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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飞马(1 / 2)



01



灰色天空传来阵阵呼啸的风声。



我从大学附属高中前面经过,往地铁车站方向走去。人行道上尘土飞扬,大概是从校园那边飞过来的吧,金黄色的银杏树叶在水泥铺路石上兜圈圈,跳着华尔滋,在灰暗的景色中特别显眼。



风像个淘气小孩般玩弄着我的发。



蓬乱的头发在我耳畔飘动,萧飒的氛围令我心情格外愉快。



突然间,一阵强风迫使我停下脚步,我眯着眼拉起滑落肩头的包包,这时有人从后面叫我:“喂,等一下。”



是小正。我眯着眼转身。



“去吃午饭吗?”



江美也在小正身旁笑着,甩动着一头长发。



“是啊。”



“走吧走吧。”



三个人一起走到不远处一家名叫“若草”的餐厅,我们经常在那里用餐,每光顾一次就能获得折价券,集满十张还可以喝咖啡。



“我们在红绿灯那边看到你,不过你已经过马路了。”



“真抱歉,我没注意。”



“我看你背后也要长眼吧。”



“别强人所难了。”



我推开了橘色大门。外头寒风刺骨,一走进室内,顿时感到一股暖意。



“欢迎光临。”



熟识的眼镜阿姨端着水杯走过来。



我把包包塞进椅子底下,三个人都点了不符少女形象的“姜炒五花肉套餐”。



“不过话说回来,剪得蛮短的耶。”



江美说道。她指的是我的头发,我把之前的短发剪得更短。



“嗯。”



“都快冬天了,你的脖子会冷吧!”



“会啊。”



小正一边抚摸自己及肩的长发,一边说:



“至少留到这么长嘛。剪那么短,从后面根本分不出来。”



“分不出什么?”



“那还用说,当然是性别啊。”



“哼!”



“夹克、牛仔裤,再加上那个头,实在分不出男女。”



江美也像个公主似地笑着对我说:“而且屁股又小。”



“好啦、好啦。你们尽管批评。”



“不过总比从前面分不出来得好。”



“谢谢你喔。”



小正把玩着辣椒酱的罐子说:



“哎呀,就连从前面看,也像个欧洲不良少年。”



我嘟起嘴巴。



“为什么会冒出‘欧洲’和‘不良’?”



“谁知道。”



小正说话完全不负责任。



“我看是因为你那头不及‘二十肩’的短发吧!”



套餐来了。我们“啪”地掰开免洗筷,各自灌了一大口海带芽味噌汤。然后,小正像是想起什么地说:“你的生日在十二月份吧?”



“是啊,你要送我什么吗?”



“真不巧,那时候放寒假了。”



我也开始用餐,一面回应:“晚一个月我也收。”



“那可不行。”



小正睁大她那双大眼睛盯着我。然后,正经八百地说:“我们都是大人了。”



“你太夸张啦。”



江美直眨着眼睛。



小正继续以这种语气说:“小时候,我最讨厌安徒生童话了。”



我抬起头,江美则偏着头。



“像什么《丑小鸭》变天鹅,我没办法接受那种事。如果那样,天底下根本没有痛苦可言。丑小鸭明明不可能变天鹅,却在那边胡说八道,我一想到就一肚子火。总觉得那只丑小鸭一定在哪里弄得满身污泥,最后死在路边。而死前做的梦就是自己变成天鹅,那只不过是一瞬间的幻想。”



“小正,你好厉害。”



江美非但没有嗤之以鼻,反而以纯真的声音赞叹。



“《卖火柴的小女孩》结局并没有得到救赎,充其量只是主角的妄想。而《美人鱼》的主角也是化为海水里的气泡,并没有升天。”



“是喔,那,没有小正喜欢的童话故事吗?”



“没有啊,但说到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个安徒生。你们听过《雪后》吧?”



