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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悯恶魔(1 / 2)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二。



阵阵寒风吹来,枯叶漫天飞舞。学期终于结束,正式进入假期,此时国立安槻大学校园里冷冷清清,只能看见零星几个人影。



我独自伫立在旧基础教学楼前。这栋五层建筑外观肃穆庄严,在被一片灰色包围的校园里格外显眼。



严格说来,在原来旧操场所在区域刚刚建成的新基础教学楼明年四月才启用,这座楼还没有退出历史舞台,但是学生和教职员工已经习惯把它称为“旧楼”了。



我不经意地打量四周,看到一个女人慢悠悠地走过。她戴着蜻蜓复眼般的大框眼镜,梳着马尾辫,一副学生打扮,但仔细看看又给人一种刻意扮年轻的感觉。可是她看着也不像老师。她目不斜视地径直朝学校正门走去,也许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吧。熟悉这里的人经常抄近道穿过校园,前往正门外的地铁站。



好了,该干正事了。我平复心情,伸手拉住基础教学楼(暂且先不叫它旧楼)大门的把手。尽管楼里各个教室的钥匙都有专人管理,但是大门基本上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对开的门非常沉重,上面嵌着覆有铁丝网的玻璃。



进入教学楼,映入眼帘的是那笨重老旧的电梯,电梯左侧是延伸向上的楼梯。



电梯门口的按钮旁边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各种社团和兴趣小组的海报和传单。学校是不允许在指定告示板之外的地方张贴这些东西的,但是学生们并不放在心上。



上个月,在一位学弟的劝诱下,我坐地铁去县文化馆观看了他们戏剧部的公演。没想到活动海报还大大咧咧地贴在那里,还是在最醒目的地方,我简直都能听到保洁人员的叹息声了。



看着电梯,还有这满墙乱糟糟的海报,这……应该都是我熟悉的样子啊。



这座楼虽然叫基础教学楼,但里面除一般教室外,还设有外语电化教室、视听教室、多功能厅,等等,所以并非只有新生才在这里上课。除了设在郊外的农学部和医学部之外,这个校区其他专业的学生会经常使用这里的教室。直到今年三月顺利毕业,大学四年期间我也常常出入这里。



然而不知为什么,此刻我却有一种陌生又疏离的感觉。一楼电梯厅里除了我没有别人,而我已经至少九个月没来过了,但是这些都不足以解释我心中油然而生的惶恐和不安。



等到新学期,这座楼就将被拆除,这件事也对我的心境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在这栋已近乎废弃的楼里,这些海报、传单,无论过期与否,都只是一堆废纸而已,不由得给人一种寂寞荒凉感。



我看看手表,现在是上午十点半,筱冢拜托我留意的时间是十一点左右。



小岩井老师应该还没来……我该怎么办呢?先去五楼吗?或者就在这里等他来?说不定筱冢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又或者……我转过身,透过玻璃看向外面。路上有一条矮树丛构成的分隔带,分隔带的另一侧是人文学院的大楼。学生事务办公室位于那座楼的一层,外语电化教室的钥匙应该归那里的教务管理。



如果像筱冢预想的那样,小岩井老师待会儿会去外语电化教室的话,那么在教务办公室前守着是最保险的吧……不,也不一定。



我双手交抱转身面向电梯。小岩井老师退休前是英语专业的教授,退休后以外聘老师的身份教授英语口语课程多年,他肯定经常使用电化教室和隔壁的准备室,所以很可能为了出入方便就配了那里的钥匙。所以我还是在一楼大厅等着比较好吧。



正当我思前想后,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吓了我一跳。



“阿匠,你好啊。”



我回过头,发现和我热情打招呼的是经济学院三年级的胡麻本澄纪,他是戏剧部部长,上个月硬把公演门票塞给我的就是他。他满脸堆笑,恨不得把“亲切”二字刻在脸上。



“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咦?今天不是星期二吗?你不用去店里吗?”



他说的店是我读书时一直去打工的咖啡厅,也是安槻大学学生常去的地方。



“没去,今天有点儿事。我跟店长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请了假。”我含糊其词地说。



总不能直接告诉他我是担心一位曾经教过我的老师一时糊涂,步外孙的后尘自杀,才守在这里的吧。这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而且小岩井老师在我大二那年连外聘教师都不干了,当年才入学的胡麻本可能根本就不认识他。不,等等,那他今年应该读大四才对,好像之前留过一级?算了,不管他认不认识小岩井老师,这件事都和他无关。



“尽管现在是假期,午餐时间还是很忙的,十一点半之前我就得回店里。对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哦,我是来排练的。”



“这样啊。上次公演刚结束没多久,又要准备新节目了吗?”



“不是,这次算是志愿者活动吧。圣诞节前夜我们要去幼儿园给小朋友表演短剧,读绘本什么的。”胡麻本“哗啦”一声掏出一把钥匙,还挂着硕大的钥匙扣,大概是从学生事务办公室借来的,“其实也用不着彩排,剧情超级简单,就是圣诞节那天晚上,一个孩子以为圣诞老人到家里来了,结果没想到来的是个小偷。最后这个孩子与住在附近的小朋友团结一致,勇敢地击退了坏人。不过这个任务接得比较急,服装之类的都没准备好。我打算加几句调侃的台词糊弄过去,比如‘你说你是圣诞老人,怎么没穿红衣服呢?’”



我问都没问,他就自顾自地说了半天。



“嗯,这些现场发挥也来得及。不过,观众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对付小偷的方式过于暴力会对他们产生不良影响,所以我们事先还是要简单对对戏。我们待会儿在三楼集合。”



“三楼的多功能厅吗?”



“不是,是多功能厅旁边的小房间。”



“在那里对戏?我记不太清了,但我印象中那个房间挺小的,你们站得开吗?”



“没问题。这次没把全体演员都叫来,除我之外只有三个女生。对了,美咲的姐姐在那个幼儿园当保姆,是因为这层关系我们才会去那里表演的。”



美咲这个姓名听起来有些耳熟,上次公演后的庆功会上她跟我打过招呼。她全名叫古仁美咲,是教育学院一年级的学生,也是戏剧部的女演员。



不过在幼儿园工作的应该叫老师,不叫保姆吧。当然,我没有特意指出他用词不当,我自己也有很多犯错丢人的时候,但我没指出他的错误不仅仅是出于这个原因。



说实话,我很不擅长应付胡麻本这个人。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总是和蔼可亲的样子。待人接物谦逊有礼,毫无纰漏。但是每当我直视他的双眼,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这种压力与一般意义上的压力有微妙的区别,我想这恐怕与他身为演员有很大关系。



每次看到胡麻本,我就会想起一位著名话剧导演写过的文章。这位导演恐怕大多数人都知道。他写道:作为剧团的领导,他从来不给手下的演员任何具体的演出指导,他只会给他们反复灌输一个观念,那就是演员必须保持高傲的姿态。



我是这样理解的,在戏剧这个虚构空间里,设置主演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也就是一种幻想。只有无条件地坚信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才能使主演这一幻想成立。我觉得他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因为他还说过,如果一个演员为了挣几个小钱,去电视剧剧组跑了一次龙套,他就不会再起用这个人当主演了。



作为门外汉,我无法判断他的观点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是正确的。但是,每次看到胡麻本,我总觉得这个人一直把自己放在“主演”的位置上,在他眼里,其他所有人一律是配角。所以,无论表面上他把姿态放得多低,都还是会发散出强烈的气场,给人一种奇怪的压力。



不仅仅是词语误用的问题,指摘他人的任何错误都可能对人际关系造成微妙的影响。在说话者看来也许是非常细微的小事,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却可能正好戳中对方的痛处,伤了人家的自尊。而这很难从对方的反应上看出来。



如果这时我指出幼儿园老师不应该叫保姆,即使胡麻本立刻虚心接受,还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也不能保证自己没有踩到地雷。你说我是被害妄想也好,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罢,反正这都是胡麻本害的。要是他知道我的这点小心思,大概会觉得不可理喻吧,明明没做过任何坏事,而且比其他人表现得更加热心体贴,对方为什么还把自己想成这样。



我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贴在电梯旁的戏剧部公演海报,胡麻本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只是耸耸肩,表示他也没办法。



“哎呀呀,又要麻烦保洁大妈了。”他似乎认为自己没义务撕掉过期的海报,不过也不是他一个人这么想。



“现在才发现,这个海报可真……”奇怪二字差点儿脱口而出,我赶紧改口,“可真有个性!应该说别出心裁才对。”



“对吧?我也这么觉得。很醒目是不是?特别有品位,对不对?”



