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朱色白雪(2 / 2)
枯叶的行动看不出有任何踌躇。她是在接受日崎已失去神智的情况下,抱着觉悟战斗的。换句话说──这表示两人的实力有极大的差距吗?
木春退下来旁观战局。她的视线冷峻依旧,恐怕是在等枯叶被击垮的那一刻。或许她的力量不足以支持日崎也说不定。
这个状况下,我该采取什么行动才是正确的?
说穿了,我该攻击木春,还是日崎?
目标是后者──景介做了这样的判断。
就算自己打倒了木春──这里的打倒指的是使她昏迷或封锁住『通连』──日崎八成还是不会停止行动。至少,除非主人木春下令,否则她应该会继续战斗下去。
既然如此,当务之急就是要阻止她。可以的话,能让她恢复理智是最好。
只不过问题的关键在于,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攻防战中,景介究竟能帮得上什么忙?
眼睛睁再大,也只能看到疑似残像的形体。讲明白点,就是根本没有景介插手的余地。
这未免也太荒谬了。虽说铃鹿的体能强度比人类优秀,这也未免太扯了吧。秋津她到底对日崎做了什么?
「……?慢着。」
刚刚浮现的念头好像有什么疙瘩。
对了。
──日崎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她在冬天和枯叶交手,打完之后便被秋津掳走,后来再见到她是在神乐的宅邸。那时她已经变成一副失去感情的模样,战斗时不再有任何的彷徨与留情。
整个人就好比是一部机器似的。
秋津肯定对她做了什么。
具体而言呢?拷问或洗脑,能让一个人变成这样吗?就算真的可以,光用短短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到底该如何──
「……难道说!」
景介灵机一动。
没有任何的根据。说是单纯的直觉也没什么不对。可是在形势不利的当下,‧有孤注一掷的-价值,毕竟再打下去终究是会节节败退。
所幸这时景介第三次在森林中战斗。和以前比起来,在各方面更加得心应手,而且这次是头一次遭逢日崎和木春。就算重施故计,应该也不用担心会被识破。
景介倒退一步,把手伸到背后,用『贺美良之枝』划伤树木。虽然下手时一度冷汗直流,很担心木春对自己的行动启疑窦,但景介豁出去了。
「枯叶!」
景介大喊。
「一秒也好,牵制日崎的行动!」
「知道了!」
枯叶头也没回,也没多问原因,立刻点头应允。景介十分开心自己能深受她的信赖。再来就看自己能否响应她的期望了。
景介首先让数十根树枝伸长,尖端对准了日崎和木春。作势准备用这些树枝当武器攻击她们。木春瞪视着景介,明显提高了景介心。
枯叶操控四周的风,以疾风攻击日崎。
日崎轻轻松松闪避了开来。
失去了目标的风撞上门柱,门柱随着巨大声响折倒的同时,日崎挺刀朝枯叶的侧腹刺去。景介看不懂详细的过招过程──只猜枯叶应该是操作风的防壁,诱使日崎放弃砍击而使出刺击吧。
然而,枯叶却没回避那个攻击。
她反而将手抬高,刻意让侧腹门户大开。
「原谅奴家,吉乃!」
然后主动用身体接刀。
只见半截刀身贯穿衣带,刺进她的身体。
枯叶强忍痛楚贴紧日崎,并抓住她的手腕。成功地牵制住了日崎的行动。
「……景介!」
「来了!」
景介灌输意识给树木。意识一路传往悄悄埋伏在地底下的树根。
默默接近日崎的树根有两根。景介令其中一根缠住她的脚踝。如此一来,即便待会证明自己的预测是错误的,枯叶也能接着攻击。
剩下的另一根才是重头戏。
树根和日崎的身体平行,直直往正上方窜出。通过脚,通过腰,通过肩膀就在到头部高度的瞬间,树根转弯了。
攻击目标是挂在侧头部的──
狐狸面具。
那就是景介所预测的关键。
现在的日崎俨然是个机械。
她服从主人的命令,对于其它外在刺激却毫无反应。景介猜测,就算是拷问或洗脑,应该也不至于让好端端的一个人变成没有灵魂的空壳。
纵使真的有那个可能,势必也得经过长时期的洗脑。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充其量只能把人搞到崩溃。照理说应该无法彻头彻尾改造一个人。
那么,合理判断一定是利用什么速成的手段。简言之,就是道具。
而且,失踪后又现身的日崎,不知何故头上一直挂着狐狸面具──
树根命中日崎的侧头部,只见支离破碎的面具飞了出去。
瞧面具如此不堪一击,景介以为自己做了错误的判断,不料──
「不……」
日崎原先戴着狐狸面具的地方,有某个不起眼的物体在蠢动着。
看似有些像是粗糙不平的岩石,模样恶心。
那是颗表面上画有眼珠图案的圆形物体。大小约跟弹珠差不多。四周长满密密麻麻的虫脚,揪着日崎的头部不放。
「……是『觉的牢狱』吗!?」
枯叶喊出那个怪玩意儿的名字。
──我的预测果然是正确的。
没错的话,那应该是操控心智的藏物。外面之所以挂着狐狸面具,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吧。
枯叶一脸愤怒,朝藏物伸长了手。
「步摘!……醒过来吧!」
