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七岁的就职之路(2 / 2)
九郎还记得当时的景象。黑影从废墟中延伸而出,金蟋的声音彷佛消失般细微。在强烈过头的九月艳阳天下,还能够从驻军停驻的吉普车中听见异国节拍与音乐。
天边则是挂着一片积雨云。
「我不想过着像猪一样的生活,不战而败根本就是错的……」
接着,旁边突然传来了一道惨叫声。
搭乘吉普车的英格兰驻扎军士兵正举着步枪大声嚷嚷,他身旁有个手腕流着鲜血的士兵,还有个被子弹击中倒地的日本人。
「金蟋前辈,刚才那个不就是我们买东西店里的人……」
还记得对方长相的九郎拉了拉金蟋的袖子,士兵正激动地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格兰话,听内容似乎是「那个人突然拿刀砍了过来」,至于倒地的日本人手中仍然紧紧握着日本刀,口吐鲜血地说着「这里是我们的国家」。
「金蟋前辈……金蟋前辈快看那边。」
但无论九郎如何呼叫,金蟋都没有回过头,简直就像早知道会有这种结果似地。
(…………)
九郎不知道其中有何种因果关系。
不过他唯独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几天后《笼》之金蟋御厨琥珀便从东京消失无踪。
走出最接近的车站后,雨势也变得越来越强。
(……感觉这阵雨就像掉眼泪一样。)
九郎从地下铁银座车站穿越筑地市场并持续前进。
穿过东京算是复原得相当迅速的银座中心街道后,附近一带的建筑突然转变为甚至令人倍感意外的昔日木造房舍与仓库,在只有车辆频繁往来的晴海大道另一侧,还能朦胧地见到通往『鸟巢』的吊桥。
话说回来。
今天是鬼岛九郎二度举行葬礼的日子,也可说是屈服于英格兰人的忌日。
『……哇!真是太好罗!我就知道鬼岛先生一定会回心转意!我现在告诉你地址喔!那里是英格兰特别居留区罗宾街二号,鬼岛先生要加油喔!我想一定会很顺利的……』
九郎的脑中再度浮现出铃架的兴奋声音。
铃架从名月堂话筒传来的声音可说是相当开心,而且还相当兴奋地将『鸟巢』内的常客住址告诉九郎,也多亏她甚至争取到与宅第女主人的面试机会,所以九郎才会来到这个地方。
(看来我也堕落到这种地步了……)
九郎当然很清楚自己目前的立场,这是为了确保附泥土地与跳蚤的一坪半温床,也是让洋葱能够附上柴鱼的生存保卫战,现在的他并没有多余时间挑剔工作,也没有能够选择的余地。
「………………没错,所以别再发牢骚了,再抱怨下去没有任何好处。」
九郎让自己停下很想转过身拔腿狂奔的负面思考,毕竟这已经是问过自己无数次的问题了。快走吧,这样会耽搁到别人走路。
「呃……抱歉。」
当一迈出步伐就差点撞到人,也让九郎不禁怀疑起自己所见到的景象。
因为有朵巨大的红色香菇怪正在旁边……不,应该说是撑着大红伞的英格兰女孩。
那名女孩看起来约五岁左右,有着一头金色发丝搭配湛蓝眼眸,还拥有适合蓝色系的白皙肌肤与清晰五官。
「呃……很抱歉,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听到九郎重新用英格兰语说出这句话,拥有典型欧洲民族特征的她也莞尔一笑。
「我没事,你也要注意脚边喔。」
她用听来有些大舌头的英格兰语调如此回答后,便在雨中「哒哒」地继续沿着步道前进。
纯白色的连身洋装与成熟长靴也让她看来十分惹人怜爱。
(话说回来,她这样真的很危险……难道她没有亲人吗?)
