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迷惘、欺瞒、恋慕(2 / 2)
那个人的软弱,应该会支持枯叶的坚强吧。
因为那个人就在枯叶的体内,永远守护着她——
「一定没有问题的。」
景介斩钉截铁地保证。
「即使枯叶哪天真的折断了,我和灰原也会把她重新扶正的。」
4
不仅宣称有事要去迷途之家一趟是谎话,而且根本没去迷途之家。
木阴野枣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后,独自一人坐在邻镇公园的板凳上。
枣会发现这处公园纯粹是因为凑巧,不过会不辞辛劳跑来邻镇就不是凑巧那么简单了。有一半的理由是无意识.至于另一半——则是因为小折谷通夜子的家位在这个镇上。
话虽如此,枣的眼神依然不见意志坚定的光芒。
她一手拿着在附近买来的果汁,神情恍惚地看着小孩在嬉戏玩闹。
「感觉我好像被裁员的上班族一样。」她小声地呢喃道。
抬头看公园的时钟。时间快逼近中午了。
雾泽景介回家了吗?离家最大的理由,无非是看了他的脸会感觉很尴尬,另一方面也不太想和自己的父母大眼瞪小眼。
「……我看干脆倒戈加入繁荣派算了。」
脸上挂起像是灰心丧气的表情,但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念头。
哪能说背叛就背叛。
「忘了会……比较好吗?」
那是以前通夜子跟枣说过的话。
要忘记什么端看你自己决定。看是要忘了我,还是忘了战斗。
忘记通夜子——换句话说,也就是身为本家侧的一族,投身战斗与通夜子为敌吗?
忘记战斗——代表的是放弃铃鹿一族的身分,扮成人类过和平的生活吗?
不过,通夜子并未向枣提出忘记枯叶等人这个选项。
这意思也就是说,通夜子也不认为自己现在置身于繁荣派的状况是正确的。本人也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错的。
即便如此,通夜子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意志吧。
她的行动、选择,前提是建立在效率高低,而非讲求正确与否。
如果说她的目的,只有确保青梅竹马的宫川英的人身安全的话——
枯叶的理想,应该是只求本家侧能平定这场内乱。实际上这样的结论也没错。然而通夜子也是在评估过枯叶的想法后,才决定自己的方针。
如果枯叶那一方获胜,即使通夜子战死也无所谓。只要盼望与人类共存的思想能普遍传开,可能对宫川英不利的一族也会因此消失。
反过来万一枯叶那一方被斗垮,而通夜子又站在本家那一边的话,单是这个原因就会使宫川遭到性命威胁。因为和敌人亲近的人类对繁荣派而书,往往是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所以通夜子才会决定加入繁荣派。假如本家获胜顶多也是赔了自己一条命;如果繁荣派获胜,那也只要从内部保护宫川的安全即可——所有的行动都经过了这番精辟的计算。
把世界分成『重要的人』跟『其他』两边,放到天秤上一量,二话不说舍弃分量较轻的那一方。这是枣说什么也学不来的觉悟。也因此,枣才会拿不出办法阻止通夜子的行为。
枣从长凳上起身,把喝到一半的果汁丢进了垃圾桶。接着她长叹一口气,又恍恍惚惚地信步往回走去。
就在这时,有人从旁唤住了枣。
「……木阴野同学?」
枣几乎是反射性地转头回望。
「啊……」
那是面带讶异的宫川英。
「怎么会!?」
枣以没人会听见的音量在口中嘀咕道。说起来,她既然来到了通夜子家附近,和住在她家隔壁的宫川遭遇的机率自然也不低。
「你在这种地方干嘛?」
宫川问道。
「啊,呃……我——」
枣一脸慌张支吾其词,不过随即就挤出了一个说是虚情假意也不为过的笑容。
「我在散步。」
「咦?你家住这附近吗?」
「没有啊。呃……以前电视不是有引领一阵风潮吗?掷飞镖决定旅行地点的节目……就跟那个有点类似啦;我的兴趣是随便找个陌生的地方,漫无目的地游荡再回家。」
「……好奇特的兴趣啊。」
虽然两人在学校的交情还不差,不过也没亲密到会单独谈天。或许是因为交情不上不下的关系,宫川也没有特别挖苦和嘲笑枣的古怪兴趣,只是给了一句平庸的评语。
「啊那个……那你又在干嘛?」
「我买完东西正要回家。」
仔细一看,他双手提着塑胶袋。
他穿的也是运动服。这身隐约流露出一股家居感的打扮,跟他在学校的印象感觉天差地远。
「这是我们家的午餐和晚餐。」
「唷,你也会帮忙做家事喔?吓死人了。」
话题顺利带开了。
所以枣也露出夹带着心安的表情调侃宫川。
「嗯。」只见宫川点了头,若无其事地开口说道:
「因为我家没有妈妈,家事都是我在做的。」
「咦……」
「怎么,你不知道吗?」
枣在做出惊愕的反应之后,随即露出「惨了」的表情。
「……抱歉,我不晓得。」
「喔,原来景介那家伙没跟你说吗?」
「雾泽早就知道了?」
「他有来我家玩过嘛。」
宫川丝毫看不出难过的样子。
「你不用介意啦,反正我妈又不是这几天才不见的。」
「那个……你妈怎么了吗?呃,只是当作闲聊问问。如果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是非知道不可。」
枣之所以会顾左右而言他地问出尖锐的问题,会是因为在无意间期望他能提起通夜子的名字吗?
