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侣回乡下② 黄昏的结束(2 / 2)
〈伊邪那美已收回讯息。〉
彷佛可以看到东头同学在自己的房间里尖叫。
真的很对不起。
放在铁网上的肉,香气诱人地滋滋作响。
同样的声响从各处形成多重奏,河边顷刻间充满了挑逗食欲的香味。
「哪块烤好了就拿去吃喔──!」
夏目婆婆不断地把肉串放到铁网上。听说她已经快七十岁了,却好像比我更有活力。
我本来以为会是小规模的烤肉聚会,没想到种里家的叔叔们开车载来的烤肉工具组,总共有六组之多。
到底是从哪里带过来的……该不会原本就收在仓库之类的地方吧?
「夏目姑婆有个朋友是开露营区的,听说租借有优惠喔。」
圆香表姊一边张嘴吃肉,一边告诉我。
「不愧是过去的当地名士呢──真希望我将来也能嫁个有钱老公──」
「圆香~讲这种话,Mikado会哭喔!」
「开玩笑的啦,开玩笑!咿嘻嘻!」
Mikado?
我正偏头不解时,圆香表姊「啊」了一声,往某处看去。
「竹真~看你吃得满嘴~」
「呼欸?」
原来是在圆香表姊身边大口吃肉的竹真,嘴巴周围沾满了酱汁。
「很脏耶,真是~呃──面纸面纸……」
「啊,我有带手帕。」
我从水母衣的口袋拿出手帕,在竹真面前跪下,帮他擦嘴巴。竹真睁大了眼睛,乖乖让我擦。
嗯嗯,乖孩子乖孩子。
要是换成水斗的话,应该会把手帕推还给我,随便用手臂擦擦吧。
「好喽,乾净了。」
「……呜……啊……」
竹真嘴巴里好像在咕哝些什么,圆香表姊咧嘴露出诡异的笑。
「竹真~怎么不跟结女姊姊说谢谢呢~?」
「啊!……谢谢……姊姊……」
「嗯,不客气。」
「呜啊……!」
我笑容可掬地回答,竹真却红著脸躲到圆香表姊的背后去了。
……我还是觉得,他好像在躲我?
可是我有了一个跟水斗完全不像的可爱弟弟,很高兴的说……
「咿嘻嘻,结女你也真是造孽呢~」
「遭捏?」
我觉得我没做什么事要被捏啊。
「唉──竹真好可怜喔。好吧,这也是一种经验啦。」
圆香表姊莫名其妙地喃喃自语了一句别有深意的话,接著望向不同的方向。
「结女,你怎么不去陪陪水斗?」
圆香表姊的视线,对著坐在休闲垫上不动的水斗。
「怎么这么突然……为什么要我去陪他?」
「以往都是我去缠著他,但他总是委婉地拒绝我呢~」
真佩服她能笑著说自己被人家拒绝……
水斗眼睛依然对著书,没有半点要参加烤肉活动的意愿。种里家的亲戚们,也没有要强迫水斗参与的样子。
那已经变成他的固定位置了。
大家都知道,他就是那种个性。
「嗯──真没办法。」
圆香表姊忽然走向烤肉架,把一些肉与蔬菜装进纸盘。
原来不只酒量好,还那么会吃啊。体型明明那么苗条……难道说,那就是大家在讨论的「营养都吃到胸部去了」的类型?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来,拿去。」圆香表姊把堆满了肉与蔬菜的盘子拿给了我。
「咦?……呃,我自己有……」
我举起还有肉的盘子,但她说:
「不是不是。这是给水斗的。」
「咦!」
「帮我拿去给他好吗?」
咿嘻嘻。圆香表姊又露出了诡异笑容。
……我看她一定还在误会吧?
