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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之父(1 / 2)



第一章



这天空像是被谁用一把大刷子蘸著淡墨涂抹过似的。昨天星期六还是晴空万里,可是好天气持续不了两天。黄梅天就是黄梅天的样子,下午又下起雨来了。雨滴在马路上溅起水花。



不过,只要钻进马路边宽大的店门,暂且就躲开了这招人嫌的雨。翻舞著淡紫色裙装的下襬,沿著大理石饰面的旋转楼梯,噌噌噌地就来到了二楼书籍卖场。宽大的玻璃窗映照进午后的光线,在这种天气里,光线像是透过糊著白纸的拉窗照进来似的,显得柔弱无力。对于鲜少见得到阳光的书籍来说,或许会喜欢这样的日子也未尝可知。



我是让雅吉哥哥带著来银座的──想要逛书店的话,大概一般都会去丸善书店[注1]吧。不过,我近来偏爱的,却是这家去年刚落成的教文馆。宽敞的店堂,高高的天花板。如果是日式建筑的话,那该是名叫鸭居[注2]的门楣。在那相当于鸭居的横梁部分,挂著几幅镶框的书画。其中一幅画的是一只侧著身子的白色鹦鹉,乍一看就让人感到几分亲切。



[注1]:日本著名企业家早矢仕有的于明治二年(1869年)在外国驻日政府机构和商社云集的横滨创办「丸屋商社」,其后在正式注册商号时改成「丸善商社」,百余年来,一直以前瞻性的经营理念和独特的运作模式,成为日本一大文化标杆。



[注2]鸭居(かもい),是用在和室房间出入口及设置门窗的拉门框,设置在上方的框称作鸭居,设置在下方的框称作敷居。



「落叶松,落叶松……」我模仿鹦鹉学舌的样子说话。雅吉哥哥有些摸不著头脑地问:「什么东西?」我指著不久前刚刚出完最后一卷的《白秋全集》的书脊说:「这儿。」



「啊,原来是『走过落叶松的树林,切切地凝望落叶松』啊。」



「唷,你知道啊。」



「那当然,可别小瞧了我这个学士先生。」



哥哥竖起一根指头,煞有介事地往上顶了顶帽檐。也许是想说,我可是有学问的。《落叶松》是北原白秋[注]的名诗。



[注]:北原白秋(1885─1942):日本诗人、歌人。本名隆吉。



「落叶松多寂寞,我与它细私语。」诸如此类。诗中同语反覆多次出现,形成一种韵律,轻声吟诵,令人恍若漫步林中小道。学校上课讲到诗歌的韵律时,老师背诵了这首诗。记得当时老师还说有一首反覆出现「NANOHANA(油菜花)」一词的诗。的确,「NANOHANA」一开口就连著几个N,「NA‧NI‧NU‧NE‧NO」听起来多柔和,用来表现花瓣确实非常贴切。人们常说「一片油菜花」,这说明油菜花本来就是丛生的花,而不是孤傲之花。这么想来,「NANOHANA(油菜花)」一词反覆出现也就理所当然了。NANOHANA (油菜花)、NANOHANA(油菜花)、NANOHANA(油菜花),连续的文字化作连绵的花海。



「那会不会也是白秋的诗呢……」我这么猜想,可是我不知道这首诗的题目。而且,艺术出版社出版的《白秋全集》总共有十八卷,而眼前的书架上只摆放著其中的几册。那片灿烂的油菜花掠过眼帘消失了。我转过身,把目光落在了海外写真杂志上。我随手拿起几本,一边认读著上面的洋文,一边翻看风景和人物。



「喂,英公,快三点了。要不要去喝茶?你也有点肚子饿了吧?」



这倒是个实实在在的建议。可是,怎么说我也是「妙龄闺秀」呀,在哥哥眼里竟成了「英公」。而且,这话说得好像我多么能吃似的,真是的。不过,吃人家的嘴软,想想能白吃白喝,就不必柳眉倒竖了。这回是绕著旋转楼梯往下走,来到了地下一层的富士冰点屋。正方形的桌子,摆得整整齐齐,构成有规律的几何图形。插在杯子里的纸巾,雪白雪白的,让人感到非常清洁。倒不是听了哥哥的话产生的心理作用,我确实有些肚子饿了。我点了红茶和奶油面包卷。系著雪白围裙的女侍端了上来。「老字型大小固然有老字型大小的味道,不过银座这地方,还是这种时尚的店铺比较相称。是吧,哥。」



一个大学教授模样的人,一边阅读著在楼上买的外文书,一边慢慢品味著咖啡的醇香。也有带著孩子在喝果汁的。一派星期天下午的热闹景象。



「是啊,开张还不到一年呢,就像新婚的娇妻那么新鲜。」



「呵,说大话啊──连个女朋友都还没有呢。」



「喂喂,别把人看扁了!我虽不才,却也在为如何回绝一个个凑上来的女孩劳神费心呢。」



「有这等事吗?」我歪著头,自言自语地嘟哝道:「一年……」



「一年怎么啦?」



「『明年今日今宵的明月』[注]──不是啦,我突然想起了报纸上登的《一年以后再相会》的事。」



[注]:尾崎红叶《金色夜叉》主人公间贯一的台词。



第二章



「什么事啊?罗曼史吗?」哥哥问。



我摇摇头。那可不是什么甜蜜蜜的事情。



「知道东京站吧。」我说。



「嗯。」



「那后面就是八重洲桥。听说东京湾退潮时,桥下的外濠护城河就会变浅。」



「从大海经过大川【隅田川下游部分,流入东京湾】──嗯,那里也该是连著的,属于正常情况啊。」哥哥说。



「说是有个流浪汉,趁著变浅的时候,在河底的烂泥里翻淘,想找到点值钱的东西。淘著淘著,淘到了一个亮锃锃的大块头(KATAMARI)。」



「──大化革新【大块头和大化革新谐音】啊。」哥哥打诨道。



我愣了一下,说:



「那是镰足(KAMATARI)!无聊!──然后,那个流浪汉以为是金子,惊喜啊,想把它挖出来。可是,重得很,一个人还不行。找来在附近的另外两个人帮忙,总算拉了上来。」



「总不会真的是金子吧。」哥哥说。「那倒不是,是一大块黄铜──说是约摸有三十贯。值钱著呢。」「哦──不过,那种东西怎么会躺在河底的呢?」哥哥问道。「不知道呀。」



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继续说:「──反正啊,这东西太值钱了点。几个人觉得不可以就这么拿去卖了,借了个拉货的车来,哼唷哼唷地做起了搬运工。」



「简直像桃太郎的故事啊。」哥哥感叹道。



「是的,是的。就那感觉,结果搬去警察局。因为不是桃太郎从鬼岛凯旋归来,所以只能做拾到遗失物品处理──可是,员警却犯了难。」



「──因为没地方放吗?」哥哥问。



「不是啦。大件的遗忘物品,又不是没遇到过。那么大小的,根本不在话下。」



我替内务省警保局打起了包票。



雅吉哥哥歪著头不解地问:「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啊,想做登记却没有拾到者的居住地址。」



三个流浪汉又没有固定的住所,只能登记个名字。



「……啊,原来这么回事。」哥哥恍然大悟。



「因为没有办法联系,所以呢,三人决定,当时就把下次见面的日期和时间定下来,一年后在吴服桥上碰头。」



「呵,像听故事似的。」



「是呀──然后呢,再一起前往警察局。那黄铜如果没有失主来认领就会发还给拾到的人,他们打算得了黄铜就拿去卖了钱分掉。」



「……嘿。究竟能卖多少钱呢?」



哥哥倒是挺现实的。



「说是每个人少说也能分上十五块呢。」我说。



「不小的一笔钱吶。靠它能否维持上一年半载的生计呢?」



这么说就更加现实了。



「嗯……不过啊,回头想起来,发现黄铜,觉得一个人动不了的时候,那附近……至少还有两个人在干同样的事情吧?」



「对啊。」哥哥赞同道。



「居无定所,靠干那种事生活的人,没想到……还真大有人在啊。」



「好像是吧──我估计啊,就是干那种事,也有各自的地盘吧。」哥哥说。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东京站是现代日本的象徵。在这座雄伟的义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风格的红砖建筑的后面,就有一群为了生活而不得不浸泡在泥水里翻淘著河底,时而欣喜时而懊丧的人。



虽然已近夏天,但由于连绵的阴雨,还是让人感到几分寒意。想到这一阵子的气候,我不禁问道:



「到了冬天还干那种活吗?」



「没饭吃的话,只能干。不景气啊──还有知识份子呢,走投无路,成了流浪汉。」哥哥答道。



「是吗?」



「是啊……」



哥哥不知什么缘故有些心不在焉地看著远处的上方,呆了一会儿,喝一口已经冷掉的剩下的红茶,继续说道:



「……你们学校有时候也会出去参观吧。」



「是啊──四月份去了御宾离宫【校注:即宾离宫恩赐庭园,位于日本东京,是四代将军德川家纲的弟弟,纲重(德川家光的次男)为在封赏的土地上兴建「海手屋敷」,而建造的一座庭园。现在,宾离宫恩赐庭园被指定为特别名胜及特别史迹,该园还是现在唯一保存下来的「潮入庭园」】,五月份去了日光【校注:应该是指日光东照宫,建于1617年,为德川家康的灵庙,之后由于三代将军家光的缘故,使得它重新变成现在所见到的这般绚烂豪华之庙殿】呢。」



比我们高一年级的同学,前些日子刚刚去红叶山参观了御养蚕所回来。之所以能够进入皇宫,是因为我们学校里有不少皇族和华族出身的同学。



把御养蚕所迁到红叶山的是皇太后,现在守护著的是皇后。蚕宝宝吃了桑叶吐丝做茧。女孩子去参观,再合适不过了。



「我们有时也会出去参观参观,瞭解瞭解社会。」哥哥说。雅吉哥哥现在在三田的一所私立大学的研究生院上学。到了那个年纪还会搞全年级一起去参观之类的活动吗?



我向上翻著眼珠说:「是去──那些不好的地方吧。」



哥哥摆摆手说:「你儍呀,说正经的呢。我加入了一个叫社会事业研究会的社团,交了一块钱。这样就可以去考察现代社会的城市黑暗角落。不过,对于被考察的一方来说,那可不是什么社会考察,就是看热闹来了,一帮有钱的好事之徒游玩来了。」



「去哪儿了?」我问道。



「去看了看浅草的另一张面孔。一路走一路看。从免费宿舍到一毛六、两毛八的旅馆,都去了。吃饭最省钱的是没有菜的白饭──两分钱。」



「在那儿带我们参观的人说啊,只要在梯子上一步踏空,掉下去可是容易得很。据说在那种地方还有高学历的人呢……」



雅吉哥哥说话的语调变得缓慢起来,脸上露出一副好似「躲雨雨不停,是冒雨而去呢还是怎么办」的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的神情。持续的沉默让人以为我们俩的谈话告一段落了。



「对不起,是花村贤兄妹吗?」一个声音问道。抬眼一看,一个青年站在那里,穿著一身朴素而做工考究的西装,戴著一副玳瑁框儿的眼镜。



第三章



「是啊──」



哥哥答道。青年那镜片深处的眼睛眯了起来。



「果然……啊,还没自报家门,失礼失礼。我叫川俣。」



「川俣……」



「是的。前年夏天,在轻井泽……」



想起来了。



在轻井泽发生的事情令人难忘。那个时候在万平宾馆夜晚的露台上见过面,记得是子爵家的公子。我虽然没什么出色的地方,可记忆力倒是好得有点过头。第一次听到时觉得像绕口令似的这位先生的头衔像潮涌般地在记忆中苏醒过来,继而又像退去的波涛再次奔涌而来似的夺口而出:



「──农林省鸟兽调查室特约研究员。」



话一说得急,「……室特约研究员」的「室」就特难发音。川俣先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鸟兽……?」