品位不好说,但的确很醒目。或者说,醒目得过分了,乍一看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鲜红色的文字极具冲击性,让人想忽略都不行。字母与符号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横向排列,“♀”、“X”、“P”、“♂”,而且“♀”和“♂”两个符号是上下颠倒,反着写的。其实这是副标题,但无论字体还是颜色,都比正标题显眼得多。



胡麻本说,为了让这个副标题一眼看上去不像四个字母和符号,而是像两个汉字,当初设计海报时可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哦,是这样啊。”



“对啊,当时真是绞尽脑汁才想出了这个点子。我无论如何都想把‘♀’和‘♂’这两个符号加进去。”



原来如此。说起来,他们这个剧讲的就是几个男女交换伴侣的故事,算是艳情喜剧吧。正标题完美概括了剧情,叫作SexDisorder,也就是日文汉字写作“乱脉”。



“所以,副标题虽然是字母与符号的组合,但它其实是正标题的汉字记法,对吧?”



但我努力了半天,还是怎么都看不出那是两个汉字。



“这个嘛,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原本的想法很好,希望大家一眼就能认出是‘乱脉’两个字,但是实现起来非常困难。所以,最后我放弃了,就用这种近似的线条凑合了一下。不过,这么看上去还是挺像样的吧?”



像什么样?只是这话我可不敢直白地说出来,只好敷衍了事地点点头。



“对了,你觉得我们的话剧怎么样?剧本可是我原创的哦。”



前些日子,他把票硬塞给我的时候,我就听他说过好几遍了,所以才不得已去看了一下。怎么说呢?这个剧不能说无聊,嗯,大概可以算是对《坎特伯雷故事集》[1]的拙劣模仿吧。



当然,我不会傻到把真实观感告诉他,只是模棱两可地说:“非常有趣啊。搞笑的地方再多一点就更好了。”话一出口我才想起来,那天公演结束的庆功宴上,胡麻本征求我的意见时,我的回答和今天一字不差。真是服了我自己了。



我心里暗暗苦笑。不知是不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胡麻本笑了笑。他按下电梯按钮,楼层指示灯亮了起来。



“那我先告辞了。你呢?”



“我待会儿再上去。我要去五楼。”



“这样啊。下次喝酒也叫上我好不好?还有边见学长他们。”



最后一句似乎只是他随口加上的,让我忍不住在意的是他前面那句,他没有说“我们一起去喝酒吧”,而是说“下次喝酒也叫上我”,这还真像是胡麻本说话的风格。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电梯到了。胡麻本走进电梯,电梯门迅速关上,挡住了他讨好的笑脸。



“咣当”一声,伴随着震动,电梯开始上升。也许因为是老式电梯,声音大得让人心烦,说是噪声也不为过。我以为大学四年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但是时隔数月再次听到的时候,还是不禁皱眉。



我下意识地看向楼层指示灯,电梯在三楼停下了。指示灯熄灭的同时,噪声也停止了。



我再次看表,离十一点还有十五分钟左右。我决定先去一趟厕所。男女共用的厕所在电梯对面,靠右边的地方。这种时候,我反而得庆幸电梯升降的声音足够大,这样如果有人使用电梯,我在厕所里也能第一时间发觉,就不用担心错过小岩井老师了。



我推开门,走进厕所。说是门,其实只能挡住胸腹部,上面和下面都空着。我也不知道这东西的确切名称,不过在很多西部片的小酒馆里经常看到。牛仔一阵风似的走了,身后只剩下一扇晃悠晃悠关不上的“门”。这个厕所装的就是这种门。站在外面电梯厅里,能够清楚地看到门下的小便池。为什么不能安一扇正常的门呢?也许因为这是男女共用的厕所,为了安全起见,特意设计成这种样子的吧?



这座旧楼(这次就这么称呼它了),从一楼到五楼,厕所都建在同一个位置,而且都是男女共用,门也都是一个款式。也许这是当初建楼时流行的设计风格,想必女学生和女老师都很伤脑筋吧。虽然还没有亲眼见过,但我觉得新教学楼的设计一定有所改进,电梯更加安静,厕所也是男女分开,并安装了正常的大门。我一边想,一边走出厕所。



我的视线从前后摆动的厕所门转移到电梯的楼层指示灯上时,突然愣住了,意识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等等……说起来,刚才胡麻本按下电梯按钮时,电梯好像……好像是从五楼下来的吧?嗯,是不是五楼呢?我拼命回忆,好像电梯是从五楼下来的,我越想越不安。



不会吧!难道小岩井老师已经在五楼了吗?我急忙去按电梯按钮,但没有进电梯。不,等等,假如现在小岩井老师在五楼,而在我坐电梯上楼的时候,他一时兴起选择从楼梯走下来的话,那我不就和他走岔了吗?所以,我应该走楼梯,如果对方坐电梯下楼,我听电梯的声音就可以知道他到哪一层了。



铺有油毡的楼梯到处都是划痕,四周的墙壁原本是素净的乳白色,现在变得脏兮兮的。我顺着楼梯向上爬,脚步声在楼里回荡。



爬到五楼,我顿时感觉有些奇怪,我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响亮。走出楼梯间我立刻明白过来,和其他楼层不一样,这一层没有窗户,好像走进了一个封闭的水泥箱一样。我读书时也来过这里,但当时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大概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上来吧。



五楼往上还有半段楼梯,连着通向楼顶的大门,当然,门是锁着的。电梯对面的墙壁右侧贴着“防火须知”,旁边还有一扇门,牌子上写着“机房”,电梯噪声的元凶——曳引机——就在这里面。



机房右侧就是男女共用的厕所。我心中一动,立刻走进去查看,把每一个单间都检查了一遍,一个人都没有。



紧靠楼梯有一扇门,通往各个教室。我转动门把手,门没有锁,很容易就打开了。我来到外面的走廊,寒风扑面而来,一只乌鸦迎风飞过,转瞬消失在视野中。铅灰色的天空乌云密布,阴沉得仿佛黄昏。



我顺着走廊往前走,余光可以看到对面人文学院的五层大楼。走到大约走廊一半的地方,那里还有一扇门,我尝试着转动门把手。门是锁着的。



穿过这扇门,右侧就是外语电化教室,左侧是准备室。如果这扇门是锁着的,那么就意味着小岩井老师还没有来这里吧?还是说,他已经进入某间屋子,从里面把这扇门锁上了?



我凑近张望,电化教室的窗帘拉着,看不到屋里的情况。我又试着侧耳倾听,也没有任何动静。准备室那边也是一样。



保险起见,我从走廊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把各个教室都检查了一遍——每扇门都是锁着的。只从外面看的话,屋里不像有人的样子。



走廊尽头还有一扇通往逃生楼梯的门,这扇门从内侧锁死,没有有人出入过的痕迹。



我看看表,刚过十一点。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筱冢是杞人忧天。再次眺望校园,看到三个人从人文学院大楼前穿过,三个都是女生。



刚才提到的古仁美咲就在其中,我还顺便想起了另外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叫出水亚由美,另一个叫包枝伦绘。她们都是上次在庆功宴上认识的戏剧部的女演员。我记得出水是农学部一年级学生,包枝和古仁都是教育学院一年级学生。



她们一边开心地聊着天一边朝旧教学楼走来,应该是和胡麻本约好在这里排练吧。她们说着,各自从携带的纸袋里拿出一些道具,有一敲就砰砰响的气锤,有特大号的折扇。她们互相展示道具,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哦,我懂了,这些是用来击退小偷的武器。



古仁无意中抬起头,好像对上了我的视线,但她并没有和我打招呼。这也不奇怪,毕竟她只见过我一面,而且距离这么远,她大概只看到五楼走廊上有个人,并不知道是谁。



三人走着走着就进入了我视野的死角。我回到电梯厅的同时,听到刺耳的电梯启动声,一楼的指示灯亮起,伴随着曳引机的隆隆声,电梯开始向上走,到三楼停下了。



我一直盯着电梯的楼层指示灯。说不定刚才我检查教室的时候小岩井老师正朝旧教学楼走来,现在已经进楼了,也许这时他和古仁她们一起在电梯里,准备上五楼……我看到指示灯停在三楼,然后熄灭了。又等了一会儿,电梯也没有再次爬升。



