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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恋慕之人(1 / 2)



据说我那位销声匿迹的朋友,完成了『毁神』,然后死去了。



听闻这愚行之际,我并不吃惊。很多人都会说他疯了吧。然而他的行为,恐怕既不是疯癫之极所作出的选择,也不是盲信之极所产生的妄想。



真正的经受磨砺过的疯狂,乃寄宿与正常的意识之中。那个男人,明知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还是挑战了神『神』,继而死去。这是他理所应得的下场,他被愚蠢的梦所破坏,毁得不成样子。



人毁不了『神』。当人之手描绘出『神』的那一刻,『神』已不是『神』。



即便如此,却执意要去挑战,那便等同于放弃做人。



我的朋友,觉得能够在同自己的斗争中,最终达成目的么。



这种事连小孩子都明白,那不过只是显而易见的愚行罢了。



愚行,不过是愚行。但在初闻之际,在我心头涌上来的感情,是安心。



他什么也不说,毫不在乎孤身一人凄惨死去,我对这份决意感到欣喜。



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是他的朋友。



我即便知道这个事实,还是为我朋友的愚行祝福,欢喜。



他,连自己都不在乎。



独自挑战,独自死去。



什么也不说就消失了。



也罢。且把这份淡水之交,藏在我那被再会的心愿所蒙蔽的双眼中。



也罢。朋友啊。一心深爱着妻子的可悲男人啊。我断然胜不过的愚蠢之人啊。



仅仅为了一名女子,而孤独死去的男人啊。



————————我将我接下来所做之事。



————————将一切的愚行,献给你。



* * *



在深红的房子前面,那个人微笑着。



他的肚子上,开了个惨不忍睹的洞。



西装被血打湿,染红。在绽开的肚子里,我看到了肉和脏器正血淋淋地蠕动着。他每次呼吸,伤口就会抽经似的蠕动,吐出血来。他在狐狸的房间前面,摆着一张平静的表情。我在电梯里,不停地,不停地摇头。



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求你了。不要去。



我不停地乞求,抓着他衣服的下摆。我有种绝望的预感,只要我放手,他就会消失掉吧。我的哀求他听不进去。他会开了我的手。将我拼命抓着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他的手上满是鲜血,很烫。我不论使出多大的力气,我的手还是被他轻易地掰了下来。我感觉,维系生命的救生索被无情地切断了。为什么,他为什么听不到我的声音,为什么不肯听我央求。这样子,会不会太冷酷了啊。



我只是,不想让你去啊。



我只是,想让身负重伤的你逃走啊。



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死啊。



突然,他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指包住了我的手,然后挪开。在拥抱一般的相互接触之后,他退出了电梯。他带着平静地表情。



肚子都开了一个大洞,却还带着微笑。



对我说



「再见、还有谢谢——————白雪小姐。」



—————————————我配不上你。



下一刻,门无情地关上了。



电梯,强制性地开始下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叫喊冲破喉咙,满溢而出。然而这尖叫,无法传到任何人的耳朵里。我的视野被泪水模糊了。门怎么也打不开。我想要站起来,但是,身体无法动弹。我祈求这电梯停下来,可电梯已然继续运作。我拼命地让唯一能动的手指动了起来。



指甲开裂,血从手指中喷出来,但我不去理会。我自己会怎么样,我根本就不在乎。



这样下去的话,这样下去的话,这样下去的话,那个人,那个人,那个温柔的人会!



我疯狂的抓挠地面,像小孩子一样又哭又喊。可能是我太疲劳了,意识有些恍惚,眼前渐渐变暗。即使如此,我仍旧继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就算把喉咙喊破了也好。我的声音,说不定能让那个人听到,说不定能阻止那个人的鲁莽行为。



求你千万别出事。求你千万别出事。



求你千万别出事。求你千万别出事。



求你不要死。



不要丢下我。



白……雪……人……大……怎……大……白雪……大人……



从远处,传来某人的声音。我朝着这个声音,拼命诉求。



快来人,秋明。请救一救那个人。不然,那个人会死的。



我拼命地去抓住那模糊的声音。突然,眼前亮了起来。



「白雪、大人……白雪大人!您怎么了?白雪大人!」



—————————这是,雅的声音。



当我察觉到的这一瞬间,我醒了过来。



* * *



刚睁开眼睛,眼泪顺着脸滑下来。视野被打湿,模糊不清。



就像水面中映出的虚像,摇晃着,浮现出某人淡淡的影子。



「阿、白雪大人。你这是怎么了,居然哭成这样」



雅一脸坤说地说道。我轻轻起身。她拦住了我,用宣纸擦了擦我的眼睛。看来,天还没亮。虽然这间屋子完全被白色所覆盖,没有窗户,不过院子里静悄悄的,从这一点便能知道。眼泪被宣纸吸收,消失了。刚才充满心头的绝望与悲伤,也像假的一样消退了。只是,唯有悸动残留了下来。心脏仿佛要冲破胸口一般,猛烈地跳动着。我做了个讨厌的梦。那是我被狐狸抓去,那个人前来救我时的记忆。当时,我本以为我会失去他。



可是,他活了下来。他应该,还说着。



但是,我无法用亲眼去确认他的身影。



『真是对不住啊,雅。把你吵醒了么?』



「不,绝无此事。只是,听到白雪大人哭得伤心……于是我心想,莫非做了什么噩梦」



我拿起枕边的扇子,写了起来。即便身处昏暗之中,她还是读取了文字,静静地点了点头。她应该在说谎吧,她应该听到了苦闷的叫声。我究竟在做什么。竟然因为私情,因为恐惧,因为背上,让族人感到不安,简直太不像话了。但是,即便我想要忘记,无数次地驱赶掉,梦中的情景还是一次次地回到脑子里。



他走了。抛下了我,消失了。



就像哥哥,就像柚木乃小姐一样,消逝在了遥远的地方。



然后,只有我一个人被留了下来。



人死,是不可抗拒的。一度前往那个世界的人,便再也回不到这个世界。



就连其身影都无法见到。纵然拥有超越人类智慧的力量,也无法打破生与死的境界。



原来超能力,有的时候也是非常无力,非常残酷的东西。



哪怕能毁『神』,愿望也不可能无法实现。再也无法相见,再也无法对话,再也无法触碰。我惧怕这个事实。我现在,正亲眼目睹着兄长的疯狂。



那绝望,那孤独,那过于沉重的苦恼。



还有那无法弭平的,深刻无比的悲伤。



如今,我都切身体会着。



『雅,我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能不能让我去见他呢?