但我跟水斗,真的不是那种关系──反而还互相厌恶。
「好了好了,快点~要凉掉了要凉掉了。」
「……好吧。」
话虽如此,硬是坚持拒绝会显得更可疑。
我乖乖接过盘子,往水斗坐著的休闲垫走去。
时值傍晚,晚霞也慢慢覆盖了天空。在河边扩展的森林树影,受到来自侧面的阳光照射而伸长,从四面包围著休闲垫。
我对著在这当中,动也不动地看著文库本的水斗说:
「水……」
本来想叫他,却再次心生犹豫。
好难为情……应该说,总觉得还有点叫不习惯。
要是换成圆香表姊,一定不会这样犹豫不决……
想到这里,我有了一个点子。
我调整嗓音,尽可能开朗地──模仿圆香表姊,对水斗说话。
「水~斗~同学!」
「好恶。」
看都不看我一眼就送来这两个字。
看样子他光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谁过来了。
当然,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我脱掉凉鞋,在水斗身旁坐下。
「这是你的。」
我把盘子拿给他,这次他看了一眼,但没有要放下书本的样子。
「你不吃吗?」
「要吃,只是……」
看到水斗翻开的书,左手边的书页已经变薄了不少,我猜到他的意思了。
一定是看到剧情高潮了吧。那当然会想晚点再吃东西了。
这样的话……
「咿嘻。」
「…………?」
水斗对我投来狐疑的眼神。糟糕,我被圆香表姊的笑声传染了。
我从水斗的盘子里,用筷子夹起一片肉。
「嘴巴张开。」
「嗄?」
「啊~」
大人们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水斗的眼睛,介意地往那边瞄了一眼。
「不会怎样啦,这么暗他们看不到。」
「不,问题不在这里吧……」
「那问题在哪里?」
「这……」
「嘿。」
「唔咕!」
我趁著他嘴巴张开的破绽把肉塞进去。
水斗鼓著嘴巴动了动,咀嚼那片肉。等咕嘟一声咽下去后,水斗用抗议的目光瞪我。
「喂!很危──」
「哎呀真是的,看你吃得满嘴~」
「唔咕唔咕唔咕!」
我立刻用准备好的手帕帮水斗擦了嘴巴。
等完全擦乾净后,「呵呵呵。」我淡淡一笑。
「你只要闭上嘴巴,就跟竹真一样可爱呢。」
「……那你就去照顾竹真啊。」
「还好吗?姊姊被抢走会不会让你吃醋?」
「好恶。」
我忍不住吃吃窃笑。
这个平常总是惹人厌的男人,似乎只要换个方式对待就能变成可爱的弟弟。
不知是看到了一个段落,还是怕我再来「嘴巴张开」那套,水斗阖起书本放到旁边,从我手上抢走了盘子与筷子。
我坐在旁边,望著开始把肉与蔬菜一并往嘴里塞的前男友兼继弟。
「……欸,水──」
嗯唔。
讨厌!为什么就是叫不出口!
水斗一边咀嚼食物一边看著我,说:
「你今天都叫我『水』呢。这小名还真新奇。」
「你……你发现了?」
「当然啦……亏我都做好最坏的打算了,以为你从今天就会开始直呼我的名字。」
……也就是说如同叫人的一方需要做好心理准备,被叫的一方也要有心理准备是吧。
「……你也直呼我的名字一次看看嘛。」
「为什么啊?」
「只有我直呼你的名字,两边不平衡嘛。」
「谁理你啊。是你自己要叫的。」
「这样好吗?如果只有我直呼你的名字,你却加上敬称,谁看了都会觉得我是姊姊喔?」
「……唔!你这卑鄙小人……」
我没理会水斗输了还嘴硬,结果他不甘心地歪著嘴唇,说:
「……结──」
「结?」
「……………………」
「好新奇的小名喔。」
「要你管!」
水斗语气强硬地说,咬了一大口马铃薯。
他是在害臊?……或者……
是依依不舍?
舍不得如今已经不存在的「绫井」这个姓氏。
──早安,绫井。
──那本书你看了吗,绫井?
──我喜欢你,绫井。
──绫井。
我不知听过多少次,他那温柔的声调。
那是一去不复返的,初恋的残像。
有种酸楚直冲内心。这我承认,但是……正因为如此,我更不能停留在回忆里。
不能紧抓著眷恋的事物不放。
我和他,同样都是「伊理户」──并没有结婚,只是继兄弟姊妹。
过去的情侣关系不过是枝微末节。
因为,这才是我们现在的一切。
「对了,我说啊,那个规定最近是不是都没用到?」
「喔……就是那个做出继兄弟姊妹不该有的行为时,要受罚的那个?」
「我们都习惯了呢,搞不好以后用不到了。」
「……很难说吧。我觉得今天可能会用到。」
「咦?」
水斗望著潺潺小溪,口气粗鲁地接著说:
「盯著你穿泳装的模样看个不停,不是兄弟会做的事吧。」
……啊。喔──……
原来如此,的确。
嗯?