她用力抓住藏物,一把扯下,砸到了地上。
只见『觉的牢狱』那密密麻麻的脚不断挣扎蠕动,不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振作一点,步摘!」
此时被抓着肩膀用力摇晃身体的日崎有了反应。
「啊……啊?」
日崎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眸,倏地──
隐隐恢复了清澈。
3
「枯、叶……?」
阔别两个月,终于又听到的亲友的声音。
虽然那声音显得有些微渺,就像大梦初醒一样孱弱,仍教枯叶的内心感动不已。
「我……」
「你没事吧,步摘?」
回想起来,那一天咱们俩是以相当虎头蛇尾的形式分手的哪。
本打算对倒戈的你晓以大义,可是也不确定你是否有把奴家的话听进耳里,依纱子便把你强行带走──啊,为什么奴家当时说得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呢。
又是教你何谓坚强,又是矜持又是觉悟的,明明那么软弱,也不是什么有资格大言不惭的身分,追根究柢奴家根本也没做好觉悟。
奴家一直都放在心上。
当她随着依纱子现身夺走『通连』时,以为这是上天给奴家的惩罚。
或许,用一副志得意满的嘴脸说教的奴家被你嫌弃了也说不定。尽管自信满满地扬言要把你带回来,不过-想到假如你加入繁荣派是出于自愿,奴家便担心是否说破嘴也无济于事。奴家满脑子都是负面的念头,害怕得无法自持。
不过那些不安很快就消散不见。
许久不见了,步摘的真实面孔──神智正常的清醒双眸。
「还认得奴家吗?」
「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看来她还记得自己被操控时所发生的经过。
『觉的牢狱』原本是用来管控意志、限制个人行动的藏物,至少就铃鹿一族所预设的使用方式当中,并没有剥夺对方意志再予以控制的概念,所以枯叶才会没想到这个可能。另一个原因是这藏物疑似在十八年前那玚叛变中失踪,枯叶对它的认知仅止于耳闻。景介能想到日崎受藏物控制的可能性确实了不起,枯叶在心中感激不尽。
「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
眼眶含泪的枯叶轻抚步摘的脸庞。
或许是还没完全回到现实,步摘茫茫然地嘟囔道:
「可是……我把巳代姊给……」
关于巳代被杀死的消息,枯叶是透过型羽辗转得知。倘若巳代真的是死于步摘之手,即使当时的行动并非出自个人的意志,那依旧是她必须背负的罪过。
可是──
「现在别管,不用去想那种问题。」
没错。
现在──至少在这个当下。
「你依然是奴家的亲友。」
「亲友……」
「是呀,亲友。以前是,今后也永远都是。」
「可是我……伤害了枯叶。」
「以前不是说过了吗?就算遭到背叛也无妨。」
哪怕被你伤得再重。
哪怕你屡屡犯下再多的罪过。
这跟爱人、景介的情况并不一样。
咱们两人的关系,无须讨论原谅或惩罚。也不用给自己压力,烦恼匹不匹配的问题。
只要能轻轻松松相处,只要你愿意陪伴在奴家的身旁,那就足够了。
因为──咱们是亲友啊。
枯叶紧搂步摘。
同时沉浸在童年时代两人天真无邪地一起嬉戏的回忆。
没有本家分家之别,枯叶是枯叶,步摘是步摘,无拘无束地玩在一块的那段时光──
「枯叶……」
步摘的声音变得清晰许多。似乎没有什么后遗症。
看来应该已经没事了。
枯叶松了囗气,缓缓放开步摘──
「……危险。」
随着仍带有几分迷茫的嗓音,枯叶冷不防被猛然推开。
枯叶跌坐在地上。吃惊地抬头一看。
「咦……?」
枯叶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光景。
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从背后出现的木春。
用力把自己推开的步摘。
以及──
木春手中『通连』的握柄──
和握柄前面那一截刺进了步摘腹部的白晃晃刀身。
「……呜。」
步摘的喉咙挤出了悲鸣。
「哼。」
木春一脸鄙视,轻轻发出一声冷哼。
「偷袭失败嘕?算了。」
『通连』从步摘的体内拔出。
收刀之后,木春紧接着又挥出第二刀。
完全不给枯叶制止的机会。
连想帮忙挡刀也没办法。
枯叶能做的,只有紧紧搂柱步摘那和身体切离、滚落到自己怀里的首级。
「啊……啊∣!」
枯叶失声尖叫。
「步摘!」
枯叶跪地,把倒在地上的身体拉过来,试图把步摘的头接回去。结果当然并不如她所愿。伤口愈合不了,而且血流不止。
「步摘!步摘!」
「枯叶……」
步摘笑了。
即使在枯叶怀里的,只是颗没了身体的首级。
「没关系的……我不怕死。」
「别说笑了!奴家好不容易……」
「枯叶,感谢步摘吧。」
从上方睥晲着自己的姊姊,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枯叶从未听过的残酷。
「若非这家伙牺牲自己保护你,现在脑袋分家的人可是你。」
枯叶抬头仰望木春。
她的心跳在加速,处于焦虑和愤怒之中的感情。
「姊姊大人……你……你!」