在我这样写出来的瞬间,雅的表情绷紧了。我回想起水无濑家前些天的混乱。



我为了那个人,选择了与狐决战,却失手被擒。被他救下的我和茧墨家的人一起回来的时候,大屋一时间引起骚动。要是没有茧墨阿座化大人的亲笔的致歉信,恐怕茧墨家与水无濑家就要爆发第二次战争吧。



我不能够让水无濑家的人与狐狸见面。跟那个将死者与生者放在天平上的狐狸做对手,族人确实会死伤惨重。但是水无濑家欠的,一定要还。



伤害家族,等同于咬破自己的咽喉。



要是因为我自身的原因而危害家族,我只能以死谢罪。



我曾拯救过为了与哥哥对峙而拼上性命的水无濑家还有我,这次我为了他,自愿选择了战斗。然而,族人不理解我的决意。连狐狸的邀请都去接受,简直精神不正常。况且,我的决意产生了某种矛盾。临时的帮手,本来是应该舍弃的。若不是我动了情,他是死是活,和水无濑家毫不相干。这才是正确的做法。那绝不是我应该在乎的东西。



我是水无濑家的族长,是家族这条龙的龙头。我不会逃避。也没想过要逃避这份重担。可是,我为他赌上了性命。这是我的任性妄为吧。



头不能够离开身体。



我没道理离开家族。



更何况是死。



这道墙,实在难以逾越。



我要是不去,他就会任狐狸摆布,从心灵开始死掉吧。



为了肩负一族的伤痛,就算舍弃自己的声音我也毫无怨言。



如果因为自己,而波及到全族受到迫害,那还不如让我去死。



『雅,我』



「请歇息吧,白雪大人。您一定是累坏了。只是一些扰乱心神的琐事而已,到了早上,一定就会忘记的」



雅平静地说道。她的嘴上露出笑容。但是,她的声音很严厉。



她轻轻地拿走了我的笔和扇子,放在了枕边。她像照顾孩子一样,将我扶下,重新盖上被子。她这强硬的行为,我完全可以出言指责。然而,我还是乖乖地躺了下来,阖上了眼睛。水无濑家的重臣,全都命丧哥哥之手。现如今一个人站在我身旁的她,劳心劳力的程度不可估量。我阖上眼睛,思考起来。



换做平时,一下子就会冲过来的那孩子,不在这里。



———————幸仁启程了,正在前往那个人身边。



那是几天前的事情。那个人本打算拜访仍处于混乱状态的水无濑家。



通过设置在他附近的报信鸟得知此事的我,修书一封交给了幸仁。上面几乎没写任何我想说我的话。即便如此,只要能通过幸仁看看他的情况,打听一下那个人的事情,我应该就能稍微放下心来吧。想到这里,我心头更加躁动。眼泪快要再次冒出来了。我让软弱的自己平静下来,缓缓地进入梦乡。



我的本质,其还是很久以前的那个,被哥哥抛下的孩子。



哥哥的妻子死了。一个温柔的人,消失不见了。



严厉的父亲被杀死了,哥哥陷入『神』的肉里。



正因如此,我才死不松手。



我———不想失去那个人。



* * *



「姐姐!」



「姐姐?」



两个声音在喊我。我艰难地睁开眼睛。



两对大大的眼睛正瞧着我。黑色与红色和服的两个身影,正坐在我的胸口。



两个小家伙是更纱与蝶尾。她们像小猫一样,在我跟前眨着水汪汪的眼睛。



两个小家伙见我起身,脸上露出笑容。他们两个把脸贴到我的脸上。系在耳朵上的铃铛摇摆起来。两人相互顶着柔软的额头,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她们似乎是来叫我起床的。我脑袋没有感到睡眠不足所特有的沉重感觉。在她们两人过来之前,之所以没有其他人过来叫我,这应该是雅的安排吧。



我准备起床,可两个小家伙拉着我的胸口,让我不好活动。我拜托她们让开,她们轻轻地趴了下去。她们的手抱住我的身体,直直地看着我。



看来,她们是想把我抱起来吧。可是这个姿势,恐怕是办不到的。这下可麻烦了。我的手够不到笔,正发愁的时候,槅扇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阿、白雪大人,您醒了么…………你们两个!!!!!!!!!!!!」



只闻一阵地震一般的低沉声音。更纱与蝶尾,微微地跳了起来。



她们迅速张望两边,把我抱住,似乎在犹豫是该让我保护她们,还是该逃出去藏起来。下一刻,两个人选择了这种的方案,从我胸口上跳了下去,绕到我身后。她们两个,撑着我的背,就这样让我直起身体,然后藏到了我的背后。



「我们没有做坏事」「没有做坏事」



「要是觉得没做坏事,就不要藏起来啊!哎、真是的、幸仁上哪儿去了!都说让他负责照顾这些孩子的,他……哎」



雅叹了一口气。她的眉心浮现出深深的咒文。她飞快地地摇了摇头。



「对了。幸仁下山去了。真是的,竟然也不知会我一下」



我连忙拿起扇子,振笔疾书,回应她的抱怨。



『雅、幸仁奉我之命下山的,请你不要责怪他』



「嗯、我明白。我虽然明白,但幸仁就是太依赖白雪大人的体贴,所以才一直只能画青蛙……还是算了,幸仁的事以后再说……更纱、蝶尾,快出去!不要给白雪大人添麻烦」



雅刚进到屋子里来,更纱和蝶尾便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她们咿呀的叫声渐渐远去。可是,叫声慢慢换成了笑声。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叮铃—、铃—、叮铃—、铃—



