纵火之前,便一直卧病在床见不到面的青梅竹马担心不已的那家伙——
“喂……你……”
天底下应该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吧。
只是问个问题的话也不用钱,没什么好吃亏的。
“该不会是……”
不过,正当景介准备将把心里萌生的预测转化为言语说出口的同时——
哔哩哩哩——
无巧不巧地,突然有电话铃声响起。
“是。”
拿出手机的人,偏偏是通夜子。
“我知道了。”
说完,通夜子望向枯叶。
光凭这一个动作,就能猜到之后将发生什么事。
“巳代似乎已经做好准备了。”
景介的思考被迫做切换。
“是吗。”枯叶向挂断电话后告知信息的通夜子回答道。
景介失去厘清疑问的机会,现场顿时弥漫紧张的气氛。
“……枯叶姊姊。”
型羽挤出夹杂了悔恨的声音说:
“这里交给我。”
可是——
“不,型羽。”
苦苦恳求最终获得的却是拒绝。
“因为奴家还得麻烦你保护景介才行哪。”
枯叶淡淡一笑,轻轻摸了摸型羽的头,将视线投向通夜子。
“难保她不会半途出手。供子和槛江也有可能在暗中埋伏。景介就拜托你了,抱歉你白天才负伤便指派任务给你。况且……对手是巳代。你明白吧?”
“……是。”
意有所指的口吻令型羽也只得不情不愿地颔首应允。
接着,枯叶她——
转过头面向景介,目不转睛地直盯他的脸,开口道:
“景介。”
“……怎么了?”
脸上显露出一抹落寞——以及歉意的枯叶又随即挂起笑容掩饰。
“奴家有事必须跟你赔罪。”
“为哪桩事啊?要道歉的话,我才……”
“为了吉乃的事。”
枯叶打断景介的话,伸长了手。
往景介贴近一步,与他的手指交缠在一起。
“奴家稍后将与巳代一战。暂时将忘记心中的吉乃……变回枯叶。”
“咦?”
那是——什么意思?
“对你而言,或许那会是难以承受的事吧。毕竟吉乃是个绝不会伤害他人、残杀生命的女孩儿。奴家会因此被你厌恶也不足为奇。不对……即使被你憎恨也是无可奈何。”
枯叶的手指在颤抖着。
这个事实使景介万分讶异。向来泰然自若意志坚定而且胆识过人,原以为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受到动摇的这个家伙……枯叶竟然也有畏惧的时候。
她刚说自己将会伤害、杀死某人。莫非——
“不过唯有这件事奴家绝不肯让步。这是奴家……不是吉乃,是奴家本身的坚持。”
“等一下。你为啥会这么……”
就在这时……
教室的门随着粗暴的巨响打开了。
“久等啦!枯叶,心情如何呀?能再见到你一面,巳代高兴得不得了说。”
一道尖锐的嗓音将现场气氛破坏殆尽。
庞克风的爱丽丝装扮配上眼罩,高亮度粉红色头发。豪放的锐气隐藏在奇特的外表下。和表面上的愉快口吻有着天壤之别,全身上下所散发的则是仿佛将脑袋里的一些正常零件拔掉、改塞了刀械般的——非比寻常的杀气。
原本白天残缺的右手臂和左脚如今也都接回了原状。
不对,那不是接回去,而是换上了一具四肢健全的身体。
“来啊,枯叶?”
巳代一边甩动手上的鞭子绕圈,一边嘲笑。
“白天错失了机会……我们来继续十天前未完的交手吧?……这次我一定会狠狠宰了你!”
枯叶松开和景介交缠在一起的手指。
“抱歉了,景介。”
她回过身,直视眼前的敌人。
“喂,枯叶……”
景介终于理解了。
枯叶表示灰原是个绝不会伤害他人的女孩儿的那句话,以及自嘲即使会被憎恨也是无可奈何的达观态度,一切都是在说明她接下来的行为。
她的手指之所以会发抖,并不光只是因为恐惧。
而是——刚才景介也怀有的那个感情。
是当时面对秋津的景介所置身的那片幽暗黏稠的可怕泥泞。
视线从景介别开的枯叶,看起来身体好像显得有些紧张。
平时威风凛凛的清冽神采已不复见。
取而代之的是,尖锐混浊的负面能量令人毛骨悚然地涌出。
——因为憎恨。
“奴家将取巳代性命——以报父亲大人的血海深仇。”
绷起全身的肃杀之气的同时,枯叶的背影残酷地做出了宣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