「哈哈。」
宫川苦笑了一声,跨过隔开公园和马路的树丛后,把两袋塑胶袋放在长凳上,自己也坐了下来。枣跑去公园中央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瓶果汁回来。
其中一瓶递给了宫川。
「难得在外头碰面,请你吧。」
「可以吗?谢啦。」
枣把背部靠在长凳旁边的登高健身杆后,宫川开口说了:
「我妈在外面有了男人,离家出走了。好像是在我小学的时候吧。其实我从那时就一点都不觉得难过了,感想就只有『是喔~』这样。毕竟不是无故出走,而且我妈本来就不是那种对小孩很温柔的母亲。」
「是吗?不过在第三者眼里看来,那样的遭遇感觉还算挺沉重的啦。」
枣如此答腔道,因为在这时露出哀痛的表情反而是失礼的表现。
「我想也是。」
宫川淡淡一笑,接着脸上浮现了怀念之情。
「反倒是阿通哭成了泪人儿。之前你应该也有见到吗?就是她啦。」
宫川提起的名字令枣顿时表情僵硬了起来。
即便这段对话一开始就带有诱导询问的意味,可是一旦当真切入通夜子的话题,依然难掩动摇。
枣尽力佯装平静。
「啊。呃,你是说通夜子学姐?」
「嗯,对。就是那个人。」
宫川没有查觉到枣的动摇,一如只是在闲话家常似地淡淡说道:
「她还大言不惭地说『我要当阿英的妈妈』呢。什么我会代替不见的伯母当你的妈妈,所以你绝对不许哭、这样……明明我连一滴眼泪也没掉哩。」
宫川一副像是觉得很可笑似地——不过又好似感到有些开心。
「通夜子姐……她……」
枣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她把头垂得低低的、别开视线,不想让宫川从自己的表情看出端倪。
通夜子的个性总是保持冷静沉着,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至少在村子的时候她是这个样子——却跟和宫川在一起时的『阿通』判若两人。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呢?大概——无论是在村落展现出来的个性,还是身为宫川英的青梅竹马的那一面,都是通夜子这名少女的真实面貌吧。
所以——
「……什么嘛。」
枣不禁想像了强装扑克脸的少女通夜子——把嚎啕大哭的幼童通夜子牢牢关起来的画面。
无论幼童通夜子再怎么声嘶力竭地哭喊,现在的通夜子也不会放她出来。
不但铐上大锁,大门也关得密不通风,就怕恸哭声传到外面。
以强硬的方式封锁。
将自己真正的心情——彻底扼杀。
「拜托别闹了吧……」
枣低声喃喃自语。
表情扭曲、心跳加速、使劲地纠着左边的胸口。悸动却始终无法平复下来。
浮现在脸上的表情既不是哀伤,也不是痛苦—
「谢谢你跟我说这么多,宫川——」
枣意识到从心头涌上的某种情感,同时吁了口气。
她尽其所能地挤出笑容,当下的心情绝不能被眼前的朋友察知。
「今天的游荡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这就叫瞎猫也会碰到死耗子吧。」
「也不是那么有用的情报吧。」
宫川露出苦笑,似乎没有发现枣的本意。
「是吗?把你很会煮饭的秘密拿到学校公开,一定会很有趣吧?」
「……最好是啦。」
「搞不好有女生听到会被激起母性本能耶?你不想受欢迎吗?」
「拜托饶了我吧。」
宫川开玩笑似地耸了耸肩膀。
「哈哈,别担心啦,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再见啰。
枣向宫川挥挥手道别。
「嗯,路上小心。」
宫川也从长凳上起身,向枣轻轻挥手。
直到掉头背过身子离开公园之后,枣才拿下挂在脸上的假面具。
取而代之自然浮现的,依然不是悲伤与痛苦的表情。
「要我忘了?」
她低声嘟囔。
「少自以为是地……教训别人了。」
语气中夹带着克制不住、无从宣泄的怒火。
她是在开什么玩笑?枣心想。
通夜子是想拿自己已经做到忘记这件事来说教吗?