两个人像风一样离开了。雅叹了口气。



我挺直了身体。然后,对雅露出微笑。



* * *



在侍从们的服侍下,我用完早膳,打理好装束。



借人之手印在嘴唇上的朱红,散发出甜甜香气。



我巡视大屋,到处看看大家的情况。哥哥背叛家族,向这所大屋发动过袭击。在袭击中受伤的人们,身心都开始渐渐康复。因至亲之死大受打击的人们,也正要向前迈进。坏掉的屋子的修复的工作,也已告终,失去的人员已补充完毕。



这座宅院被祥和的寂静环绕着。我在哥哥房间的连廊上坐下来。



我安心的吐出一口气,仰望蓝天。水无濑家当前没有任何危险。



今天这一天,令人吃惊的祥和。



「白雪大人,您到这里来了啊」



一个平静的声音呼喊我。布满细纹的温柔脸庞,正注视着我。她名叫小梅,是父亲的重臣的妻子,如今正在厨房工作。她将手中的喷子放在连廊上。



她在我身旁端坐下来。历经沧桑的眼睛,仰望蓝天。



『到这里来,没有问题么?』



「嗯、承蒙白雪大人关心,非常感谢。我没事。丈夫直道最后,都侍奉着前代大人…………这是无比自豪的事情」



这是兄长曾经使用过的屋子。可是,那也是哥哥背叛水无濑家之前的事情。在过去,他曾浑身是血地站在这个地方。小梅的丈夫为了保护我的父亲,被杀害了。他的肚子被『虎』撕开,内脏飞了出来,血从遗体里被抽干了。



小梅回头去看发生惨剧的地方,脸上一直挂着平静的笑容。我将写好字的扇子,递向她的侧脸。



『您的丈夫,金久,真的非常敬忠职守。再也没有他那么出色的护卫了。父亲也一定会为他感到骄傲的』



「可是到头来,他还是没能保护得了前代大人,他一定死不瞑目吧」



小梅望着半空,眯起眼睛,仿佛看到亡夫的灵魂就在空中一般。接着,笑美又看向了我。在她那温柔的灰色瞳中倒映出我的样子。我从小就认识她,她看我的时候,有时就像看着自己的孙儿。



「白雪大人真的长大了呢,看到您越来越出色……我真的很开心」



『您,什么也不对我说么?』



前些天,我回来时所引发的骚乱,很多人都不知情。可是,笑美当时正好在场,深知其中情况。关于小田桐勤的事情,她也应该听到了吧。我刚才写的那句话是在问她,在那件事上,她是不是不指责我。而她微微张大眼睛。



她就像用手掌包住我的手一样,握住了我的手。松弛的皮肤和满是皱纹的手,非常柔软。



灰色的眼中,从正面看着我。她静静地开始讲述



「柚木乃大人好可怜……虽然有违现代大人的意愿,我还是还喜欢那位大人。所以……我怎么也无法憎恨起来。白峰大人也是个可怜人。伴侣的死,让他相当难过」



那位大人为了我们,承受着漫长的痛苦煎熬,最后被压垮了。



她的眼睛埋进皱纹里,温柔地微笑起来。她就像哄我一样,拍了下我的手。



「小田桐勤大人,以前以前保护过白雪大人的那个年轻人吧。白雪大人去救他,是因为非常喜欢他吧」



我仿佛被她温和的语调吸引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小梅仍旧注视着我,也对我点了点头。她的嘴上,露出母亲一般充满慈爱的微笑。



「白雪大人,您比以前表情更加柔和了。就像白峰大人还在的时候。雅大人很反对……但我们多半是支持您的。过去的事情,随着许许多多的人的去世,已经全部消失了」



我们希望白雪大人的心不要也被压垮,能够好好的活着。恋爱而已,没问题的。



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的父亲去世了。她的丈夫,也不在了。



许许多多的人丧命了。这是非常令人难过、沉重、可怕的事情。



然而,水无濑家的变化也是有意义的。束缚着家族的大量沉重枷锁,随着他们的死,已经弱化,丧失力量。跨越了令人窒息的日子,我也开始感受到气氛的变化。我的复仇心早已衰退,在了解哥哥的真实想法后,水无濑家开始吹进清新的风。



小梅笑着,让我自由去爱。她的脸,忽然模糊了。



小梅露出惊讶的表情,伸出着垂垂老矣的手指,触摸我的脸。那手指被打湿了。回过神来,我已近哭了起来。我把笔拿在手上,想要把话写出来,却不得要领。小梅就像在说她明白一样,一边点头,一边抱住我的肩膀。她温柔的,沉沉的在耳边细语



「水无濑家的人,都希望白雪大人能得到幸福」



这一点,请您千万不要忘记。



安心的感觉充满胸口。族人们,并没有将我想要救他,希望他活下去的这份思念,当成罪过。这件事,让我有种佛从地狱底层被救上来的感觉。眼泪纷纷从脸上滑下来。我想消失后一样,哭了起来。小梅一直安抚着我,抚摸着我的背。



