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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 / 2)



01



就这样,自八月中旬至下旬,我镇日不是准备毕业论文、打工,再不然就是埋头阅读菊池,一直处于这种状态。



菊池的短篇集是现代作品,排在前头,所以我先从那个部分读起。



第一篇是《自杀救助业》。故事说的是一个在京都运河区沿岸经营小店的老妇。运河区是出了名的自杀地点,因此她看过许多人在眼前死去。老妇心有不忍决定出手相助。她一伸出竹竿,本该死意坚决的男女竟拚命抓着竹竿不放。而且那些人即使获救了,也没感谢她,反倒投以怀恨的眼神。老妇得到奖金,善事做多了,救人的方法也越来越熟练高明,就是这么一则讽刺的短篇。



前面也提过,无论是这篇,或是川端康成誉为“早期名作”、“对于溺死者的冷酷描写,令人想到志贺直哉的小品,反有一种鲜活的温暖”的《嗤笑死者》,都是以投水自杀为题材。



后者是根据实际经验写成,前者想必也有过类似的事件发生吧。“自杀救助业”这种“职业”固然奇特,但正因如此,反倒让人感觉或许并非无中生有的故事。



在这种情况下,再看他后来的作品《姊姊的备忘录》,竟也出现住在京都的“我”走在运河区旁,正巧撞见有人跳水自杀。这时,正是那位“老妇”从“桥边的茶店”手持长竿冲了出来。“我”和“老妇”于是一同“救助自杀者”。



书写手法很像真有其事的报导文学。



跳水者的眼前忽然出现救命的长竿。“即便已下定决心自杀,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会出于本能渴望活下去”,这就是人性。菊池的这种看法,的确令人心有戚戚焉。



看完现代作品,再接触历史作品时,我已忘了那桩悬案《六之宫公主》。



这是短篇集,所以我想搁着慢慢看没关系。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等我看到全开本的第四百七十页时,早已过了立秋。



残暑虽然酷热,不时也有凉风吹拂。听着阵容越来越庞大的虫鸣合唱队,我看着那一页中段《吊颈上人》这个异样的标题。故事,是这么开始的:“小原的光明院,住着寂真法师这位上人。”



上人心爱的娈童死了。深感无常的上人,“在三七二十一天之间保持沉默,期满结愿的最后那日上吊,企图往生。”



看到“往生”这个字眼:心头好像有什么闪过。但我还是继续读下去。



然后。



在黑暗底层的某处,有狗在叫。



看完小说的我,被那刺耳的声音拉回现实。邻居养的狗,大概是被什么给吓到了吧。



已过深夜十二点。白天听不见的车站广播,随着晚风断续飘来。还有,车轮划破夜色前进的细微声响。



我从椅子站起:心想“就是这个”。



这本沉重的书,改造社出版的《菊池宽全集》,没有载明作品发表日期和出处。我取出文艺春秋出版的《现代日本文学馆》查阅。



《吊颈上人》大正十一年七月刊于《改造》



没错。为了谨俱起见,我又翻开手边的芥川作品确认。



《六之宫公主》大正十一年八月刊于《表现》



02



我有点兴奋。《六之宫公主》的由来,这下子终于水落石出。



这时我想起一件事。永井龙男写的《菊池宽》中,很巧地引用了《吊颈上人》创作时的故事。“记得是大正十一年的夏天吧,菊池忽然来我家玩。”写这段话的是山本有三。



可是即使在聊天当中,菊池也一直坐立不安。他向来没规矩,所以山本也没太在意。最后,菊池说:“我在明天之前,一定得写点东西出来,可是我没东西可写,正在伤脑筋。”于是,山本就把自己看过的古典故事说给他听。说到《吊颈上人》这个故事时,“这玩意儿挺有意思的,出自何处?”“是《沙石集》【注:镰仓时代的佛教说话集,共十卷,无住道晓编纂。内容除了灵验谈、高僧传,也包括文艺谈与笑话。】。”“那本书,你有吗?借我。”翌日傍晚,菊池来还书,还说“喂,我写了那个故事喔。”