“嗯。”



“我没有再读过一遍,说不定记错了,故事一开始是魔镜的碎片跑进一个小男孩的眼睛里,对吧?从这个开头来看,感觉是个冷冰冰的奇特故事,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种冷空气的触感。”



“如果是谈印象深刻的故事,我也记得一个。”



我放下筷子,插嘴发表意见。



“那是小川未明的短篇故事,名称我忘了,内容是一个孩子爬树想抓住一只美丽的鸟,不知他是为了追求‘美’或‘梦想’,结果鸟没抓到,他却从树上摔下来,一辈子四肢瘫痪。”



“然后就没了?”



“我记得是那样。一般的童话故事不可能这么虎头蛇尾吧?我当时还大吃一惊,所以有点难忘。”



“因为当时还很纯真,所以受到的打击也很大吧。”江美说道。



“我现在也很纯真啊。”



“是啊。”



“你有意见吗?”



“没有,你说的对。”



江美调皮地说道,然后恢复原来的语气。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格林童话。”



我心头一怔。江美接着说:



“翱翔天际的《木马》,你们听过这个故事吗?”



被她这么一问,我和小正纷纷摇头。



“在国王生日的那一天,有人送他一匹飞天木马。然后,王子骑着那匹木马在空中散步,和一个住在塔顶的可爱女孩变成了好朋友。”



“好像《小超人帕门》[72]喔!”



小正说道。



“他们俩坐着木马四处游玩,在森林里休息时,遇到一群坏人,女孩和木马被抢走,王子被卖到异教徒国家当奴隶。”



“真悲惨——”



小正拉长了“惨”字的尾音,然后拿起水杯灌了一大口。



“是啊,突然把两人推入不幸谷底的,既不是恶魔也不是女巫,而是野蛮的暴徒,多么活生生的剧情。反过来说,王子和女孩的遭遇很可怜,读者感觉像是在看童话故事,却看到了恐怖的现实世界。”



“后来,他们怎么样了?”



“历经了几年的艰苦生活,两人最后骑上木马逃走了。”



木马用来比喻天马行空、自由豁达。我总觉得那个画面,在这个灰暗故事的结尾,隐含了木马带来救赎的重大寓意。纵然是一匹木马,却能载着这对可怜的情侣翱翔天际。



“那,江美喜欢的故事是什么?”



“《老鼠与饭团》[73]。”



公主般的脸蛋微微一笑。



小正立刻接口:“老鼠与饭团,赔了夫人又折兵。[74]”



然后,看着我问:“你自己喜欢哪个故事?”



“王尔德[75]的……”我坐在椅子上,挺直背脊。“《快乐王子》。”



02



那天,我回家时,在电车上看到“角屋”的国雄大哥。



“角屋”是我家附近的一家店,原本是卖酒的,后来也卖起一般食品。



国雄大哥是那家店的小老板,虽说是小老板,目前也年近四十了。我念小学的时候,每次去买冰淇淋,他总是笑眯咪地招呼我。“角屋”也卖剑球[76]、溜溜球,夏天还卖烟火。他曾经用剑球表演“火箭”和“环绕世界”两招精彩的绝技。



“你看、你看。”



我想起他半蹲着,一边对我吆喝,一边操控木球的模样,那情景宛如昨天才发生。



四、五年前的报纸上有一篇报导,内容在讨论“日本年轻人即使在家乡做生意,收入稳定,仍然会选择到东京所谓的一流企业担任基层员工。”听说这种情况在美国正好相反。



那篇报导刊出来的那一天,当时还在念高中的我放学回家,母亲大人正在准备天妇啰。听说邻居阿姨去京都玩,回来还送我们腌渍梅干的土产。没想到梅干是甜的,听说炸过之后很好吃,我满心期待,赶紧换好衣服走进厨房。



当我把蕃薯和红萝卜里上面衣时,听到一个活力十足的声音,“谢谢惠顾!”



我打开厨房旁边的门,看到了国雄大哥,他的脚边放着啤酒架。他一看到我,马上摘下墨绿色帽子,和蔼可亲的国字脸露出了微笑。



“您好,谢谢惠顾。放在这里可以吗?”