忘了宫川这个人,忘了自己对宫川英怀抱的心情。
她的言下之意是——自己早已忘却了当年对宫川啜泣着说「我来当你母亲」的强烈意念,并且毫不留恋地割舍掉了吗?单凭这样的、这一丁点儿的意念,她有什么资格拿,我的目的是保障他的幸福』这种话往脸上贴金?这样的做法也能称作觉悟吗?
枣回想两天前震慑于通夜子的气势而显得狼狈不堪的自己。也难怪会被雾泽景介和枯叶不留情面地狠狠教训。整个人变得这么懦弱憔悴,最后甚至还想依赖父母出马解决问题。
做为分家『木阴』的当家却仰仗上一代解围,这件事没什么好丢脸的。
丢脸的是只想躲在父母的保护伞下、给朋友带来困扰的自己——木阴野枣。
枣的步伐变得坚定不移。
她正视前方,稍稍抿住了嘴唇,快马加鞭地一路直赶回家。
5
景介是在距正午还有十分钟左右时离开木阴野家的。
因为逼近午餐时刻,所以木阴野父母大方招待景介留下来吃饭,只可惜家里的电冰箱已经放着母亲外出工作前事先准备好的饭菜。不回家将它吃完,对母亲也不好意思,景介只得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到家后,时间也过了中午。父母都出门了,家里只剩景介一人。吃过用微波炉加热的午餐,景介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贺美良之枝』做了许多实验。没想到过程还挺有趣的,眨眼间两个小时就过去了。
门铃响起是在快三点的时候。
尽管景介觉得八成又是来劝人订购报纸或加入宗教的,可是又不能装死当作没听见,于是只好透过室内对讲机说「请问您哪位?」来询问身分。
没想到应声的是一个始料未及的声音。
「是奴家。景介在吗?」
景介的思绪顿时停止运作。几个小时前才跟砂姬谈过她的话题自然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最大的因素还是——枯叶亲自跑来家里找景介,这还是前所未有的头一遭。
过了两秒,景介才回神应答。
「都听到本人的声音了还问,你是问好玩的吗……你等我一下。」
景介前往玄关打开大门。
「……你为什么还穿着制服啊?」
发现枯叶一副有些开心的样子,景介问道:
「你喜欢上制服了吗?」
「穿起来轻便多了。虽然裙底很透风这点教人挂念。」
「是吗?先进来再说吧。」
不管有什么事,总不能站在玄关聊开了,于是景介把枯叶请进门。
枯叶一脸兴冲冲地东张西望。
本以为枯叶是对西洋建筑感到新鲜——
「这儿就是你长大的地方吗?」
不过看来她似乎又在想一些会让人面红耳赤的事了。
「呃……来这坐吧。」
领枯叶到起居室后,景介请她在沙发就坐。之后便开始烦恼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不知道怎么招待客人,对于高中男生来说很正常的一件事——尤其当来客是同年的异性时。
啊啊对了,要倒茶。
「等我一下,你可以先开电视看。」
景介连忙跑去厨房。可是根本不知道日本茶放在哪个地方。死马当活马医地打开柜子一瞧,结果找到了宝特瓶装的橘子果汁,于是景介便拿它倒进杯子加入冰块。应该没关系吧?既然是未开封,也就表示这瓶是准备请客人喝的吧?