木春没有回答。只是重新抡起『通连』,准备砍向枯叶。
「住手!」
景介勃然变色,闯入枯叶和木春之间。
他以自己的肉身当盾档在木春面前,转头回望背后。
「喂,你还好吧!日崎!对不起,我……」
状况会演变至此怪不了景介。毕竟景介的距离有点远,而且枯叶自己也没发现木春从背后偷袭。她应该只是假装旁观,实则虎视眈眈,见枯叶和步摘拥抱,便立刻伺机行动。
「啊、阿、景……?」
「别说话了!日崎,保持安静!我马上帮你想办法!」
恐怕不只是枯叶,就连景介也知道这句话只是安慰。
即使用下刀者的血阻止伤势继绩恶化──别说是用下刀者的血,就算现在立刻把『通连』破坏掉也一样──铃鹿一族的复原能力也不会一并回来。就跟人类受伤时一样,得等上好几天的时间伤囗才会愈合。
而且伤囗侵蚀的速度出奇的快,比当初枯叶使用时还快上数倍。可能是因为持续吸收了铃鹿一族的生命,使得『通连』的威力比以前更强了吧。
如果被砍的是手脚四肢还有救,但偏偏是伤在颈部。
已经病入脊肓──不可能得救了。
「景介,让开。」
木春仍不死心,执意要砍杀枮叶。
「谁要让开!你想砍,就连我也一起给砍了!」
「……啧。」
或许是屈服于景介那张开双臂保护枯叶的气势,木春不甘愿地咂嘴,向后退离一步。
「也罢,我等。」
虽然对木春的说词感到气愤,枯叶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怀里的步摘。
伤口不断扩散侵蚀。就快感染到耳朵。
「枯叶……我有一个、愿望。」
然而──即使自己即将命丧黄泉。
「可以的话,能拜托你不要看我吗?因为这样死去有点难为情呢。」
步摘还是笑盈盈的,没有想收敛笑容的意思。
「……!」
枯叶把她的头紧紧搂在胸前。
就算步摘没开囗拜托,枯叶也不忍心眼睁睁看她消失。
枯叶抚摸她的头。
步摘的头发是那么柔顺。发色跟枯叶不一样,看起来是茶色的。小时候枯叶对两人发色不同这点感到不满。为什么自己和步摘的发色会不一样呢?明明咱们是亲戚、是朋友啊。
「好高兴喔……我成功保护了枯叶耶。」
那声音明亮开朗。彷佛个性单纯,什么烦恼也没有似的。
但同时又具有敏感纤细的一面,动不动就容易受伤,也带着体贴和温柔。
「步摘……步摘……」
「阿景。」
这次她唤了景介。
「梨梨还有灰原同学的事,我很抱歉。」
「跟我道歉有什么用,你这笨蛋。」
景介用开朗的语气回答道。
尽管脸上淌着泪水──显而易见是在逞强。
「到那个世界去跟她们两个道歉吧,你不用担心啦,她们一定会原谅你的。」
「嘻嘻,阿景你还是没变。人真好。」
「被朋友……这样夸奖……也只会觉得丢脸……而已啦。笨蛋。」
景介已泣不成声。
「……朋友、吗?」
朋友吗?好棒喔。
听起来就像在呢喃似的。
步摘的音量开始转弱。
搂在枯叶怀中的那个重量也渐渐变轻。
就连掌心摸到的触感,也从原先的柔嫩肌肤变成湿湿水水的。
那到底是鲜血,还是眼泪?
是什么都无所谓。无论是血是泪,它都是温热的,不会改变。
步摘轻声低语。
──欸,枮叶。
枯叶应答。
「什么?」
──看来要说再见了。
「总有一天,咱们会在彼岸相逢。在那之前,你就先跟吉乃她们好好相处吧。」
──是吗?到时我们还能在一起玩吗?
「是呀。那当然了……要爬树吗?还是玩捉迷藏?玩什么奴家都不会输的。」
──啊哈。
枯叶怀里的步摘似乎开怀地笑了。
──我们要再像以前一样喔。
那是最后的遗言。
声音消失了。
捧在掌心里的触感消失了。
枯叶紧搂了那个。
有好一段时间只是紧紧搂着,不肯放开。
然后──
「……姊姊大人。」
她抿着唇瓣从地上站起,伸出衣袖拭去泪水。
「让你久等了,咱们来做个了断吧。」
在她脸上看不到怒意或哀恸。
现在,显露在枯叶脸上的,只有决心。
※
送走日崎,毅然起身的枯叶,和百无聊赖似地冷眼旁观的木春。
景介交互打量两人,同时一边回想先前木春所说的话。
叛徒之女。
木春是这么称呼自己的。
而且她还说枯叶才是正统的首领长女。
换言之,木春的真正生母是神乐。
看来,她应该是在叛乱之前出生,不久因为生母神乐被逐出村落的缘故,被神乐之妹──新任首领收养,当作长女抚养长大。
按理说应该是不会造成问题的。因为木春虽不是现任首领的亲生女儿而是甥女,但她仍旧披当作是次任首领、被当作是本家的长女来看待。
可是木春不知从哪得知了她真正生母是神乐的消息。
再加上她又身染成长停止的怪病。
身为本家继承人,往后却无法生育子嗣的打击。
还有按自己的身世,原本并没有成为首领资格的事实。
然而,旁人却坚持推崇木春当次任首领。最有资格接任首领的枯叶却对事实一无所知,只是天真无邪地把木春当亲生姊姊来仰慕。
正统的首领血统,正常成长的身体。枯叶拥有木春渴望获得的一切。
回想起来,这一连串都是不幸。
木春之所以把一族的性命当蝼蚁,原因就在此。
大摡是因为看在她眼中觉得碍眼吧。
无论是敬她为次任首领的大人们,还是把她当亲生女儿养育的冒牌双亲,甚至连亲密的友人也不例外。
昙花一现的好意令她生厌、虚伪的善意令她憎恶、肤浅的敬意令她不齿。
所以她扭曲了,整个一族的爱扭曲了她这个人。
然而,为了摆脱扭曲,她却又选择以对景介的爱做为手段,这到底算是一种讽刺,或是必然的结果呢?