“嗯,辛苦了。”



国雄大哥轻轻地点头,然后提起装有空酒瓶的架子。



“嘿咻——”



空酒瓶其实一点也不重,但凡事出声吆喝是国雄大哥的习惯。他那宽阔的肩膀就这样隐没在夜色中。



晚餐时,我把果冻般入口即化的梅干含在嘴里,大家聊的话题从那篇报导变成了国雄大哥。



听说母亲大人在婚后搬到这个镇上,国雄大哥在中学毕业后没有继续升学,马上投入家里的生意,他完全是自愿的,并非听从父母的意见。



母亲大人说,他的工作态度颇受左邻右舍的好评,不但时时增加商品种类,广发传单降价促销,还会在店头贴上手写海报。最重要的是,家喻户晓的“角屋”小哥年纪轻轻,卖力工作的拼劲搏人好感。



国雄大哥天真无邪的笑容,确实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



而且,从剑球一例可以了解国雄大哥喜欢小孩,这大概也是街坊邻居的母亲们对他留下好印象的原因之一。



那天晚上,我们替讨论对象下了定论:“国雄大哥和报上讨论的时下风潮无关。”



话说,“角屋”的店头最近摆着一匹不知从哪里进货的木马。虽说如此,却非字面上的木制马,而是木马造型,投入百圆硬币即可前后摆动、上下升降的电动玩具。



然而,国雄大哥不打算用那个赚钱。每当客人带着小孩上门消费时,他就让小孩免费试乘。



哪怕客人只是买一条美乃滋,有些家长为此还专程跑一趟“角屋”呢。这种做法说是宣传,也是行销。



我也看过国雄大哥让一个三岁小孩坐那匹木马。“角屋”也有十圆影印服务,有一次我拿报告资料去影印,国雄大哥说:资料要是弄掉就糟了。于是站在我身后像只展开羽翼的母鸟,伸出双手守护着我,还朝我发出“眶啷空隆、眶啷空隆”的奇怪吆喝声。



那种情景,连一旁的人看了都会笑开来。国雄大哥很喜欢来这套,这是唯利是图的商人想不出来的点子。



我念小学时,镇上已经有大型超市进驻,那时候是零售店经营最困难的时期,而“角屋”之所以能够克服难关,全靠如今已届八十高龄的老板和国雄大哥齐心努力的结果。



03



国雄大哥就坐在地铁的车厢里。



我马上发现他,那张红光满面的国字脸幸福洋溢,他身旁有个女人,是个体型娇小、长相可爱的圆脸女人。他们笑得很开心,即使从远处看,一样令人赏心悦目。两人虽然压低笑声,但打从内心发笑的表情,仿佛把一切烦恼部抛到了九霄云外。



小小的幸福好像从他们的座位蔓延到整节车厢。



总觉得连自己的心情都愉快了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情侣会产生这种心情。



我怀着感叹的心情,在车门附近注视着那两人好一阵子。然后,拿出《爱的毁灭》(L'Abbesse De Caotro)读了起来。



猛然回神,国雄大哥就在我眼前。



我们四目相对,年近四十的脸庞露出小孩子做坏事被逮个正着的表情。接着,他微微点头,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顿时缩短。电车驶进上野车站的月台,在停车前的短暂时间,国雄大哥一语不发,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他一定觉得度秒如年。



那女人学国雄大哥朝我微笑,她穿着一件相当合身的白色短大衣,年纪约莫三十岁吧。



两人一下车,国雄大哥马上在她耳边低语。



(那女孩是熟客的女儿。)



国雄大哥说的大概是这句话吧。



两人的背影被涌向JR的人潮吞没,我搭的电车随着铃声启动。



如果要回到“角屋”,应该继续搭下去。他肯定是要送她回家。



国雄大哥还是单身汉,看来,他不会像伊莉莎白一世[77]那样说:“我和工作结婚了!”我总觉得那个女人一定会成为国雄大哥的贤内助,说不定明年就能在“角屋”的店头看到国雄大哥用脸颊磨蹭着新生宝宝。