我又去旁边的厕所查看,还是没人。以防万一,我还查看了机房大门以及通往楼顶的大门,全都是锁着的。



然后我再次来到走廊,把刚才检查过的所有门又检查了一遍,仔细确认所有门都锁得好好的,所有屋里都没有人。



我回到电梯厅,听到楼下传来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怒吼,我猛然一惊,以为出了什么事,但紧接着又听到几个女生大声欢呼起来,气氛似乎非常热闹融洽。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看来胡麻本他们已经开始排练了。不愧是戏剧演员,嗓子就是好,在三楼排练,这里都听得清清楚楚,实在佩服。



我在电梯厅站了一会儿,看看表,已经十一点二十了,我该回店里打工去了。虽然老板这个人粗枝大叶、不拘小节,稍微晚回去一会儿也不会把我怎样,但是再在这里等下去也没太大的意义了。



不过,尽管我基本认定今天大概不会发生什么情况了,但脑海里还是有个声音提醒我,不能大意。所以我没坐电梯,而是顺着楼梯走下去。



四楼、三楼、二楼,最后来到一楼,一个人都没看到,也没有听到电梯声。



如果有人用电梯,声音那么大,我不可能听不到。可是万一筱冢不是杞人忧天呢?这是事关人命的大事,再慎重也不为过,我决定再亲自确认一下。



我按下电梯的升降按钮,三楼的指示灯亮起来。也就是说,刚才古仁她们上到三楼之后,没人再用过电梯。二楼的指示灯顺次亮起,然后是一楼的指示灯亮起又熄灭,电梯门慢慢打开,轿厢里一个人也没有。



电梯门再次关上,我站在电梯前四下张望,楼梯口和楼门口都没有人,不像有事要发生的样子。



看起来都是筱冢在瞎担心,不过我心里还是有点儿犯嘀咕,真像筱冢所说的,只注意十二月二十一日上午十一点左右就可以了吗?可是不然又能怎么样呢?我也不可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时在这里蹲守。说起来,小岩井老师不一定就选择在电化教室自杀,更何况连他是否真有自杀的意图都不是很确定。



无论如何,我已经尽己所能,把该做的都做了。我推开沉重的大门,走出旧教学楼,寒风卷起地面的落叶,从我脚边翩然飞过。



我正想朝学校正门走去,突然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一个人从前方向我走来,她戴着蜻蜓复眼一般的大框眼镜,梳着马尾辫,很像我刚才看到的那个以为是附近居民的女人……不,不是很像,就是同一个人。



她大概是办完事,又从校园抄近路准备回家了吧。也许是我多心了,我感觉她看到我的瞬间身子一僵,表情也紧张起来,然后她立刻移开视线,快步朝学校后门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张面孔好像有几分眼熟,她不是这里的学生,也不是老师,我应该是在学校外的地方见过她。



这一点我很确定,但是我怎么都想不起她的名字。我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会儿,没有结果,当我再次迈步朝学校正门走去的时候,背后传来“扑通”一声巨响。



强烈的刺激犹如某种邪恶生物一般从脚底直冲我的天灵盖,我知道那是重物落地的声音,身体却一时无法做出反应。



等我终于回过头来,发现旧教学楼前面倒着一个物体——不,不是物体,而是一个人,仰面躺在那里。



是一位八十岁左右的男性,身材健壮,穿着西装,没系领带,皮鞋鞋尖上翘,原本别在耳后的白发被摔歪的眼镜弄得乱七八糟。是小岩井老师!



他死了,不用摸他的脉搏就可以断定小岩井老师死了。



在他头部四周,鲜血混杂着豆腐状的物体流成一摊。一时间我仿佛灵魂出窍,身体也像被铁丝绑住一样,动弹不得。



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急忙抬头看向五楼,尸体上方正是通向电化教室的入口位置。难道、难道,小岩井老师真是从五楼跳下来的……这、这怎么可能?他到底什么时候上的五楼?我不可能没看到啊。不会的,绝对不可能。



不管是小岩井老师还是其他人,都不可能从我的眼皮底下溜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五楼。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



不,如果他不是从五楼,而是从其他楼层跳下来的呢?不对,哪一层都不可能。只要他上楼,我就不可能发现不了,更别提他还要跳楼。不对,等等,跳楼?



他怎么会跳楼呢?根据筱冢的说法,如果小岩井老师自杀的话,应该会选择和一年前他的外孙里见凉自杀时同样的日期、同样的场所、同样的方式……不是吗?



筱冢说的不对啊,完全不对。我很清楚现在纠结这个不合时宜,但心头涌起的困惑越发强烈,一浪高过一浪,仿佛永不止息。







时间退回到三个月之前,我必须先把与筱冢佳男结识的来龙去脉讲一讲才行。



暑假结束,进入九月,我不禁感到茫然。可能你会觉得我这么说太夸张,或许还会吐槽说:“你小子早就毕业了,暑假和你完全没关系了,还茫然个鬼啊!”但我既没有继续读书,也没有就业,成了所谓的自由职业者,也许正因如此,直到现在我还觉得和上大学时没什么区别。我每天在校园周围闲逛,可以切身感觉到八月和九月的氛围截然不同。



暑假期间学生们也会举办各种各样的活动,甚至比平时还要热闹;而进入九月后,校园气氛就陡然一变,好像大家都忙着和恋人团聚,和朋友重逢,看不到落单的人。和他们相比,我就如同无根之草一般,无依无靠,孤独寂寞。



你可能又要说我过于夸张了,但我真有这种感觉。当然,如果像以前那样有朋友陪我喝酒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今年三月,和我一起毕业的高千(也就是高濑千帆)进入一家大型广告代理公司工作,远离安槻,在东京开始了新生活。说实话,我真的非常非常寂寞,但是,当初她打算在安槻就业定居时,让她改变主意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所以现在后悔抱怨也无济于事。



高千为了逃离专横的父亲,毅然远赴东京,然而,这种做法并不能一了百了地解决问题。亲子关系不是想切断就能切断的。她认为只有远远离开家里人,才能按自己的想法生活,我非常理解她的想法,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从长远来看,高千一味躲避父亲和家人绝不是上策。在持久战中,先采取行动的一方往往会失败,亲子问题和任何问题都是如此。在精神上被亲子矛盾和纠葛拖垮的,通常是最先宣告断绝关系的那个人。至少我的经验是这样。



如果高千不想屈从于父亲的摆布,她就不能自断后路。对她的父亲和其他家族成员说谎也罢,怎样都好,总之她要想办法灵活应对,不能做得太绝。否则她可能会在意想不到的事情上遇到大麻烦。



即使是高千这样的聪明人,在涉及自身问题时也无法冷静地做出判断。她觉得如果不能待在安槻,就只能回老家,然后一定会被后援会的成员用麻绳套住脖子,逼她继承父亲的势力,那还不如干脆死了比较好。当时她陷入这种二选一的陷阱,无法自拔。



后来是我向她提出了第三个选项。除了安槻和老家之外,她还可以去别处。比如她可以暗示家族成员,为了将来的事业,她想先在东京生活一段时间,积累经验之类的。在东京生活比定居安槻好多了,所以她的母亲和哥哥不仅不会反对,还有可能大力支持她。



高千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接受了我的方案。她走的时候并没有邀请我一道去东京。其实当时我确实期待过和她一起去,但我不能离开安槻,这一点高千很清楚,因为我和她一样,也陷在持久战中,不能率先采取行动。如果我贸然搬去东京,不用想都知道母亲会怎么说,无非是各种曲解我的意图,认为我夹着尾巴逃跑了什么的,不依不饶地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只能和身在东京的高千保持远距离恋爱,是我本人一手造成了今天的状况。不过直到八月底之前,我都没有觉得特别寂寞,毕竟有漂撇学长(也就是边见佑辅)一直在我身边。他比我们大四五岁,可是到现在还没毕业。还有小兔(也就是羽迫由起子),她虽然和我同期毕业,但又继续在安槻大学读研。只要想见面,他们基本上随叫随到。直到暑假结束前,我们三个都像以前一样,喝酒聊天,过得无忧无虑。



然而,一到九月,一切全变了。原本一说喝酒就两眼放光的漂撇学长突然约不出来了,以前都是他硬拉着别人去喝酒,从来不管人家有没有时间。可是现在,无论我怎么软磨硬泡,他都一概无视。一问才知道,因为高千、小兔和我这些学弟学妹都毕业了,他突然有了危机感,觉得不能再荒废时间了,所以下定决心明年三月无论如何都要顺利毕业。他夜以继日地赶毕业论文,为了取得教师资格证积极参加教学实习,而且不放过任何一个招聘会。看着这样的漂撇学长,我不禁有一种恍如隔世感,这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



