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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 2)



01



江美说:“春天我们去赏过樱花了吧!”小正当下接话:“那秋天就该赏菊啰。”于是决定来一趟“《野菊之墓》【注:伊藤左千夫于一九〇六年发表的小说,描写十五岁的少年政夫,与年长两岁的表姊民子的青涩恋情。】之旅”,好像有道理又有点莫名其妙。



根据小正的说法,小说中提到搭船过河的地方,好像就是那个矢切渡口。她提议去故事的舞台——市川的矢切一带逛逛再搭船。千叶县与东京仅有一河之隔,距离应该不远,来趟半日散步之旅再适合也不过了。



大伙儿从上周后半就嚷着要去健行,直到在文学院中庭展开一番亡羊补牢的紧急讨论,才总算有了雏形。我们决定在下个星期天出发,集合地点是国府台车站。



说到这里,我没看过的名作还很多,《野菊之墓》也是其中之一。我洗耳恭听小正的高见——“结局令人非常不愉快,这本小说太自我了”,一边嗯嗯有声地附和。



之前看伊藤整【注:一九〇五~一九六九,小说家、评论家。】的《鸣海仙吉》,在形式上与《福楼拜的鹦鹉》颇有相通之处,就各种角度而言都很有趣。其中有一段是描述几个教英国文学的老师谈论莎士比亚。议论始自《克里欧雷纳斯》(The Tragedy of Coriolanus),但仙吉没看过这部作品,他认为“即便是译本还是要全部拜读”《看到这里很想插嘴,区区在下我也正在读那本,连我自己都很爱现),不过,他还是加入唇枪舌剑的论战,内容惊险刺激又可怕。



“——事情就是这样。”



小正对《野菊之墓》的怒火发泄完毕。我点点头,“嗯嗯。”



江美嫣然一笑,



“如果民子是野菊,那小正是什么?”



“应该是毒溜草【Houttuynia cordata Thunb,即鱼腥草。】吧。”



“喂!”



我转得很生硬:“我是说,毒溜草很漂亮,就像小正一样楚楚动人。”



“而且还可以当药喔,它不是还有个别名叫十药吗?我奶奶常喝喔。”江美正在对小正循循善诱,“真的,那不是毒药喔。”



“听起来真令人安慰啊!”



“这就跟毒扫丸不是毒药一样,那是要抗菌消毒。”



这话是我说的。



“你说的抗菌消毒是什么意思?”



“大骂‘不可以’!”



“无聊。”



小正哭笑不得。事后查数据,原来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矫正毒性”的毒矫草。



“不过,如果是《毒溜草之墓》,就不像书名了耶。”



江美歪着脑袋说道。小正一边点头一边细数:“《野菊之墓》、《萤火虫之墓》【注:野坂昭如的名作。于一九六七年十月发表,并荣获日本文坛著名奖项“直木赏”,这是一部半自传形式的短篇小说。】……”



“……《伊凡之白痴》【注:日语的白痴与墓谐音,此处是指俄国文豪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名作《白痴伊凡》。】”我补上,随即被小正追打。



02



从国府台车站步行,先到真间手儿奈【注:古时葛饰郡传说中的美女,因受到太多男人追求,不堪其扰下投海身亡。】的祠堂。充满魅力的葛饰姑娘手儿奈,不知为何竟然投海自尽。换言之,这一带以前离海很近,现在虽已化为陆地,但与无垠的时间相比,也不过是短暂的一瞬间吧。诗歌中的她永远沉睡在“涛声喧哗港口的奥津城【注:出自《万叶集》的第九卷“咏胜鹿之真间娘子”。】”。



这阵子天气一直很好,走起路来也很舒服。



小正用皮带扎紧白长裤,身上是白底深蓝色横纹T恤配佛青色【注:一种鲜丽的蓝色。】连帽外套。江美穿牛仔裤配宽松的翠竹色长袖T恤。至于我,则是印花T恤配卡其色裤裙外搭背心。