04



“洗澡很容易,但要将过程写成文章却难如登天。”这句话应该是芥川龙之介说的。撇开怎么写,家里洗澡最“快”的女人是我。



相对地,洗最久的人是四月出生的姊姊。



我曾经对母亲大人说:姊姊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出生,可以慢慢洗,我在寒冬出生,所以要赶快洗。结果母亲大人回我一句:就是因为天气冷,才要慢慢洗来暖和身体啊。



就现实面而言,洗澡时间当然与头发的长短呈正比。我把原来的短发剪得更短,所以洗头根本不用花多少时间。



洗发、润发迅速解决,用毛巾裹好头发,把手伸出去打开热水器开关,热水器轰地发出地牛翻身的声音点燃。



然后,我将变美的十九岁身体浸入浴缸中。



轻闭双眼。



热水从前面涌出来,我不停地用双手搅动洗澡水,好像在跳舞,一边持续这个机械性动作,一边思索,“明年的现在,我在做什么?”



在高三考大学的那一年过年,我也像这样让热水淹过下巴,闭眼思考明年未知的事。



届时无论外貌变得怎么样,“变化”都在前方等着我。从十九岁进入二十岁,在我眼前的大概是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吧。



我摆动双手,上半身不知不觉地跟着摆动,虽然不至于像跑步那么激烈,但随着肢体摆动,可以感觉得出这是一副成熟的身体。我泡进浴缸,心想,应该没有女人不喜欢自己的身体吧?于是轻轻地睁开了眼。



热水器的运转声停了下来。



我将手由上往下拨动,小小气泡从微红的指尖浮出水面。



我交抱着胸部。



然后,在水蒸气中想起了藏王温泉的白色泉水。我对滑雪一点兴趣也没有,不知道现在的藏王是什么模样。游仙馆那位一丝不苟的姊姊,如今也忙着工作吧。我想像被白雪覆盖的温泉区。



“好冷好冷。”



我一穿好内衣,立刻里上浴巾,抱着睡衣走到厨房的暖炉前面。父亲躲在书房里。



即使寒流来袭,我家仍然将就着使用电暖炉,但到了十二月,还是得请出布满灰尘的煤油暖炉。室内暖和得几乎能吃冰淇淋,好温暖,我放心地穿上不合时宜的衣服。



我裹着浴巾,再度擦拭着只穿内衣的身体,母亲大人说:



“对了对了,摄影机、摄影机。”然后看着我。



“什么?”



“可以拍吧?”



这才明白母亲大人指的是操作摄影机。我像个僧兵把浴巾披在头上,一面使劲地擦头发,一面“嗯”地点点头。



父亲在几年前买了一台摄影机,拍下了念大学的姊姊和念高中的我,不过这时候才拍下孩子的成长期也未免太晚了吧。摄影机只用来捕捉家庭生活的片段,后来就很少使用,一直放在盒子里。



“小町家孙子念的幼稚园下星期要举办圣诞节同乐会。”



“原来如此。”



小町家是我们隔壁邻居,送我们甜梅干的就是小町阿姨。



“听说去年她儿子有空,还拍了录影带。”



我边穿睡衣边应道:“今年没空了吧?”



“是啊是啊。”母亲大人笑道:“她媳妇不太会操作那台机器,后来好像弄坏了……”



“嗯、嗯。”



我打开吹风机的开关。



“小町太太问我,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把摄影机借她。”



我边吹头发边说:“所以你就回答:‘顺便连我女儿一起借你好了。’”



“真聪明!”



“嗯。”



“她说是二十一日,反正你已经放假了吧?”



“是啊。”



大学从十七日开始放寒假。



“怎么样?”