九郎转过头环视四周,并没有发现看似少女亲属的英格兰人。
既然如此,这名少女很有可能是从眼前『鸟巢』越过桥梁并只身闯进此处的迷路孩童。
「这样感觉更危险吧……」
九郎突然担心起那位少女的安危。
放任穿得如此华丽的可爱女孩四处闲逛实在很危险。
虽然九郎不想这么说,但目前东京的治安怎么说都不算是太好,不只是反英格兰派的人士各处游荡,单单见到育钱人家的孩子也有可能会被找碴或绑架。
「啊……」
看吧,我才刚说完而已。
一群看似匪类的男子将女孩团团包围后,便直接将她带进暗巷中。
九郎完全没有时间思考,只好赶紧跑向女孩消失的暗巷。
「呀呼~~~~~~~~~~!」
两名男子在市场附近的小路中快速奔跑,其中一人穿着草鞋与浴衣,另一人则是穿着黑衬衫与围腹带,两名男子看起来都是前科累累的惯犯。
而他们肩上则是扛着气派的金鸡……不,应该说是金发女孩正在四处挣扎。
「喂喂!你这个臭丫头别乱动!」
「大哥!这可是高级货哩!」
「你这个白痴!我当然知道!嘿嘿……小姐你知道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吗?哎呀,我们不会虐待你的,在拿到赎金前都会让你漂漂亮亮的喔!」
「还完赌场的帐就要去好好吃一顿……大哥!我能吃牛排吗!」
「当然行!不管是牛排还是女人都能吃到饱!」
「嘿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来他们脑中已经描绘出一帆风顺的玫瑰色远景了。
扛在肩上的金发女孩似乎正在勇敢地表达某种诉求,但男子们根本不可能听得懂英格兰语。
「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哩!」
男子停在暗巷中后,便拎着泪眼汪汪的少女并发出此种卑鄙笑声。
就在这个时候……
「唔喔!」
身穿浴衣的男子突然往下一沉,宛如被人从背后扫倒般向后倾倒,女孩的身体也压在他的身上。
「大哥……唔哇!」
接着则是换成围腹带男转了一圈摔倒在地。
两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一连串动作就像旋风般发生得极为迅速,当两人回过神时,才发现有名少年正抓着翻倒围腹带男的右手并微微吐了一口气。
「呼……真是一群无药可救的人呢。」
「你、你这家伙想干么!」
「快过来这里……不对!Come on!」
当九郎用英格兰语如此一喊,金发女孩便一口气拔腿狂奔,并且直接抓着少年的黑裤管躲到身后。
「真是没用,难道这就是充满自傲与荣耀的日本男儿吗?」
「什、什么日本男儿!像豆芽菜的死小鬼也敢说这种鬼话!」
「你想找碴吗!?」
面前突然亮出了白色刀刃。
围腹带男和浴衣男分别从怀里掏出短刀,看来是俗称『匕首』一类的武器。
总而言之,男子们似乎对眼前这位并非警察或军人、而是看似优良学生的少年倍感惊讶,而且对先被他制住感到相当丢脸。
然而,少年却是冷冷地眯起那比刀刃更加锐利的眼神。
「……用单手拿着武器虚张声势也是没用的,要打就让我陪两位过个几招吧,感觉现在不论什么东西我都能烧得一干二净喔。」
「烧得一干二净……你、你该不会是天惠师吧!」
「大、大哥……那是什么东西?」
少根筋的围腹带男拍了拍浴衣男的手如此询问,浴衣男则是口沫横飞地喊道:
「你这个蠢蛋!你都没听过天惠师吗!那是写成天之恩惠念做天惠,也是神国日本才会出现拥有特殊能力的麒麟儿!听说都是一群很强的怪物哩!」
「啥?这小鬼该不会就是那个天惠师吧!?」
「原来如此,看来那位有从军过的经验,那么至少应该听说过军属天惠师有多么可怕的传闻吧?我的名字叫做鬼岛九郎,号称《红莲》之八咫乌,睁大眼睛瞧瞧号称能烧遍一整个师团的火焰吧!」
少年的四周开始朦胧地冒出宛如白烟的水蒸气。
浴衣男也随着惨叫声跪倒在地。
「真、真的很抱歉—小的不知道您就是天惠师大人!你这个蠢蛋也快点道歉!」