我一直以为,所谓教学实习就是去过去就读的初中或高中教一年书。可这都九月了,根本来不及吧。起初我十分怀疑漂撇学长只是在吹牛而已,但没想到他竟然真去争取了。他拜托中学老师把原本定在六月的教学实习调整到了九月。他剪短了标志性的卷发,剃光了胡楂,穿上了西装,可以说与过去那个邋遢鬼判若两人。



已经努力到这种地步了,万一明年三月还不能毕业,他肯定会把气都撒在我身上。都是因为成天和你鬼混我才不能毕业的!你怎么补偿我!你要负责!他一定会骂死我。所以,我还是不要找他喝酒了吧。算了,暂且放过漂撇学长,想喝酒的时候还是去找小兔好了。然而,谁知世事难料,无巧不成书。



这边漂撇学长洗心革面,那边小兔遇到了命定之人。就在今年八月,她认识了安槻警署的刑警平冢总一郎,给他们俩牵线搭桥的就是我。总之,他们相识不到一个月就决定结婚了。我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兔希望结婚之后能继续学业,所以打算把婚礼和酒宴推迟,先领证就好。平冢同意了。问题是双方家长有意见,尤其是小兔的父母,恨不得立刻就办婚礼,好好在亲戚们面前显摆一下这个优秀的女婿。小兔把平冢介绍给父母时,他们以为平冢只是个公务员,后来听说他竟然是当地名门望族平冢家的次子,都惊掉了下巴。所以也不难理解小兔父母欣喜若狂的心情。



于是,现在小兔一边要劝说父母打消办婚礼的念头,一边还要帮助忙碌的平冢为新婚生活做准备,每一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当然也没时间陪我喝酒了。



漂撇学长在我面前关上了大门,幸福的小兔没心思理我,我只好坐在冷冰冰的公寓里独自喝闷酒。本来我以为喝闷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想错了,一连喝了几天之后,我感到寂寞难耐,快要哭出来了。



我也不能总待在屋里,偶尔也想出门喝酒散散心,但这也很难。学生时代常去的几个小酒馆,之前都是三五成群地一起去喝酒,现在我一个人去的话,店员大概会觉得很奇怪。我承认这么想也许有点自我意识过剩,但我实在不想被店员用微妙的目光盯着看,那样只会让我感觉更加可怜。



所以,如果我想独自出去喝酒,就必须开辟新领域,找一个没去过的店。然而,除了偶尔动用少量存款之外,我现在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去咖啡厅打工所挣的钱。对于一个穷得叮当响的自由职业者而言,我没有多少挑挑拣拣的余地。这个店首先价格要便宜,不至于去一次就让我的荷包元气大伤,另外必须能步行往返我的公寓,更不用说的是饭菜必须美味可口。我每天晚上在大学附近闲逛,希望找到一家店满足我所有任性苛刻的条件。



一天,我发现了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小酒馆,这家店叫作“筱”,门脸很小,好像刚开张不久,还没有被常客占领。我觉得这样的地方一个人去也不会觉得尴尬,可以轻松喝酒,于是决定进去试试。



在店里张罗的只有两个人,筱冢佳男和他的太太。筱冢看上去四五十岁,他太太花江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两人年龄相差很多。



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跨进店门时他们脸上的表情。那天我掀开暖帘[2],走进店里,电光石火之间,这对夫妻的目光同时投向我,热情地招呼道:“欢迎光临。”看到终于有客上门,他们努力不过于喜形于色,但是声音中透出的兴奋怎么都掩饰不住。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两个人都穿着便装,套着围裙,一点儿都不像正经开店,倒像在玩过家家。



吧台有五个座位,后面还有八个座席,全都空荡荡的,可能因为已经凌晨两三点了吧。而且从我进门到离开,也没有一个客人光顾。



后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经常去这家店喝酒。我总觉得要是我不去,今晚可能就没人去了,这种奇怪的责任感也是我变成常客的原因之一。因为经常只有我一个客人,筱冢无须顾忌旁人,讲话也渐渐随便起来。起初他还问我:“您是学生吗?”措辞非常客气,后来就不拿我当外人了。



“其实我也是安槻大学毕业的,算是你的学长。什么?你今年三月刚毕业?那你没找到工作吗?”



我毫不在意他的“失礼”,或者倒不如说他的不拘小节让我感觉更加轻松。不过花江似乎对丈夫的待客之道颇有微词。她温婉有礼,脸上总是挂着羞怯的微笑。但是筱冢刚和我混熟的那段时间,他一开口,花江就面露不悦,并不时向他投来批评的眼神,好像丈夫的言行让她觉得很丢人似的。然而,她可能发现再怎么暗示丈夫也没用,所以后来批评的眼神就变成了无奈的微笑。



而筱冢似乎对妻子的心思完全没有觉察。每次我来店里他都会亲热地和我搭话,天南海北地瞎聊。



有一次,我提到自己不仅没有驾照,甚至连自行车都没有,筱冢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这件事进一步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是这样啊,那你一般怎么出行呢?”



“去比较远的地方就坐地铁或公交车,近的地方基本靠步行。”



“这是你给自己定下的理念吗?比如为了健康,为了环保之类的?”



“没那么夸张。我只是觉得没有去远处的必要,我也不想出去旅游什么的。当然,如果有正经事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阿匠,那你是不是都没怎么离开过安槻啊?”



“是啊。”



“那你也没有出国旅游过吧?”



“一次都没去过,我想以后大概也不会去。”



一般情况下,别人要么对我的懒惰感到诧异,要么立刻开启说教模式,告诫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必须要扩展见识”什么的。但是筱冢的反应不属于任何一种,听了我的话,他反而显得很高兴。



“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下定决心,这辈子绝对不考车本,也绝对不出国旅游。”接着他又苦笑着补充,“可是,我现在车本也有了,外国也去过了。”



“年轻的时候是指?”



“就是十几岁到二十几岁那段时间。那时,我梦想着当个作家来着。”



“作家?写小说吗?”



“我不想写小说,是想写随笔之类的。当时我想,以后要是能靠写杂文、散文吃饭就好了。我从小就喜欢对问题刨根究底,可以说是个相当早熟的孩子。上小学时就在作业本上写过一篇名为《论人类生存意义》的作文。”



“哦,那你还真是早熟啊。”



“现在我完全不记得当时写了些什么了。小学生写的文章嘛,也就那个样子。不过当时我读自己的文章简直读得如醉如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



“哦,原来如此,我能理解这种心情。”我预感到他要开始漫长的回忆了。



“上了初中、高中,乃至大学,我还一直觉得自己天赋异禀,高人一等,并且认为不用我说,别人也能一眼就看出我是天才。我到处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将来要靠写作谋生,话里话外还暗示,不,应该是明示,自己不屑与普通人为伍。我当初丝毫没有察觉到别人都在暗中笑话我,说我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毛头小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容忍孩子的傲慢,只是年轻时我不懂得这个道理。”



“所以,你被大人教训了?说你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之类的?”



“没错。有人教训我说,你想探讨人类生存的意义这种深奥的主题也可以,但必须先好好读书,有了足够的人生积淀之后才能写。”



“像是大人会说的话。不过也很有道理。”



“是啊。所以说,我当时简直傻到家了。被这样教训了之后,我先是假装虚心接受,其实很不服气。我不记得自己具体是怎么和对方争辩的了,大概就是说孩子也有孩子的想法之类的。不是我自夸,当时我讲得头头是道,远超同龄人的水平。而且我特别擅长强词夺理。”



“哦。”



“最后对方沉不住气了,冲我发起火来。他说:‘你净会说漂亮话,那你倒是说说,迄今为止你出过国吗?别说国外了,你连自己出生的城市都没出过几次。你没结过婚,没有为人父母,一个毫无人生经验的毛孩子在这里大谈特谈人类生存的意义,一点儿说服力都没有,充其量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怎么说呢,对方讲得也有理。”



“说完他还补充了一句,问我:你小子知道‘纸上谈兵’是什么意思吗?还特意把这几个字读得很清楚。”



“这就很讨厌了,我觉得没必要说到这种地步。”



“哈哈哈。不过现在我懂了,他的意思是,没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做基础,读再多书也写不出好文章。假如现在我站在他的立场,面对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教训对方吧,虽然不一定照搬他的原话。但我当时是个毛头小子,听别人说到这个份儿上就气不打一处来,非得撂下几句狠话心里才舒服。‘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还就一辈子都不离开这个城市了。说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废话,你活了一把年纪,又懂得多少呢?这种经验至上的迂腐想法早就过时了。我不会结婚,也不会要孩子。我就是要证明给你看看,这些经验和能否具备深刻思想毫无关系,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会比任何人都透彻,你等着瞧吧。’”



“哦,你还说过这样的话啊。”



“我对他说,开车会扩大行动范围,所以我不会考车本,我也不去海外旅行,而且我一辈子都不结婚。回想起来,年轻时的我真是蠢得可怕。现在跟你说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笑话那时的自己,怎么会蠢成这样。”



“但是现在你结婚了。有孩子吗?”