我们循线走上高地,穿越一所幼儿园,来到大学附近。走在墙与墙之间,有点像走迷宫。再往前走,有一座看似荒废的网球场,铁丝网内长满了杂草,锈斑累累的长椅几乎隐没其间,这光景真是不可思议。高耸的是麒麟草【注:Solidago altissima,亦称北美一枝黄花。】,还有丛生的艾草、摇晃着银色穗须的芒草。视线往下移,妆点着熟悉而沉稳桃红色的是犬蓼【注:polygonum longisetum De Bruyn,俗称赤饭草。】。



穿过铁丝网,走到马路上的这段路,长着看似大型逗猫棒的狗尾草【注:pennisetum alopecuroides,和名为力芝。】。我原本想拔一根,可是真的需要很大的“力气”才拔得下来。我正在使劲之际,小正说:“你打算拿来搔痒吧?”



被她看穿了。我不置可否地继续拔,她们凑过来,先用指甲掐下狗尾草,从两侧攻击我的脖子,我拔腿就逃,这才发现原以为是死路的小径其实通往前方。



“拐个弯就到马路上了耶。”



我招手催促她们快点过来,便往下坡走去。来到车水马龙的马路上,我们走人行道,沿途有高中、大学,这里的学校可真多。



我借用江美的手帕,和小正打打闹闹走进里见公园。此地正是《南总里见八犬传》【注:江户时代的文素曲亭马琴历时二十八年写成的长篇小说,以战国时代活跃于安房地区的房总里见氏为题材。】的舞台背景。说到这里,高田卫【注:一九三〇~,国文学者,专攻日本近世文学。一九八〇年出版的《八犬传的世界》,以道教观点分析《南总里见八犬传》名噪一时。】的《八犬传的世界》破解谜题真是犀利啊,想到这里,我蓦地想起圆紫大师。



传说中的里见氏之鸿台城遗迹如今已变成了高地,从树林间眺望的景观极佳。不过,举目所见的不是大自然,而是河川对岸人口多达千万、高楼林立的大都巿。民子如果看到了,肯定会大吃一惊。



十月份进入尾声以后,秋天也将落幕。如果看花草暦,过了十月中旬,就像激流一落千丈,开花的种类顿时大减。不过,由于生活中常见的树木多半是常绿树,所以不太容易感受到季节更迭。



“哎呀呀,上面写着‘有民宅请勿丢石头’。”



看着竖立的告示牌,我不禁诧异扬声。江美任由长发随风翻飞。



“真的耶——”



“在遥远的下方看得到河的对岸,肯定有人想扔石头,否则就不会竖立什么告示牌了。”



“那样很倒霉耶。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头顶上忽然飞来落石。”



“又不能因为这样马上搬家。”



不幸的偶然如果凑在一起,不是一句倒霉就能解决的。光是想象从天而降的石头便让我不寒而栗。



我们在前方不远处,靠近出口的茶店歇歇腿,顺便研究地图。正好店里有一群男客准备离开,只剩下我们。老板娘主动问:“要去渡船口吗?”



“对啊。‘野菊之墓文学碑’巡礼完毕后,就会去那边。”



“是吗?说到这里,现在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呢!”



她让我自然而然想起母亲大人,因为年纪相仿。



“——这时候的柿子怎么样?”



纯粹只是因为母亲大人爱吃,我才脱口而出。老板娘对于话题急转,也显得不慌不忙。



“这个嘛,只剩下守木果【注:刻意留在树上以求来年丰收的果实。】,其他都采收完毕了。”



“守木果”也是一个颇有季节风情的名词。



“——都没啦?”



“太快了吗?”



“不会。”秋天,我会去镇上的友人家领柿子。听她这么一说,才想起我家的这桩秋季盛事也在不久前做过了。“因为今年的秋叶好像红得比较晚。”



老板娘笑着说:“今年的柿叶大多掉光了,虽然也有红叶,但数量不多所以不怎么显眼。”



“啊,这样吗?”