“随便啊。我去看看小碎步要表演什么。”



小碎步是我家替小町家金孙取的昵称。



看着别人的小孩成长,总是感觉特别快。明明不久前才出生,某天就看到他鼓着红通通的脸颊,迈着小碎步和母亲在路上走着。我以惊讶与一种感动提起这个话题,从此以后,小碎步就成了他的昵称。



匆忙的十二月份,看看孩子们天真无邪地唱歌或演戏也不错。



再说,小碎步念的是姊姊和我都念过的幼稚园,我已经好久没踏进那栋建筑物了。



说不定这将是一趟时光之旅。



05



二十一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小町家的媳妇开着小轿车载我到幼稚园,小碎步坐在副驾驶座动来动去,我身旁坐着小町阿姨。



窗外是晴朗的好天气,蔚蓝天空到处飘着像碎绵花般的浮云。



我下车走进园内,感觉景物一点也没变。幼稚园的所在位置与车站相反,我不会特地造访,难得从前面经过也不会往里面瞧。



童年时光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若要讲得夸张一点,对我而言就像飞鸟时代(五九三~七一〇年)。尽管如此,那栋建筑物依旧,攀登架等游乐器材和摆放的位置改变了,但其中仍有熟悉的景物,不过一切像是被施了魔法般缩小了。



距离同乐会开始还有一点时间。



我一手拿着摄影机信步而行,感觉原本宽敞的学园变得很狭窄,令人不禁怀疑,这里真的办过运动会,有足够的空间赛跑吗?



当我看着这些不可思议的景物,盯着洗脚区低矮处的水龙头时,有人叫我。我回过神来,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张意想不到的脸孔从窗户看向这里。



“南老师。”



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她是我念幼稚园的班导,我们竟然还记得彼此,并为此开心不已。



“您都没变耶。”



“哪有,老了好多。”



或许老师说的没错,但是看在我眼里,她仍像以前一样年轻漂亮,我真的吓了一跳。



“那时候的那些老师,现在只剩下我了。”



在孩子的眼里,老师都是“大人”。南老师的小孩比我们低一年级,所以南老师当时大概快三十岁吧。这么说来,她现在约摸四十五岁了。



“有人结婚就离职了,有人到小学任教。不过说话回来……”



老师眯起眼,好像阳光太刺眼。



“你长大了耶。”



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话,大概是因为我觉得现在这个样子理所当然吧。



老师说了声“同乐会要开始了”,便走进教室。



我也走进玄关,在摆着各种鞋子的角落放下我脱的运动鞋。这栋双层楼的钢筋建筑物丝毫没变,一进门有两间大教室相连,充当这类活动的场地。我打开了门。



大片窗玻璃上贴着罗纱纸,明亮的光线从缕空的星星或花朵图案透进来,闪耀着黄、红、蓝、绿色光芒。微暗的房间里,有一面神秘的彩绘玻璃。



我的心绪霎时穿越了十几年的时光。



在那个神秘房间的中央,有一道用来隔间的折叠帘,对面有一群情绪亢奋的孩子。



个性比男生强悍的美沙由于太兴奋差点笑出来、有点感冒的小四轻声咳嗽、爱漂亮的真纪子生怕弄脏袜子和领口、小惠用鼓槌轻轻敲打肩膀,一个低着头、紧抿双唇的沉默女孩站在队伍边缘。



小町家的媳妇对我招手。



我一边向她点头致歉,一边穿越观众席,坐到她身旁。



观众席的前半部是座垫,后半部是椅子。那张椅子放在最前面,那个位置最适合摄影,小椅子十分具有幼稚园特色。



“真是不好意思。”



我一架起摄影机,小町阿姨再度说道。



“圣诞节同乐会开始——”



随着孩子们活力充沛的声音,折叠帘倏地往左右拉开。



06



一开始是歌唱表演。孩子们头戴圣诞节的三角帽.脖子上系着以别针固定的同款蝴蝶结,齐声高唱(Santa Claus coming coming)。



小碎步化身为歌剧《长瘤的老爷爷》里的一名老爷爷。在旁白说出“快,睡吧”之后,他便躺在地上。这是幼稚园的戏剧表演,所以剧情里并不会出现坏爷爷的角色。故事一开始就有两位老爷爷一起上山,两位都是心地善良的老爷爷。