「……喝!」
咻砰。
从伸出的掌心只冒出约比火柴棒稍强的火焰。
少年不禁瞪大双眼看着自己的手掌,上下左右地看了一遍后,才拍了一下手掌说道:
「原来如此,是被雨淋湿的关系吧。」
他爽朗地做出这个结论,这也让在地面跪拜道歉的两人顿时颜面尽失。
「……哎呀,其实这算是个很大的弱点,刚才太生气都忘记这件事了,看来我还得再多练练呢。」
「…………啥?喂!你这家伙在开什么玩笑!天惠只是破烂戏法而已吗!?」
「就连街头表演喷出来的火都比这还强哩!你在玩什么把戏!」
「平常不是这个样子的,不过还真头痛,两位应该不会再听我说话了吧?」
正是如此.男子们已经不想听他胡扯,并且气愤地重新握起丢在地面的小刀,眼瞳也再度恢复先前那道卑劣的眼神。
「嘿嘿,我要连本带利地讨回刚才被整成那副德性的帐哩。」
「对啊,这才是真正的日本男儿嘛。」
对方一步步地缩短距离,情势可说是完全逆转。
甚至连那个英格兰女孩都担心地看着九郎,眼神就像说着「该怎么办」似地。
「虽然还不到打不赢的地步,不过呢……」
但这时候应该采取的最佳行动还是……
「这时候快逃就对了!」
「哇喔!」
「Run away!」
少年立刻用双手抱起女孩一溜烟地拔腿开溜。
一小时后。
「呵呵……看来他们总算放弃了。」
鬼岛九郎从暗巷的防火槽缝隙间稍微探出头并如此说道。
他拿下头顶盖着的水桶回到路上,并且重新用英格兰语说道:
「小妹妹你可以出来了,已经完全甩掉他们了。」
接着便把那位金发女孩从缝隙中拉了出来。
「……与其说是甩掉,根本就是输给他们了嘛……」
「幸好你还知道这么难说的话,看来双亲教育得还算挺不错的。」
正当九郎替她那蓬松的卷发将垃圾拍掉,并且查看着洋装裙摆沾的泥巴时,那名女孩的泪腺也突然溃堤。
「呜、呜哇啊啊~~!」
「喂喂,你别哭嘛。」
「人家不想待在这里了啦!我想回家!我要回去找妈妈!」
「我会让你平安回家的,你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吗?」
「我想回家啦~~!」
「那我们先吃点甜甜的东西吧,麦芽糖怎么样?苹果糖葫芦也可以喔。」
「……我要吃苹果。」
「反应还真快呢。」
于是九郎将她带到附近的糖果店,自掏腰包买了个苹果糖葫芦给她。
由于再怎么说都不能让她穿着湿透的衣服感冒,他只好前往西服店请店家挑选适合孩童穿的衣服与贴身衣物。
「……这真的不是绑架吧……?」
「这是当然的,这是我们家老爷的孙女,艾咪我没说错吧?」
「九郎,这个好好吃喔。」
这位自称为艾咪·奥斯汀的女孩只靠糖果和一条灯笼裤就显待相当满足,幸好她不太会看场合又不怕生,因此西服店的老板总算接受他的说词,于是两人便撑着老板附赠的抛售伞再度前往『鸟巢』。
桥梁是从战前就搭建的铁桥,每当大型运货船经过时就会拉起桥墩,从走道还能见到东京港的海面。
「伦敦铁桥垮下来~~伦敦铁桥垮下来~~」
艾咪愉快地哼着英格兰的童谣,不过如果记得没错的话,『伦敦』应该是英格兰的首都,而且童谣最后还有铁桥垮掉的不吉利歌词。
平安渡过铁桥后,踏进『鸟巢』的九郎不禁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简直就像是别的世界般,既没有瓦砾也没有临时搭建的房舍,甚至没有见到木造房舍的踪影。
(这是什么……)
这与最近英格兰主导的现代式高楼建筑可说是截然不同,到处都是遵循西洋传统的高格调石制建筑物,而且排列得可说是整齐划一。
脚下是干净的石造地面,还能见到分隔车道与走道的一尘不染整洁道路,古色古香的哥德式建筑就像是风景明信片的图画般一字排开。
店挂的招牌与标志都是英格兰语,这让九郎不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难道这就是英格兰人特别居留区,通称『鸟巢』的地方吗?