这问题没有答案。现在去追究这个也于事无补。
只不过──
雾泽景介虽为木春摆脱扭曲的希望与寄托,却被枯叶夺走了。
连景介都被枯叶夺走的这个现实──
或许就是促使她的扭由严重到无法挽救的关键。
即便如此,景介还是无法原谅木春所犯下的罪过。
杀害供子还有日崎的时候,她都是一副冷酷无情的模样。
无辜死在她手下的尸体堆积如山,她却不伏罪,只是一厢情愿地对景介示好──那样的感情,景介岂有接受的道理。
如果接受的话,自己势必成为大骗子。
势必弃当初喜欢上吉乃的雾泽景介而去。
「……姊姊大人。」
枯叶定睛直视着木春开囗说道:
「不介意的话,可容许奴家换个武器吗?」
「随你便。」
木春回答得毫不犹豫。
在失去了突袭机会的现在,看来她似乎做好了跟枯叶正面对决的准备。
「景介‧麻烦你了。」
景介向转头看自己的枯叶点点头,朝门外跑去,抓起放在树下的背包折回现场,然后打开,拿出收放在里面的东西。
「……那是什么?」
见到从背包里现形的物体,木春发出了与其说是惊愕,不如说是茫然的声音。
那也难怪。
「拿去。」
「谢谢。」
枯叶从景介手中接过的,是一部骇人的机械。
加上握把的引擎,和外圈布满了锯齿状刀刃的椭圆形铁片。
──那是电锯。
刀身的部分只是一般金属,并非是由藏物镕铸而成。
不过枯叶仍选择它做为最后的武器。她以自己的喜好为优先,弃祖先所遗留下来的藏物不用,主张要带这个东西同行。
「你想用那东西跟我斗?」
「正是如此。」
在出发前,枯叶曾说过这样的话。
──这是奴家……和吉乃真正合为一体时,第一次使用的武器。
既然如此,景介也没有理由反对。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重罢了。
枯叶拉下起动装置。
引擎开始运转,发出了断断续续的低沉声响。
旋转的锯齿掀起残虐的波浪。
「姊姊大人。」
她摆出架势,与姊姊对峙。
以铁铮铮的态度宣示。
两人间的战火就此点燃。
「……让咱们堂堂正正分个高下吧。」
率先发动攻势的人是枯叶。
她一囗气缩短彼此的距离,高举电锯,从头顶劈下。
木春面露冷笑躲过攻击,弯下身子,横挥『通连』向枯叶的脚踝扫去。
枯叶就地轻轻跃起闪过剑锋,同时煞住了往下挥砍的电锯。原先纵向的劈击在转眼间变成对角线的斜砍,攻向木春的娇小身躯。
但这一刀纯粹只是为了牵制。
枯叶的视线始终停在往后退开一步的木春身土,并在着地的同时展开追击。
她作势突刺,从正面冲锋。
木春不改从容冷静。
她脸上挂着冷笑,主动朝枯叶冲去。
在电锯的锯齿刺中身体前,纵身往前方腾跃。
只见她就像在枯叶的头上飞舞似地扭身旋转。
闪开冲锋的木春降落在枯叶的背后,顺势拖刀砍向她的脖子。
「……呜!」
枯叶屈身蹲下,只手放开电锯,在地上打滚。以前滚受身的方式拉开距离后,从地上爬起来站好。提着那么笨重的机械,为何行动还能如此灵活矫捷,着实令人不解。实际看她露了一手之后,感觉就像在看魔术表演似的。
枯叶迅速面向正前方。
木春打住追击,露出嗤笑。
「本以为是莫名其妙的机械,没想到还挺有威力的。」
她的脸颊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割裂伤。
皮肤外翻,伴随着大量的出血。很可能是刚才两人错身之际──枯叶在瞬间改变电锯的轨道攻击了位在她头上的木春吧。
但这部电锯终究只是平凡的金属。木春用手背随便抹过脸颊,伤口瞬间消失不见,只剩血迹残留在脸上。
在看了两人这一波的攻防后,景介默默地发出叹息。
木春的身手可说是非常出色。
其实景介跟本没料到她会这么厉害。她的臂力因为身体停止成长的缘故而略逊一筹,所以景介原以为一旦枯叶拿出真本事,木春绝不会是她的对手。之前她屡用奇谋异策,也是造成景介产生如此偏见的原因。不过,单看她的剑术──就算扣除她握有一击必杀的『通连』这个优势──实力和枯叶约莫在伯仲之间。
这么说来,型羽不仅年幼而且体格娇小,照样不怕面对比自己年长的铃鹿。换而言之,关键应该在于技术。缺乏力量也有缺乏力量的加强方式,只要设法让身手变得更加轻盈,强化瞬间爆发力和敏捷度的话,力量的差距不至于构成太大的问题。
木春之所以会朝这方面补强,是因为身为次任首领的责任感使然吗?或是想抵抗染上停止成长的怪病的境遇呢──
木春一如在嘲弄枯叶般,冷冷地笑了。
「但那终究只是一般的武器而非藏物。你以为凭那种不入流的东西也打得赢我?」
彷佛在说体格的差距-点也不重要,论身手和武器算是自己占上风似的。
但枯叶却摇了摇头。
「你错了,姊姊大人。」
枯叶悄悄瞥了景介一眼,稍稍垂低眼帘,然后一如下定决心般抬起了头来。
「奴家……不会输的。」
「……你说什么?」
「奴家是不会输给你的。」
枯叶的语气显得无比坚定。
她注重的地方大概跟木春不一枝。景介听得出来,枯叶指的并非身手或武器那类的外在要因。
「奴家不会蝓,不可能输。你蔑视生命,也不为葬生于你刀下的死者镇魂,甚至视景介的心如无物,奴家没有理由会败在你手中。」