山本说,菊池下笔之神速令人惊讶。



菊池描写的吊颈上人,往生的强烈意志被人知道后深受崇敬。起初他很高兴受人膜拜。他心如止水。然而,随着自己定下的死期逐渐接近,他开始反悔了。而闻讯赶来参拜的男女老幼也与日俱增。“如今犹如集数万数千人之力,按着吾之肩与腰,齐声催促‘去死吧、去死吧’,看到此等情形,吾不禁恐惧死亡,为之头晕目眩。”



随着故事的进行,菊池让上人萌生想活下去的期待,但一再让机会落空。他的笔法冷静透彻。



终于,那天来临了。清晨的梦中,上人竟看到自己在迟疑不决中死去因而坠入地狱的狼狈模样。



过了中午,群众开始冒出催促声。某个一直嫉妒上人好名声的僧人,认为这正是扯他后腿的好机会,于是假意劝他别再保持沉默,不如在最后说几句话,以免留下遗憾。上人很高兴,遂坦白说出心情的挣扎,没想到连弟子都高声责骂他。



“眼下万事休矣”……上人如此感到。



于是他冲水净身,更衣,来到树下,但他开始手脚发抖。于是,有人上前协助他自杀。“年迈的法师,被人按住手,压着腿,浑身哆嗦地往树上爬,不仅毫无极乐往生的尊贵姿态,反倒似与阎魔地府之罪人在牛头马面的追赶下,被逼上刀山剑树的姿态无异。”



看热闹的群众很失望。而且,上人只顾着沉思,压根不肯开始进行他们等待的事。于是群众暴怒,破口大骂。



青侍【注:任职于贵族、公家机关的武士。】们的谩骂,令上人益发胆怯,拿绳子的手颤抖不已。见其迟迟不肯上吊,群众们开始鼓噪。上人看似惊慌失措,还不及将脖子套进绳圈,便两脚一蹬,结果颈子没勒住,就这么笔直地摔到地上。



群众轰然大笑。再看他久久未起身,约莫是坠地之时撞到要害,竟然就此气绝身亡。群众之鼓噪声,久久不绝。



这是个小人物的残酷死亡。但是,菊池断然拒绝那个苛酷的现实。他不论有无,径自将读者拖进他的结局。



“在不绝于耳的嘲笑声中,逐渐西沉的落日,似乎微放光明,霎时只见夕照红云,开始放出紫光,天空之中,隐约传来仙音妙乐。继而,本来宛如青蛙瘫软在地的上人身体,开始散发出阵阵异香。那股香味弥漫在群众之间,证明他已无庸置疑地前往极乐世界。众人再也不敢嘲笑,称诵其名的声响,不绝于耳,几乎撼动大地。”



这果然是只有菊池宽才写得出来的结局。我感到一种复杂的感动。



03



不过就常识判断,这种结局不可能收进古典文学。更何况根据我模糊的记忆,《沙石集》应该是佛教话本。如此说来,原本应该是一则往生失败谈才对吧。文中采用古文笔调,肯定是菊池坚持应该以此书写原典的强烈自我主张。



我去父亲的书架,搜寻那本《沙石集》。因为我没有古典大系丛书。四处翻了半天,终于找到旧的岩波文库版。翻到封底那页,只见铅笔写着“五十”。五十圆。这是父亲自旧书店购得的书。



我咚咚咚地踩着楼梯冲回二楼,这次一屁股坐在座垫上,翻开比现行版本略大的文库本。



第四卷第六篇就是《吊颈上人其事》。山本有三对于这篇作品的评论是:“加入所谓的娈童,形式变得比原作稍显复杂,并且也加入了菊池式的看法。”的确有那种感觉。



上人死亡的那一幕,“随着时间拖久了,众人的鼓噪,令上人也无言以对。于是净身更衣在寺前复木挂上绳子,吊颈赴死。”如此淡淡描述。但这寥寥数句,已令人感到被逼着踏上死路的人,那种难以言喻的无奈。



众人对结局心满意足,顶礼膜拜,接收遗物。可是上人自己却因死前虚妄的执念而坠入魔界。换言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临终时的执着必须戒惧在心。