两人一睡着,便出现了一群小鬼,而鬼魂老大由老师饰演。



一群小鬼带着老爷爷载歌载舞,只有老师在一旁拍手叫着“噢,有趣、有趣”,小鬼们一脸无聊透顶,观众席则反应热烈。另一出歌剧是《彩衣吹笛人》,这出戏也是以喜剧收场。除此之外,小碎步在演奏方面负责木琴。话虽如此,并不用敲出旋律,只要在重要时刻用琴槌敲出叮咚声。



在才艺表演结束后,灯光转暗,化身为火精灵的女孩穿着白衣出场,将烛火分给众人。我的摄影机显示不光线不足的讯息,或许只能拍到模糊的影子吧。



不久,灯光转亮,众人吹熄蜡烛,似乎是等候已久的重要人物即将登场。



“好,各位小朋友!”



年轻老师轻轻击掌。



“今天,我们为大家邀请一位贵宾,他就是大家非常熟悉的、来自北国的圣诞老公公。”



一个穿短裤的长脸男孩,开始拼命对朋友说:



“那是骗人的啦,老师骗人。”



他认真说服的口吻很不寻常。



“来,圣诞老公公,请进。”



老师提高音量并打开门,一名身穿红衣的人笑眯眯地走进来,脸上挂的白色假胡子在胸前晃动。



咦?!



圣诞老公公向老师借了麦克风,有点害臊地开口说话了。



“各位小朋友,今年是乖宝宝吗?”



朝气蓬勃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回答:“是乖宝宝——”甚至有人边叫边跳。



“明年也要当乖宝宝吗?”



四周又响起“要——”,年纪小的孩子轻扯着圣诞老公公的衣服。



“那,圣诞老公公就送礼物给大家吧。”



于是,老公公打开大袋子的袋口,开始分送礼物。小碎步一收下礼物,我便停止拍摄。



“咦。他是“角屋’的国雄大哥吧?”



我和家长们一边收拾椅子,一边小声询问小町家的媳妇。



“嗯,是啊。”



“他每年都扮圣诞老公公吗?”



“好像是,去年也是国雄先生。”



一名较年长的母亲刚好听到,一边将椅子放在墙边,一边说:



“听说七、八年前,学校举办圣诞节同乐会时,他送饮料过来,看到活动的情形,便拜托园长隔年让他扮圣诞老公公,然后就一直持续到现在。”



“是喔。”



在我就读的那个时期并没有圣诞老公公,不知是因为国雄大哥提议,演变成这种形式,或是从以前就有了。无论如何,拜托园长让他扮演圣诞老公公,很像他的作风。



看起来很像干事的家长和老师一起动手,俐落地将壁报纸贴在地板上,代替桌子。



“那我先告辞了。”



我是局外人,正想提早离开时,却被留了下来。



“哎呀,不行啦。我们把你当成自己人,已经算你一份了。”



一如所言,她们递给我装了寿司和炸鸡块的餐盒以及罐装果汁。小碎步坐在奶奶和妈妈中间,心情大好。我也在地毯上坐下。



窗上的罗纱纸被一一撕下,刺眼的光线从外面穿透进来,室内充满了吵杂人声与明亮光线。



“好,各位小朋友,在用餐前,老师要告诉大家一件事。”



是南老师的沉稳嗓音。她握着麦克风,挺直背脊站在圣诞树旁。



“今年,圣诞老公公还要送给我们一件特别的礼物。”



“是什么呢?”孩子们心想,室内鸦雀无声。



南老师缓缓地说:“就是木马。”



07



说起来,年底和“马”真有缘。



继江美提到翱翔天际的木马之后,再来就是这个。



我离开时,看到玄关外放着“角屋”的木马。接下来,园方大概要思考摆放位置吧。木马虽小,但仔细端详,气势着实不凡,全身雪白,配上蓝色马鞍,那眼神宛如真马般温和。



我几乎下意识地抚摸那咖啡色的鬃毛。



好,凡事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



隔天中午,我收到一本书,不知是什么意思,打开来一看,是一本以彩色照片为主的杂志,新年号的专题是《结婚》,书内夹着一张细长纸条,上头写着“敬赠”。



(笨蛋)