雅吉哥哥脑子还没转过来。我稍做说明后,他连连「啊啊」地点著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起来了。



川俣先生笑盈盈地指著靠墙的桌子:



「我在那边小坐,总觉得是那时候见过贤兄妹……」



「是的,是我们。」



「那我有个事情想告诉两位。现在方便吗?」



没有理由拒绝。会是什么事情呢?川俣先生朝女侍用眼神示意「我挪到这边来了」,然后在空著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正如两位所知道的,我的专业是鸟类。」



「是啊。」



「这次我们一批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组织了一个『日本野鸟协会』。前些天先举办了一个探鸟会,柳田国男【校注:柳田国男(1875─1962):日本民俗学家、诗人、思想家。日本民俗学创立者】、北原白秋、金田一京助【校注:金田一京助(1882─1971):日本语言学家】等各界人士会聚一堂。」



呵,连白秋先生也参加了。诗人应该对大自然很有兴趣的。我劲头十足地说:



「正好刚才在楼上看到《白秋全集》了。」



「那真是太巧了。」



哥哥大概觉得这时候不说两句不体面吧,于是插嘴道:



「说起探鸟会──就是跑到山林里去听鸟叫、看鸟飞吗?」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那天晚上,大家在旅馆里听了有人带来的唱片。」



「哎?」



「是这样的,」川俣先生顿了一下,「──那是三宝鸟【校注:三宝鸟(Eurystomus orientalis),鸟纲佛法僧目佛法僧科三宝鸟属,头大而宽阔,头顶扁平,通体蓝绿色,头和翅较暗,呈黑褐色,虹膜暗褐色,嘴、脚红色】鸣叫时的录音。」



「啊……」



我发出了惊叹的声音。川俣先生有些得意地点点头问道:



「有兴趣吗?」



在轻井泽攀谈起来的契机便是这个鸣叫声听起来就像是在叫「佛法僧、佛法僧」的三宝鸟。川俣先生他们在旁边的席位上说著话:「社会上俗称三宝鸟的鸟,和叫声听起来像在叫『佛法僧』的鸟,其实是两种不同的鸟。」这听起来就像有人告诉你其实另外还有一座山叫富士山一样,于是我就一脸不相信地上前搭起话来。



「三宝鸟眼下在我们圈子里也是最热的谈论话题。拿那张唱片来的,其实是前桥广播电台的台长。这位老兄很早以前就对实况转播野鸟的鸣叫声非常热衷。之前在长野工作,那时就对户隐山【校注:户隐山位于长野县长野市,属户隐连峰,海拔1904公尺,曾是闻名遐迩的修道场和户隐忍者的故乡】的鸟叫进行了全国转播。」



户隐山!我不由得探出身子。



「那次啊,我也听了。好像是──去年的现在这个时候吧。」



「您知道啊,那就好说话了。」



川俣先生对我微微颔首后,朝雅吉哥哥问道:



「您觉得怎么样?」



哥哥在那里哼哼哈哈地含糊其辞。记得那天的转播是在早上,爸爸妈妈都起来了,只有哥哥还在睡懒觉,肯定是错过了机会没有听到。



「收音机里传出鸟儿宛转的鸣叫,真让人觉得身临其境,感觉就在山里一样。」



我给哥哥扔出了救生圈。



「是吧。反应很好,非常成功。指挥那次转播的人,这次调到前桥广播电台来了──话说回来,群马有座山叫迦叶山,江户时代的古书上就有『上野有迦叶山』的记载,历来就以三宝鸟闻名。」



总算听出个眉目来了。



「就是说这次要进行三宝鸟的全国转播啊!」



「对对对。二十六、二十七号连续两天挑战。转播时间是晚上七点半到八点。」



「太好了。真没想到,在家里就能听群马山中三宝鸟的鸣叫声。」



川俣先生摸著下巴:



「请期待吧。我们希望有兴趣的人都来听。所以我就预先做起了宣传,请别见怪。不过……」



说到一半,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黯然。我问道:



「──不过什么?」



「办理转播许可费了些时间。本来啊,是希望半个月前就转播的。」



「错过时机了吗?」



「听三宝鸟的鸣叫声最合适的时间是六月初,现在稍微有点晚了。而且,今年与往年相比有些偏冷吧。三宝鸟怕冷。这样的时节往往早早地就下山了,本来是住在深山幽谷中的,有时却会飞到村落附近来。」



「原来如此。」雅吉哥哥接住茬说道,「这样一来,在山里准备的麦克风不就白搭了吗?」



「是啊。」



「如果不叫的话,就用刚才说的唱片──放录音不行吗?」



这简直是在叫人作弊。川俣先生显出不屑的神情:



「放录音的话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放,没什么稀罕。说到底,价值就在于『实况转播』。」



「啊──这倒也是。」



「这将是一场历史性的转播。无论如何都希望它成功。」



如若不啼鸣……



有一首布谷鸟的小诗是这么开头的。三宝鸟如果不啼鸣该怎么办呢?既不能杀了它,又没有办法硬逼著栖息在大自然中的鸟儿鸣唱,而要是乾等著的话,转播时间却就要结束了。



哥哥露出为难的表情。



「这是在赌一把吗?」



「是啊。户隐山那会儿,只要让大家听到『野鸟的叫声』就行了。只要器材不出差错就能播出。而这次,可是不知要难上多少倍。」



我满怀期盼地说:



「但愿三宝鸟还留在山上就好了。」



「但愿如此。不但为了这次实况转播,还因为有一个不祥的传说。」



「啊?」



「自古就有这样的说法,如果哪一年三宝鸟来到人们聚居的地方鸣叫──那一年就会收成不好。」



第四章



川俣先生说完,道了声「打搅了」之后,就起身离开了。



「真够呛啊。」我说。



「是啊,不过,没有什么工作是轻松的。对于广播电台那位叫什么名字来著的先生来说,户隐山的成功那是立了一大功,可是如果这次失败了,马上就会毫不留情地追究他的责任。」哥哥说。



真是不讲道理!