“我家院子里就有柿树,所以我很清楚。”她见我东张西望,“我家在底下。”原来她是从家里往返茶店。



“结了很多果实吗?”



“托你的福。”



“采收一定很辛苦吧?”



老板娘点点头。



“因为柿树很容易折断。”



“……只有守木果会一直留在树上吗?”



老板娘听了,像要审视空中的朱红色果实,抬起头。



“最近,白头翁数量变多了,果子一下子就被啄掉,留到冬天的越来越少了。”



03



我把拉环扔进喝完的飮料罐中,喀啦喀啦地摇了两下才放下。店内的木制长椅和长桌涂成天蓝色,两者看起来都不怎么结实,墙上贴着写有商品及价目的纸条,还挂着三名职棒选手并立微笑的月历。



“书中的民子大概有几岁?”



小正蹙眉,



“不太记得了,应该是高中生的年纪吧,比‘那个东西’大。”



“‘那个东西’是什么?”



江美吃吃地笑了,说:“是政夫吧。”



“对对对。”



“搞什么,此人连人称代名词也不配用?”



“对呀,你不觉得这家伙很讨厌吗?”



这时,江美说:“我昨天又把结尾重读了一遍,就是‘民子无奈地结婚终而去世,我无奈地结婚活至今日’那一段。”



“对呀,尤其是后面那句,岂不是等于‘杀了一个人,还不知悔改,现在又继续杀另一个人’。不懂他怎么写得出这种文章,脸皮再厚也该有个分寸吧。什么叫做无奈地结婚啊,对他老婆太失礼了。”



小正激动地敲桌。坐在对面的江美,像公主一样地微笑。



“大家不可能都像我一样。”



小正再次敲桌。



“你真是够了,肉麻兮兮!连这种不相关的话题都可以自我陶醉,真是受不了。”



江美置之不理,继续说:“可是,你不生民子的气吗?她也是迫于无奈才勉强结婚。”



小正露出本以为对方会从上方出招,没想到下方却突然遭到攻击的表情。



“当然会气,觉得她这样很对不起丈夫。不过,‘无奈’也是有程度之分……,况且民子已经死了,人家可没写出这种文章。这是两人的不同点。”



“政夫却苟活下来了。很厚脸皮喔?”



“对对对,还厚着脸皮结婚了不是吗?假设你是他老婆,你看看刚才这一段,谁受得了啊,简直罪大恶极。如果是我,绝对不会原谅他。”



“即使他给你十亿圆瞻养费?”



“十亿吗……,十亿不错耶!”



这里是公园的后方,所以没什么景观可欣赏,四周是一片平地。不过如果面向外侧,遮阳篷和附近的树林之间,看得到秋日澄澈的天空和宛如棉絮的浮云。手撑着长椅,悠哉地仰望晴空,一边聆听好友们的这番对话,真是悠然自得。说到这里,治疗精神打击最有效的良药,就是连日大手笔撒钱挥霍,这话是菊池宽【注:一八八八~一九四八,日本小说家与剧作家。一九二三年,由他创办、迄今在曰本文艺杂志中仍具有重要地位的《文艺春秋》正式发行。一九三五年,他以芥川龙之介及直木三十五之名,分别设立了“芥川龙之介赏”、“直木三十五赏”】说的。言之有理。



04



她们还在继续那个话题。



“那是古时候嘛,就连男人想恋爱结婚恐怕也不容易。”



“你干嘛老替男人说好话。”



“那倒不是。况且说真的,我忍不住思考的,不是结婚怎么样,而是另一回事。”



“你的意思是……”



“你想想看,就算如愿和意中人结婚,只要不像民子那样早夭,随着年纪的增长,在其他层面上也会出现许多无奈的事,而政夫也终将‘无奈地活下去’。所以,看了这本小说会赞美的人,不分男女,想必都是那种好死不如赖活型的人,也因此心里多少都有一点‘遗憾’吧。就这个角度而言,这些人不管怎样都会忍不住站在政夫那边吧。”



听到江美的这番话,我彷如接获了指令般,倏然挺直腰杆,因为我想起了津田学妹的事。



我试着问:“夭折也是一种遗憾吧?”