而是一种──属于更内在层面的理由。
「……你这家伙。」
「所谓的爱,是和另一半互相扶持地走下去。配合对方调整自己的步调,同舟共济。而你没办法做到这-点。甚至完全不想那么做,只顾自己-人往前刖冲。」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
既非仇恨,也非怨忿。
只是很纯粹地用灌注了个人意志的言语,向误入歧途的姊姊说道:
「不只是景介,爱你的人是那么的多。除了母亲大人和供子,部落里其它人也都很爱戴你。然而,你却抛下了她们。」
「……爱说笑。」
相对地,木春的反应则是流于情绪化。
「你说那什么莫名其妙的鬼话!什么配合步调!什么同舟共济!」
口气就像在谩骂叫嚣似的。
「这副身体……就凭这副停止成长的身体……你说我该和谁配合步调是好!我抛下别人?被抛下的人分明是我吧!你这家伙不也一样吗!你抛下了我!远远把我抛在后头,长大成人了!」
那俨然是嘶叫。
停止成长的疾病。
名不符实的次任首领宝座。
只能把所有的不幸转化为对景介的爱的少女,竭尽浑身之力嘶叫。
但,纵然如此……
「……胡言乱语的人,是你。」
枯叶仍不为所动。
她定睛注视景介和木春两人,同时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斥喝道:
「不过才这点艰苦……你以为景介就会拒绝配合你的步调吗!」
「……唔!」
木春双眼圆睁。
「为什么你不相信景介?」
此时,枯叶的眼眸里流露出了悲戚之色。
「连奴家这种害死吉乃,夺走她身体的女人,景介也都敞开心胸接受了。不只是奴家,跟你一样身染怪病的槛江也不例外。」
她眼中的悲凄逐渐化为实体,积聚在眼眶中。
「你只不过是在害怕罢了。不愿相信景介的你,害怕被景介拒绝,选择了逃避。所以奴家是不会输的,绝不会输给……这样的你。」
枯叶以单手拿稳电锯,从怀里掏出某个东西。
「而且……奴家不是孤军奋战。」
黑色的铁扇。
那是前一刻还搂在她怀里的亲友──步摘昔日所爱用的藏物。她走向景介,递出铁扇。
「奴家有吉乃、有步摘相伴。而且奴家还有……」
景介很快就理解枯叶想要他做什么。
所以他接过『白银魉牙』,用『贺美良之枝』在上头刮了一下。『白银魉牙』没有抵抗,彷佛早昐望景介这么做似地,接受了支配。
「……景介。」
一如在呼应枯叶的点名般,景介改变了『白银魉牙』的形状。铁扇一如被拆解般变成了绳状。在景介的支配下,变成绳状的『白银魉牙』被吸进电锯的刀刃里面,两者合而为一。
嗡。
狂风包住了旋转的刀刃。与其说平凡的锯齿刀刃获得『白银魉牙』的特质,不如说这部机械如今已化成散播真空旋风与龙卷风的藏物。
「把仰慕者通通抛舍掉的你形孤影只,只剩你孤单一个人了。」
彷佛一改哀伤,要将先前的泪水给拭去似的。
枯叶果敢地说道:
「姊姊大人……奴家誓言要打破你的幻想。」
木春闻言,不假思索发动了猛攻。
「少胡说八道!」
她龇牙咧嘴,带着杀气腾腾的视线刺出『通连』。
那是含着怨恨、诅咒、忌妒──参杂了各种负面感情的一刀。
不过那一刀在刺中枯叶的身体前,便被电锯所释放出的强风挡下。同时,电锯掠向了木春的手臂。木春将手抬高闪避反击,腾空跃至后方。
着地的瞬间,旋即发动第二波的突击。
一场速度快到景介只看得到残像的激烈攻防战展开了。
「……说什么……」
龙卷风将朝枯叶挥砍而来的直剑弹向一旁。
「什么形孤影只!我孤单-人又如何!」
斜劈的轨迹因风产生偏斜,刀尖插入了布满碎石的地面。
「我本来就是一个人!打从自娘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如此!」
飞溅到半空中的碎石里,夹杂着电锯的刀光。
「对于生来孤单一人的我……那上天赐予给我的缘分……」
犀利的击剌被电据的机械部硬生生挡下。
「我岂能白白奉送!唯独景介,休想要我让给你!」
幼童体态的姊姊,把感情一股脑儿地宣泄在长大成人的姝妹身上。
一如猎物遭到横夺的猛兽般。
一如亟欲寻仇的复仇者般。
一如──幼小的孩童般。
「错了……你错了,姊姊大人。」
枯叶咬牙,将她的攻击、言语、情绪通通领受下来。
「是你自己抛弃了──你抛弃了一切!」
「住囗、住口、住囗──────!」
木春卯足全力瞄准枯叶的头顶挥刀砍下。
枯叶以外面缠绕着风的电锯招架。
「呜……!」
即是木春个头婑小,施加上体重的浑身一击爆发力仍不容小觑。更遑论手持的是重心不平衡的电锯,风压的缓冲也带来了反效果。
枯叶脚步踉跄。
木春着地。
瞬间,乘胜追击的-闪。
木春就着着地的姿势,挥出了『通连』。
那个动作看似仓促,却十分精准。
从电锯前端的斜下方──
『通连』穿过风的防壁,直击电锯的刀身。
这-击将她的电锯弹开了。
猛然被弹开的电锯突然不受使用者的支配。旋转刀刃所形成的力场受外力影响,变成往上方出力的向量,连带使枯叶失衡,身体大幅往后仰。