如果能再多个点心就更完美了——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景介擅自拿了放在冰箱里的布丁。尽管上头贴了『妈妈要吃的』的纸条,景介选择视若无睹,把布丁倒在盘子上。
准备就绪后,景介将果汁和点心放上托盘,端回起居室。
「……你在搞什么鬼啊。」
枯叶趴在电视机前,盯着黑漆漆的画面猛瞧。
「哦哦,景介。」
她就着那个姿势转头回望。
「这玩意儿要怎么打开呢?」
「你该不会连遥控器这种东西都不知道吧?喂,你站起来啦,小心内裤露出来喔。」
那个姿势非常引人遐想。大概是平时穿惯了和服的关系,枯叶才会没注意穿裙子时的小细节吧。
然而,景介却错估了一件事。
那就是枯叶她——平时穿惯和服所造就的粗枝大叶,实在是出人意表。
闻言,枯叶怔住了。
「何谓内裤?」
景介无言以对。
思考了整整五秒,才理解枯叶话中的意思。
和服底下到底穿不穿内裤景介是不太清楚。不过,至少可以知道枯叶并不认识内裤是什么东西。然后,枯叶现在穿的正是裙子。
从这些线索可以推得的结论是……
「枯叶,等一下,你先别动,保持那个姿势就好。」
「咦,为何?」
「反正你不要动就对了!具体而言就是不准把头垂得更低!屁股也不要再翘高了!」
景介原地右转并发号施令。
「站起来。快点站起来。马上!然后去沙发坐好!」
「可是电视……」
——在看电视前,有可能会先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啦!
「你先去沙发坐好,我就帮你开电视。」
「规矩那么多,真是奇怪。」
景介咬牙忍住了脱口说出「奇怪的是你」的冲动。
直到听到「奴家坐好啦」这句话,景介才松了口气把身子转回来。
「呐,这你拿去吃吧。」
说罢,景介把果汁和布丁放到了枯叶的面前。
「……景介。」
「怎样?你讨厌吃布丁吗?」
「你真的是个好人哪!」
枯叶突然大声嚷嚷。仔细一瞧,她的眼睛正亮晶晶地闪耀着光芒。
「而且这竟然是橘子果汁!橘子果汁跟布丁的组合实在是……!」
「……你平时到底都吃些什么东西啊。」
看到乐得跟小孩子没两样的枯叶,景介叹了口气。
「奴家平日都喝茶啃馒头。」
迷途之家不是有电冰箱吗?
「也有马铃薯片。可惜棺奈管得严,不答应给奴家吃哪。担心奴家会蛀牙什么的。」
「她真的是过度保护主人的死人耶。」
枯叶手拿汤匙,开始津津有味地享用布丁。看她那副幸福的模样,没吃到布丁的老妈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吧。虽然老妈并没死——而且景介有会被她骂得狗血淋头的预感。
由于枯叶吵着看电视,景介帮她打开电源的同时,赫然想起了要紧的问题。
「你今天怎么会突然一个人跑来?」
「啊啊。」
枯叶嘴里衔着汤匙面向了景介。
「大伙儿全出门去了,害奴家闲得发慌,所以也决定出门晃晃了。奴家也只认得你家的位置,便走来瞧瞧。奴家会自己搭公车了呢,厉害吧!」
「你说其他人都出门了?一
景介为要不要夸奖她会自己一个人搭公车的事犹豫了一下子,最后还是放弃,免得把她捧上天后尾巴就翘起来了。而且迷途之家的人全跑光了这点更教景介好奇。
「型羽跟槛江两个人一大早就溜出门了。」
「她们两个好像交情变得不错呢。」
槛江刚到迷途之家报到的那几天,型羽也不例外地对她抱着高度的警戒——可是不知不觉间,两人忽然变得亲密了起来。应该说,是型羽开始缠着槛江。
印象中是以四月初为分水岭,那段日子所招开的型羽庆生会前后。至于她们两人间发生了什么事就不得而知了。
「棺奈呢?」
「今天奴家请她帮忙修理『通连』……只不过,她碍于危险不肯让奴家越雷池一步。伤脑筋,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她真的是保护奴家过头了。」
真教人惊讶,尸体女仆似乎也懂得如何操作精密仪器。话说,她是在迷途之家的什么地方修理,又是怎么修理的呢?而且她哪来的工具?