“嗯,有个男孩……是以前的……”



筱冢语气未变,但没有详细说下去。我估计他离过婚,孩子是和前妻生的。其实我猜得没错,只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和花江还没结婚,他们没有领证,是事实婚姻的状态。



“后来你还考了车本,有时也去国外旅行。”



“是的。在安槻大学读完硕士之后,我参加工作,进入社会,这时才真正体会到现实的残酷,纸上谈兵是行不通的。”



“也就是说,你以前做过其他工作?”



“对,我在东京的一家出版社工作过。哈哈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不是一辈子都不打算离开安槻吗?但是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放弃作家梦,一直留在老家的话没有出路,还是要去大城市才行。而且我不想进公司当个普通白领,我想找一份和写作相关的工作。”



“你在哪个出版社工作?”



“说了你多半也不知道,那个出版社专门出版戏剧评论类杂志。主编除了主业之外,还给一些一流剧团写剧本,在业内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我憧憬着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这样的人。”



“原来如此。”



“但我没有成功。去了东京才发现,和我同水平的人比比皆是,好像随便丢块石头都能砸中好几个半专业的杂文作家。出版社的工作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有趣,处理人际关系还很麻烦。结果,工作了四年我就辞职了,回到安槻。”



姑且不论筱冢的故事是否令人愉快,反正我听得津津有味,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有性格执拗的一面吧。听他回忆过去的时候,也许是感同身受的缘故,我偶尔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总之,从此以后我就成了会定期上门的常客。



我不知道筱冢夫妇(为了方便暂且这样称呼吧)怎么看我,他们大概觉得我喜欢他们的店,所以常去。一般来说的确如此,但这次情况有所不同。



每次去他们店里的时候我心里总有一种预感:今晚店门口大概不会挂暖帘了。无论我什么时候去,都没见过除我之外的其他客人,仅凭这一点也不难推知他们店的饭菜水平如何。生鱼片是用菜刀胡乱切的,无论质量还是分量都只能说差强人意,我都不好意思向朋友推荐。



花江身为老板娘,我却总是担心她过于辛苦,身体会垮掉。她喜欢一动不动地站在啤酒桶旁,仿佛在随时等着响应客人加单。她这种奇怪的奉献精神与其说是为了客人,倒不如说是为了丈夫。每次看到她这个样子都让我觉得心痛。



我确信,照这样下去,这家店早晚会关门。



然而,十一月的某一天,我到店里的时候发现后面座席上竟然坐着几个客人,心中顿时涌上一种近乎感动的惊异。这还是第一次看到除自己以外的其他客人。那四个二十出头的女生大概是安槻大学的学生,再看看感觉还有些眼熟。



店里一下子来了四个年轻姑娘,筱冢肯定很高兴,看他和她们聊天的时候也比平常更起劲。相比之下对我的态度就略显草率了。



后来我几乎每次去店里都会遇到这几个女生,不过她们也不总是四个人一起来,有时来三个,有时来两个,还有时只有一个人来。她们比我来得频繁多了,好像每天四个人当中都会有人来店里。



有了这么照顾生意的常客,即使我不去,这家店应该也能维持下去吧。



我不知道这几个女生的名字,就擅自把她们称作“A团”,A当然就是“安槻”的首字母了。我观察了一段时间后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她们每天都来这家店到底是图什么啊?



显然不是冲着这里的饭菜来的。据我观察,她们每次一起来的时候,除了店家赠送的小菜之外,一般只点两三个菜。也不像是专门来喝酒的,有时她们一杯兑水烧酒能从头喝到尾。



既然我都能毫无压力地来这里吃饭喝酒,说明这家店的定价对学生来说也很友好。但我可不觉得这一魅力能大到牢牢抓住这些玩心正盛的小姑娘,吸引她们每天光顾。那么,她们到底为什么每天都来呢?



十二月的某个晚上,这个谜团终于解开了。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来到店里,发现只有花江一个人看店,她说筱冢有急事出门了,今天闭店之前都不一定能赶回来。



我不经意地朝座席看去,那边的桌子上孤零零地摆着三杯几乎没动过的兑水烧酒和三份餐前小菜。



看来“A团”已经来了。但是我没有看到她们的随身物品,难道说她们来过,已经走了?不会吧,现在时间还早呢。筱冢今晚不在店里,没人做菜,可他在的时候饭菜也不怎么样啊。



哦,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这样。这么简单的理由我怎么就想不到呢?这几个女生是冲着筱冢才来的啊,这下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仔细想想,筱冢仪表堂堂,颇具男子气概。虽然称不上超凡英俊,但在女性看来,这样的反而更有亲切感,不会显得遥不可及。就像当地偶像一样,可以让人毫无压力地接近。



解开了谜团让我很高兴,于是我点了一杯生啤,在吧台的老位置坐下。花江给我端来酒,一个劲儿地鞠躬道歉:“对不起,真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您总是这么照顾生意,我们真的……”



她不仅是为今晚之事,也在为丈夫一向的待客态度道歉。她逮住机会把深藏已久的歉意一股脑儿地倒出来,这架势实在把我吓得不轻。



“不不不不,没事没事,没关系……”



“请、请问,您需要点什么菜吗?筱冢不在,我也不会做太复杂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想起有一次吃过一个下酒菜,就是把融化了的奶酪涂在蒸熟的土豆上,非常简单,没想到竟然无比美味。这道菜应该不难做,我正想开口点菜,店门哗啦一声打开了。



是一身黑西装的筱冢,他扶着打开的拉门,站在外面的小路上没有进来,一边解黑色领带一边冲花江招手。



花江从筱冢手里接过某样东西,又在他头上做了一个挥撒的动作——好像是在撒盐,祛除晦气用的那种。



“不好意思,回来晚了。”筱冢进了店,脱下黑色西装外套扔给花江,然后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



“是有人过世了吗?”



“对。我去参加守灵式了。阿匠,你应该认识安槻大学英语系的小岩井老师吧?”



“小岩井老师?哦,认识,大一的时候他教我们英语口语。”



“这样啊。其实,不仅在读书时,甚至硕士毕业之后我都一直受小岩井老师的很多关照……”



“是小岩井老师过世了吗?”



“不,他夫人过世了。今天早晨看报纸的时候才看到守灵式通知,之前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于是我就急急忙忙赶了过去……”



说到这里筱冢停下来,脸上露出苦恼的表情。显然他还有话想说,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我说,阿匠……”终于,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始说了,“听说大学里的基础教学楼要换新楼了,是真的吗?”



“对,新楼基本盖好了。不过我听说这个学期旧楼还排了很多课,所以要等明年春假才会把办公教学设施正式搬到新楼。”



“所以说,新学期开始后就要启用新的基础教学楼了,对吧?那旧楼怎么办?”



“据说明年暑假之前会拆掉。”



“那么……明年暑假之前拆掉的话……就再也没有这个楼了……”筱冢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声音越来越微弱,似乎还没来得及扩散到四周的墙壁,就被沉重的气氛吞没了。沉默在空气中漫延。



我偷偷看了花江一眼,她好像很不满丈夫一直坐在那里,似乎想开口催促他赶紧换衣服干活儿。但是筱冢的表情如此痛苦凄凉,一时之间花江也怔住了。



“说起基础教学楼,五楼有个外语电化教室……”为了打破沉默,我只好没话找话,“我刚入学的时候,在那里上过小岩井老师教的英语口语课。说起来,这种基础课程学分很少,新生们大都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我也是如此,试图蒙混过关就算了,结果被小岩井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顿。”



“他就是那种老派教师。”筱冢的表情终于多少放松了下来,“我们那时也是,觉得上大学混够学分就行了,反正最后都能毕业。但是,在小岩井老师的课上拿到学分可不容易。也有学生抱怨,一个基础教育课,至于那么严格吗?结果被老师痛骂了一顿,之后大家都不敢吭声了。”



“他是不是说,学习态度不端正,不肯努力的人以后就不要来上课了?”