虽然主权还是归倭朝日本所有,但行政与警政还是套用英格兰法律,因此也被称为日本的治法外特区。
九郎回过头看着刚才走过的道路,九郎等人居住的对岸世界确实显得既朦胧又遥远无比,东京各处都受到轰炸遭火舌吞噬,光是从战火中重新振作就得费尽劳苦,而这也象征着即将倾倒崩坏的倭朝日本。
而女王陛下统治的英格兰联合王国正从高处君临支配着日本……
「……九郎,你的脸好可怕。」
这道细微的声音让九郎顿时回过神。
牵着手走到此处的艾咪正泪眼汪汪地看着九郎。
「艾咪好想赶快回到妈妈身边,也想赶快回到家……」
「……艾咪你不用担心,我没有生气,我绝对会把你送回妈妈身边的。」
居然会出现这种失态,这让九郎开始思考着自己究竟在这里呆站了多久。
安抚过看起来很担心的艾咪后,便有耐心地听她游说先前所发生的事,最后总算大略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看来是母亲一直在『鸟巢』的百货店内购物,感到很无趣的艾咪小姐才会独自跑到『鸟巢』外面。
于是九郎决定到那家高级百货店碰碰运气……结果那位妈妈居然还在那里。
「哎呀!艾咪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呢!」
「妈妈~~!」
在这家使用大量大理石与垂吊灯饰并宛如城堡宫殿般的高级百货店中,艾咪随即冲向在帽子卖场镜前选购帽子的妇人。
「妈妈妈妈妈妈~~你这个笨蛋笨蛋笨蛋!」
「你一直哭我听不懂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
「好可怕喔!刚刚真的好恐怖喔!」
艾咪搂着母亲的腰部半啜泣地如此说着,看似母亲的英格兰女性则是一脸困惑地听着她的话。
接着,她似乎也发现了默默站在后方观看的九郎。
「哎呀?你是日本人吧?是谁的侍从呢?」
九郎立刻微微一笑。好好别担心,我不是什么奇怪的人,日本是个有艺妓和富士山的好地方喔。
……就结论而言,九郎并没有被当成绑架犯带到警察局。
「……原来是这样,居然发生过这种事,真的很谢谢你的帮忙。」
「不,我只是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而已。」
毕竟九郎是陌生的外国人,原本他还以为会招来某种程度的嫌疑,但事情却简单到甚至不需要身分证,对方几乎是完全一字不差地接受九郎的说词。
「这样啊……那就必须给点谢礼了,你要多少钱呢?」
咦?
只见她从豪华的金丝刺绣提包中拿出支票簿。
等等,她该不会以为我是想拿钱才会留在这里吧?
「太、太太这样我会很困扰的,我不是为了钱才……」
「没关系啦,这只是一点小心意而已,年纪这么小就这么懂事,拿这些钱去吃点好东西吧。家里有几个人?是谁教你英格兰话的呢?」
她反而以为我是出来赚零用钱的了!!