「真会那样吗?」



「当然会的。」



「可是那是鸟啊。它不叫怎么能怪罪那个负责人呢。」



「喂喂,那可是全国转播啊。经费肯定也争取了不少。又不是小孩子,轻描淡写的一句『真不凑巧,鸟没叫』,岂能过得了关?这就是男人的世界。只会怪你估计不足,盲目乐观──你想出风头,就会有人嫉妒你。你干砸了,就会遭到攻击。如果是军人,那就要剖腹自杀了。」



男人真是莫名其妙的充满孩子气的生物。



「不过,真是意想不到的重逢啊。」我换个话题说道。



「是啊……说到意想不到的相逢……其实我刚才正寻思著这种事呢。呀,实在是件荒唐离谱的事……」



哥哥说著又恢复了川俣先生露面前的表情。



「什么事呀?」



「你有没有见到过泷泽子爵?」



「什么?」我对哥哥没头没脑的问题大感意外。



「你在学校和桐原侯爵家的小姐是一个班的吧。请你到她家里去过的吧。」



「啊,泷泽……道子小姐的……按亲戚关系该叫舅舅的那位……对吗?」



泷泽家族是领主华族中的名门望族。同一族系中有以前在九州拥有领地的泷泽侯爵家族。刚才哥哥提到的是原来在山阳地区的泷泽家族,哥哥是伯爵,弟弟授了子爵,这家的小姐嫁给了桐原少将最小的那个不知是老三还是老四的弟弟。



也就是,对道子小姐来说,泷泽子爵是她叔叔的妻子的兄弟──啊,华族世家的婚姻关系真够错综复杂的。



「是的。好像叫……泷泽吉广。桐原家的游园会应该是一直就出席的。亲戚嘛当然会邀请,即使不是亲戚,大家都是有地位的诸侯领主这个圈子里的,不可能不列入邀请名单。」



「话虽这么说,可是大人的游园会和我们小字辈的聚会不在同一天啊──哥哥记得吉广先生吗?」



我反问哥哥道。



「嗯──不过,我也只是不知在哪次派对上见过一面而已。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可是,这个人啊,不可思议地让人难忘。好像在帝大理学部研究植物──我也只不过稍微听到一些。但是,不是因为他说话的内容,怎么说呢,他就是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你也会被他吸引住,他就是那么一个有著不可思议的魅力的人。」



「呵──」



「不知道该称之为超凡脱俗,还是说没有邪气──那可是超脱了一般胡里胡涂的二百五公子哥儿。不知为什么,你就想向他坦白自己的污秽,跪在他的面前忏悔。如果说人品也是才能的一部分,那么我觉得他是个有特异才能的人。」



「也就是说──让人觉得像神仙圣人一样吗?」



哥哥啪地拍手道:



「就是那样。从说话的口气,到修长的脸颊、双眼之间宽阔的距离,都令人肃然起敬。不是有新兴宗教吗?以前总觉得,『那种东西,谁会相信?』可是,想起来泷泽子爵身上也有那种神态氛围──成为『神仙圣人』也不足为怪的那种神态氛围。」



哥哥在那里感慨不已。我有些著急起来:



「那么,那个『神仙圣人』怎么啦?」



「嗯。那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想起了雅吉哥哥探访城市黑暗角落的话题。



「难道……」



「就是那个『难道』。走在浅草那城市黑暗角落的流浪汉当中,有一个怎么看都像泷泽子爵的人物。」



第五章



出身名门的子爵大人是流浪汉──这瞎想也得有个分寸,更何况是像神仙圣人一样的人──俄罗斯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民间故事里倒有可能。



「交谈了吗?」



「没有。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当我正吃惊时,对方就转过身去了。」



据说就这么消失了。不过,在我看来,仅仅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偶然相似罢了。



离奇的话题就此打住了。另一方面,我对来自迦叶山的实况转播充满了期望,在学校里也向同学宣传:「请一定要听啊。」



首先是二十六日。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是鸟类学家的演讲。按照预先计画,一旦三宝鸟鸣叫了,马上就切换过去。然而,那天一直到结束也只有演讲。负责这次转播的台长肯定在痛心疾首吧。



到了第二天二十七日,想到今天再不叫就没戏了,心里七上八下的。阴沉的天空到了下午也从云隙间露出了太阳的脸。看著从教室的玻璃窗射进来的耀眼的阳光,我松了一口气。虽然同为关东地区,群马和东京大概也不一样吧。尽管如此,还是让人觉得是个好兆头。



吃过晚饭,我和妈妈在起居室的椅子上并排坐了下来。



还好,没有和昨天一样又是演讲。从前桥广播电台的演播室里,传来演奏八木小曲的欢快调子。当地好像有个叫八木小曲保存会的。可是,最重要的来自迦叶山的电波,却迟迟没有送来。在我们家起居室里回荡著的,只有底气十足的哈啊声和鼓声。



给我们端上茶来的阿芳用下巴打著拍子,我对她说:「这大鼓的音调真好听啊。」阿芳却纠正道:「八木小曲敲打的可是木桶啊。」看来呀,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学到东西。



「三宝鸟不出来啊。」



妈妈嘀咕了一句。



平心而论,那是欢快悦耳的曲调。可是,当我扳著手指数著还剩几分钟的时候,感觉好像被这乐曲在后面驱赶著似的,令人心神不定。



就在这样那样的当口,半小时的时间转瞬间过去了。在播音员的一番郑重道歉之后,值得纪念的实况转播结束了。



如果说从户隐山播送野鸟的叫声大获全胜的话,那么这次可谓一败涂地。



「很失望吧。」



当妈妈这么对我说时,我却不由得对妈妈道歉说:「对不起。」



命运的骰子有可能是双数也有可能是单数。高呼著「骰子已经掷出」渡过卢比孔河的尤里斯‧凯撒【校注:即盖乌斯‧尤利乌斯‧凯撒(拉丁文:Gaius Julius Caesar,前100年7月13日─前44年3月15日),罗马共和国末期的军事统帅、政治家,儒略家族成员】成了英雄,可是,棋错一步就会被当作反叛者无情地处死。



