魄线奇谭 -HakusenKitan-(1 / 2)
1
「————不能踩到白色外面,白线上面可是『安全地带』喔!」
黑色双肩包摇摇摆摆,阿祐沿着混凝土围墙,在路旁人行道上的白线上奔跑。
「等等我,阿祐」
「就不等!」
我和妹妹被书包的重量扯得东摇西晃,每一脚都快要踩到线外,以这样的状态拼命朝阿祐的背后追上去。
白线是『安全地带』,而黑色的柏油路面是『洞』。摇摇欲坠的我们完全提不起速度,而运动神经超群的阿祐在白线上如履平地,把我们甩得越来越远。
「诗乃,歌乃,你们好慢啊!」
阿祐一边笑话我们,一边「快点快点」地催促,然而我们好不容易追上去,他又哈哈大笑着逃掉,距离越拉越远。
「等等啊!」
「就不等!」
阿祐的脚步越来越快,在白线上拐了个弯,冲到了斑马线上。
接着——
「呀!!」
只闻「咚!!」的一声巨响,一辆巨大的卡车飞驰而过,阿祐的身影在我们眼前卷入车底,消失不见。
…………………………
………………
†
八年前在这个路口发生车祸的那一瞬间,我和歌乃如今仍历历在目。
当时我上小学三年级,歌乃上二年级。跟我们发小的阿祐冲到了车道上,在我们眼前被大型卡车轧死了。
随着一阵可怕的刹车声,阿祐的身体被那个钢铁制造的庞然大物重重地撞了上去,酿成了一场惨不忍睹的事件。他的身体被巨大的车轮卷进去,手和脚弯向了诡异的方向,脑袋在巨大力量的牵引下钻进了车盘底下。当大人们把他拉出来的时候,他的脑袋已经彻底撕碎,消失不见。
当时状况之凄惨,连成年人看了都忍不住放声惨叫。
看到那一幕之后,我眼前天旋地转,心乱如麻,后面的事情就记不清了。
我和歌乃彼此间都不去触及当时的记忆。不过,我只记得一件事……我在事故发生时大哭大叫过,但那并非发自对阿祐的悲伤,而是源于纯粹的恐惧。
要是可以,我永远都不想再想起那件事,而且更不希望歌乃想起那件事。
那场事故的场面给歌乃心中留下的伤,比我还要深得多。当时的歌乃很黏阿祐,目睹车祸后的精神打击,让她陷入了严重到不得不送上救护车的恐慌状态,而且事件过后依旧会频繁地发生闪回,再度陷入强烈的惶恐。
想要让歌乃重新振作起来非常困难,她所需要的心理辅导时间要比我长得多。
于是,我深深地担心着妹妹,我一直不让她的身影离开我的视线,而这样的表现都让身边的人当我有恋妹情结了。
我觉得,这说不定是一种变了形的后遗症。我担心歌乃,为了让她内心平静下来操碎了心。在她面前,我不提阿祐的任何事情,甚至连阿祐的名字都谨小慎微地注意不去提及……做到这个地步,我自己都觉得好荒唐。
然而即便如此,那段血色的记忆仍会不时地出现在我们的梦境中。
只有从梦中惊醒大声惨叫的时候,我们才会谈及阿祐。
时光流逝,上小学时来得那么频繁的梦,如今也已几乎不再侵扰我们。可即便如此,我们姐妹在穿过那个路口的时候,总还是不约而同的钳口不语。
「………………」
「………………」
身着高中校服的我和歌乃站在清早的路口上,车辆在我们面前来往穿行。
这个路口位于略微偏离住宅区的一座手工作坊旁边,穿过这里的大卡车向来都比其他道路要多。
我们为了参加社团的晨练赶早出门,然而这一大清早卡车就疯狂呼啸,穿梭不息。白色的尾气化作阵风扑在等待绿灯的我跟歌乃身上,我的短发和歌乃的长发在风中一边吸附难闻的气味和大量的尘埃,一边无力地摇摆着。
这里在我们上学的路线上,我们每天都要经过这里。
在这片景色中走过了好几年,早已完全适应了。
那起事件发生之时立起的,在时间中渐渐腐蚀的『注意死亡事故』的告示牌,当初根本无法直视,现在也能当成空气一样无视掉了。而记忆也像那块告示牌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腐朽,反反复复经过了八年时间,这条令人讨厌的交叉路总算变成了普普通通的路。
我们上了同一所初中,现在在同一所高中入学,我们走同样的路上学,走到这里必定会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只要在过去几年,我和歌乃间的这份沉默也会消失吧。
我偷偷看了眼身旁歌乃乖巧的侧脸。
在这个红得特别长的路口等待时,我总是会偷偷地看看歌乃,当我看到她正面观察来往车辆,表情平静时,我就会在心中偷偷地松口气。
但是,平时都在无言中度过的这个惯例,今天被打破了。