难怪对方那么没有戒心,而且还没有半点吝啬的意思,或许因为东洋人容易看起来较为年轻的关系,不知道她把娃娃脸的九郎当成几岁了。
而这位阔气的太太将令人瞠目结舌的金额写在支票簿上。
「不!我真的不能收下这么多钱!」
正当九郎忍不住如此强调的瞬间,店里的时钟突然映入她的眼帘。
……滴答咚咚。
当他一理解长短针所代表的时刻时,别说是金钱,他的脑中顿时变得一片空白。
「小弟弟?小弟弟你怎么了?」
太太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唉……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完全忘记面试的事了……
「真的很谢谢,帮我向你的家人问声好喔。」
「拜拜~~」
「啊哈……哈哈哈……我也玩得很愉快喔,艾咪……」
艾咪与母亲带着笑容并挥着手走回滞留饭店的房间,九郎则是站在大厅的某个角落目送她们离开。
结束了,这次真的一切都完蛋了。
虽然他坚持拒绝收下谢礼,但两人到最后的最后还是认为九郎是个孩子,而面试的时间也被完完全全抛在遥远的彼岸。
结束了,完全没路可走了,一切都泡汤了,THE END,九郎脑中甚至开始浮现出人生的跑马灯。
「哈哈……看起来好高级的饭店喔……干脆去死一死算了……」
九郎依然面露笑容地如此说道。
虽然建筑物不算太大,但映入眼帘的每样物品都是炫目耀眼.
大厅地面能够见到擦得光亮无比的大理石,白黑色相间的纹路宛如西洋棋盘般毫无空隙地填满地面,旋转门的入口处还铺着厚厚蓝色地毯,仿玳瑁的天花板吊挂着星型挂灯,与下方的地面互相辉映并发出双重的闪闪光芒。
而有对英格兰男女从正面的阶梯走了下来。
「亲爱的,你觉得穿黄色礼服还是那件蓝色礼服比较好?」
「不管穿哪件都很漂亮。」
「就是不能这么随便,因为隔壁的包厢席是那位巴顿参议夫人呢。」
某个身穿丝绸礼服与珍珠项链的贵妇,正在向看似丈夫的的英格兰人说着话。
另一边的沙发则是有蓝眼商务员愉快地说着话。
「看来必须先把那块土地买下来,两百万……不,一百万应该就很够了。」
「我知道了,我会立刻去安排。一百没错吧?」
两人叼着冒出烟雾的雪茄讨论着商务,那个一百到底是坪还是平方公尺呢?还是日圆?要是再追加英镑或美金感觉就能多笑个三天了。
正当九郎呆站在原地时,有辆黑色的礼车驶进正门的车道。
身穿制服的饭店人员站在旋转门的入口,毕恭毕敬地打开停靠的礼车车门,某个身穿奢华晚礼服的英格兰女性从里面走了下来,并且调整着耳环位置走进饭店,她若无其事地通过九郎身旁,彷佛不把九郎当成同是人类似地。
怎么会有这么美丽又耀眼的女性呢?而自己居然是如此不合乎现场气氛……
「您有什么事吗?」
九郎不禁吓了一跳。
因为刚才那位饭店人员正站在九郎面前。
看来似乎是见到身为日本人的九郎,才会刻意用日语与他搭话。
「呃……」
那是个将混有白发的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中年男子,以西洋人来说算是身高较高,嘴边留着的胡须也是颇有威严,他那修长的脸颊并没有浮现半点笑容,看来应该是戒备着九郎的动静,毕竟九郎从外表看来怎么样都不像是客人。
「很抱歉在这里有碍观瞻。」
明明脑袋应该已经气得快充血了,但九郎还是很痛恨自己仍然用如此婉转的语调回答。
「其实刚才碰巧有横会将在此滞留的妇人与千金小姐送过来,而本人原本另外有场面试,只可惜已经错过时间,而贵饭店的美丽装潢让本人不小心看傻了眼,真的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脑中的思绪已经变得一团乱,九郎认为自己的确是个既顽固又不懂变通的蠢蛋,不论如何冀望日本还是战败,到最后也没有成为天惠师,但就算是这样,在英格兰人的饭店逗留真的好吗?
