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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话 栖息水中的马(2 / 2)




「代替狗啊……」



菲莉愣愣地反刍这句话。为了守护墓地,在尚未有死者的墓地活埋动物虽然残酷,但也是常见的习俗。活埋的祭品有时也会选择小羊或猪。愿意发誓取而代之,选择死后也被束缚于墓地的命运,那样的觉悟非同小可。菲莉试著描绘勇敢少女的身影,但浮现在眼皮下的却是落在棺材内的肉片。



「是啊。但是女儿只有肝脏回到我身边……那家伙的灵魂现在究竟在哪里,是不是真的成为了守墓人,我连这个都不晓得。」



巴纳德再度以空洞的声音如此说完,一人与一犬就这么安静地沿著道路前行。虽然巴纳德没对狗下指令,但双方不约而同在通往村庄的半路上偏离道路,步入森林。菲莉追赶在他身后。



在灰色的阴天下,森林中阴暗得彷佛夜晚提早降临。越往森林深处走,脚底下的土壤就越是湿软,渐渐开始沾黏在鞋底。冰凉的不祥湿气弥漫在整座森林中,乳白的浓重雾气遮挡在眼前。在到处都是枝丫的白色世界中,一切都显得飘忽不定。在乳白色的雾气中,人影或树干也不容易分辨清楚。尽管如此,菲莉还是努力追逐著巴纳德的背影,但是人影突然从视野中消失。老狗随即四脚蹬地一跳,身影也被雾气吞没。两声水声接连传来。



「…………到湖边了?」



菲莉连忙跑向他们消失时的位置,踩过脚下密布的树根,急著向前。但这时一道黑影从背后拉住了她的手臂。菲莉停下脚步,数颗石子自她的脚边落入白雾中。数秒后传来水声。



「…………谢谢你,库施那。」



『用不著谢。在视野这么差的地方,代替你的眼睛也是我应尽的职责。』



仔细一看,眼前的地面已经崩塌,下方应该就是湖面了。在雾气中凝神注视,可以看见散落著小石子的混浊浅滩。虽然高度落差不大,但如果毫无提防就这么直接摔下去大概会有危险吧,一人与一狗刚才大概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主人啊,请走。』



「谢谢你,库施那。」



菲莉踩在库施那造出的黑影阶梯上,省略了最后一阶而跳进浅滩,厚底皮靴沉沉陷进参杂著水草的淤泥。



她置身于有如云层紧贴湖面的雾气中,寻找巴纳德的身影。



──────哗啦!哗啦!



不远处传来清晰的水声。菲莉循著那声音,看见男人与老狗正横越湖泊。巴纳德与老狗抵达湖中的沙洲后放下行囊。菲莉连忙追赶到他们身旁,蹲下身。



巴纳德从行李中取出小铲子,开始挖坑。坑洞的深度足够后,他便将大而平的石头从岸边搬来,放置在两侧。紧接著从皮包中取出包在纸中的石炭与乾燥的木材,一同铺在坑洞底部。用火柴点燃纸张,扔进洞中。



火焰熊熊升起后,巴纳德将小羊的尸体从老狗背上卸下。从铁钩中挑了一根,将握柄刺进羊的尸体。伴随著骨肉撕裂的恶心声响,被刺穿的羊身流落血滴。巴纳德凭著蛮力硬是将铁钩从羊的肛门贯穿到嘴巴,随后将铁钩的两端架在石头上。虽然有些不平衡,他就这么将小羊放在火堆上烧烤。



巴纳德将剩下的两把铁钩放进火中,从皮包里取出鼓风器吹进空气,开始加热。他神情肃穆地烧著羊的尸体与铁钩。



他抹去汗水,以乾哑的声音说:



「要打败怪物用铁的武器最好,我家老头子以前都这么说。这玩意儿是我拜托铁匠朋友打造的特制品,在我女儿死掉的当晚一直到今天,赶工帮我打造的。」



火烤羊尸的味道弥漫在湖面。尚未除去羊毛与内脏,也没彻底放血的羊尸在火烤时的气味近乎恶臭,但那同时也是强烈吸引兽性的气味。羊毛的一部分起火燃烧,自内脏滴落的油脂掉到火堆,滋滋作响。



─────────哗啦!哗啦!