扬起脖子的木春摆出架势。
朝着枯叶破绽百出的侧面刺出『通连』的同时,木春喊出夹带着强烈怨念的字眼。
「……去死吧!」
那声嘶吼就好似所有感情皆已溃堤般。
瞧木春那副杀红眼的模样,枯叶却只是貌似惆怅地淡淡一笑。
向上弹开的电锯刀身,往反方向吹出『白银魉牙』的疾风。
一如倒带播放的影像般,只见枯叶提着电锯往下砍。
犀利的剑光和强劲劈砍的呼啸声交错。
吸走了无数性命的宝刀,没有刺中枯叶的身体,反倒是木春手肘以下的部位,连同袖子──
嚓。
一起被真空旋风与引擎的双重奏给斩飞了。
「呜……啊!」
即便忍不住从喉眬发出痛苦呻吟,木春仍不死心。
她企图捡回和手臂一起落地的『通连』。
那份执着,也成了致命的空隙。
「……姊姊大人。」
木春一背对枯叶转身蹲下,工作机械的刀刃旋即抵在她的脖子上。
随蓍引擎的空转声,枯叶语气凝重地宣告:
「是你输了。」
木春没有应声。
她把捡回的『通连』抱在胸前,扭头回瞪枯叶。
「拜托你丢下『通连』。不然……」
经过半晌的沉默。
「好吧。」
木春垂低着头,作势缓缓起身。
她正在把宝刀放回地上──做出如此判断的枯叶,梢微把电锯从她的脖子上方移开。另一只手则放在引擎的开关上,准备关掉电源。
景介瞅了木春一眼。
面孔低垂的木春,只是用冷冰冰的视线注视着地面──
「……快闪开,枯叶!」
剎那,景介的喊叫响彻了『迷途之家』的庭院。
枯叶赫然退开一步。不过那纯粹只是反射性的动作。
「景介……?」
枯叶无法理解为何景介会突然大声警告,在退开之后,一脸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到底怎么了……」
「……这混帐东西。」
景介唾骂的同时,感到了痛心。
对于即使兵戎相见,仍选择相信姊姊的枯叶。
还有用这种轻蔑的眼祌注视幼时恋人的自己。
然而最令他痛心的,还是放弃了和妹妹堂堂正正分出胜负的木春──
「你看仔细了,枯叶。」
景介瞪视木春。枯叶也把视线挪回木春身上。
「姊姊……大人。」
然后她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哼。」
原本被砍断的手臂,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又被重接了回去。
而且──五根手指还紧握着枯叶下令丢掉的『通连』。
木春打算佯装投降再伺机偷袭枯叶。她先前的表情尚未心死,景介察觉了这点,在无意间察觉到了。
「还没了结哪,枯叶。」
木春低声嘟囔:
「我不会住手的,岂能就此善罢甘休……在你死之前,我岂能善罢罢休!」
诅咒。
憎恨。
她所怀抱的情感恐怕是永远也无法消失──
枯叶重新提起电锯摆好架势。
──啊啊。
所以。
「……木春。」
景介制止了枯叶,挺身而出。
在唤了她的名字之后,景介噤囗不语。
他不晓得自己跟木春还有什么话好说,或许是因为身为当事人的景介没有教训她的资格吧。鼓励也好责备也罢,不管说什么结果都将是自我欺骗。
所以。
该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自始至终只爱着我,却也因此从未正视我这个人。我能为这样的初恋少女做的事情──
「我……」
就只有把蒙蔽了她双眼的、对于雾泽景介的爱与幻想,给彻底毁掉而已──景介如此心想。
景介把手伸进囗袋,握住那个东西,然后取出。
他用左手拿稳。然后使劲地以右手的『贺美良之枝』的尖端抵在上头。
虽然没在上面留下刮痕──
不过扩散的意识仍顺利被吸进那个东西里面,经过一会儿的吸收后,融为了一体。
「……莫非……」
木春面色铁青。
她发现了景介的企图。
「住手,景介。那是……」
景介拿出的是一把小手术刀。当初木春交给篠田玲二郎,后来篠田计划失败自杀,辗转流落到景介手中的──宝刀『通连』的碎片。
其实景介自己也没什么把握。
支配碎片,是否也会对本体造成影响?有失败的可能,而且势必得耗上一段时间。在那期间景介等于毫无防备,也会迫使枯叶置身危险。
而且这么做心理上也有罪恶感。因为──这是木春目前唯一的精神之柱。
但他不得不做。不对,应该说他有动手的义务。
──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景介的意识逐渐和那个同化。
既像潜入内部一样,又像慢慢融化、五感全融为一体一样。
眼前的光景和浮现在脑海的情景彷佛重迭在一起。
有一名女性。
她年轻貌美,长得跟枯叶和木春十分神似。年龄看起来还是个少女。
身着的服装是*束带,简言之也就是男装。(译注﹕束带是日本平安时代贵族公家的男性衣装。)
少女把一头长发系在脑后、头戴乌帽、只手持剑,目不斜视地盯着我这里。
──请原谅妾身。
少女开囗了。
即使态度谦恭,却面带愁容。
──因为,妾身爱上了那位大人。
只见她举起剑,在朝前方刺出的同时缓缓说道。
──你疯了!