我将它丢在一边。



不知对方从哪里查到我的资料,今年之后,署名寄给我的“情书”如雪片般飞来,简单来说,那感觉就像“小姐,成人仪式之前买件和服吧,算你便宜啦。”



我以为又是那种信,但仔细一想,杂志的本质不同于广告信件,并没有推销行为。



我重新看了目录一遍——婚姻形态的改变、日本文学中的婚姻、离婚的悲喜剧、诸侯嫁女儿的嫁妆等主题附上卷轴等图片,深入浅出的解说,浅显易懂的内容。我顺着作者名往下看,终于明白是谁寄给我的——



奈良绘本《毗沙门的本地》 加茂芳彦



寄件人是教我近代文学概论、介绍我认识圆紫大师的加茂老师。



我马上打开那一页,真令人大吃一惊。翻拍的画作华丽丰富、色彩饱满,在画面中央处有流云,还有翱翔云端的马匹,马背上的年轻人直视着前方。



我自称不肖弟子,简直是自抬身价,没下苦功钻研,即使老师说是奈良绘本,我脑中一时之间也只能浮现模糊的画面。



我跑进房间,找出与草双纸相关的书籍和杂志,囫囵吞枣地翻阅,得知草双纸是“从室町时期至江户时期、附插画的手写书,主要以《御伽草子》为题材。”不过,加茂老师好像已在文章里说明这些基本知识。



接着,我泡了杯红茶,身旁放着一包饼干,开始阅读。



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年)六月,我读着《毗沙门的本地》,“金色”太子悲惨至极的故事,令我动容。



首段以此破题。不过,在我看来,昭和十九年只不过是个数字,没有真实感。



接着,介绍太子追求已不再是凡人的初恋公主,到天界展开旅程的故事。太子骑的马是“健步驹”。我总觉得在哪里看过,继而翻开《梁尘秘抄》,在第二卷中提到:



太子行幸 乘犍陟驹 命弼马温 执辔勒缰 入檀特山



这位太子是悉达太子。换句话说,书上歌颂的是释迦牟尼佛出家的戏剧化场面。当时太子骑的马就叫“健步驹”。



话说,这位“金色”太子的苦难也非比寻常,首先是一趟格外漫长的孤独之旅。他在天界遇见许多星星,众星纷纷叫他再走几年,或是几十年。历经了千辛万苦,他终于抵达兜率天的内院,再攀上苍穹,在黄金的简井旁与公主重逢。



老师的细腻笔触将这段故事描写得生动活泼,充满了节奏感,宛如憧憬爱情的青春少年笔下的文章,完全感觉不出年纪。



关于本地物[78]方面,则以“太子和公主变成昆沙门天与吉祥天,入鞍马山普渡苍生。”这句话带过。



结尾符合专辑的题目,内容如下:



天界的众女们心仪的对象,大概都像“黄金太子”这样,为了履行初恋的约定,孤单旅行的“游历骑士”。



作为陪嫁物的奈良绘本《毗涉门的本地》(不只是装饰书柜的书),是一份包含了母爱的礼物。



因为昆沙门天、吉祥天有情人终成眷属,在天界结为连理,成为一对幸福的夫妻。



我看完时,母亲大人在楼下叫我。



她在楼梯口递给我一张明信片说:“我在信箱里看到这东西。”那是加茂老师寄来的——



我接受出版社的邀约,针对卷轴草双子撰稿,写着写着便想起了你,于是把书寄给你。



这么有特色的字体是以粗钢笔写成的。



写这种浪漫的文章,为什么会想到我这种没姿色的小女生呢?我感到匪夷所思,同时也莫名欣喜。



08



二十三日,小町家的媳妇过来道谢,顺便拿录影带给我们看。



活动当天,我直接把带子交给她们,因为小碎步急着想看。



我心想不会有问题,但仍想透过电视荧幕,亲眼确认拍得好不好。



于是,我和小町家媳妇及母亲大人,三个人在厨房里边吃仙贝边观赏影片。



“你们家宝贝不管做什么都好可爱喔。”



这是母亲大人看到小碎步的感想。



“仔细看,你以前也是那么可爱。”



“我有仔细看啊,毕竟是我拍的。”



“说的也是。”



以室内场地来说,算是拍得很清楚,我很少把镜头拉近,所以并没有失焦,原则上达成了这次任务。



“现在有很多父母都用摄影机拍小孩。”



小町家媳妇说道。她的脖子很细长,有点像卡通《大力水手》中的奥莉薇。



“那么多吗?”