实况转播的风云人物、前桥广播电台台长的脖子,肯定感受到,今夜迦叶山的夜风吹来是那么地冷。「这位,这位……」第二天,班里的同学都围到了我的周围。「这位」就是「你」的意思。不用说,我受到了责难──「连三宝鸟的三个字都没个影吶!」哎呀呀。



第六章



进入七月,出了梅,再怎么样也是夏天的景象了。而且上课时间缩短了,心情也变得轻松了。



十七日第三节课开始是外语大会,顾名思义,就是用英语或法语去朗读、背诵。



开头和结尾都由高等科的学姐来讲。后期二年级有七位同学被选出来站到了礼堂的讲台上,我也是其中之一。夹杂著手势等肢体语言,我用英语讲述了华严瀑布和中禅寺湖【校注:华严瀑布在日本栀木县日光市内。著名游览地。中禅寺湖水形成东端的大尻川,横切男体山,从700公尺高处流下形成瀑布主要部分,高99公尺】的美丽景色。



演讲一结束,我还是长舒了一口气。后天就是期末结业典礼,接下去是长长的暑假。



我沉浸在获得解放的感觉里,不由得脸上乐开了花。这时,桐原家的道子小姐步态轻盈地走过来,邀请我上她家去,而且说她会帮我打电话到我家里的。这可真是好比口乾舌燥时有人送来了茶,我欣然答应。



在桐原府,连茶也顾不上慢慢喝,就来到了庭院里。



庭院里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我们走过一座桥来到池中心的岛上,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倒映在水面的娇翠欲滴的新绿和轻漾的涟漪,然后从那里又过了一座桥,走上一条平缓的坡道。



我们走过一片看起来好像从战国时代,甚至是室町时代【校注:室町时代(むろまちじだい),大致时间为1338年─1573年】就生长在那里的树林,从葱郁茂密的树枝中间仰头望去,天空宛如一片小小的蓝布条。七月的天气步步紧逼地让你感受它的暑热。风吹在微微冒汗的身上,凉丝丝地非常惬意。远远地听到瀑布的声音,鸟儿的鸣叫声从四处传来。



桐原家不愧为日本屈指可数的名门,什么东西都不同凡响。虽然是依自然起伏的地势而筑的假山,却让人恍如置身于日光的深山老林之中。



道子小姐脸朝著前方,用一种略带困倦的声音说:



「英子小姐也经常看报纸吧。」



我站在她旁边说道:



「哪里说得上经常呀。」



大概是为我著想吧,道子小姐仍然是一身从学校穿回来的水兵式制服,和我一模一样的打扮。因为脚上穿的是鞋子,所以走起坡道来也方便。



「前几天,报纸上登了新兴财阀的抬头与崛起。」道子小姐说。



「啊。」



「说是新的财阀迅速和军部结合在一起,势力日益膨胀……统率企业集团的控股公司像养鸬鹚捕鱼的渔夫一样,操纵几十家子公司,获取巨大的利益……」



后半部分听起来好像在照本宣科。我重复著含糊其词的「啊」应答著。道子小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有些怪怪地说道:



「不过,也有如意算盘打得劈啪响,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的……」



那口气听起来像一个淘气的孩子。



一边是旭日东升步步登高的瓜生财阀的嫡出长子豹太公子,一边是不久的将来的陆军大臣桐原少将的次女道子小姐。虽然这两个人的订婚和解除婚约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可是毕竟谁也不会当面提起这个话题,得有所顾忌。



瓜生财阀是靠老当家牙寅即寅之助的个人声望维系著的。随著过于出色的老父突然去世,可叹瓜生家族在顷刻之间便失去了渔夫管理鸬鹚的「魔力」。



与此同时,豹太公子人品上的缺点也以种种方式暴露出来,婚约失去了意义,只好解除婚约了事。我寻思著,道子小姐大概是想跟我谈谈她的个人问题吧。我们穿过树林,来到一个高岗上。俯眼望去,池塘的一部分坦坦荡荡地舒展在眼底,波光粼粼。宏伟的桐原府第,后面是大片的草坪,再往里面还有一座各国大使也经常光顾的宫殿般的洋馆。七月日长。远处的风景都还拖著浓密的影子,树木和建筑物轮廓分明地浮现在地面上。道子小姐开口说道:



「我在游园会和派对上也跟各色各样的男士说起话来了。」



登上石阶,更高处有一座四方亭,供人坐著休息。我们并排坐了下来。远远地望见显得小巧的富士山。这该是筑园者的匠心吧。真是奢侈的借景【校注:借景(view borrowing),古典园林建筑中常用的构景手段之一,在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将好的景色组织到园林视线中的手法,有收无限于有限之中的妙用】!当天空染上夕阳的余晖时,肯定非常美丽。



第七章



道子小姐提到的一个普通财阀──这叫法有些不妥,就是以前就有的、在日本也是屈指可数的财阀的名字。



「我和一位在那里供职的子爵先生交谈起来。不过,那位先生有些与众不同。」



我带著疑问地歪著头,道子小姐继续说道:



「他以优异的成绩从帝大毕业后就进了那里。反正是高管候补啦。讲门第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可是啊,受了一位大学校友学长的影响。不是有句老话叫『从小看大,三岁知老』吗?」



「是啊。」



道子小姐稍稍压低声音道:



「那位校友学长──据说这个人也是个华族,有一次聚会的时候来到子爵先生的府上,不知在谈什么事情的时候,谈到了自己将来的人生道路。子爵先生那时还年幼,他用孩童淳朴的耳朵听了那些话。」



「──什么话呀?」



「那位学长说啊,『我虽然身在财阀,可没打算到中央做官。我的目标是要改善煤矿工人的生活。』」



在社会现实面前觉醒的华族人士,往往成为报刊杂志嘲讽的对象。特别是眼下,不少年轻的华族人士,由于为非法活动提供帮助,相继遭到逮捕。我们学校里的老师们,最怕的就是这种事──对于不谙世事的雏鸟必须正确引导。这是压在老师们头上的最高指示。