就在这时。大量的墨汁像闪电一般在地面上奔驰起来。



无数的文字如同蚂蚁的队列,将白色的地板完全埋没。



那些墨汁霎时将房间染黑,继而消失。我眯起了眼睛。眼泪立刻停了下来。



淹没地板的这些文字,我绝不会看错。这是在喊我出去,里面夹杂这警报。



「…………有客人?客人来了么?」



小梅诧异地说道。文字报告了,有重要,而且难对付的客人到来。『不速之客』这种词汇自然而然地在我脑中闪过。到底,是谁现在来拜访水无濑家呢。



我连忙起身,然后迅速走了出去。



* * *



客人有两位,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一位身着红衣的少女。



男子低着头,而少女站在男子身旁,两人个人正站在门前。



紧急通告我出来的门卫,正向两人投去怀疑的目光。水无濑家的人,都无法完全藏住困惑与戒备的态度。而造访水无濑家的客人,就是那么始料未及的存在。



男人穿着一件丧服一样的黑色和服,连衬领和袜子也是黑色的。他有着一张精悍的面庞,但头发像女人一样长。在他旁边,一个印了唇朱,穿着红色和服的少女正禁忌你搂着他的腰。剪得整整齐齐的黑色头发,一部分扎了起来,用一只山茶花发簪盘住。黑亮的头发下面,那张脸蛋充满着与年龄不相符的阴郁。在两人背后,整齐地站着一批用绛紫色的布蒙着嘴的光头随从。一个个光头反射着光芒。



与水无濑家相比,他们的异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知道他们是何许人也。



『久违了,斋贺龙禅大人。在兄长辞世后,好久都没有再见过了』



「挖苦就免了。我也有,过来拜访其实是很容易的事情。话说,你还真的长大了呢……没想到那个小姑娘,现在当上族长了。还真有这一天呐」



他眉心微微缩起。听到他侮辱一般的口吻,雅不由得轻咬嘴唇。不过,龙禅对此不屑一顾。他毫不客气,就像打量我一般向我看过来。



「哎呀,本以为你会无忧无虑地张大,结果却成了族长啊。你这小姑娘也是多灾多难啊。对于这件事,白峰也肯定非常懊悔吧。他之所以拔掉舌头,也是为了不让别人尝到和他一样的痛苦。然而,现在…………真是的,老天爷真是什么都不让人称心如意啊」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的口吻十分沉重,充满对哥哥的哀思。可是,我却无法容忍他这番话。斋贺龙禅,还有他的妹妹,朱鸟。我对两人有所耳闻。他们是有能力出入水无濑家的强大的超能力者。特别是龙禅,我听说他和哥哥有一定的交情。我曾经见过他们无言对酌。



可是,在哥哥背叛之后,在哥哥惨死之后,他都没有现过身。



哥哥的葬礼早在宅院内匆匆了事。如今,他应该再无事造访。



『若要寄托哀思,我谨代哥哥领受,哥哥在天之灵也一定会开心的。但除此之外,还请不要对水无濑家说三道四。您来我水无濑家,有何贵干?』



「哎,寄托哀思怎么能让白峰高兴得起来?我连他的朋友都算不上。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说的。他因自己愚行而死,他的死应该自己来承担吧」



我此次前来,不过是来告知我与前代之间的约定。



————愚行。这个男人,说哥哥的行为是愚行。



我手里的扇子倾轧作响。确实,哥哥的死是愚行所致,死得毫无价值。人根本毁不了神。为了神,为了妻子,为了自己的思念,毫无意义地杀人,这种行为确实应该称作愚行吧。可是,我不能容忍一个外人这样说。就算流光了血,就算割断了肉,他还是水无濑家的人。然后,当时只有那个人保护了我,他肚子被老虎撕开,孩子从肚子里出来。容不得外人说三道四。



「…………和先代的、约定」



正当我想用扇子反驳的时候,雅呆呆地嘟哝起来。我察觉到她的动摇,转过头去。雅睁大了眼睛。她的嘴唇微微地颤抖起来。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父亲对龙禅许诺过什么?



『雅,回答我。前代,父亲做过什么约定』



听到我的提问,雅态度骤变,咬紧嘴唇。她没有开口,犹豫起来。她究竟在犹豫什么。我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前后摇晃。雅激烈地摇了摇头。



就像是,难以启齿一般。



「哎呀,小姑娘,你不知道么?白峰很定没讲过吧。那家伙,是不是太心疼妹妹了,对我有所不满呢。哎呀,太伤人了啊」



龙禅轻轻地耸了耸肩。那些话非常的不祥,令我表情绷紧。只见龙禅讥讽地弯起嘴。在他旁边,朱鸟那双阴郁眼睛,一直盯着地面。



他就像笑似的,短短地吐了口气。然后,他盛气凌人地说道。



「我,是你的未婚夫。这么说,你懂了么」



我的眼前感觉一下子黑了下去。



黑衣男人在喉咙下面,冷笑着。



他的身影,就像一只不祥的乌鸦。



* * *



我在混乱的状况中,将两人带到客厅。



龙禅不再多说什么,走进房间。



我把他来带的随从们,安置在了另一间大客厅里。他们一声不吭围坐在了房间里。他们盘腿坐下,似乎无心休息。斋贺的人缺乏人味,搞不懂他们的行动原理,让人很不舒服。



更纱和蝶尾很感兴趣,在客厅里发现了朱鸟。应该是因为平时很少有相仿年纪的客人来访吧。我把两个小家伙赶出去,回到了组长的房间,迅速关上了槅扇。



随后,我当场跪坐下去,全身开始剧烈地颤抖。



我应该很早以前就做好接受政治婚姻的觉悟才对。然而,动摇却完全无法平息。如果不是当上了族长,我恐怕在更小的年纪就嫁出去了吧。可现在,我无法承认这桩被别人定下的婚姻。我心脏疯狂乱跳,连牙根都开始颤抖。我讨厌,讨厌得不得了。除了那个人,我不想让任何人碰我。