「————诶?」
注视着前方的歌乃,双唇间忽然漏出微微的呢喃。
「咦?」
我被这声呢喃牵动,循着歌乃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车流不息的车道对面,斑马线一头有一个少女。
「姐姐,那孩子……」
「咦?那孩子怎么了?」
听到歌乃大惑不解的声音,我反问回去,同时向那名少女看去。
少女穿着离这里不算近一所的初中的制服,她手搭在膝盖上半蹲下来,就像要观察车道的路面。
她一眼看上去个子很小,有着一头栗色的及肩齐发。她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车道上了,维持着半蹲着的姿势仔仔细细地盯着发白之后又被熏黑的柏油路面。
「嗯?她在盯着什么?」
我在车来车往的柏油路面上看不到任何东西,于是这样向歌乃问道。
「……姐姐,不是的」
「咦?那又是在干什么?」
「那孩子……在跟什么东西说话」
「咦?」
我连忙又朝少女看去。跟爱说的没错,少女真的正对着什么也没有路面说着什么话。
「……!」
那一刻我注意到了,我的第一印象其实是错的。
少女弯下腰并不是为了观察什么。
这是配合小孩子的视线时所做的动作。在车辆奔驰,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就像有个小孩子似的……可那个地方对我们来说…………
「………………」
来往的车流停止了,信号灯变绿了。
「……走吧」
我声音略有紧张,催促歌乃。
「……嗯」
歌乃对我这样的态度有些困惑,但还是快步跟着我走过斑马线。我一边留意着身后跟来的她,一边硬着脖子直面前方,只转动眼睛偷偷看了眼对面那个少女的情况。
信号灯都已经绿了,可少女还是没有要过马路的打算。她依旧在路旁半蹲着,摆着有些困扰的表情对着车道说话。
如果这不是那里的话,我想我会觉得看到了一个有点奇怪的孩子,顶多不去理会就会淡忘掉。然而她出现的地点实在太不凑巧了。哪怕只有一丁点勾起那段车祸记忆的可能性,我都不能让歌乃久留,必须带着她尽快离开这里。
……那个女孩,就像在跟去世的阿祐说话。
这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歌乃那么想的话就全完了。
歌乃为了从事故的阴影中走出来花了相当长的时间,事到如今就算想起来也不觉得会引起什么严重的问题……可我就不行了。事故发生后,我一直都在从事故的打击之下保护歌乃,并借此让自己克服阴影。对我来说,这份身为姐姐的责任心,正是心灵中的沉重“创伤”,也是我的重要“支柱”。
正因如此,我才那么的担心歌乃。
为了早点离开那个危险的少女,我加快脚步走过斑马线。
歌乃似乎很在意那个不可思议的少女,但幸好看上去还没跟那起事故的记忆联系起来。这样就行了……我决定维持着这样的状态,不去看那位少女,尽快拉着歌乃离开,于是快速地穿过了斑马线,穿过了少女身旁。
……但就在这时。
少女的声音传入了我耳朵里。
「不、不可以啊,你现在没有头啊……」
瞬息间,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
我一转过头便跟少女四目相会。少女也一样向我转了过来,一样吃了一惊,同时发出微弱的叫声。
「什……!」
「啊……」
少女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她好像没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怎样的话,脸上露出友好的微笑。
只见歌乃面色苍白。这时我恍然大悟,歌乃也听到了少女刚才的那句话。
我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这让我眉头突然一纵。沦肌浃髓的责任心在我心中喷出火焰,情绪激动的我紧紧地盯着少女,厉声质问
「……你是**中学的学生吧」
「嗯,是的」
我从一开始就是诘问的语气,然而少女却还没有认清自己的立场似的,仍旧面带笑容地回答了我。
「你叫什么?」
「十叶……咏子」
面对口气强烈的我,那个叫咏子的少女似乎总算明白了情况,这才表情黯淡下来。