在现在,这种话题可不是能够随便说的。能够对一个少年如此慷慨陈词,恐怕是由于生活在昔日大正年间的时代氛围中的缘故吧。



道子小姐继续说道:



「这番话让他深受感动。他说呀,自己不想做高管,不管以什么形式,不愿做高高在上的人,只想去一个能够关注劳动大众的部门……在那些叫喊革命的人看来,也许太不显眼,太微不足道了,可是我却感到一种少有的诚恳……也包括他把小时候听过一次的事情牢记在心这一点。」



道子小姐一边拨弄著佩戴在胸口的徽章,一边继续说下去,那语调与其说是在讲给我听,倒不如说是在讲给自己听。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只不过是映照在薄薄的布片上的电影影像,马上就会无助地消失。就像脚下没有可以踩上去的坚实的地面一样……不过,不是说『愚公移山』吗?虽然只能搬一点点土,如果能为那样的人帮上一点忙,我觉得自己似乎也能找到活著的意义了。」



一阵风吹过,眼底下的池塘里,响起一片水鸟们扑拍翅膀的热闹声音。



「那──是说──想和那位先生结婚……」



道子小姐并拢裙子底下的双脚倏地伸展出去悬在半空,啪地一拍双腿,像做体育课的准备运动一样咯咯地左右摆动著脑袋。



「不……是。我是第一个跟英子小姐说啦。自己的心思……到底怎么想的,自己也一直没弄明白,就像模模糊糊的大理石花纹的奶油一样。说著说著,感觉好像那大理石花纹融化开来,晃晃悠悠地化作了文字……好像那种感觉。」



「是……吗?」



「那份感受,是现在坐在这儿时的真实的感受,可是……一进家门……一旦走进桐原家的屋檐下,又会变成另外的感觉。」



华族,特别是名门华族的女儿,一般来说,是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结婚的。由父亲、兄长做主,被迫嫁给「连面都没见过的人」,这种例子也并不罕见。不过,如果意中人门当户对,而且对方能够稳妥操办、积极推进的话,那还是有可能的。不能说绝对不可能。视双方父亲的性格,事态也会有很大的不同。



总之,这种事还没法轻率地表态。桐原家在诸侯领主华族中也是屈指可数的门第,不管说什么都太高不可及了。



我们并排而坐,默默地望著西方的天空。虽然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是,刚才道子小姐对我谈了那份连她自己也还难于捉摸的感情,而我又做了她的听众,这让我感觉我们俩还在继续著无声的交谈。



第八章



有没有什么可以哈哈哈地大笑一阵轻松一下的话题呢?我搜肠刮肚,想到了在富士冰点屋哥哥说起的那件「荒唐离谱的事」。



虽然事关道子小姐从亲戚关系来说该叫舅舅的人,但因为不会让人觉得是现实世界中实际发生的事情,所以应该是无伤大雅的笑话吧。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



我开口说道。有一只不识风雅的乌鸦,在远处呜叫。



道子小姐却没有笑。



「泷泽家的舅舅……」



这么说了一句之后,我露出回忆往事的眼神,继续说道:



「……我小时候特别怕生。可是,在游园会什么的见到时,对泷泽家的小舅舅却感到分外地亲近。」



叫小舅舅,那是因为上面有个哥哥泷泽伯爵的缘故吧。



「同为兄弟,和上面的哥哥大不一样吗?」



「那还用说?伯爵先生脸长得像一把铁铲,总是一副精神紧张的样子。非常神经质,叫人不敢靠近……」



「那子爵先生呢?」



「子爵先生啊,不可思议的是,你还没有特别地说什么,就觉得他可以理解你的苦恼……一个让人有这种感觉的人。一个像平静的大海一样的人。」



听著听著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道子小姐说话时用的时态都是过去时。



「最近没有见过面吗?」



「是的……如果能见到他的话……」



我明白道子小姐的心思了。对这个在自己年幼时就能够真心真意地倾听自己诉说的人,她要倾诉一下自己的种种迷茫。然而,道子小姐的话把我从这样的思绪中突然拉了回来。



「……已经有五六年没有见到过他了。」



果真有些奇怪。雅吉哥哥曾经说「四五年前见过」。也就是说,两个人都有五年左右没有见到过子爵了。



「那么,子爵先生……」



我刚一开口,道子小姐就打断了我的话。



「舅舅已经不是子爵了。」



「什么?」



道子小姐再次看了看四周,见周围没人:



「还记得去年年底,皇太子殿下诞生的事吗?」



「记得呀。」



「当时有一个月光景,报纸上全都是庆贺的报导。」



「是啊,是啊。」



「就在那个时候,泷泽家的长子吉章少爷继承了爵位。也是碰巧赶上那个时候,所以没有被报导出来,谁也没有去关注这个事情。」



「继承爵位?──吉章少爷几岁了?」



「我想应该……七岁了吧。」



第九章



不还是个孩子吗?



「为什么会……?」



不禁脱口说了出来。不该去瞎打听的事情。可是,也太不自然了。



「不知道……我一直以为舅舅得了什么病。哪家都有一两件不想让外人知道的事吧。」



我只好点头同意。



太阳开始下山了。



过了一会儿,道子小姐又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舅舅……说句任性的话,他是我的偶像。见不上他的面,也没听说他出国了。问妈妈也是闪烁其词……后来突然想到了《绅士录》,翻开来查找了一下。那是看不到舅舅之后过了一两年以后的事了……这一查,觉得太奇怪了。」



「怎么回事?」



「唯独舅舅的住址,从泷泽家分离出来,移到了小石川区表町。」



「那是……」



「于是我就想:『啊,原来是什么地方身体不好,所以搬出去静养了。』再继续刨根问底地探听下去,就是不恭敬不礼貌了吧。」



「是啊,的确。」



「听了上次那个继承爵位的事,我就深信不疑了。我想,是不是头不舒服啊,真是可怜呀。可是,听了你刚才的话……」



被她直瞪瞪地看著,我慌了神。



「不会的啊──长得像而已啦。」



「可是,令兄不是一本正经地说的吗?」



「虽然说得的确一本正经,可是我哥他本来就是个马大哈呢。」



「可是……如果舅舅不在表町的家里呢……」



「你是说,离家出走做了──流浪汉吗?和家人也断绝关系?没有理由那么做啊。小少爷现在七岁,那么那个时候才两岁左右吧。正是最最可爱的时候呢。夫人又那么年轻。」



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假如舅舅……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的话……」