「你不会是瞒着棺奈偷跑出来的吧?」
「她可是严厉地阻止了奴家呢。不过跟她解释奴家是要去找景介之后,她就答应放行了。」
看来自己似乎挺受到棺奈的信赖的样子。
「原来如此……不对,慢着。」
就在景介听完大致的脉络,蓦然想到木阴野的事。于是向枯叶打听。
「枣吗?不见她有来啊。」
「那家伙明明说要去迷途之家而溜了出去呢……真是的。」
看样子木阴野的心情比景介想像的还要沮丧。
大概是随便瞎掰一个去处之后,便跑去泡在某间电玩游乐场或咖啡厅流连忘返了吧。
景介也考虑过是否该联络她母亲一声,但还是觉得不便让她母亲过度操心。更重要的是,木阴野也不是小孩子了。总之要是改天遇见她,她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死样子,就狠狠地教训她一顿——景介在心里下了决定。
「还有,你也一样好不到哪去。一个人上街实在不是值得鼓励的行为。」
景介轻叹了口气,重新面对枯叶。
「犯不着担心。奴家有随身携带武器,再者,繁荣派也不至于在这镇上……」
「重点不是那个。」
或许是被木阴野的问题烦得想迁怒,一股心浮气躁的感觉油然而生。
于是景介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我知道你实力很强。不是那种三两下就会被解决掉的三脚猫。问题是……我不愿看到你在我浑然不知的情况下遇袭。既然你要来,何不事先知会我一声?我总不会连去接你一趟都办不到吧。」
景介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这番毫不客气的指责有可能会使枯叶翻脸。不过,反正现在在气头上的人是我,而且该说的话终究还是得说出来才行。景介边想着这样的念头边看了枯叶,不料,她居然目瞪口呆地说:
「……你今天是哪根筋不对劲了,竟然这么温柔?」
「咦?」
「吃错了什么药吗?喔,奴家当然晓得你是温柔的好男人,只是……」
然后,枯叶脸颊飞上一抹红晕,视线飘向了他方,显得莫名心神不宁。
——惨了。
看样子刚刚好像不小心触动了她奇怪的按钮。
这人明明平时都赤裸裸地表现出自己的好感,把肉麻当有趣,现在却突然摆出娇羞的态度,反倒更教景介觉得难为情。
枯叶似乎也感到很难为情的样子,开始坐立难安地游移视线。
「啊,你家有院子吗?」
看到面向起居室的玻璃门,枯叶用不自然的语调如此说道。
「不、不就院子而已,没啥好稀奇的吧。」
「呃……奴家可以参观一下吗?」
连转移话题的手腕都有够差劲。
话虽如此,两个人继续这样忸忸怩怩只是徒增别扭,气氛实在尴尬。
「好啊。」
景介点头答应,站了起来。打开玻璃门,邀请枯叶。
「……先跟你说没什么好看的喔。」
家里的院子一点都不豪华气派。处于一个很难界定是庭院或阳台的规模,不过父母还挺热衷于种植园艺的,所以看起来还算整齐。
枯叶在缘廊坐了下来。
「那是什么?」
她指着右手边角落的草丛。
「香草啊。它们的繁殖力太旺盛了,害我爸妈头痛得很呢。」
「那边那个奇形怪状的是花吗?」
「你没看过郁金香?」
迷途之家的院子里是没种郁金香没错,可是连村里也没有吗?
「好多很有意思的花草哪。」
「花坛里的花会随着季节交替,改种一些风信子之类的……不过我也不是很懂啦。就算你一个一个问,我也答不出一半来吧。」
「奴家可以下去看看吗?」
「记得穿那边的拖鞋。」
景介随着枯叶一起走下到院子。
景介本身也是好久没到院子逛逛了。
小时候也常在这里玩耍,可是随着年纪的成长,也愈来愈少到院子了。其实,他甚至没替花浇过半次水。因为父母是在姐姐失踪之后才开始玩起花草的——所以为花浇水感觉就像在帮忙他们逃避现实,景介没来由地就是不喜欢这样。
长这么大后再好好端详,蓦然觉得院子变得好小。
父母是为了忘记丧女之痛,才在这么狭小的院子种起花草的吗?还是藉由种花弄草,回忆昔日女儿与年幼的儿子在此嬉戏的光景呢?