「嗯,我知道了。十叶咏子同学,你究竟在干什么」
「诶…………什么是指什么……」
「你什么意思?你究竟明白什么?你在哪儿听说的?你有什么目的?」
我绝不容忍那样的恶作剧,对她步步紧逼。没错,我只能认为那是场恶作剧。
这孩子肯定是那种喜欢吹嘘自己有灵感应力的人,然后不知从哪儿听说以前这里出过事,于是为了吸引行人们的注意才那么做的。
光是想想这些,我心里就已经烦得要死。
我狠狠地瞪着这个爱撒谎的少女,气急败坏地跟她说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然后向她逼问
「那个死掉的孩子是我们的朋友啊!」
我一定要让少女知道她的所作所为让我、歌乃,还有阿祐家的叔叔婶婶有多么生气,不这么做我的气就消不了。
但是……
「嗯,我知道」
少女的音调虽然降了不少,却还是理所当然一般这样说道。
「……什么!?」
「我问过那孩子了。他说他也要跟着你们,但他没有头,我就劝他别那么做」
少女直直地凝视着我,这样说道。我一下子呆住了,但是下一刻,我对她毫无畏惧的那句话涌起了满腔的怒火。
「你这家伙,还要撒那种谎……!」
「我没有撒谎,那孩子一直都在这里哦」
少女一副殊死的态度向放声怒吼的我争辩。
「那孩子一直都在白线上跑,说那是“安全地带”,不能踩空」
「!」
我脑中对少女准备好的非难之言,全都在听到这句话的刹那间消散了。
「什……!」
我吃惊地瞪圆了双眼,完全说不出话来。
阿祐所说的“安全地带”,我们没对任何人说过。
我们并不是刻意隐瞒,只是大人们都没有问过这件事。可是一方面没人问起,一方面我们也极力地避免谈到阿祐的话题,最后那个“安全地带”的事情就成了只属于我和歌乃两个人,其他人都不知道秘密。
按理说,那件事没有任何人会知道。
除了我和歌乃,还有阿祐本人之外……
「……是真的哦」
少女那眼神是在求我相信,我看到那样的眼神,明白她所说的都是真的……就在这一刻,我内心对少女的愤怒,瞬间被置换成了难以名状的恐惧,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
我感觉,少女和我周围的气温顿时下降了。
少女直直地看着我,我也直直地看着少女,我害怕得冷汗都冒出来了,连倒退都做不到,只能僵在原地。
我注意到,之前的交谈中让我怒不可遏的那个少女,其实是个非常令人毛骨悚然的家伙。这一刻,汽车按着喇叭疾驰而来。那声音也好,那风也好,都在不祥地扰动着空气,不知不觉间,这个路口充满了异样的空气。
这种感觉,就像预示着可怕的暴风雨即将来临的诡异微风。这个荒凉的交叉路口的景色,不断地被这股潮湿阴冷的风扰动着
行道树在风中沙沙作响。
少女屹立于此情此景之中,张口说道
「……他在的哦,就在白线之上」
少女的声音御风流转。
我被那句话牵动着,眼睛缓缓地滑向一旁。
不祥的预感令我神情僵硬,我的视线就像被扯向那个方向似的,停不下来。
就这样,我的视线转向了车行道,车道一侧的白线进入视野。然而视线循着白线继续往那边移动,扫过车辆穿行的斑马线……我看到了————
在车行道上,有只穿着童鞋的脚。
这一刻,我的肩膀从背后被人抓住。
「噫——!」
我吓得呼吸停止,发出一声惨叫,条件反射地身体一缩,想都没想就把抓住我肩膀东西奋力挥开了。随后,传来一声微弱的惊叫,而那个声音让我清醒过来。我恍然大悟,向发出惊叫的人看过去……只见歌乃露出害怕的表情站在那里,把被我挥开的那只手收在胸前。
「啊……」
看到瞠目结舌的我,歌乃呢喃起来
「姐……姐姐?」
歌乃似乎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随后,我全身上下冷汗如注。
在我无法动弹的这个时候,那个自称十叶咏子的少女飞奔着离开了现场……就像从我身旁逃走一样。我只觉得必须得阻止她,但我的意志跟身体都被彻底吓软了,完全不听使唤。
「………………」
少女的背影一路飞驰,没过多久便消失在了小巷里头。
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眼中消失。
歌乃开口了
「姐姐,那孩子……」
「…………」
「怎么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我回答了她,可她看上不相信我说的话,露出担心的表情再次开口