就在这时,细微的水声传来。巴纳德惊觉有异而抬起脸。菲莉也凝神注视声音传来的方向。虽然在雾中什么也看不见,但她没有放松戒备。



巴纳德与她刚才渡过浅滩时发出的水声远比这声音更响亮。刚才的声音就像是有东西正轻盈走在水面上,若非如此无法解释。彷佛呼应众人的戒心,水声再度响起。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已经毋庸置疑了。有东西正在湖面上来回奔跑。



「……来了啊?」



「……水马。」



突然间,沉默降临。浓密如幻境的白雾帘幕毫无动静。沉默漫长得让人怀疑刚才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是,突然间传来了鼻孔呼气的短促哼声。



巨大黑影像是要撞破白雾般冲向此处,踏过水面的蹄声转变为踢蹬泥地的声响。冲上湖中沙洲的异形直扑向羊尸。在火堆照耀下,异形强劲地蹬向地面。



菲莉不由得屏息注视。



烈焰照出了鬃毛凌乱纠结的丑马身影。



恐怕是因为现在不需以美丽的身影诱惑人吧,化作怪物的水马张嘴就要咬向羊身。巴纳德一把抄起在洞中灼烧已久的铁钩,伴随著飞溅的赤红石炭碎片,将那铁钩直劈向水马的身躯,随后狠狠拉扯。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他怒吼著撕裂了水马的皮肤与肌肉。黑血倏地迸出洒落在地面,腥臭味直刺鼻腔。



水马发出痛苦的哀鸣声,使劲蹬地。彷佛没受到分毫伤害般充满力道高高跳起,淌著黑血的水马就这么冲进了浓雾之中。



「得手了吗?」



「不可以放松!他还会再来!」



在菲莉吶喊的瞬间,燃烧著愤恨的双眼在雾气中发光。那就有如夜晚中闪烁的星星,拖著红色尾巴快速靠近。



雾气爆炸般迸裂。一匹丑陋的马冲向此处。水马如海藻般纠缠的鬃毛随著奔驰而摇晃,拖著一条长长的肠子,直扑向巴纳德。他侧腹部遭到马头撞个正著,倒进湖中,水花四溅。水马扬起前脚要将巴纳德踢向湖中更深处。一旦被拖进水底,必然有死无生。



就在菲莉向库施那发出指示的瞬间。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时间静止了。至少菲莉感觉就像静止。



那是憎恨的嘶吼,也是杀意的嘶吼。



同时也是战吼声。



老狗长吠。菲莉愣愣地注视著那身影。



至今一声也没吠过,有如失去言语的老狗高声咆啸,猛踢地面飞身窜起。他撑开了嘴,利牙狠狠刺进水马的咽喉。水马在剧痛中昂首,口吐血沫,疯狂甩动那粗壮的颈子。但老狗绝不松口,他眼中燃烧的憎恨绝不输给水马的愤怒。



水马拚了命挣扎,将老狗的身躯甩向沙洲。尽管背脊猛烈撞地,老狗依然继续紧咬上下颚。一狗一马就这么纠缠在一块,滚进了湖中。



水声剧烈响起,最终恢复平静。雾帘另一头已经看不见任何动静。



菲莉犹豫了一瞬间,跑向巴纳德。腰部以下浸泡在湖水中的他按著侧腹,摇了摇头。



「我、我没事……别管我,拜托去帮我看看那家伙。我好像骨头断了,动不了。」



他口中的那家伙指的究竟是老狗还是水马,菲莉并不明白。但是菲莉没有多问,拔腿跑向湖中。



菲莉毫不迟疑奔向湖水较深的方向,漆黑藤蔓自她即将沉入水中的脚底处升起,支撑她的身躯。她就这么在漆黑的立足点上奔跑,但她左顾右盼都找不到水马与老狗的身影。托罗从她的皮包中钻出,像是要帮忙寻找般在四周飞翔。