我回忆起那个人手中的火热温度。回忆起他肚子上受了严重伤,却仍旧露出微笑的身影。为了那个人,我能够轻易地豁出性命。而泪水,也如此轻易地满溢而出。



换做从前,我是能够忍受的吧。然而现在不一样了。



一边思念着那个人,一边被其他男人抱着,这我做不到。



我只要那个人。我爱着温柔的,脆弱的,愚蠢的那个人。



我喜欢他。我发自肺腑地想成为他的妻子。以前,我从没这么强烈地想过。我发了疯似的抗拒着,我不想成为其他男人的东西。



我抓挠地板,不住地呜咽。族人们可能在顾虑我的感受,谁也没有在我面前出现。我独自抱着自己的肩膀,拼命调整呼吸。我苦思冥想,能不能拒绝这桩婚事。既然是前代族长决定的,要打破应该也不是不可能的。然而,龙禅早已到了谈婚的年龄,我要是现在拒绝,一定会触怒他吧。我不禁用力咬住嘴唇。血流了出来。



我将铁锈的味道咽下去,尝试下定决心。我是家族的头,并不是独立的生物。根本容不得我实现自己的恋情。



我强行让身体不再颤抖,擦掉眼泪。这个时候,我想起将我这双被泪水打湿的手包住的那份温暖。温柔的话语流入我的耳朵,各种各样的情景,一下子在头脑中满溢而出。



浑身是血的,哥哥的身影。脸上搭着白布的父亲的身影,还有垂着脸的族人们。抱着妻子的遗体,放声咆哮的背影。在渐渐崩溃的神之肉中,哥哥抱住煞白的赤裸躯体渐渐沉没时的,泪水。



抚摸我脑袋的大大的手。用扇子上告诉我,让我幸福的话语。



然后,执起我的手的,枯瘦的手指。



————水无濑家的人,都希望白雪大人能得到幸福。



————这一点,请您千万不要忘记。



我抬起脸,撩开乱掉的黑发,舔舐粘着血的嘴唇。



我放下被泪水湿润的手,用力攥紧,攥得骨头咯吱作响。



——于是,我在这一刻。



为了我自己,做出觉悟。



* * *



我打开槅扇,不合合适,雅和年轻女孩正守候在门口。她们担心地看着我。我仅用视线回应了两位侍者之后,离开了族长的房间。我直接一个人前往客厅。突然,熟悉的声音闯入耳朵。有什么东西,长在走廊上到处乱跑。



那些不同的人,什么也没说,来到了客厅。突然,熟悉的声音敲进了我的耳朵。



有什么正在走道上跑来跑去。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叮铃—、铃—、叮铃—、铃—



只闻少女们的笑声,还有铜铃的声音。更纱和蝶尾经常在大屋里到处嬉闹。



她们最开始的虚弱样子,已荡然无存。如今,她们只要不玩累,到了晚上都不会睡觉。看着她们充满活力的样子,我舒心地眯起眼睛。然而,我注意到了一件怪事。



笑声,有三个。



我每走近一步,声音就会变大。在我拐过转角的同时,一个艳丽的身影撞到了我。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叮铃—、铃—、叮铃—、铃—



呵呵…………………………啊



笑声,突然少了一个。红色和服的少女连忙捂住嘴。在年幼的脸上浮现出的笑容,消失了。更纱和蝶尾没有发现这件事,在我的脚下嬉闹起来。



「是姐姐」「是姐姐」「我们」「交到朋友了」



两人对我得意地笑了起来。朱鸟对我背过脸去。可是,她时不时向更纱和蝶尾看过去。唯独这个时候,她的眼睛里会焕发出小孩子的那种光辉。朱鸟在一些祭祀活动上,曾来过水无濑家两三次。可是,我记得她总是一张阴沉的脸。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她开心的样子。更纱和蝶尾可能是想要炫耀她们的朋友,就像在玩捉迷藏一般,围着朱鸟打转。朱鸟露出困扰的表情。我决定趁早过去。我要跟龙禅谈话的话,年幼的朱鸟还是不在场为好。



『三位注意不要受伤。在中午之前可以尽情玩耍哦』



「明白了」「明白了」



两人发出一致的声音,率直地点点头。铜铃发出清脆的声音。她们向朱鸟看去。朱鸟很困惑似的眨了眨眼。不过,她烦恼过后,也微微点了点头。



「「朱鸟也明白了」」



精神满满的更纱和蝶尾挺起胸膛。朱鸟垂下脸。



我摸了摸她们的头,走向龙禅正在等待的客厅。



* * *



我用力拉开客厅的槅扇,同时省略问候,打开扇子。



将事先写好的文字,展示给了盘坐着的龙禅。



『非常抱歉,我拒绝这门婚事』



「哦?很坚决啊。不过,你认为斋贺家会同意么」



龙禅并不惊讶。他好像讽刺,又好像佩服地说道。我毫不退缩,抽出笔。我很明白,我不认为斋贺家会同意我的做法。可是,我不得不这么做。



就算来硬的,我也非让他同意不可。我已经这么决定了。



—————————啪、咻啪!



我打开扇子、合上、振笔疾书。



『我的无礼,我会以别的方式补偿。您要是不同意,我定当亲到斋贺家,向长辈门进行申辩。我水无濑白雪,无法嫁给斋贺龙禅』



我的回答,不论如何也不会动摇。还望谅解。



我写好这些语言。我不会退让,我要是在这里屈服,我恐怕会变得像哥哥一样,怨恨水无濑家。我若是做出致命的错误选择,我一定会终生心怀憎恨。正因如此,我决定将我的恋情贯彻到底。但是,我绝对不能因为我的决意,为家族埋下祸根。我为了贯彻我的情感,必须得到渣和假的同意。这是我的债,要由我来还,别无他法。我并不是毫无胜算。



我的超能力很强,我应该能够完成与婚姻对等的工作。



「———————————————————理由呢?」



斋贺向我投来昏暗的目光。他翘着腿,手肘放在腿上,撑着脸,开门见山地问我。我在心中重复我的说辞。我之前想到了足以令斋贺信服的,最合适的理由。然而,当我再度抬起脸,看到龙禅眼睛的时候,谎言立刻被破除了。他正严肃地在问我。