「可是……」
「都说什么也没有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实话实说。歌乃看到我这样,也不再继续追问了。
我没有去看歌乃的眼睛,视线垂下来,从她身上移开。
然后,我为了证实我刚才看到的东西,胆战心惊地将余光向斑马线投去……那里别说是鞋子了,根本什么也没有,只有轰轰作响的车辆从上面驶过。
2
上完课,放学后的社团活动结束的时候,已经过六点半了。
好不容易把一切收拾完之后,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准备回家。当我们离开校门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周围洒满深沉的夜色。
我们走出校门搭上电车,做了二十分钟的车到达离我们家最近的车站。我们一出车站来到外面,路灯的影子几乎完全消失,夜色仿佛将周围这片偏僻的街景吞噬掉似的,满幅铺开。
我和歌乃并肩走在夜色下的小镇之中。
这个时候,在跑道上练到发热的身体也凉了下来,刚入夜的风吹得浑身发冷。
我们在车上的时候一直谈论着学校里还有社团里的事情,但我们走进行人变得稀少的工厂区域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对话一下子变少了,无言的时间仿佛融入夜色中一般不断延长。
「………………」
黑暗的夜路上,巷道中只有我们两个的脚步声跟远处车辆的声音。
听着「踏滋、踏滋」的脚步声,沉默在我们心中满满地堆砌着,变重,变暗。
这条路虽然和往常一样通往家门,但唯独今天的含义略有不同。
我们将要途径的那个地方,已经很近了。
怎么办……
我和歌乃在夜色中并肩走过的这一路上,一直没办法不去想那件事。
直至昨天我们每天都会经过的这个路口,如今已经变得特别不对劲,我已经不知道该不该平平常常地从这里通过了。
自从遇到那个少女之后,我一直都在思考。自从我看到斑马线上的“那东西”之后,不管是上课还是休息时间,一直都在暗自苦恼着。
我看到了那个东西。
那个竖在行车道中央的……“童鞋”。
我很想把那当做错觉或者神经过敏。
要是真的有童鞋掉在那里,没准我就用不着这么担心了。
可是当我再次看过去的时候,路上却什么也没有……这让我愈发不安。
『那孩子一直都在这里哦————』
少女的那句话在我脑中挥之不去,越是刻意驱赶就愈发鲜明。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和歌乃一起在夜色中走向那个路口。
————踏滋、踏滋、踏滋、
脚步声在黑暗幽静的巷道中回荡。
周围的夜色与漆黑的不安之雾凝集成块,在胸口凝重地弥漫开来。
我不知道走在身旁的歌乃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一次都没跟歌乃提过那个路口的事情。
那个话题就跟车祸的记忆一样,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我们之间的禁忌。
所以歌乃把那个少女的话究竟听了多少,心里在想什么,我完全无法判断。
不过我觉得,歌乃一定没有看到“那东西”。正因如此,我全心全意地押在了那微乎其微的一丝希望上,期盼着“那东西”是我看错了。
没错,一定是我神经过敏。
我觉得,那女孩只是在恶作剧。
我拼命地认定这件事,继续往前走。毕竟,要是走到这里提要变道的话,就不得不提及那个少女了。
————踏滋、踏滋、踏滋、
我们一边呼吸着夜晚的空气,一边默默地向前走。
沉重的车辆驶过交叉路口的声音渐渐变大。
车头发出的刺眼灯光撕破黑暗,从身旁穿过,随即消失。
不知不觉间,这条小巷走到头了。
————踏滋、
走出小巷之后,我们眼前铺开一片黑色的景色。
我们终于到达那个路口了。
这时碰巧没车,除了路上的信号灯朦胧闪动的红绿光线之外,什么也没有。在这个灯光不足的空间里,自然什么也看不清楚。我纵使把这个被信号灯的蓝光昏昏照亮的路口望了个遍,还是没有发现“那东西”的身影。
路口什么都不存在,只有空虚的景色。
「………………」