母亲大人问我。



“是不少,有几位家长拼命拍。”



母亲大人一脸佩服,看了荧幕中对着镜头比胜利手势的小碎步一眼,然后说:



“原来如此。可是,等小孩长大之后看到这种影片,与其说怀念,应该会觉得很奇怪吧。”



母亲大人如是说。



“确实,要是看到影片中满脸胡子的叔叔、爷爷,说不定会觉得很奇怪。”



小町家媳妇老实地说道。



“从前八厘米摄影机还没有那么普及,大家都用照相机。”



“而且替头一胎拍到连相簿都装不下,第二胎以后就不怎么拍了。”



“对了对了,园方后来怎么处理木马?”



我问道。画面上出现了国雄大哥扮的圣诞老人。



“噢。”



小町家媳妇眨了眨眼。



“怎么了?”



“不……”



她稍微支吾了一下,然后说:



“已经摆在校园里了。”



我告诉母亲大人,国雄大哥把“角屋”的木马送给那所幼稚园。



“这又是为什么?”



小町家媳妇从老师们口中得知原委。



“听说那匹马的零件故障,所以不能动。原本就是某处要淘汰的东西,国雄先生用便宜的价钱买下,也不打算把它修好。不过,木马本身还算牢固。”



“原来如此。”



“是的,听说幼稚园老师和国雄先生聊着聊着,决定把木马当作校园里的摆设兼椅子。所以,当时先让木马亮相,国雄先生和他父亲隔天下午就到现场施工,掩埋底座部分,用混凝土固定。我去接孩子时也看到了。木马的四只脚正好站在地面上,底座灌满了混凝土。孩子们在远处围观,大声嚷嚷,那场面可热闹得很呢。国雄先生和他父亲面带微笑,好像很开心。”



画面变成黑白雪花,发出“滋”的声音。我起身关掉电视,按下倒带键。



“所以木马也找到了栖身之地,是吗?”



“是的,听说寒假作业是由大家替木马取名字,然后从中挑选一个。”



“这么做还不错。”



这时,煤油店的人来了,母亲大人起身。



我把录影带抽出来交给小町家媳妇。她收下时,动作有点忸怩。



“怎么了?”



“没事。”



她似乎正在犹豫该不该说,因为我的一句话而下定了决心。



“很奇怪,但我先生说‘那种事别到处张扬’,他一点也不信。”



她嘴上这么说,倾着那奥莉薇般的细长脖颈。



“那场同乐会结束以后的晚上,我们一起回娘家。”



她说,娘家在邻镇的江户川河畔,离这里约有三十分钟车程。



“我们一边看录影带一边吃晚餐,后来,我先生和我哥喝起酒来,这一喝就没完没了。因为我和孩子在一起,所以先回去了。我替孩子洗好澡哄他入睡,再拜托我婆婆顾着,然后去娘家接我先生。结果,他还在喝,好不容易让他停下来,扶他坐上后座,我就开着车回来了。”



我只是点头。母亲大人或许在收拾洗好的衣服,迟迟没有回来。



“因为半路上进入四号国道,会被交通号志耽误时间,所以我穿越马路抄近路回家,经过了幼稚园前面。大门处有一小盏常夜灯,那一带亮着朦胧的灯光。我往返两次,总共从前面经过了四次。最后载我先生回来时,已经快半夜了。我从前面经过,总觉得怪怪的,好像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回家后,一边替我先生做茶泡饭,一边觉得好像掉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