一个声音响起。那声音和少女不同,给景介一种彷佛近在眼前的踖觉。
──你要跟同胞反目成仇吗!你迟早有一天也会被人类给……!
痛心疾首的嘶叫。无情挥下的刀剑。
前方少女的面孔看似哀恸的同时,又彷佛感到心满意足。
──啊啊,原来如此。
知识流进了景介的脑海、意识里。
正确来说,是一种确信。不是说他看到了什么画面,只是无意间明了了。
那个爱上人类男性,背叛族人,对同胞赶尽杀绝,一切只为回报心爱之人的始祖所经历的遭遇。
嫁为人妇,为人类怀胎生子的少女──铃鹿御前。
不过──
她的故事最后应该是以被丈夫亲手杀死作为结束吧。
她所生下的女儿不是人类,跟母亲一样同属妖魅。
女儿逃离父亲的身边,奉母亲为始祖,重新振兴一族。并且对一族克星的『通连』怀抱戒慎恐惧之心──
「景……介。」
木春愕然地朝他伸长了手。
另一只垂挂在身旁的手则握着剑柄。
颜色是斑剥的白金。扁平的剑镡、双面的刀锋,是大和时代的样式。
插在腰带的青绿色刀鞘雕刻了繁复的图纹,纹路上镶嵌有好几颗点缀用的珠玉。那些原本是粉桃色的珠子,如今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住手……我、我……」
刀和刀鞘·大通连和小通连。
以及沉睡在珠玉里的铃鹿一族的生命──
「木春……我已经无法回报你的心情了。」
就在此时此刻,随着景介手中的手术刀彻底粉碎了。
※
接下来的事情全都发生在眨眼间。
一如舍不得放开被粉碎成金属碎片的『通连』一样,木春放声嘶叫。
那是声彷佛感倩已彻底崩渍般的咆哮。
瘫坐在地上呻吟。然后缓缓抬起头的木春用失魂落魄的眼神盯着景介。
景介闭上眼睛,背过身子。
所以他没发现从地上站起来的木春两手握着短刀。
「啊啊啊啊啊啊啊!」
木春脸上写满了绝望,朝景介狂奔而来。
短刀握在身旁,作势往前直刺。
见那突如其来的举动,景介僵住了。
但木舂的刀并未刺入他的胸囗。
一如早预期会有如此结果般,枯叶挡在景接口前。‧
只见她提起电锯,脸上的表情像在极力压抑着情感似地,强忍愤慨地咬唇。
「姊姊大人──」
枯叶开囗说了些什么。
只是她的声音被引擎的声音盖过,没有人听见。
妹妹的电锯推开姊姊的短刀,深深地刺穿了她的腹部。
4
待型羽等人赶到景介身旁时,一切都已经落幕了。
而且『迷途之家』在那时也已经被火海吞噬。
景介搂着痛哭的枯叶肩膀,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红莲烈火。站在背后的棺奈面无表情,眼中也映着大火。
景介发现型羽等人爬山赶来后,回头看了她们一眼。
「……发生了什么事?」
景介向如此询问的型羽娓娓道来。
景介如何破坏『通连』。
枯叶打败『木春』的经过。
受伤的木春放着伤势不管,跑进了『迷途之家』的事。
以及她要求枯叶、景介和棺奈离去的事。
然后过没多久,『迷途之家』便窜出了火焰──
「……没人阻止得了她。」
景介喃喃说道。枯
叶自然有试图阻止。即便木春拒绝疗伤,枯叶还是努力想说服她回心转意。
可是木春向棺奈下了命令。
──把枯叶抓好。这是我最后的命令。
「是。」
棺奈面无表情地点头,遵从了木春的命令。
枯叶挣扎着想冲上前去,无奈被棺奈从后架住的关系,没办法追上木春。
姊姊大人,别走,姊姊大人。枯叶不断苦苦哀求,但随着木春的身影消失在宅邸里面,枯叶也停止了叫唤。如今则痛哭流涕,低头不语。
景介也有尝试阻止。因为他的第六感隐隐约约察知了木春的意图。而且,无论她做了多离谱的错事,价值观再怎么扭曲,死依旧不能偿还什么。
不过,木春在离去之际──
她喃喃地留下了一句话给景介。
──棺奈就麻烦你照顾了,她是你的姊姊。
从头到尾没有谢罪与忏悔。
不带丝毫的悔恨与愤怒。
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我爱你」或「我喜欢你」的一丝丝依恋。
那句话便是木春留给那使她不惜屠杀族人,就为一圆结合梦想的对象的最后遗言。
想必她一定百感交集,心情十分复杂吧。
在最后的最后遭受拒绝,不晓得她是何等绝望。
不过她完全没把心里的感受表现在脸上。
所以景介对她无话可说,也不知从何说起。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看出木春不是真的想赎罪。
她单纯只是想让这一切有个了结。
火势已经加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不可思议的是,这场火似乎没有延烧到附近森林的迹象。
看似孤寂的火焰让景介有些心痛。
这时──
正当屋子被大火烧到连天花板都快崩塌时,背后突然有人开囗说话。
「枯叶大人,景介大人。」
是棺奈。
景介回头,仅用眼神表示疑问。
棺奈,用她惯有的一字一字断断续续的发音方式说道:
「棺奈、要随、木春大人、一起走。」
「咦……」
「……棺奈?」
枯叶吃惊似地抬起头来。
「那意思是……」