我本可放心才对,然而面对眼前的黑暗空间,我却根本平静不下来。
现在这个路口很少见的没有车经过,一片漆黑,充斥着令人忐忑不安的异样寂静。空荡荡的路上连个像样的路灯都没有,信号灯的灯光朦朦胧胧地游离在黑暗之外,灯柱和「注意死亡事故」的警示牌在红光中微微照亮。
这片广阔的空间里一阵风都没有,死气沉沉,静得过分。
空气凝重而淤滞,只有我和妹妹的呼吸能算活物的迹象。
「……」
我们迈着突然加重的腿,站在了斑马线前面。
面对着一辆车也没有的行车道,我们开始等待信号灯变色。
我们茫然地等着信号灯,眼前是路口的空间。
道路两侧的白线和横断路面的斑马线在行人红绿灯的红光之下,在黑暗之中朦胧地呈现着红色。
染成血色的斑马线,在我们面前向前延伸。
身处这片参杂着红光的黑暗中,一种奇妙的焦虑感堵在我心里,一点点地涌上来。
「…………歌乃」
这时候,我静静地开口了。
「现在没车,我们过去吧?」
虽然我故作镇定,但嘴巴已经干得不得了。
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难以名状的不祥预感堵得我透不过气来,侵蚀全身。
————不能呆在这里。
我的直觉跟皮肤触觉正在对我大喊。
周围那冰冷的黑暗渗进我的胸口,扯住了我激烈搏动的心脏。
————有什么东西在这里,必须逃走!
根本没有什么理由。此刻,静谧的恐慌在我的脑子里爆发,我感觉我被周围那浓重的黑暗气息逼得走投无路,根本不等歌乃的回答,逃跑似的踏上了被红色信号灯微微照亮的斑马线。
我踏出的脚,踩到了染红的白线。
这一刻,在我眼前有一个没有头的孩子。
「!」
我浑身的寒毛骤然间根根倒数。撒着朦胧红光的黑暗之下,斑马线中央的白线之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小男孩。
他的轮廓自肩膀以上被截断,消失不见。然而他的脖子部分就像被扯碎了似的,鲜红的肉裸露出来,而被扯碎的一部分颈部皮肤挂在正面,一直垂到了胸前。
那个没有头的孩子就像在前方寻找着什么,把两只手朝我伸了出来。他好像要朝我冲过来,好像要紧紧的抱住我,好像在呼喊我的名字,那看上去就像一层层肉壁裹在一起的颈部断面对着我,蠕动起来。
我感觉,我的眼睛与不可能存在的双目对上了。
「……噫————!」
我吓得瞪大双眼,肺部就像痉挛一样无法呼吸,张得大大的嘴里近乎迸发出惨烈的尖叫。
刺耳的惨叫声贯穿了我的耳朵。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我并没有喊出来,我听到的惨叫声并不是我发出来的。
「歌乃!?」
听到那个声音,我心头一惊,下意识地回过神来。
我转过身去,只见歌乃正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脸,声嘶力竭地发出惨叫。过去的八年间不少目睹的状况,如今在这里再度上演。
「不要!!」
歌乃现在的精神状况极为混乱,连方寸大乱这个词用在她身上都显得太轻了。
我根本来不及阻止,她立刻转过身去,将书包和提包统统往地上一扔,逃离了这里。
「……歌乃!」
根本没工夫去思考。我将强烈的恐惧彻底抛下,捡起歌乃扔在地上的东西,急忙追了上去。我双肩双手背着提着两个人的书包和提包,身体在奔跑中被那些负重扯得乱摆乱晃。歌乃逃出了大路,钻进胡同里没头没脑地到处逃窜。我时刻小心着不要把她跟丢,拼了命,气喘吁吁地在她身后追赶。
歌乃和我在民宅和房子间的小巷中拐过一个又一个弯,不停地向前奔跑。
在因缺氧而变窄的视野中,巷道中犹如迷宫一般的景色从我两侧纷纷向后流逝。
可我根本没有余力确认我自己跑到何处,拼尽全力不停追赶着埋头逃跑的歌乃。书包的重量以及下脚时的冲击令我双腿作痛,肺已经在轧轧作响。即便如此,我为了不被歌乃甩掉,仍旧不断进行着几乎把肺弄坏的剧烈呼吸,在小巷中一个劲狂奔。
幸运的是,在我跟丢之前,歌乃绊倒了。她整个人翻了过来,摔倒下去,然后瘫坐在小巷的正中央。
我气喘吁吁地拼劲最后一口气,总算追上了她。她精疲力竭地坐在路中央,抱着脑袋。我走到她身边,随随便便地把书包放在地上,紧紧抱住她的肩膀。
我刚一停下,汗水就开始往外喷,像下雨一样从我脸上滴下来。
「歌、歌乃……」