「你……你为什么,要特地,跟我……说这个?」
「因为你很难搞……放心了吗?这下知道我为什么不看你的泳装了吧。」
「……猪头。」
我把脸别开,不去看坏心眼地翘起嘴角的水斗。
我要是说我放心了,那才是抵触了规定吧。
「总之呢,那个规定还是好好继续维持下去吧,特别是待在这里的期间。毕竟这里有太多不能穿帮的对象了。」
「也是……或许的确是这样。」
我瞥去一眼,只见水斗手上的盘子已经空了。
而水斗的眼睛,看著空无一物的盘子。
「……还没饱?要再去拿吗?」
「……也是。」
水斗一边回得不乾不脆,一边瞥一眼我手上的东西,说:
「你也顺便去拿一点吧。」
「咦?我不用──」
「你还想再变得更瘦吗?多吃点啦。」
听到这种莫名强硬的口吻,我忽然弄懂了。
他是不想一个人去。
我咧嘴一笑,抓准机会告诉他:
「只要你叫我的名字,我就听你的。」
「……唔……」
水斗歪扭著脸颊,眼睛一时转向他处……
然后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一边低头看著坐在地上的我,一边表情严肃地伸出手来。
「走吧,结女。」
「……欸?」
我不禁发出肺部漏气般的声音。
背脊一阵酥痒,不知为何让我很想逃走。
水斗低头看著我,「哼。」弯著嘴巴嗤之以鼻。
「好,你输了。」
「……咦?」
「走吧,老妹。」
「什……啊……」
这、这男的~~~!
非得要这样耍帅才能叫我的名字,你才是违规吧!
「……知道了啦,哥哥!」
「呵。」
以前被我叫做哥哥都还会动摇,现在却显得无动于衷。
我握住水斗的手,站起来。
我大概再也没机会叫他「伊理户同学」了。
他大概也没机会叫我「绫井」了。
我们已经摆脱回忆的残像。
斩断名为眷恋的丑陋情感,接受了现在的自己。
……应该是这样才对。
可是。
我一边走向我们的亲戚那边,一边心想。
可是,为什么──我会想再握著这只手一会儿呢?
「乡下的夜路很危险的,回去路上小心啊~」
到了烤肉聚会解散的时候,夕阳已经快要下山。
眺望著一片火红的田园风景,以及化为漆黑影子的铁塔,我与水斗走在没有行车的县道上。
没有其他人在。
虽然有几位亲戚开车过来,但是让年纪大的长辈们、玩累睡著的竹真以及陪著他的圆香表姊坐上去,座位就满了。
所以我们两个还有体力的年轻人,就变成走路回家。
水斗走在我前面带路。
大概隔了三大步的距离吧。
我也没多想就维持著这个距离,没走在他身旁,踏过夕照下的水泥路。
「真的什么都没有呢。」
我一边往旁望去,一边说了。
虽然各处可以看到几户像是住家的建筑,但其他就只有旱田、稻田以及拉起电线的铁塔。山区出现这些铁块照理来讲应该很不自然,却不可思议地与景观融为一体。
水斗头也不回就说:
「我从来不会觉得不方便。反正才五天,看看书就过去了。」
「……欸,我想问你──」
为了把说到一半吞回去的话说出口,我加快脚步,缩短了一步距离。
「──你讨厌这些亲戚吗?」
剩下两步。
水斗变得离我更近了些,但还是没回过头来。
「我没有讨厌他们。」
声调很平淡。
「坦白讲──我并不在乎他们。」
「好过分!」
「没办法,我跟他们不熟。他们都是种里那边的人,又是舅公又是什么的,我连怎么叫他们都搞不清楚。坦白讲,有很多人我连长相跟名字都连不起来。」
「……那圆香表姊呢?你们年龄不是很相近吗?圆香表姊还说她从小就在照顾你。」
「…………………………」
不知为何,水斗停顿了很久才回答。
「……的确,我也记得她常常关心我。就我的记忆……第一次来到这里,大概是念幼儿园的时候吧。所以说她那时候,还只是小学生啊……」
小时候,所有比自己年长的人看起来都像大人。
本来以为是个可靠的大姊姊,现在回想起来只是个孩子,或许让他感慨良深吧……
如果是这样──对水斗来说,圆香表姊或许就像母亲。
才刚出生就失去母亲的水斗,也许只有圆香表姊,能让他感受到一点母爱……
「……欸。」
我吞了吞口水。
不知怎地,喉咙一阵乾渴。
「只是随便问问──」
这需要一点勇气。
想知道与不想知道的心情相互冲突。
(插图009)
但是,我──已经摆脱眷恋之情了。
我再次加快脚步,缩短了一步距离。
「──你的初恋,是什么样的人?」
剩下一步。
只要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
水斗还是没回头。
「呵。」带点怀念之情地,笑了。
「印象中,是个爱笑的人。」
咿嘻嘻。
很有特色的笑声,彷佛在耳朵深处响起。
「……这样啊。」
还记得吗,伊理户结女?
(插图010)
天下无双的土气女,小孩看到都不敢哭的冷漠态度。
过去那个全天下,最不适合笑容两个字的自己。
原来是这样啊。
你果然──曾经喜欢过圆香表姊。
一步,两步,距离拉开了。
夕阳已沉没了一半。
摇摆不定的黄昏过去,黑夜不久就要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