「能拜托您、答应吗?」
「不行!」
头一个大叫的人不是景介,也不是枯叶,而是槛江。
她很罕见地流露出慷慨激昂的情绪,逼近到棺奈跟前。
「棺奈你……不,雅姊姊,你必须陪伴在景介的身旁才行!」
只见槛江用力拉住她的手,就像要阻止她离去似的。
「你好不容易回到我们的身边了。拜托你。我也……」
景介看了棺奈的眼睛。
空洞,不带任何感情。感觉不出任何喜怒哀乐,一如面具般的脸孔。
曾经是姊姊的她,如今已是失去了自我的『腐女』。
可是。
刚才她主动表明了自己的意愿。
那意思大概是……
──应该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槛江学姊。」
景介把手放在槛江那紧拉住棺奈不放的手臂上。
「还有大家。」
景介依序环视了每个人的脸,然后露出了微笑。
「让她去吧,好吗?」
枯叶考虑了一会儿后,貌似痛苦地点头答应。
型羽嘴巴抿成了一直线,始终低着头。
「景介,可是!」
唯独槛江摇头拒绝。
「不可以!因为……」
「欸,槛江学姊。」
此时出面帮景介劝她打消念头的,是木阴野。
「你应该也早就心里有数了吧。棺奈她……已经再也不是那个雾泽所知道的姊姊了。」
「……」
闻言,槛江惊愕地看了景介。
景介向她摇摇头后,她抱了过来,然后悄悄地开始啜泣。
于是──
景介一边轻拍槛江肩膀,一边向棺奈面露微笑。
「你去吧……棺奈。」
「谢谢、您,景介大人。」
她毕恭毕敬地向景介鞠躬后,也向枯叶等人行礼。
然后她身子一转,踩着毫不踯躅的步伐穿过了『迷途之家』的大门。
目送棺奈的背影消失在火海中后,景介闭上了双眼。
说不伤心难过是骗人的。
棺奈是不折不扣的姊姊,即便如今变成了另一种存在,当年的影子犹存。
影子、记忆。简而言之,就是回忆。
不过,那或许并不适合由景介留在身边。
还不如让比景介更重视它的那个人一起带走。
连同童年时代的回忆一起。
让美丽温柔、景介当年一度恋上的女孩。
让那个景介没能为她付出什么的少女──
「……永别了,姊姊。」
火花漫天飞扬。
一如随风缓缓飘舞似的。
彷佛从天而降的红色大雪。
※
木春闭眼躺在火海里时,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木春讶异地峥眼一瞧,一个女人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你这是在做什么?」
木春问,她则回答:
「我来追随、大小姐。」
木春板起面孔,怀疑是景介那帮人下令要她来的。
于是她囗气粗鲁地冷嘲热讽。
「你没听到我的命令不成?快回去。然后认景介为你的主子。」
然而──她却意外摇头拒绝。
「恕难从命。」
「你在胡闹吗?这是我的命令。」
木春硬是想甩开她的手。
好不容易做好了一个人迎接死亡的心理准备,这样只是徒然多份牵挂。
事到如今,也不期望有人可以陪自己走上一程。也没理由接受景介那帮人的同情。
所以木春斥喝:
「快滚吧。」
「恕难从命。」
但她还是坚持不肯离开。一如在强调自己的决心般,她更用力握住了木春的手,说──
「因为、棺奈是、大小姐的、腐女。」
「你……」
木春已挤不出反驳她的气力。
「是吗?那随你高兴。」
重新阖上眼帘。
掌心如此柔软,却没有体温。
因为是尸体,没体温也是正常的。
火舌包围了整个房间,延烧到柱子和天花板。崩塌也只是时问的问题。
鲜血从腹部的伤口汩汩流出。木春没有想治好它的意图。
大量失血和浓烟,哪边会先使自己陷入昏迷呢?也罢,最后会怎么死一点也不重要。
「……吶。」
木春向握住右手的那个冷冰冰触感的棺奈询问:
「你还记得你死时的经过吗?」
「不记得了。」
棺奈似乎摇头。
「就跟现在我俩所扮演的角色相反。你躺着,而我握着你的手。然后你的身体逐渐失温……啊啊,我勾起回忆了,雅。」
所以木春浅浅一笑,并且唤了她的真名。
「还记得那时候……我哭了哪。」
那是木春最后一次流泪。
确定罹病时她没有哭。
知道真正的生母是神乐时也一样。
就连刚才被景介拒绝时,明明是那么绝望,她却滴泪未流。
不过,木春还记得──
记得她──雅死去时的哀恸。
记得失去珍爱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对不起、大小姐。」
棺奈不知何故低头赔罪。
「棺奈、没办法、哭泣。」
「没关系。」
那模样着实可笑,木春轻声笑了出来。
「呐……雅。」
「是。」
意识逐渐模糊的木春开口说道:
「我们的约定。说好要跟景介三个人一起生活的约定。没能实现诺言……我很抱歉。」
那有可能只是幻觉。
也或许是生命凋零前,死亡所制造出来的梦境也说不定。
不过木春有听到。
清清楚楚、无庸置疑的。
真的──听见了。
「你不用放在心上,木春。」
跟以前一模一样的──雅的声音。
「因为我明白,你是这个世上最喜欢景介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