他让我不加隐瞒,让我把深深埋在心中,乃至埋在骨髓之中的真实想法展露出来。我转变想法。我明知那么做很愚蠢,却还是选择不加隐藏,坦白回答。我毅然舍弃一切,振笔疾书。



然后,写出了非常自私的理由。



『我已经心有所属了。仅仅如此』



「————————————哼」



龙禅的嘴歪了起来,嘲笑似的笑容在他脸上闪过。接着,他就像要恫吓我一样,微微发烫的脸颤抖起来。我坚毅地注视着他。我没有恳求。我一旦屈服,一切就完了。这确实是个肤浅的理由,可即便为此,仍就足以让我赌上性命。



不管他要责备我还是骂我,我都不会屈服。



————————啪



龙禅重重地拍了下腿。



他一度垂下脸。长长的头发隐藏了他的表情。接着,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大的笑声从喉咙释放出来。他仰着脖子,候结颤动着,擦掉眼角浮出的泪水。龙禅在茫然的我面前,粗暴地拍着腿,不断捧腹大笑。



「呵呵,还以为不像的,结果还真像啊,水无赖白雪阁下。你竟然跟和白峰、呵呵、一模一样阿。一旦对一个人着迷,心意便岿然不动。真是愚蠢至极。是这样啊,是这样啊,你已经不是那个,呵呵,总是让他为难,没有主见的小姑娘了啊……哎……」



说到这里,龙禅停了下来。他艰难地不停喘气,然后茫然地向天花板望去。突然,他向我投来真挚的目光,深深地低下头,开口说道



「刚才多有冒犯。我向你道歉」



他始料未及的回答,令我不禁屏息。他现在的态度,跟喊我小姑娘的时候大不相同。龙禅突然双手高高举起,轻轻晃了晃手掌,然后将厚实的手掌合在一起。



———————————————————啪



「其实,本来是该由我来提解除婚约的事情呢」



他在面前双手合十,向我低头致歉。我越来越蒙了。我搞不明白,眨着眼睛。他取出烟杆,上下晃了晃,问我



「——————可以抽么?」



我下意识点了点头。他又从怀里取出一块小石头,用指甲在上面擦了下。



————————————咣



响起如同激烈拨动重弦的声音。



这一刻,半空中燃起了火。红色的火如同活物一般,在空中扭动身体。



这是斋贺家的超能力。他们能够从『所触之物』中提取记忆,并将其具现化。虽然可以不分种类的具现化,但引发的现象受制于超能者的概念范畴。



这一点,斋贺与水无濑的超能力非常相似。只见他手中有一块表面烧得焦黑的石头。他应该是利用他的超能力,唤出了石头被投入火中的记忆。



不过很遗憾,水无濑家严禁用火。



从天花板上飞快地闪过一个黑影。事先安置的汉字『目』感知到了烟,于是出现。然后,它停了下来,开始变形。一颗生动的眼球从天花板上长出来。



『目』周围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皮上下翕动。眼球中渗出墨汁,黑色的液滴滴了下来。



——————————兹兹



墨汁,浇灭了石头点燃的火。



「………………是这样啊。隔了太久,我居然给忘记了。我也无图了呢」



一阵沉默过后,他悠然地自言自语起来。他毫不犹豫地将墨水打湿的石头收进怀里。他粗鲁地在腿上擦了擦被弄脏的手指。我看着他这个样子,这才总算回过神来。



『该由您来提解除婚约的事情,这话是?』



我连忙向他提问。这话我实在太想听到了,我怀疑是不是我听错了,可是龙禅点了点头。



「其实,在白峰死后,情况有了变化。我不能去当上门女婿。这是老爷子们的看法。在那几个活过百岁的老糊涂们死了之后,我便正式会正式继承家族。所以说,我要是让水无濑的族长嫁过来,岂不是要打起仗来?」



听过这话,我理解了。想想便能知道,这是顺理成章的情况。



以前的我只是个小姑娘,除了能够加深两族之间的关系之外别无用。可是,既然我继承了族长之位,事情就不一样了。我不能够出嫁。如果他也不能当水无濑家的上门女婿,这桩婚事自然就不成了。我感到安心,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可此时,我又觉得纳闷。



『那么,您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啊、我来是为了把这个交给你。事情到现在才说,真不好意思。都怪我玩劣之心使然,请原谅」



龙禅再次低下了头。我的脚下失去力量,不禁当场瘫坐下去。我由衷地感到安心,用手按着胸口。我闭上眼睛,在脑中强烈描绘出那个人的身影。



真是太好了。这样,我又能思念那个人了。



突然,龙禅皱紧眉头。他挠了挠头,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



「白雪阁下,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唔身为一个男人,被你这么讨厌,可是会受伤的。你可真是好胆量。你就不觉得,你那无比灿烂的微笑,对我有多么残酷么?」



『非常抱歉。我绝没有讨厌您的意思』



我连忙写下了这些话。龙禅点了点头,没点燃的烟杆上下晃了晃。



「也罢。我知道你跟白峰很像了。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他把烟杆从嘴里拿出来,露出疲惫的眼神。他盯着我的眼睛,直言道



「在他死后,我没能立刻来到这里。因为老爷子们认定水无濑的瓦解,一直在隔岸观火。他们的判断真是愚蠢。到现在我终于能够过来一趟,真是太好了」



斋贺应该是与水无濑相近修好的超能力家族。龙禅将家族背后蠢蠢欲动的想法轻易地抖露出来。我全身一僵。可是他将烟杆从嘴里拿出来,悠然地在手指上旋转起来。



「你可能不知道……或者说,你可能已经忘了呢,水无濑阁下。我跟白峰,然后还有一个在很远的地方独居的奇怪锻造屋经常在一起说话。柚木乃总是在我们单个人身旁……柚木乃完全迷上白峰那家伙了……对啊。在某种意义上,白峰是我的敌人啊」