「什么?」



「就像日俄战争的时候,据说就有人把以前的记忆都忘了。舅舅在帝大研究植物学。如果在上班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故的话……如果撞了头失去了记忆的话呢,你认为怎么样?」



「那──」



「发生了什么事,昏倒在地的时候,钱呀能够证明身分的东西都被偷走了的话……就回不了家了吧。」



「如果那样的话,首先会去找员警的吧。」



道子小姐凝望著像剪影一样浮现出轮廓的富士山:



「……受伤后被好心人救了,受到看护、照料,然后又被带到了同伴住的地方。也许就那么在那儿一直生活了下来……」



这让我想起了爱德华王子突然拋弃宫中生活,历经曲折遭遇的故事。



道子小姐倏地站了起来。远方的天空,已经染成了淡紫色。



「得,这么想也许太极端……可是,舅舅失踪的事,一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所以,听了你刚才说的话,我不觉得只是一个偶然。」



然后,又这样补充道:



「……马上就是暑假了。放了假,真想借用一下府上的小汽车和那位驾驶员啊。能不能悄悄地带我去一趟小石川区表町呢?你说……亲戚家的女儿,暑假里突然心血来潮,跑去拜访一直想念的舅舅,没什么不自然吧?」



第十章



接送我上学的车子是福特。握著方向盘的是在日本尚属罕见的女驾驶员。才貌双全这个词穿上制服就是她,她的名字叫别宫美津子,而我则亲昵地称她为贝琪小姐。



对于她超乎寻常的博学多才,起初我深感诧异。但是,由于一桩令人心痛的事件,我知道了贝琪小姐原来出身于一个书香门第。她的才能是受了曾为大学教授的父亲的遗传。



她父亲离世后,有几位亲人离开了日本。有的去了欧洲,贝琪小姐在我爸爸的援助下去了美国的大学。我爸爸对别宫教授的学识和人品似乎崇拜得五体投地。



贝琪小姐回国后,我爸爸对她说可以帮她介绍任何工作。可是,贝琪小姐却对后来偶然谈到的「我」发生了兴趣。



──如果可以让我任意选择的话,我希望留在将要迎来一个新时代的年轻人身边,守望她的成长。



这就是贝琪小姐做出的结论。我爸爸倒也真是一个开明得令人吃惊的人。他没有做出当家庭教师这样一个落入俗套的答覆。反覆商量的结果是,做我的专职司机。这样关系又亲密,又可以确保两个人单独聊聊天谈谈心的时间。



不用说,这个答覆当然是作为「家长」的我的爸爸决定下来的。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知道,爸爸是多么信任贝琪小姐。



话说道子提出的「放了暑假之后」的事,可是即使放了暑假,如果不抓紧的话,不管是道子小姐还是我,都有去轻井泽的安排。这是家里的年度定例活动,雷打不动的。



我们决定等期末结业典礼一结束就行动。



「桐原小姐──」



当汽车爬上一个坡,来到一座寺庙旁时,贝琪小姐开口说道。



「……什么?」



「您说的地址,就在前面了。」



道子小姐跟我不同,她可是桐原侯爵家的千金小姐。除了拜访极少数的几户人家,连买东西也不出去。用钱的机会,也只局限于学校的小卖部和夏日的轻井泽而已。她就是这么一位人物。



就是要来我家玩,按道理来说,本来是应该由桐原家的汽车送到我家再接回去的。不知她是怎么和家里说妥的,最后定下来由我去桐原府接上她,然后一起坐著我家的福特过来。



──在道子小姐身上,有一种外柔内刚、一旦决定就勇往直前的精神。



而现在,汽车正按照侯爵千金的意图,驶入小石川区表町。



贝琪小姐放慢了车速。车子从一个用煤焦油涂黑的垃圾箱前经过,进入了幽静的住宅区。



有一户围著竹篱笆的人家,再往前看见一座用高高的板墙围起来的宅邸。院子里挨墙种的树木连成一排,茂密的树叶像浓绿的烟霭源源不断涌出来似的从墙上方挤到了路上方来。这树木的围屏,看上去像是把在这一带算得上大的宅院围了个严实。即使有人爬上个电线杆什么的,想窥探里面的情况,怕也是难于得逞。



──是这儿吧。



从外观氛围上我就感觉到了。果然,贝琪小姐说道:



「昨天,我先实地来看了一下。虽然没有挂出户主的名牌,不过其他的看上去都不像,而且地址就是这儿了。」



「知道了。」



道子小姐的话里没有犹豫。她接著说道:



「──就停在门口吧。」



「可以吗?」



「可以。」



福特车缓缓地滑行到神秘的宅院前,像疲惫的牛要休息一会儿似的停了下来。蝉鸣如织。



「下车。」



道子小姐说。



第十一章



沿著晒得发白的路,登上一段短短的石阶朝门口走去。



我们俩都穿著夏季单衣和服【校注:浴衣(ゆかた),以日本平安时代的汤帷子(ゆかたびら)的原形,顾名思义是入浴以后穿的衣服。江户时代变为庶民爱好的一种衣服】。道子小姐的是淡淡的青瓷色底上配著惹人怜爱的枇杷花,白色腰带上配著水珠图案。和她站在一起,我的和服上的牵牛花就平常得毫不起眼了。



在穿著制服的贝琪小姐引导下,我们站在了紧闭的门前。门似乎上了闩。贝琪小姐上前敲门。过了一会儿,传来了走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一个听起来有些固执的老太太的声音从里面问道:「谁呀?」



道子小姐立即答道:



「我是桐原侯爵家的道子。」



不是平常那种和风细雨般的声音,透著一股让人感受到其显赫门第的凛然之气。



里面的人似乎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隔著门不好说话。请开门。总不会想让我在这大太阳底下站著吧。」



那气势像是在说,我的声音就是通行证。



「请,请等──请稍等片刻。」



有些惊慌失措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过了一会儿,这次换成了一个厚重的老人的声音。



「让您久等了。我是负责照看这儿的人。您有什么事?」



「泷泽舅舅从我小时候起就很疼爱我。舅舅爵位也离了,我想是不是有些不便之处,所以今天虽然是路过此地很是失礼,请一定让我拜见一下舅舅,问候一声。」



片刻的犹豫之后,那声音答道:



「……真不巧,少大人现在出门了……」



不高明的回答。道子小姐紧追不饶:



「那么什么时候回来呢?告诉我几时回来,我好改时间再来。」



那声音没有回答。



从环绕宅院的绿树丛中传来的蝉声越发聒噪了。一阵风吹过。



沉思默想之后的回答是:「请再等一会儿。」脚步声和刚才的老太一样远去了。



「还会有别的人出来吗?」



我说道。道子小姐歪头思量著。站在低一级台阶的贝琪小姐开口道:



「对不起……」



「你说。」



「如果要向什么地方请示的话,那就是泷泽家吧。假如真有什么特殊原因的话,为了应对意想不到的事态,甚至有可能打了电话。」



道子小姐是认识贝琪小姐的,而且还知道贝琪小姐「非同一般」。



所以我曾向道子小姐确认过:「为了让贝琪事先查一下小石川的迁居位址,可不可以让贝琪知道一些情况?」道子小姐不会诧异地想,一个佣人插什么嘴。她赞同地点了点头。



贝琪小姐爽脆地继续道:



「不管怎样,花不了多少时间的。」



「为什么?」



我问道。



「如果有秘密的话,最重要的是不招人耳目。门前的不速之客,那当然是让他们越早离开越好。肯定会赶紧的。」



果然,当我正望著天上的云发呆的时候,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白髯老者探出头来,郑重其事地弯腰鞠躬。



「让各位久等了。」



事情的进展正如贝琪小姐料想的那样。说是关于这件事情,住在本乡的夫人──也就是吉广先生的太太──想要当面谈谈。



泷泽府在本乡,离小石川不过咫尺之遥。



当福特车进入本乡泷泽府的停车门廊时,这边早就准备停当,迎接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了。我和道子小姐走上玄关,贝琪小姐按照对方的指示把车挪开。从那棵巨大的米槠拐过去,那边好像有专门用来停车的地方。



从凉飕飕、黑亮亮的大玄关,穿过装饰著盔甲刀枪的走廊,我被领进客厅,上了茶点。道子小姐则进里屋说话。



过了一段可以说长也可以说短的时间,道子小姐回来了,若无其事地微笑了一下说:



「我们走吧。」



第十二章



因为出来了很长时间,所以决定不去我家了,直接回桐原府。



「英子小姐家里没关系吗?」



「没关系。走的时候我跟家里说,说不定道子小姐要过来。不回去的话,他们会以为一直在桐原府上呢。」



在车上我们进行的是这样的对话,没有谈起吉广先生。道子小姐不说的话,别人家的隐私,我怎么好问呢?



到了桐原府,进了道子小姐的房间。她的房间至少是我房间的四倍大。跟房间的大小相匹配,铺著一张大大的波斯地毯。墙上挂著西洋画,下面放著长椅。我们在长椅上并排坐下。



汽水端了上来。喝完汽水就无事可做了。我觉得还是应该我先说:



「如果是要保密的事情,就不用对我说了。」



道子小姐轻轻地推了推汽水杯子:



「的确叮嘱我对谁都不要讲的。」



「那么……」



道子小姐倏地抬起头:



「事情走到这一步,我怎么可以不告诉你呢。……今天又是我叫你陪我去的。我就告诉你英子小姐一个人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一时没了话。道子小姐缓缓地说道:



「……说是大概是遇见了神仙,突然失踪了。」



「什么?」



「古老的深宅大院里,哪儿都会流传著一两件这种不可思议的传说的。比如公孙树变的妖怪呀,跳入池塘淹死的女子的幽灵呀……可是,真没想到现在这个年代还有那种事。」



我歪头思量著说:



「那就是说,吉广先生在某个地方──像蒸发一样消失了?」



「是的。大约在五年前,正好是我家的小叔叔和泷泽家的人结婚的时候。当时还住在我家的叔叔搬出去另立了门户。」



「哦。」



由此桐原家和泷泽家成了亲戚。



「当然少不了双方使者的往来。我们这边,叔叔也去登门拜会。事情就是那时发生的。」



子爵先生原来是在那一天失踪的啊。



「……招呼宾客自然是当家人伯爵先生的事儿。弟弟吉广先生和平常一样还是去大学上班。不巧的是,吉广先生出门的时间和我叔叔到达的时间凑到了一起。玄关和客厅之间有一个迎送客人的房间,迎客的管家和其他人都跪坐在那里,闹烘烘的。从那旁边,吉广先生信步走了出去。一旁,我叔叔一边寒暄著一边往里走。忙乱的嘈杂声静了下来,周围像退潮似的一下子安静了……人不见了踪影。」



气氛变得有些像鬼陉故事就要开场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佣人发觉大门口有人在叫。出去一看,见司机神情有些异样地站在那里。问他怎么啦,回答说,子爵先生还没好吗?女佣人深感诧异地说,早就出门啦。刚才就从这儿出去的。可是,司机却说,没有哇。你弄错了吧。子爵先生没出来。」



我想起了泷泽府那天花板很高的大玄关。铺著木板的玄关门厅凉飕飕、黑亮亮的。那里回荡著奇异的对话。



道子小姐继续说:



「女佣人想,那么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呢?可是,没见他回来啊。女佣人一边纳闷儿,一边来到连著走廊的厢房间问情况。」



「是问吉广先生的夫人吧。」



「是的。刚才告诉我这件事情的就是她本人。吉章少爷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