枯叶赫然对院子一角的树木显现了兴趣。
「是椿树。」
「对啊。」
记得这棵树存在很久了。不过自从父母开始种植西式的花草以来,这棵树在这院子就显得格格不入。对这棵椿树而书,它一定是觉得自己被反客为主了吧。
椿树有花朵盛开。景介有些吃惊,椿花的开花期有到初春这么长吗?不过花朵为数不多并且开始呈现枯萎的状态。看来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奴家很喜欢椿花。」
枯叶在树前屈身蹲下,盯着花朵说道:
「因为那是家姐的名字。」
木春。把※椿这个断头花拆解成两个字,使不吉更加不吉——然而也正因为如此触霉头,对铃鹿一族而言反倒是个吉利的名字。(译注:椿在台湾一般俗称为山茶花,由于山茶花是整朵连带花蒂落下,有如头颅落地,所以又有断头花的异名。)
「你姐是怎样的人?」
「啊啊。她为人坚强又善良,貌如天仙。是奴家远比不上的出色人物。」
遥想故人般的赞美令景介感到心痛。
果然事实如砂姬所说的——这家伙对姐姐的病能治愈深信不疑吧。
她肯定发过誓,身为次女的自己绝不会生下继嗣。只因为她尊敬姐姐、认为这么做有损姐姐的颜面。
景介无法自持,在枯叶的身旁蹲了下来。
一朵桩花孤伶伶地坠地了。
宛如希望在枯叶看着它似的。
彷佛要将最美的香消玉殡的瞬间展现给她看似的。
这时——
看到椿花落地,枯叶开怀地笑了。
「好美。」
顿时。
——好美。
随着一股强烈的既视感。
一幅雪白的情景在景介的脑海浮现。
「……咦?」
太唐突了。
那就好似头颅猛然挨了一拳般。
又或者被人轻抚脸颊般。
一段从来不曾回忆过的——不,是根本忘得一干二净的——记忆。
彷佛是打从水底浮起般缓缓复苏。
——没有南天竺吗?
有人这样问我。为什么?
——我来做一只雪兔吧。
有人这样跟我说。是谁?
——你好活泼、好有精神哪。
一个身穿和服的少女。头发乌黑亮丽。
——景介、吗?好名字。
和当年还是小孩的景介年龄相仿,以格外悦耳动听、尊大的口吻说话——
「枯叶,我问你。」
景介一脸茫然地询问身旁的少女。
「你……以前曾经离开过村落吗?」
「干嘛问这么突兀的问题,而且问这个有何用意?」
枯叶回以诧异的表情。景介不死心,继续问道:
「小时候。你有离开村子来到镇上……吗?」
「嗯,不瞒你说。」
不解景介问题的真正含意,枯叶露出了微笑。
「奴家小时候可是个不服管教的野丫头哪,而且好奇心又旺。」
枯叶一如开始念旧般地谈起了往事。
「奴家曾背着父母还有砂姬夫人,偷偷下山来到人类世界里溜达呢……只是往往马上被逮个正着,给带回村子去了。」
「你还记得吗?那个……」
「不,奴家不记得那么多了。只有逃开长辈们法眼的方法是拚了命才想出来的,所以还有些印象……至于来到镇上发生了什么事,除了兴冲冲地四处蹈躂以外,奴家全忘得一干二净了。」
「是吗,原来你不记得了啊。」
那也是当然的。
景介自己同样也忘得干干净净的——直到刚刚才想起来。
「……你有什么疑虑吗?」
「不。」
景介摇摇头。
「别放在心上,抱歉问了奇怪的问题。」
没有逼她回想起那件往事的必要,只要自己有想起来就够了。
总是把『喜欢你』这句让人听了害臊的肉麻话挂在嘴边的枯叶。
她喜欢景介的心意,过去总让景介觉得好像欠了她一份情。
所以这份回忆,是景介面对枯叶时暗藏的筹码。
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只有景介自己还记得的回忆——
景介并不相信命运这个字眼。
也从不认为上帝老早就安排好人的未来。
不过,如果所谓的命运,指的是由偶然所衍生出来的未来样貌——
如果说,能与童年时代的偶然再一次相遇,就是命运的话——
那么,自己应该可以把这份记忆拿来做为理由吧。
就让童年时代——一度曾为她怦然跳过的心,再一次跃动起来吧?