他怀念地眯起眼睛。这一刻,我想起了某件事。



哥哥曾给过我一张写着『狗』的卷轴,告诉年幼的我,要是遇到难过的事情就把卷轴打开。只要打开卷轴,『狗』便会带我到哥哥的相识的那里去。据说,那个相识就是一个人独居的怪人。龙禅歪起嘴,叹了口气。



「我虽然是妹妹的未婚夫,但与其他超能力家族来往毕竟不太好。我们虽然以朋友互称,但相交深浅……即便如此,我还是把他当成我的朋友。但是,他就不那么想了吧」



龙禅摇了摇头。我再次打开扇子,犹豫着写上字。



『没那种事』



「非也。他一心想跟柚木乃重逢,蒙蔽了双眼,眼中根本就没有我这淡漠的老友。他是独自活着,独自死去的」



他这么说道,拒绝了不值一提的安慰。因为他对哥哥有自己的一番了解,所以才这么肯定的吧。我回忆起哥哥的身影。当他用面具遮住容貌的时候,恐怕已经舍了人类的身份了吧。为了再会,为了心爱之人,他连自己都舍弃了,他的眼中,确实不会有任何人了吧。



我将要说的话咽下去。忽然,龙禅黯淡的眼睛充满了灰暗的光辉。他深深地点点头。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就好」



他坚定地话语中,飘散着几分疯狂。



他像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睛。他那长长的头发从额头上披下来,带着自嘲的意味,弯起嘴唇。他再次耸了耸肩,重新盘腿坐下,就像赶我走一样,挥了挥手。



「水无濑白雪阁下,这样你就放心了吧?婚礼由我来拒绝。虽然实现的是的心愿,不过这笔账还是我来买吧。反正我家那帮老爷子腰已经完弯得不成样子了,再背几份债也不会继续弯下去了。你不必往心里去」



说罢,龙禅背过脸去。他再次叼起烟杆。他似乎不想再说下去了。我要讲的话也讲完了。我犹豫着背了过去,这时我察觉到。他来水无濑家,是为了解除婚约的。明明应该是这样,我却想起了那个年幼的红色身影。



他为什么还把带朱鸟带来了呢呢。



『您为什么要把朱鸟小姐带了呢?』



我问他,可是他没有回答。



他已经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不久,开始传来洪亮的喊声。



* * *



他闭上了眼睛,我写的字也看不到了,对话无法进行下去。



我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关上槅扇,然后乖乖地离开了房间。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叮铃—、铃—、叮铃—、铃—



我走在走廊上,听到了欢快的声音和铃儿的声音。少女们还是老样子,正在到处玩耍。可是,声音减少到了两个。之间红色与黑色和服的身影,正相互扔着藤球。像金鱼一般可爱的带子,随之摇摆。可是。看不到朱鸟的身影。我走近之后,两个小家伙停了下来,立刻抓住了我的腿。



『更纱、蝶尾,那孩子呢?朱鸟小姐究竟怎么了?』



「那个」「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两个人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我点了点头,却不禁皱起眉头。



朱鸟只是一位客人,她应没有事情要在水无濑家来做。那种样的事情是什么呢?



我摸了摸两个小家伙的脑袋,继续往前走。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自然而然地找起了那个消失的红色身影然而,走廊上没有鲜艳的颜色,取而代之,我察觉到了其他的异变。



纯白色的走廊上,中间在渗水。



墨写的『目』在周围打着转。那『目』些虽然察觉到了异变,但没办法进入大客厅,似乎正在伤脑筋。那些『目』可能是放弃了,跑掉了,在墙壁上滑行,前去报告。



我向前一步。袜子打湿的触感穿了过来。大客厅的槅扇上,开着一个小小的缝隙。水正从那里渗出来。这间屋子是安顿斋贺家侍从的地方。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水与火是水无濑的天敌。这件大客厅被弄湿,事情绝不寻常,我把手指伸进槅扇的缝隙间,做好心理准备之后,将槅扇左右打开。



————————嘶啪!



于此同时,水涌了出来。



水哗哗哗地滴落,溢出。入口的液滴味道咸涩。



这是海洋。水无濑家之中,出现了灰色的海洋。



温热的潮水味道充满鼻腔。水里还有鱼在游动。



美丽的铁灰色的鱼摆动着尾鳍,从我脚下穿过。在水位超过腰际之前,我连忙举起墨具。水在地面上铺开,却仍未消失。更夸张的水涌了出来。



在里面,有人漂浮着。



人就像木筏一样,摆着大字被水冲走。应该是溺过一次水之后,背被绑在古木之上,顺流飘走的吧。他们时不时被海水拍打,仰对着天空。斋贺的侍从们正无力地闭着眼睛。但是,他们似乎还有气。绛紫色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光秃秃的脑袋泡在水里。我面对着海,吃惊地望着这一幕。



在海的中心,站着一位红衣少女。她缓缓抬起阴沉的脸。



朱鸟全身都湿透了。水已经没过她的下巴,她回望着我。



她用指甲,透明的圆石头上弹了一下。



———————————————噌



响起微弱却又独特的声音。那个声音,跟高速旋转纸陀螺时非常相似。



同时,海水从石头中流了出来。她手中拿着的石头,恐怕是被海水波浪冲刷,被打磨光滑的碎玻璃。喷涌出来的浪涛之中,不仅有石头本身的记忆,还赋予了超能力者自身的概念。她想象着大海,大海便被真实地再现出来。



这片大海非常强筋,非常温暖,鱼类丰富。



又冒出一股浪涛,一瞬间淹没了朱鸟的脸。水滴从她的留海滴下来,她看着我。



她竟然不惜让自己也跟着溺水,我完全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可是,我不可能放任不管。要是继续下去,水无濑家便会被淹没,朱鸟也会被大海所吞噬。我放弃墨具,将手臂伸入了海里。我迎浪而上,试图走近朱鸟身边。