“对对,就是这么说的。看来你也被他用同样的话教训过啊。”



“不是我,是我的一个学长,他曾被小岩井老师骂得很惨。”



“哈哈哈,我能想象到他骂人的样子,就像老派的日本家长教训孩子一样。看起来小岩井老师直到退休都是老样子。”筱冢低声笑了几声,脸色又骤然阴沉下来。



“我说,阿匠,这个月的二十一日,你有时间吗?”



“二十一日?我想想,是星期二吧?我没什么特别的安排。怎么了?”



“那天中午十一点左右,你有空吗?”



“啊?”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想让你在二十一日十一点左右去基础教学楼,当然我是指旧楼那里,监视小岩井老师。”



“你想让我监视小岩井老师?”我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跟你明说了吧,我担心他打算在那天的那个时刻自杀。喂,你不要这副表情,我没开玩笑,是真的很担心。”



结果,筱冢一整晚都没换衣服,更没有进厨房。他就坐在我旁边,把为什么要提出这个奇怪的请求详详细细地解释了一遍。



“那是一九八二年,也就是十一年前的事了。小岩井老师有一个外孙,名叫里见凉,当时上高三。其实我和阿凉交情匪浅,他读初一到初三这段时间我一直担任他的家庭教师。”



筱冢年轻时一心打算将来靠文字立身,本科和硕士期间的他以能言善辩著称,常常与系里的资深教授展开学术辩论,据说小岩井老师对他非常欣赏。



“我之前说过,研究生毕业后我在东京的出版社工作过,不过只待了四年就辞职回了安槻。那时我因多年的理想破灭,整个人都垮了。这么说可能有些夸张,但我当时的确非常消沉,找不到人生目标,终日无所事事。有一天我在街上偶遇了小岩井老师,他问我近况如何,我就老实告诉了他……”



然后小岩井老师说他有个刚上初中的外孙,问筱冢能不能帮忙辅导他的功课,就当作是找到新工作之前的过渡,同时也可以帮他转换心情,重新振作。



“我觉得做家教总比游手好闲强,所以给阿凉辅导了三年,直到他初中毕业。其实当初小岩井老师希望我能辅导到高中毕业的……”



“也就是说,当初你们说好,你要给阿凉做六年家教,是吗?给同一个人做六年家教实在很少见啊,看起来小岩井老师真的很器重你。”



“虽然是小岩井老师找上我的,但后来我和阿凉相处得很好,这也是其中的一大原因。阿凉头脑聪明,性格爽朗,和我一见如故。我们经常愉快地聊些学习之外的事,有时还会就某些问题展开激烈讨论。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给他当家教直到他高中毕业。但我也不得不考虑诸多现实因素。那一年我三十岁了,俗话说三十而立,我也不能一辈子靠打零工过日子。看到阿凉顺利考入了理想的高中,我就辞去了家教的工作。之后的三年里我都没再见过小岩井老师和阿凉,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十一年前,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里见凉自杀了,而且是在安槻大学基础教学楼五楼的外语电化教室自杀的。



“据说当时阿凉的脖子上套着个绳圈,绳子另一端系在门把手上,他的身体几乎平躺在地上。那天中午十一点,小岩井老师发现了他的尸体,似乎就在阿凉死后不久……”筱冢悲痛万分地咬住嘴唇,“当时正值假期,学校里没有学生,阿凉知道那天小岩井老师有事要去电化教室,他好像是为了让外公发现自己的尸体,故意选择在那里自杀的……”



“故意在那里自杀?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他留下了遗书。我并没有见过实物,只听说他在遗书里洋洋洒洒地写下了很多对外公的怨恨。”



“怨恨?他们祖孙之间有什么矛盾吗?”



“说来话长。总之,一方面小岩井老师十分溺爱阿凉,另一方面又对他管教得非常严格,几乎可以说过于严格了。一般来说,老人总会对孙辈无条件地宠爱,但小岩井老师和一般的外公不太一样。”



阿凉是小岩井老师唯一的外孙,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小岩井老师有多爱阿凉,就有多想把他教育好,让他无论在学识上还是在道德上都能出类拔萃,他甚至把这件事当作自己人生的终极使命。筱冢认为,小岩井老师可能是做得太过火了。



“阿凉成绩很优秀,好像打算报考外地的大学,但不知为什么,他最后选择了直升安槻大学。我想这大概并非出于阿凉的本意,而是顺从了外公的意愿。当然,小岩井老师表面上并不会强迫阿凉,他大概嘴上会说‘这是你的未来,选你自己喜欢的就好’之类的吧。”



“其实心里想的是另一套?”



“大概吧。小岩井老师其实是希望宝贝外孙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上安槻大学,阿凉可能也反抗过,但最终没有拗过外公。”



“所以,阿凉是因为大学志愿问题而自杀的?还特意选择特定的日期、特定的时刻自杀,就是为了报复外公?”



“当然不仅仅出于这个原因,还有很多其他的事。从零花钱的多少到如何结交朋友,阿凉生活的各个方面,事无巨细,小岩井老师都要插手干涉。”



“他还干涉阿凉交朋友?这是怎么回事?”



“比如,阿凉在学校交到一个好朋友,小岩井老师就会担心这个人会不会把阿凉带坏。他会自己去调查这个人是谁,家庭背景之类的。”



“这也太……”变态了吧……我及时咽下了后半句话。不过筱冢好像明白我的心声,轻轻点头,一脸苦涩,似乎觉得与我有同样的想法就是背叛了小岩井老师。



“如果阿凉去朋友家玩的话就更不得了了。之后小岩井老师会打电话给那个朋友,仔细盘问阿凉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任何细节都不放过。这些都是我给阿凉做家教时他亲口告诉我的,他抱怨说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一个个都被外公吓跑了……”



“我觉得吧,再怎么说,小岩井老师的做法都有点过分了。阿凉的父母呢,他们对此有什么想法?”



“他们大概早就放弃了。小岩井老师待人接物谦和有礼,但也有固执己见的一面。乍一看他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但接触多了就会知道,如果别人提出的意见与他的价值观有偏差,他就不会接受,有时还会毫不留情地把对方臭骂一通。阿凉的母亲静子应该早对父亲性格中讨人嫌的这一面深有体会了。”



“那阿凉的父亲呢?”



“据说他在岳父面前完全没有发言权。他之前是小岩井老师的学生,小岩井老师看中了他的才学人品,才把他介绍给了女儿。”



“照你的意思,静子也是在父亲的授意下结的婚喽?”



“可能吧。阿凉自杀后,小岩井老师一味地指责女婿,说阿凉本来不是这样的孩子,都是女婿教坏了。他女婿忍无可忍,最后向妻子提出了离婚。三年后,也就是一九八五年,静子也去世了,据说是因为交通事故,但是……”



“你是想说静子也有可能是追随儿子,自杀的吗?”



“我不能断言。但是须磨子夫人,也就是小岩井老师的太太,似乎是这样认为的。今天我在守灵式上看到了小岩井老师,他憔悴得不成样子,让人非常担心。我尽可能地陪在他身边,听他倾诉了很多心事……”筱冢神情紧绷,沉默了片刻,又接着说,“听说须磨子女士是得癌症去世的,乳腺癌转移到肺部,受了很多罪。她在弥留之际给丈夫留下了一句话……”筱冢顿了顿,来回舔着嘴唇,眼底掠过一道奇异的光芒,“她是这么说的……‘你死了我也不会原谅你’。”



“不会原谅什么?”



“须磨子女士没有再多说。小岩井老师没能马上理解妻子的意思,后来他才慢慢想到,长久以来妻子一直认定是他害死了外孙和女儿。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一直默默地恨着他。意识到这一点后,小岩井老师深受打击……”说到这里,筱冢停了一会儿。沉默只持续了几秒钟,却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也不能说小岩井老师完全没有错。但是,外孙、女儿、妻子接连离世已经让他的精神千疮百孔,而妻子更是在临终时留下了诅咒一般的遗言,可以想象小岩井老师该有多么绝望。”



“所以,你认为小岩井老师很有可能会想不开,一了百了?”