「景介,你怪怪的哪?」
枯叶露出呆头呆脑的模样。
那个表情,跟姐姐拿着红色珠子、为雪兔加上眼睛时的那个年幼少女重叠。
「到底是哪根筋……唔?」
不是因为本来就有那个动机,而是自然而然地受到吸引似的。
景介亲吻了枯叶的唇。
他把灰原吉乃抛到九霄云外,这一刻只想着枯叶。
6
顷刻,天黑了。
枯叶后来继续坐一会儿,便回迷途之家去了。两人的气氛也不若景介原先所担心的那么尴尬,枯叶的态度相常自然——至少在景介的眼里看来是如此。
景介回到自己的房间后,重新投入反覆试验『贺美良之枝』的作业,藉此想转换心情。现在整间房间几乎找不到任何毫发无伤的东西了。
不过景介自认努力获得了回报。感觉现在有能力可以实现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作战方式。甚至开始妄想如果能早一点注意到这个,当初和供子交手时搞不好能赢得更轻松呢——内心对木阴野的父亲怀有无比的感激。
只不过,也碰上了奇怪的现象。
那是发生在景介把房间里的组装家电划伤,试图把外形改成软趴趴的型态的时候。
赫然——一幅奇妙的画面,像是半途插入视野一样浮现在眼前。就连画面是彩色的还是黑白的,景介也搞不清。那是很朦胧的影像。第一眼看见时,景介一头雾水,等到影像消失后再仔细回想,那幅画面感觉好像是把组装家电的零件全部拆解下来、排在一起一样。同样的情况也在操纵其他物品时发生过好几次。
虽然不懂个中道理,不过会不会是操控对象的构造或机关之类的东西以抽象的形式输入到脑子里来了呢?或许,是因为更进一步地支配物体,导致产生类似讯息反馋的现象。
尽管多少有些不安,不过并没有伴随头痛等实际的伤害,因此景介也就没放在心上。傍晚母亲回家,景介马上被抓出来逼问布丁的下落,于是便向她解释布丁下午拿出来招待突访的来客,最后是景介跑超商一趟买了一样的布丁回来,风波才告一段落。
几个小时后父亲也下班返家,一家三口一同享用了晚餐,一天宣告落幕。
接下来只需准备洗澡、睡觉。
附带一提,功课的问题早就被景介彻底抛到脑后去了。在礼拜六担心课题的高中生活可谈不上健康。「不急着在今天做明天也能搞定的事」是景介的生活哲学。
忙了一天,也难免感到有些疲倦了起来,景介早早打消本想熬夜把玩『贺美良之枝』的主意。精神如果不够专注,在让经过变形的东西恢复原状的时候,容易出现发生些微的误差。虽然在状况好的时候只需要心想『恢复原状!』就能轻松搞定——不过再怎么超常的道具毕竟不是万能。
时间是晚上八点。这时候就上床未免太早了一点,于是景介开殷电脑、打算上网浏览一下打发时间。
这时,一楼传来了母亲呼喊的声音。
「干嘛?」
景介开门回应。得到的答案让景介感到意外。
「有你的客人。」
「……啥?」
——晚上八点有客人?
景介离开房间。会是谁?
班上同学不可能事先没约好这么晚还跑来。所以说应该是铃鹿的人。
而且枯叶下午才来过——难道是枯叶发生了什么意外?
回家时景介有亲自送她到公车站。而且她还随身携带了武器,照理说应该不会有事。但心跳却遽然开始加速,景介楼梯下到一半就拔腿用冲的下来。
「谁?」
「干嘛那么慌慌张张的……呵。」
待在玄关的母亲,不知何故投来了意味深长的视线。
「我本来想请对方进门的,可是对方婉拒了。人家还在外面喔。」
「喔,我知道了。」
「没想到你还挺有两把刷子的嘛。」
从母亲那番像是在调侃的话看来,来客应该是同龄的女孩子。
若是如此,不是木阴野就是槛江啰?担心枯叶出事的不安愈来愈强烈。
景介打开了大门。
心中的不安,就某个层面来说——算是没有命中。
「晚安,雾泽同学。你家还挺别致的耶。」
出现在玄关前的人,既不是木阴野也不是槛江。
——不过确实是铃鹿一族。
「你……这家伙。」
景介十分后悔没把『贺美良之枝』带下楼。不对,连到自家的家门口都要随身携带武器这种念头,原本就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至少应该携带手机的。现在的景介完全束手无策。
眼前的——
「你妈还请我进去坐坐呢。」
秋津依纱子面露看不出有敌意——却有因此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你来……做什么?」
震惊得无法自己的景介,除此之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强将手伸到背后把门关上。
「很过份耶,不请我进去喔?你都进去我家过了说。」
「那里才不是你家吧!」
「不,那是我的家——秋津依纱子的家没错哟。」
「……你!」
背后窜起一股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寒意。