在如此富丽堂皇的英格兰人专用饭店中,今天可说是整个人生都完全泡汤的忌日,自己居然还卑躬屈膝地进行着自我介绍。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里久留,猴子不应该混在金丝雀的乐园中,边境的小猴子还是得立刻回到猴山中,就算已经没有山能回,不过这也是无法颠覆的事实了。」
即使九郎想让自己停下愚蠢的抱怨,但他不知道该在哪边或怎么收口,毕竟现在的他已经是一筹莫展了。
真是的,说到我的人生真的是……
「您要喝杯茶吗?」
饭店人员突然用英格兰语说出这句话。
「…………咦?」
「现在的您只是想找个人听您说话,如果您听得懂我说的话,那么我到后面替您泡杯茶吧。」
「不不,这怎么行呢,工作中不能这么劳烦您。」
「没问题的,我是这家饭店的副负责人,在某些方面还是能卖点面子的。」
副负责人?
「您……在这家饭店地位很高吗?」
「地位很高。」
能说得如此斩钉截铁的人怎么会在门口做些琐碎杂事?
经过他这么一说,对方的服装与种种举动确实都飘散出一股地位颇高的气息。
见到对方快步地迈阔步伐,总之九郎只好连忙跟在他的后头,最后来到了一扇工作人员专用的门扉前,里面似乎是饭店人员的休息室或办公室。
虽然其中显得相当安静,但有个女侍正在使用角落的办公桌处理事情。
令人惊讶的是,那位女侍是个黑发的东洋人,年纪看起来与九郎相差不远,她将头发绑在身后,那轮廓清晰的浓眉可说是相当适合她。
(好厉害,原来这里还有日本人。)
虽然在外面都是英格兰人,不过没想到看来如此高级的饭店也有日本人在此处工作,这也让九郎难掩惊讶的神色。
她带着认真表情打着桌上的算盘,话说回来……这家饭店的女侍也要身兼经理的职务吗?
「……副负责人。」
「内海小姐,有什么事吗?」
「我想一个人还是以三先令四便士为主。」
「我听不太懂您在说什么呢。」
「就是上次宴会的成功记念餐会,总经费是一英镑七先令二便士,全额都已经由女侍长贝涅特负责代垫,单纯除以参加者大约要三先令十便士,不过因为贝涅特女侍长表示『至少让我做点面子嘛』而要多付一点,因此身为更高阶管理职的副负责人也得帮忙支付,这样副负责人与女侍长需要各别负担五先令,剩下的人只要缴三先令四便士就可以了。」
「那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只不过,这样有喝酒与没喝酒的人可能会有些不满,而且厨房那边的人很想打迷糊帐,所以必须让他们多付点钱才行。」
「这样是没什么关系,不过……」
「啊,副负责人也很在意普莉希菈的大胃口吧!那家伙还故意装成一副优雅的模样把虾子扫个精光嘛!我知道了,这个我也会列入计算。请稍微等我一下,最后每个人必须负担的金额是……」
只见女侍在算盘上「啪嚓啪嚓啪嚓啪嚓」地神速舞动手指。
她重重地弹完最后一颗算珠后,眼瞳也浮现出无比满意的光芒。
「两先令九便士!」
「内海小姐,您做得真是太棒了。」
当副负责人语气平淡地如此一说,日本女侍突然又恢复冷静的表情说道:
「我先离席会不会比较好?」
「我很清楚您对金钱有非常严谨的价值观,不过如果要休息的话,希望您能稍微离席一下,因为我接下来还有一场面试。」
彷佛现在才发现九郎在场般,女侍微微地挑起眉头,九郎则是在副负责人身后浮现出毫无意义的微笑。
于是女侍将自备的算盘与帐簿拥在怀中,从别扇门走出这个房间。
「……好像打扰到她休息了……」
「这应该不是您需要在意的事。」
虽然副负责人说的没错,不过感觉气氛似乎还满复杂的。
「请往这边。」
接着,九郎便被带进邻近的某个小房间中。
看来那是副负责人自身的办公室。
虽然贴着与外面同样的朴素壁纸,不过有各种大大小小的棱框照片,深处的玻璃镜面橱柜中还排列着许多的开罐器骨董收藏品。