先是逼得外孙自杀,然后可能又间接害死了女儿,接着妻子死前还留下那样的遗言,这一连串的打击会把一个人逼上绝路也不足为怪。



“没错。而且,我得知旧基础教学楼即将废弃之后更加不安了。如果旧楼在明年夏天之前就要彻底拆除的话,那就只剩下今年的十二月二十一日了……”



“你是说小岩井老师会赶在旧楼拆除前的最后一个十二月二十一日,在阿凉自杀的电化教室追随他而去吗?”



“怎么说呢,小岩井老师这个人十分注重形式。妻子去世的时候正好得知阿凉自杀的旧基础教学楼将要拆除的消息,他可能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当然,可能是我想多了。不,应该说我希望只是我想多了,这些全都是我的胡思乱想而已,要是这样就好了。但我还是忍不住担心,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在十二月二十一日那天,亲自去监视小岩井老师,可是不巧我那天有事不能外出。所以,阿匠,我想拜托你帮我监视小岩井老师,就在十二月二十一日中午十一点前后。如果老师真想做傻事的话,他绝对会选择这个时间,而且他恐怕会选择和阿凉同样的方式。所以,你只要密切注意电化教室周围就可以了。一切拜托了。”



结果,我却辜负了筱冢的信任,竟然让小岩井老师就这样死掉了。当地报纸和新闻已经大肆报道了这一消息,不用我亲自告诉筱冢,他也应该早就听说了。但是,向警察讲完情况,事情暂告一段落之后,我还是怀着沉重的心情再次赶赴筱冢店里。



起初,我只是打算向筱冢请罪。但其实我心里还有很多疑问,小岩井老师到底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我严密的监视,爬上五楼的?这不等于他是在密室状态下死的吗?然而,我不想对筱冢说这些,这样就好像在说不是我不小心,而是他死得太离奇。为自己开脱责任也太丢脸了,我干不出来。



可是没想到筱冢先提出了疑问,尽管他的问题与我在意的事情没有关系。



“我说,阿匠……这不是很奇怪吗?小岩井老师真是自杀的吗?会不会是有人把他从五楼推下来的?”



看来筱冢坚信,如果小岩井老师自杀,一定会选择和阿凉同样的方式,在电化教室上吊。



“不可能,小岩井老师毫无疑问是自杀的。”



当时,我看着小岩井老师的尸体愣了一会儿,然后猛地回过神来,朝对面的人文学院大楼跑去。我让学生事务办公室的职员帮忙报了警,很快警车和救护车就赶来了。



也许是为了调查是否有他杀的可能,除了身穿制服的民警和鉴证人员,还来了几位穿便服的刑警。其中那位精明干练,穿着黑西装,三十岁左右的女刑警正是七濑。



如果漂撇学长知道我和他心中的女神见面了的话会怎样呢?是气得说不出话,还是因为正面临毕业这个生死攸关的大挑战,无暇分心,因而毫无反应呢?暂且不管这些,以下我告诉筱冢的所有信息都是从七濑那里打听到的。



“就在通往电化教室和准备室的走廊上,警方发现了小岩井老师的手提包,并在包里找到了他的遗书。”



“遗书?真的吗?”



我把筱冢拜托我来基础教学楼监视小岩井老师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七濑。我告诉她,小岩井老师的外孙自杀,接着女儿去世,妻子临终前又把一切归咎于他,导致他精神极不稳定,好像有自杀的倾向。



筱冢问道:“老师的遗书里写了什么?”



“我没看到实物,据说里面写的和你之前说得差不多。大体内容就是,我是为了阿凉好才对他严加管教,没想到却害死了他。虽然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但反正静子也走了。须磨子把他们的死都归咎于我,说死了也不会原谅我,我觉得自己一直做错了。”



“遗书真的是老师写的吗?”



“警方还在鉴定笔迹。”筱冢对遗书的真伪提出质疑,让我觉得有点儿奇怪,“但我认为肯定是老师写的。你为什么觉得遗书可能是伪造的呢?你不是说他本来就……”



“我明白你的意思,担心老师会自杀的是我没错,但他是跳楼自杀的,这一点太奇怪了,我想不通。”



“你的想法也有道理,但小岩井老师似乎是不得已才采取这种方式的。”



“不得已是什么意思?”



“其实,在五楼走廊发现的提包里面除了遗书,还有很多东西。比如,绳子。”



“绳子?啊,也就是说,他果然想上吊的?”



“对,绳子恐怕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准备的。而且警方确认了,那条绳子是前一天小岩井先生刚买的。也就是说,正如你所担心的那样,他本来打算以和阿凉同样的方式自杀。至少在前往基础教学楼的路上他是这么打算的。”



“那为什么最后跳楼了?”



“在老师的提包里还找到了一个重要的东西,是钥匙。”



“什么钥匙?啊,我知道了。”



“没错,就是电化教室和准备室的钥匙。”



“看来老师就是想在阿凉死去的那个教室自杀啊。但是,他为什么……”



“老师想进电化教室,但门打不开。”



“门打不开?喂,你说得好像亲眼见到了似的,这也……”



“警方调查发现,老师提包里的那把钥匙是私自配的。可能是小岩井老师以前配的,这样就不用每次上课都跑去教务处拿钥匙了。”



“对啊。对小岩井老师来说,电化教室和准备室就像私人城堡一样,里面存放了很多教材和资料。他为了能随时出入才去配了一把备用钥匙。退休后他还一直把钥匙留在身边吗?”



“应该是。不过他是三年前退休的,所以,他不知道去年电化教室和准备室的入口换了新锁。”



“换了新锁?真的吗?”



“好像是旧锁使用年头太长,金属老化了。听说之前有人开门的时候,把钥匙插进去转,结果锁坏掉了,所以就换了新锁。小岩井老师并不知情,他拿着旧的备用钥匙开门,却怎么都打不开,无奈之下只好……”



“你是想说,他无奈之下只好临时改变自杀方式,从上吊变成跳楼了?”



“是的。而且他当时正好在五楼,这可能也是他改变主意的重要原因。也许他想,跳楼更方便,只要越过齐胸高的矮墙跳下去,就解脱了。”



筱冢双手抱胸,眉头紧皱,沉思了一会儿。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好像在威胁某个看不见的敌人。“的确,从遗物和现场状况来看,只有这一个解释。但我还是觉得很奇怪,你说呢?”他死死盯着我,或者说瞪着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就是说,从小岩井老师往基础教学楼走来开始,他的一切行动你都没有看到,是不是?”



我点点头,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下意识地耸了耸肩,赶紧端正了姿势。



“不仅他走过来你没看到,他在五楼试图开门,咔啦咔啦转动钥匙,与门锁搏斗的样子你也没看到……这件事怎么想都很奇怪,不是吗?那时你一直在五楼啊。”



没错,我一直在五楼。更确切地说,我从一楼爬楼梯上到五楼,从五楼又爬楼梯下到一楼,之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五楼。



“你在五楼的时候,还仔细检查过那里的厕所,并且确认过通往其他教室的入口也是锁着的,对吧?”



“对。但是……”



“但是你没有看到小岩井老师。这可真奇怪,太奇怪了。”



当然,我也感觉事情有些奇怪。



“我最在意的是电梯。你在楼里监视的时候完全没听到电梯升降的声音吧?”



完全没听到。确切地说,除了胡麻本和稍后的古仁她们四个戏剧部成员坐电梯从一楼上到三楼之外,没听到过电梯有动静。



“如果你没有记错的话,那小岩井老师就应该是特意爬楼梯上到五楼的。但是这又不大可能,我甚至可以断言这根本就不可能。”



“是因为小岩井老师上了年纪,腿脚不好吗?”



“对,没错,他走路都需要拄拐杖。而且他的视力也下降得很厉害,有时会看不清东西,再加上腿脚不灵便,我很难想象他会特意去爬楼梯。咦?这些你也知道?”



“五楼走廊上发现的提包旁边还扔着一根拐杖,警方好像已经确认过那就是小岩井老师平时出行时用的。”



“他的拐杖……也在那里?”



“所以说,老师恐怕就是爬楼梯上去的。虽然不知道他上楼的确切时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我看漏了。”



“不不。”筱冢耍性子一样连连摇头,“不,不是这样的。你搞错了,大错特错,小岩井老师根本不是自杀的啊。”



“你的意思是?”



“老师死时穿着鞋,对吧?还戴着眼镜,是不是?”