“当然。不停地被注入意想不到东西的杯子,和来不及注入就破掉的杯子,两者都是遗憾。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如果是自己打破杯子,那又另当别论了。”



我垂眼想了一下,然后说:“听我说件事好吗?”



然后,我把这次的事件及种种经过说了出来。事实上,小正也是第一个从我家信箱发现那张影印纸的人。总之,她们俩不时插嘴发问,也听得非常起劲。



“目前的情况就像雾里看花,一片模糊不清,就连该拿和泉学妹怎么办,该怎么跟她相处我都毫无头绪。”



“嗯——不管怎样,照你所说,那个姓和泉的女孩肯定和这起事件有某种关联。”



听到小正这么说,江美也点点头表示:“我还是觉得穿外挂的五人团体,应该打算在校庆当天表演什么节目吧,会不会当时正在顶楼排演?”



“不可能。津田学妹坠楼那一瞬间之后……”



“啊,对了,顶楼的门在打开之前,一直有人守着。”



我们从茶店的长椅起身,这之后小正和江美之所以闷不吭声,想必在思索津田学妹的意外。我不禁暗想,早知道就不讲了。



从公园往下走是一片农地,多半是种葱的菜园,也许是当地名产。稻田里割稻的痕迹延伸至远方。



一片野生花草中,麒麟草宛如风景画里四处点缀的黄色颜料,特别显眼。相形之下,白色和紫色的菊科植物低调多了。



我正说着“走这边没错吧”,就发现一户人家姓“菊地”,这是寻找《野菊之墓》的舞台之际再适合不过的姓氏了。前面提过的作家菊池宽,由于态度冷漠曾被人批评“他的姓名不该念Kikuchi Kan【注:沉默寡言之意。】,应该叫做Kuchi Kan。他姓菊池,而这家姓菊地。我看着门牌,正在考虑要不要说出这个巧合,玄关门一开,走出一个正要外出的高雅小姐。我们幸运地向她问到了路,照着她说的方向上坡,由于有斗大的标示,很快就找到了。



一座雄踞高地的巨型纪念碑前,聚集了四、五个欧巴桑。她们正在拍照留念,似乎很高兴我们适时出现,当下拉着我们替她们留影。欧巴桑脚下的草地已布满了许多枯叶。矢切的秋景就这么喀嚓一声摄入镜头。



纪念碑上以正楷体刻着《野菊之墓》的一小节文字。那几位欧巴桑坐在长椅上,翻开小说东聊西扯,趁着歇脚顺便讨论作品。我们没坐下来休息(这可不是炫耀年轻)就这么走过陆桥,朝着鸟瞰全景的邻近高地前进。角落里,耸立的防火瞭望台藏身在栲树绿叶中。



三人之中有人只要碰上这种玩意儿就想往上爬。各位猜猜看是谁?或许大家会以为是小正吧,实不相瞒——正是在下我。“傻瓜和烟总是想往高处爬”这句俗谚说不定是真理。明知不可以,我还是抗拒不了诱惑,忍不住紧握头顶上的铁杆,就着球鞋踩上垃圾桶,一溜烟爬了上去,想起幼儿园和国小时期玩的攀爬架。



爬上瞭望台顶,或许是越过了树梢,风如波浪般轻抚着脸颊。俯瞰下方,农田绵延至河堤,支撑电线的铁塔如巨人般耸立,远处的塑料温室一带不知道在焚烧什么,只见白烟宛如慢动作的电影由左至右缓缓飘过。



比起窸窣晃动的常绿树丛,在干草色的野地上似乎更能窥见季节的变换。



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