九郎畏畏缩缩地坐在副负责人指定的待客用沙发上,并且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与墙壁,这时副负责人将银托盘与茶器拿了过来。
「很抱歉,请不需要理会我。」
「我想您应该就是想让人理会才会过来的。」
按着,他居然真的替婉拒好意的九郎开始泡着红茶。
看似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的薄薄纤细茶器中,呈现淡红色的茶正冒出袅袅蒸气,光是让握着握把的手别发抖就让九郎费尽心思,当他将茶喝进口中时……也让他顿时感触良多。
(真是太好喝了……)
温暖顿时传遍被雨水淋湿的五脏六腑中,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原本以为对方只是想隔离来路不明的日本人,但这杯茶居然让九郎开始怀疑起从前喝过的粉泡绿茶都是假货。
「请容我重新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理察·罗。可以请教贵姓大名吗?」
「我是鬼岛九郎。」
「您是东京人吗?」
「不……我出身于关西,双亲过世后就寄宿在京都的神社直到战争结束。」
副负责人理察则是弯下腰坐在九郎的对面。
「您先前在东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刚开始是和一起过来东京的师兄弟……应该说是在算朋友的伙伴身边,例如帮忙送货、洗盘子或是替蔬果削皮等等,偶尔还会翻译英格兰语的书或报纸,不过因为后者的薪水还算不错,所以不太有机会能轮到我做这份工作。」
「您的语文能力确实是毫不逊色于专业口译,您是在哪里学习英格兰语的呢?」
「我想之前待的神社应该是类似学校之类的地方,因为那不是正式的学校,所以应该不算是能够大肆张扬的经历。」
副负责人那蕴含湛蓝的灰色眼眸紧紧盯着九郎,能够感觉到眼前这位几乎可称为老人并充满威严的男子正在刺探着某些事。
「您刚才说过原本要去参加一场面试吧?」
「……是的。」
到了这个地步,九郎甚至连逞强的力气都挤不出来,他那表示同意的脸也自然地变得有些垂头丧气。
「再怎么说我也知道自己已经是进退两难……只是刚好有个出乎意料的意外……」
九郎将今天所发生的事随着红茶热气一起吐了出来。
虽然打算使用天惠的部分刻意瞒混过去,但九郎仍然将拯救英格兰孩童并将对方送回饭店的过程一并告诉副负责人。
「……因为如此这般,那位千金小姐不只是哭得很大声,就连衣服和糖果都是我负责出钱,找到毋亲之前还折腾了好一阵子……」
「原来如此,然后呢?」
「关于这件事……我觉得这还是运气成分居多吧,例如是否会碰到迷路孩童或是捡到弃猫。」
「您对今天的面试多少有些负面思绪,因为这样才会注意到艾咪·奥斯汀小姐并将她做为逃避的对象。我说的没错吧?」
九郎不禁瞪大双眼并眨了眨眼。
「您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很出乎意料呢。」
「不,您觉得能将那么危险的孩子放着不管吗?总不能这么做吧?」
九郎反而对副负责人的意见感到相当惊讶。
「原来如此……」
「不过话说回来,今天能够像这样让副负责人听我说话也是很大的收获。谢谢您的帮忙,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想,但感觉我从明天又能好好努力加油了,首先要向房东太太哭诉请她延长房租期限。不过该怎么做比较好呢?不找任何藉口从正面直接跪下来……看来这应该是最干脆的做法吧。」
「我知道了,你被录取了。」
九郎原本还在脑中思考着最有效率的跪拜位置与时间点,因此这句话也让他慢了半拍做出反应。
……录取?