她淡然地用指甲敲击石头。



——————————噌



「…………………………!」



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



波涛暂时退去,又以更强的力量席卷而来。朱鸟的身影卷入浪涛之中。我也被浪涛绊住,寸步难行。海浪拍打着我,将我从大屋里向走廊推回去。肺里进满了咸涩的水。



我好难受,完全无法呼吸。我拼命地让手动起来。忽然,一条巨大的鱼在眼前穿过。我立即抓住了它的尾巴。鱼不愿被我抓住,一边挣扎,一边拼命地向前游去。



—————————滋叭



鱼带着我,猛地跃出海面。



鱼在空中短暂地游动之后,融解消失了。看来创造在超能力者的视线之外,只能残留一定的时间。只见海洋蔓延到了大客厅前面的走廊上,然而两边因为朱鸟的视线被槅扇挡住,海水就像假的一样消失了。



肺里的水也消失了。几十秒钟前的痛苦就像假的一样。



「白雪大人,您没事吧!唔哦!」



只闻粗野的声音。警卫们停在了大海前面。他们僵住了片刻,迅速地摇了摇头,向我看来。我无言地用下巴指了指大客厅里面。警卫们点点头。



领队的男人高声叫喊



「实笃、甲、保护白雪大人的面前!不要离开白雪大人!其他的放好墨具!跟我上!」



他们脱掉工作服,纷纷扑进海中。警卫们用出色地行动,穿过了大海。我也用手抓住和服,脱下扔掉。周围躁动起来。然而,声音立刻从惊讶转为困惑。我们居住在深山之中,恐怕很多人不明白我身上穿着什么吧。自从『狗』的事件之后,我就为防宅内发生异变,将茧墨大人送我的『比基尼』一直备着。在去龙禅身边的时候,我以防万一,预先穿在了身上,看来这是明智之举。我用力踢起地面,不顾身后传来的制止,跳入海中。我迎浪而上,动起运动自如的手臂。这次游得非常轻松。



当我游到一半的时候,朱鸟进入我的视野。她被警卫们围着,正露出困惑的表情。她好像很困惑,大大的眼睛左右摇摆。然后,她再次拿起石头。



然而下一波海浪,真的就会将她自己也吞进去吧。他究竟为什么,不惜做到这个地步呢。



我与朱鸟四目相交。她朝我虚弱地微微一笑。



不知为何,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心灰意冷之色。



——————————————噌



……………………………………啊



与此同时,朱鸟微弱地喊了一声。汹涌的浪涛将她吞没。石头从她指间滑落下去。浑浊的玻璃咕噜咕噜地打着转,沉进了水中。下一刻,鱼影将它吞了进去。由铁灰色鳞片构成的身体,缓缓崩解。超能力者放开了道具,便无法维持他们的身体。大海缓缓消失。水消退掉,纸渐渐变干。



然而,一度吸水扭曲的形状没有复原。房间收到了相当大的损坏。只穿着兜当裤的男人们调子阿勒地板上。其中还有人没有意识过来,还在继续游泳。我第一个站起身来,捡起石头,大步走向朱鸟身边。朱鸟用她昏暗的眼睛仰望着我。



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惧。



———————————啪



我朝她脸上扇去。她没有抵抗,接受了我的掌掴。我面对着朱鸟,看着她,警卫连忙行动起来。其中一个人将扇子和墨具拿了过来,一个人保护着我。另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将和服披在我的背上。我展开扇子,写上文字。



『你也差点丧命哦?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



朱鸟咬着嘴唇,从她的样子,能够感受到她绝对不会开口的顽强意志。然而,我看到她的眼睛,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她快要哭出来。在她的眼眶中,豆大的泪水几乎快要掉下来,摇曳着。然而,她还是一直紧紧地咬住嘴唇。



看到她的样子,我想起了一件事。



幸仁也曾拼命地咬住嘴唇。那是他代替卧病不起的柚木乃姐姐,下山去给哥哥买生日礼物时的事情。父亲质问他去做什么,他只是含着泪,一声不吭。最后,父亲狠狠地吼了他几下,他还是一直保持沉默。朱鸟忍耐的表情,与幸仁非常相似。当小孩被人托付了什么事情,要坚守秘密的时候,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会嘱托她事情的人,我只能想到一个。



我飞奔而起,无视呼喊,冲了出去。有个人准备追我,在我身后失足滑倒了。不祥的预感挥之不去,我回想起他没有答复我的那个提问。



他为什么要带朱鸟来?



我拼命奔跑,冲回客厅,猛地打开槅扇。可是,里面空无一人。



之前鼾声雷动的那个人,理所当然一般消失了。



「…………………………………………………!」



我再次跑了起来。所有人员和所有的『目』,现在都集中到了大客厅。



水无濑的天敌——水的出现,对于水无濑家就是如此之大的威胁。现在,利用佯攻隐藏起来的龙禅,应该有所行动。他想要做什么,有什么企图,不得而知。



我必须尽早搞清楚。我一个接一个把槅扇打开,然而哪里都不见他的身影。照这个样子,靠人力来搜索,实在效率太低了。我从砚盒中抽出了另一杆毛笔,伸出双手,笔尖接触到左右的墙壁。然后,我有力地让手臂跃动起来。



『犬』



字蠢蠢欲动,膨胀起来,笔画完全崩解,变成两个黑球。接着,从平滑的表面生出无数的毛。毛球弹了一下,变成了小狗的形态。小狗呈现趴着的状态。然后脚开始长长,骨头开始发育,骨头周围的肉消减掉,最后变成瘦长的野兽,从墙上跳了出来。



他们遵从我的指示,开始在地板上嗅味道。他们发现陌生的味道,发出吼叫传达讯息后,跑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冲向大屋的最里面。我跟在它们的后面。



在那里的,只有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