我气喘吁吁地瘫坐在路中间,紧紧地盯着她的脸。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捂着耳朵,苍白的脸不住地颤抖。我将脸凑了上去,拼了命地跟她说话
「……歌、歌乃……没事的,什么都不会过来的……」
歌乃的牙齿直打哆嗦,那声音大得连我都能听到。
「姐姐我会陪着你的,所以没事的,冷静下来吧……」
我嘴里重复着这样的话,心中几乎确信,歌乃那时候肯定“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眼下发生了异常情况,但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坐在路中间。我抚摸着歌乃的背,四下张望,然而周围的景色我从未见过,不知道我们究竟跑到了哪里。
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然而我却无法分辨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条狭窄的小路,一旁有大型建筑的高墙,应该是一条面对店铺侧门的路。
然而在这栉比鳞次的建筑群当中,只有一家店的店门对着这条小路。那家店的招牌发着光,看上去是家咖啡厅。
「……我、我们先到那里去,好么?」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我扶着歌乃让她站起来,向那家店走了过去。
不管是要跟家里联系还是要上医院,当务之急是找个能够平静下来的地方。我用肩膀支撑着歌乃的身体,感觉就像背着她似的,走向那家店的入口。
那里的楼梯就像被其他建筑掩埋了一样,向地下延伸。
我们相依相偎,走下黑暗狭窄的楼梯。
楼梯走到头的店门是红砖墙壁跟木门的搭配,十分雅致。我拼命地打开那扇门,门铃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在浅层意识中回想起我刚才在招牌上看到的店名。
————『coffee 无名庵』
………………
†
我们现在在咖啡厅里头,唱片中正在播放透着几分忧郁的弦乐。店内是古风装潢,与夹杂着噪音的音乐相得益彰。
来到这家店后花了三十多分钟,歌乃才总算镇定下来。
我搀扶着歌乃冲进店里,向站在吧台里的店长说明了情况之后,便找了个靠墙的座位坐了下去,两人一直面对着面静静坐着。我最开始想给家里打通电话,可不巧这里没有信号,而且这家与时代完全脱节的店里连固定电话也没有,我无奈之下只好放弃了跟家里联系的念头。
尽管出了这家店应该手机就能用了,只需要短短几分钟就能把事情办妥,可我感情上还是不忍将视线从歌乃身上移开。
于是,我就决定先在这里等歌乃冷静下来。
我们没有点单,但店长给我们端上了温暖的热可可,我对店长道完谢之后,就在这家昏暗的店里一味地消磨着时间。店里连时钟都没有,恍如时间的流势与外界不同似的。在如此奇妙的氛围中,我一边跟歌乃说话,一边等待她平静下来。
随着时间过去,歌乃终于有所好转。
「……姐姐,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
身体不再颤抖的歌乃双手捧着热可可对我这样说道。而这个时候,杯子早已不冒热气了,里面的东西也一点不热了。
「是么,真是太好了…………好久都没发作过了呢」
「……嗯」
我稍稍放了心,歌乃听到我的话点点头,说
「明明一直都没复发的……」
「说不定还是该吃药呢。就像以前那样,当成是护身符」
「嗯……」
歌乃点点头。我们说到这里,对话突然中断了。
「……」
我们虽然有话题,但现在也害怕将这件事当做话题。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说。
这件事如果不确认清楚,对我们今后的生活将会造成重大的影响。我做了一番心理斗争后,下定决心说了出来
「呐,歌乃…………你……看到什么了吗?」
听到的提问,歌乃仍旧垂着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给了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