「如果您有想在『鸟巢』工作的意思,那么受本饭店雇用也不失为一条道路。鬼岛九郎先生,您意下如何呢?」
「录……录……录……」
「您在学鸡叫吗?学得还真像呢。」
「我录取了?」
「是的。」
「工作?」
「正是。」
「在这里?」
「当然。」
「您是说假话吗?」
「我是说真的。」
一副正经绅士样的副负责人丝毫不动眉色,并且完完全全地模仿九郎的说话语气直接回答,也让九郎顿时哑口无言。
不过为什么会选我?
在这间既金碧辉煌又高格调的英格兰人专用的超高级饭店工作?
「我们正好有缺工作人员,希望能借重您的技术与精神力替本店效力。」
「我知道了,这应该是想引我跳进来的陷阱,就像之前那个卖橡胶带还是女性内衣的地方吧。」
「只不过不是警卫,而是请您担任礼宾服务员的工作。」
「我就说果然是这样。」
带着笑容回完话后,九郎才突然回过神。
「礼宾……服务员……不好意思,我才疏学浅听不太懂那是什么……」
「就某种层面而言,那是最适合像您这种人的天职。鬼岛先生,那就是最高级的服务业。」
副负责人理察却只是语气平淡地如此回答。
……天职,这两个字比天惠听起来更像是遥不可及的天方夜谭。
简直就像战争还在持续一样。
宛如九郎梦想着能够打场漂亮头阵的那个时候。
但总之目前的生活还是比较重要,比起梦想与信念,九郎决定还是选择现实,所以……
「……………………我知道了,以后还请您多多指教……」
「很好,欢迎您来到玉兰饭店。」
不过,后来九郎才见到了与天职完全相反的现实。
***
「嗯……原来如此,幸好那个孩子看来已经平安获救了。」
在副负责人办公室的天花板上方有个幽灵。
由于身为幽灵,因此她能够出现在玉兰饭店的每个角落。
她生前的名字是蕾蒂·安洁莉卡·欧布黎恩,她总是打着死者的矜持与无聊之名,在饭店的各个角落(主要是天花板上方或墙壁里侧)寻找着自己的居身地。
这时候她也是在通风口的铁网上摆着躺枕,边躺着边享用巧克力与法式小圆饼聆听下面所说的话。
这是绝对不会被发现的优雅颓废游戏,她曾经看到过各式各样的神奇景象,例如偷吃着锅里残留小牛肉的厨师,或是在空无一人的楼梯平台间做着伸展操的女侍长等等。
这一切都是往生者才能做到的消遣。
只是观看并不会招来任何麻烦。
不过……只有这次不一样。
有个日本少年随着这家饭店副负责人走进了这问办公室。
他既娇小又宛如小狗般被雨水淋湿,甚至让人以为副负责人似乎救了个迷路孩童回来,不过看似孱弱的少年在离去前突然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也让她由衷地吓了一跳。
「鬼岛先生,天花板有什么东西吗?」
「……不,我想应该是我的错觉……」
他那小小的身体正散发出不可思议的气氛。
不论是从那澄澈的黑色眼眸,或是既沉静却坚强的意志。
安洁莉卡很确定他不是被舍弃的小狗,而是正在寻找主君效命的骑士或武士。
(他是谁?)
当安洁莉卡一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像是居住在天花板上的少女般屏起气息,屏气凝神地目视着少年离开。
即使对方离去,心中那股不可思议的感情却依旧无法平复。
他到底是什么人?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够看到我?
不知道能不能找他说话?他是不是个值得倚靠的人?
说不定连那件事也能……
自从死后一段时间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起出现此种名为『希望』的情感了。
至于那位少年鬼岛九郎。
走出玉兰饭店后,他毫不犹豫地直接前往银座并在只差目标处一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眼前就是『名月堂面包店』,他一边抬起头看着明亮的店面,一边犹豫着是否该将自己即将就职的事告诉里面的三乡铃架。
到底该不该说呢?到底该不该进去呢?
「…………没想到我做事居然会那么不乾不脆呢。」
一个人相当苦恼,而另一个幽灵已经失去生命。
在两人眼中皆相同的日本天空下。
这是大昭三十八年初夏时分所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