菲莉想更加快脚步时,衣物下襬绊著了步伐,让她差点跌倒。她粗鲁地一把掀起衣服下襬,就要继续奔跑。



「光是看都觉得麻烦!真拿你没办法!这样肯定比较快吧!」



「库施那?」



「况且身为一位淑女,这举止未免太不像话了吧,我的鲜花。」



「别说了,拜托帮忙找到他们!」



库施那把少女的身躯拦腰抱在怀里,奔跑在湖面上。不久后,菲莉发现浅滩似乎有所动静。菲莉朝著在白雾中一瞬间浮现的黑影伸长手指。



「库施那!」



「知道了。」



库施那回应她的指示,飞快奔驰。老狗的身影很快就浮现在白雾的另一头。



老狗浑身颤抖著,张嘴不知把什么吐向地面。那是一块长著毛,形似马的咽喉的肉块。但那肉块随即转为透明而瓦解,变质为形似水母的物体。



菲莉从库施那的怀中跳下,用差点要摔倒的速度奔向老狗。但在途中,她倒抽一口气,停下脚步。



老狗的腹部开了一个大洞。



被水马咬穿的伤口深得可看见内脏,大量的血不断流入湖中。



那伤势肯定保不住性命吧。然而,尽管面临死亡的恐惧,老狗却没有为自己哀号。老狗像是再度失去了声音般,只是急促地不断喘气。老狗的双眼濡湿,但不知为何彷佛充满成就感,澄澈而骄傲。菲莉突然回想起不久前巴纳德的那句话。



重要的家人被杀的仇恨,没办法托付给别人就能放下。



死去的少女为了保护守墓犬,发誓让自己来担任守墓人。



「你也一样…………………………………………………………憎恨吗?」



老狗的眼眶冒出一颗又一颗的豆大泪珠,眼神倏地变得混浊而失去焦点。突然间,它再度看向菲莉,彷佛发觉了什么似的悠悠眨眼。



老狗的鼻子猛喘气,任凭大量的血不断流失,摇摇晃晃地向前进。菲莉连忙跪坐在淤泥中,抱住了他的身躯。它的血染红了菲莉的全身。



老狗轻咬菲莉的衣角,微微拉扯,鼻尖转向落在地上的水马残骸。那模样像是要向主人报告自己真的办到了,真的战胜了。



这时菲莉明白了。在那逐渐朦胧的意识中,它把菲莉当成了另一个人。



老狗挺起鼻尖好几次磨蹭菲莉白皙的手掌。菲莉目睹那彷佛幼犬对饲主撒娇的模样,一次又一次轻抚它的头。这时,老狗彷佛终于能安心般,轻哼出一口气,绞尽最后的力量似的缓缓摇了摇尾巴。



一次又一次,摇著尾巴。



老狗浑身瘫软倒下。



菲莉缓缓伸出手,阖上那双依然睁著的眼皮。



站在一旁的库施那摘下高顶帽,将帽子押在胸前。追到此处的托罗停在他的肩头,像是提出疑问般把脸凑到他耳畔。库施那低声回答:



「我这样很稀奇?也没什么。只是同样身为从者,觉得应该表示敬意罢了。」



在他身旁,菲莉双手交握,闭上双眼。也不管染血的衣服变得更脏,她就这么跪在血泊中祈祷。许久之后,她轻声说道:



「得去告诉巴纳德先生才行。让这孩子能埋葬在她看守的墓园。」



「我的鲜花啊,你觉得守墓人和这只老狗真的能再会吗?」



「不晓得。现在她的灵魂究竟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但是──」



菲莉伸出手轻抚老狗的头。报仇雪恨的狗的灵魂究竟置身何方,谁也不晓得。尽管如此──



「我想他们一定都已经自由了。」



菲莉为两人的重逢祈祷,再度闭上眼睛又睁开,然后站起身。



四周是一片静谧的湖面,浓雾正逐渐自森林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