我的思绪飘回到发现尸体的那个时刻,小岩井老师死时的惨状在我的脑海里逐渐变得清晰。卡在耳后的镜框和指向天空的鞋尖鲜明地浮现出来。



“是的……对,就是这样。”



“当然,跳楼自杀的人也不一定都会事先摘掉眼镜,脱掉鞋子,把一切都打理好。的确不一定如此。但是小岩井老师一定会这么做。我说过,他是一个非常注重形式的人。我敢打赌,如果他真的选择跳楼的方式自杀,事先一定会把眼镜、鞋子,还有遗书全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五楼走廊里。”



“所以,你是想说,小岩井老师不是自己想跳楼,而是被人推下去的吗?”



“这我可不敢说。但我觉得事有蹊跷。”



“什么蹊跷?”



“比如那天戏剧部成员正好在那栋楼里排练,这就挺蹊跷的。”



“啊?这、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蹊跷吗?”



“那、那个……到底哪里蹊跷了?我不太懂……”



“我也说不上来具体哪里蹊跷。对了,那个戏剧部部长,叫胡什么来着?”



“胡麻本。怎么了?”



“你能不能把他介绍给我认识一下?”



“当然可以,这很简单。怎么?你找他有事?”



“我想问他点儿事。”



筱冢好像也不清楚找胡麻本的目的何在,不过我还是跟胡麻本说了。我告诉他找他不是想喝酒,而是这里有个人想问问他关于那天的事。于是我带他来到筱冢的店里。胡麻本一脸紧张,又显出些许好奇。我把他引荐给筱冢,胡麻本条件反射似的露出亲切的微笑。当筱冢自我介绍说他叫筱冢佳男,是安槻大学校友的时候,胡麻本的反应有些微妙,他向对方确认了一下名字是哪两个汉字。



胡麻本彬彬有礼的态度中透出一丝疑惑,好像在回忆以前是否见过筱冢。而当我说起那天我过去是因为怕小岩井老师自杀而去监视他时,胡麻本脸色骤变,他瞪大双眼,向前探出身体。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呀。阿匠,你可真是见外,如果那时你告诉我的话,我也可以帮忙啊。”



“啊?帮什么忙?”



“帮你监视小岩井老师,不让他做傻事啊。这种事情,多一个帮手不是更好吗?”



他不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一点。不过就算我当时想到了,真会开口找他帮忙吗?



“我说,胡麻本……”看筱冢的口气和态度,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对方当客人招待,“那天你也在基础教学楼,是吧?我想问问你当时的情况。”



“别在意,请随便问。”



“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比如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在基础教学楼里或周围鬼鬼祟祟地出没?”



“这个真没有。我和阿匠在电梯厅聊了几句,就坐电梯去三楼了。我用从教务处借来的钥匙打开教室,在里面等待同伴。那几个女生来了之后我们就开始读剧本了。”



“这期间没有发生任何可疑之事吗?”



“没有。十一点半左右,我记不清具体时间了,外面突然乱起来,我们听到了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纳闷是怎么回事,就来到走廊往下面张望。有一个女生看到了……”他说的是出水亚由美。



“当时尸体还没被蓝色塑料布盖住,她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捂着嘴就往厕所冲去。结果没来得及跑到厕所,直接吐在走廊那里了。”



这件事我从七濑那里也听说了。为了确认楼里有没有目击者,警方从一楼顺次检查,最后在三楼看到胡麻本一个人用厕所里备用的拖把擦地板。



“亚由美躲在教室里哭个不停,我让另两个女生去安慰她,自己在外面打扫。然后警察来了,我把我们知道的全说了。但是我们一直在教室里排练,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情况。”



筱冢又问了胡麻本很多问题,基本上只是再次确认了一遍已知信息,没有额外收获。看起来他找胡麻本问话果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这也在我的预料之中,但是让我在意的是,他对胡麻本的态度有些奇怪,明明是初次见面,他却表现得相当咄咄逼人。好像筱冢心里已经认定胡麻本了解小岩井老师之死的某些内情,不,甚至可以说,他怀疑胡麻本与这件事有直接关系。他显然把胡麻本当作“嫌疑人”在盘问。



我不知胡麻本心中做何感想,他自始至终都表现得从容有礼。至少在筱冢店里时是这样。



筱冢终于没问题可问了,我怕我们再待下去气氛会很尴尬,于是催促胡麻本一起走。就在这时,筱冢自言自语一般地嘟囔着:“说不定那天小岩井老师不光没用电梯,连楼梯也没用。”



“嗯……这是什么意思?”我不由得停下脚步。



“没什么,就是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你看,一楼电梯门附近贴着很多社团的海报和传单,对吧?”



从他的语气就可以知道他已经去过现场,亲眼确认过那里的情况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学校是不允许学生在正规告示牌之外的地方张贴海报的。而小岩井老师认真和固执的程度都远远超过常人,他对不遵守校规的学生总是格外严厉。有一次,他看到那里密密麻麻贴满了海报,气得火冒三丈,那样子我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我和胡麻本下意识地对视一眼。



“他无视在场学生和老师的反应,理直气壮地把海报全都撕下来扔掉了,一张都不剩。如果二十一日那天,小岩井老师真的去了基础教学楼,那些海报不可能还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这一点让我觉得非常奇怪,总觉得老师就没有到过那个地方似的。哈哈哈,当然了,这都是我的胡思乱想而已,很有可能只是因为老师年老体弱,没有精力管海报的事了。”



虽然筱冢嘴上说着只是胡思乱想,但他的话里显然大有深意。胡麻本也和我有同感,一出店门他就凑近我,压低声音说:“阿匠,不好意思,你现在有空吗?”



“怎么了?”



“关于小岩井老师的事,我无论如何都想和你聊聊。”



“你刚才怎么不和筱冢聊?”



“和他说有点儿不方便。”



“什么意思?”



“等我说完自己的想法,还想听听你的看法。”他一边走一边开始说起来,“阿匠,那天你一直在基础教学楼监视,对吧?”



“嗯。”



“但是,你从楼梯上下楼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人。除了我和戏剧部的几个女生,也没人用过电梯。所以,你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小岩井老师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上的五楼,是这样吧?”



“没错。”



“你把这个疑问告诉警察了吗?”



“算是说了吧。”



“那警察有什么看法?”



“虽然没有明确说出口,但他们觉得就是我看漏了。”



“你自己觉得呢?你真觉得是自己粗心大意看漏了吗?我希望你说出真实的想法。”



胡麻本停住脚步,观察我的表情。



“说实话,我没有看漏,绝对没有。但是从结果看,只有这一种解释,那就是说我的确——”



“如果真是如此,那你觉得你为什么会看漏呢?你明明那么小心了。”胡麻本极其认真地盯着我,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这……这谁知道呢。”我灰心丧气地回答。



“好吧,你仔细听我说。阿匠,那天你在五楼的时候,并没有一直待在电梯厅,对吧?你还去教室区那边检查了一圈。”



“对。我原本以为某个通往教室的入口没有锁,但发现不是这样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胡麻本略显急躁地打断我,“你去走廊查看各个教室的时候,你听好,要是这个时候电梯运行的话,你能听见声音吗?”



“在走廊的时候?这个……”我想了想,“应该……听不见吧。那时通往走廊的门是关着的,尤其是我走到走廊尽头,查看离电梯厅最远的教室时,应该是听不见电梯声的。但是——”



“听我说完。”胡麻本气势十足,一时之间我都不知道他是在发怒,还是在发笑,“那个时候,听好了,我在想,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小岩井老师坐电梯上楼了?”



“不,不会的。也许我在走廊的时候听不到电梯声,但后来我回到电梯厅时一个人都没看到啊。这个绝对没有错,我连厕所都检查过了,一个人都没有——”



“那时小岩井老师并没有上到五楼。”



“你说什么?”



“比如,他到四楼就从电梯里出来,躲到厕所或其他地方了。”



“啊?他为什么要躲起来?”



“因为躲起来就可以等你从五楼下来之后,再爬楼梯上五楼。就不会被你抓个正着了。”



“你、你等等,你这样说就好像小岩井老师知道我在监视他似的……”说到这里,我突然恍然大悟。胡麻本盯着我,沉重地点点头。



“就是这样,小岩井老师知道,如果遇上你,你就会阻止他自杀。所以他才躲起来了。”



“不可能。他是怎么知道的……”胡麻本用那种演员所独有的目光凝视着我,让我无法退缩,“他不可能知道那天我在基础教学楼监视他啊……你是说,有人告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