自从秋津家相簿上头的判若两人的照片曝光之后,她在景介心中的『前同班同学』的印象早已荡然无存。
这女人,只是一个剽窃秋津依纱子而存在的可怕怪物。
尽管害怕得差点快跌坐在地上,景介还是设法提振了自己的勇气。
「没听到我问你来这里做什么吗?」
如果不做表面工夫的话,感觉就快撑不下去了。
景介强迫自己开启尖酸刻薄模式。
「你应该不是来找我玩的吧……难不成你希望我邀你进门热情招待?」
「我可以进去你家吗?我进去的话头痛的人是你吧?这么天大的秘密,也不方便被你的父母听到。啊,还是你愿意请我进你的房间?」
我好期待哟——秋津捣住嘴巴吃吃地笑。
无论撷取哪个部分观察,看起来都只是一个感到开心的花样年华美少女。
「很遗憾,我房间乱七八糟的像个狗窝,没办法见人。」
「要不要我帮你收拾房间?」
「里面有不适合让女生看到的东西啦。」
「是吗,可惜了。」
露出一脸当真感到惋惜的表情后,她把手伸进裙子的口袋。
景介原以为对方要展开攻击而提起了戒心,不料秋津从口袋拿出的却是一张折起来的纸条。
「今天我是来邀请你约会的。」
「……约会?」
景介收下秋津递出的纸条。同时不忘用力,以免指头发抖。
「明天,嗯……就傍晚左右好了。能请你到纸条上头所写的地点吗?」
景介没有勇气当场打开纸条。
「那是什么地方?」
「我家,真正的家。」
「你有什么目的?」
「因为上次没能好好招待你嘛,所以想另找个机会啰。」
她的回答秉持扑朔迷离的一贯风格。
景介豁出去询问:
「如果我说不去呢?」
「呵呵,我欣赏的就是雾泽同学的这种个性。不过……」
秋津蓦然从景介身上移开视线。
她眺望着景介身后的雾泽家,语出惊人地表示。
「嗯,如果你不肯来,那我只好烧掉这栋房子了。」
「什……」
见景介哑口无言,像是感到满足的秋津开始乐陶陶地高谈阔论了起来。
「铃鹿一族好像很讨厌这种不光明正大的手段,说什么很卑鄙。也不想想烧掉了她们村子的不就是自己人吗?有够任性耶……不反对我这种作风的,充其量也口一有供子。」
秋津根本无视于无言以对的景介。
「可是呢,我并不怎么喜欢供子这个人。基本上,她之所以不反对,也只是因为『此花』的作风本来就是不计任何手段而已,其实内心底还是觉得很卑鄙的。很奇怪的价值观对吧?不过是把家人拿来当作人质罢了,哪有什么好卑不卑鄙的呢。」
秋津就像在分享昨天所观赏的综艺节目的感想似的。
「所以啊,我觉得铃鹿那种奇妙的传统必须被打破……不要小看我喔,雾泽同学。一旦我下定决心要做,就会放手去做。我会锁定你父母都在家的时间,让他们无处可逃且痛不欲生地被活活烧死。」
轻松自若地畅谈着既疯狂、又让人作呕的——
「……好吧。」
景介用力握紧了拳头点头答应,指甲都吃进了肉里。
「我去就是了。不过,拜托不要叫我单独赴约。还是人多热闹比较好吧。」
「那当然了。如果只有雾泽同学一个人来,那就没有意义了……不过,老实说喔,我只要你一个人来就满足了。」
「老实说,打死我都不要跟你两人独处。」
「那太遗憾了。」
秋津率性地往后退开一步,掉头转身。
「那我回去了。明天请你多关照啰?」
「知道了,我会带礼物过去的。」
「呵呵,我会期待的……再见。」
秋津一边挥手道别,一边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之后,景介这才筋疲力尽地瘫坐了下来。
「……混帐。」
景介一声长叹。不过现在不是纵容自己继续腿软的时候。
「你们聊了什么?」一进入玄关,母亲悠悠哉哉地以意味深长的口气向警介打探。父亲虽然在起居室看报纸,不过肯定竖长了耳朵在偷听。
你们两个差点就要被活活烧死了啦!这句话景介实在难以启齿。
因为父母能像这样过着闲适的生活,正是景介心中最大的愿望。
「我是不知道你在期待啥啦,先说她可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同学的关系。她亲戚家刚好就在这附近,她今天晚上住那顺便来跟我聊天说笑而已。」
景介一边苦笑一边随口瞎掰,脱下鞋子走进玄关。
之后便爬上楼梯、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爬到一半,景介突然停下脚步回头。
不只是做为对秋津的不痛不痒报复、以及对父母的微不足道宣言——同时也是在确认自己该怀有的觉悟,他刻意开口说了这样的话:
「我的女朋友另有其人。比刚才那个漂亮而且善良多了,你们放心吧。」
「啥、景介?你那是……」
无视错愕的父母,景介进了自己的卧房。
他拿起手机。
做了一口深呼吸的同时翻出电话簿,为明天备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