我本想合起书本。但是,这时,紧接着第四卷第七篇的标题倏然映入眼帘。



《投水上人之事》



我吃了一惊。山本有三只字未提。但是,大正十一年的夏天,菊池应该也看到这个标题才对。博览群书、自己也写过《自杀救助业》和《嗤笑死者》的菊池,不可能没看过这篇。



想当然尔,我跟着往下读。这是个惊人的故事。



某位上人,同样决定往生,此人选的是跳水自杀。他乘船划到湖上。然后把绳子绑在腋下跳入水中。如果贪生就不可能往生,到时就可以拉绳子。



过了一会绳子有了动静,上人被拉上船。他说是痛苦过度出现妄念。这种情形重复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入水之后没拉绳子。不久,空中传来音乐,波上涌现紫云,好事终成,流下随喜之泪”。



04



我对于这个了不起的“关系图”感到茫然。



芥川该是不是读到这里,才说出“传接球”呢?想必一定是这样。那么最先投球的,其实是镰仓时代的僧人。据说是《沙石集》作者(看书后解说,是这么写的)的无住和尚。



而丢出的球,自弘安至大正历经六百年以上的时光,终于送到菊池手上。



写出《自杀救助业》的菊池,看了《投水上人之事》。那对他来说,只能说是从天而降的荒谬炸弹吧。



他看到的人性弱点,在超人的自制力下被跨越,不,被践踏。每个人,各有其无法容许的事物。这个,对菊池来说,想必正是无法容许的事物吧。他是那种得知三浦右卫门如何死去后,拍膝说出“There is also a man”的人。如此说来,投水自杀的上人,不是人;是怪物。



山本有三对菊池下笔之快感到惊奇。想必的确很快。比起平常,应该更快。因为,菊池生气了。是怒气驱使他写作。他无法容忍让这个怪物的头上涌现紫云。



那等于是否定自我、否定人性。而菊池,否定了否定。并把音乐和云彩挪到该有的位置。



菊池的《吊颈上人》就这样完成了。这时,他无意中丢出了球。球飞往何处呢?飞到住在田端的好友手上。



写《往生绘卷》的芥川,看了《吊颈上人》。毫无顾忌到天真地步的菊池,想必一直令芥川很羡慕他的毫无顾忌吧。但是,这次不行。“我的英雄”侵犯了芥川的圣域。



芥川创造了这位僧人。那是抱着“全身血液沸腾”的热情,一心求佛的人物。象征往生的白莲花应该给“他”才对。芥川如此渴望着。



那是迂回曲折地说出“我猜想白莲花至今或许仍在后人的眼中”这种话的他才会有的,真切、真实的心情吧。



可是打从中学时代起,芥川书写《义仲论》时就深切盼望“但愿也能如此”的价值,以及现在怯懦盼望的美好事物,都被朋友用那巨人之足一脚踹飞了。甚至,还在可怜的老人头上,旁若无人地唤来紫云奏起往生的乐音。



这次轮到芥川接招了。



如果这样便可了事,我还有什么好痛苦的?菊池啊,我不能原谅你——对芥川而言,袖手旁观,就等于是否定人生的价值,也否定了自己。



于是他提笔写下第一句:“六之宫公主的父亲,本是老皇女之子。”



接下来,他写出一篇美丽又哀愁的故事。



无法念诵佛名的六之宫公主,看不见金色莲花。不,不仅如此,甚至连吊颈上人看到的“起火的车子”都从视野中消失。“在一片黑暗中,只有风呼啸而过”。把这个不知极乐、也不知地狱的人,设定为楚楚可怜的贵族千金,想必是出自芥川的自恋情结(narcissism)吧。



这时,我忍不住思索起这两位天才的交友状况。



大正十一年这一年,对菊池来说是怎样的一年呢?继《真珠夫人》、《慈悲心鸟》之后,他在这年于大阪每日、东京日日新闻连载《火华》,以大众小说之王的身份君临文坛,与里见弴发生争论,翌年决意创办《文艺春秋》。



正如我和圆紫先生的对话中也曾提到。打从这时起,他们原本毫无隔阂的交谊渐渐不再如同往昔,如此想来,《六之宫公主》等于是芥川对多年好友菊池唱出的诀别哀歌。



05



说到这里,其实芥川有篇很有趣的作品。那是大正十三年五月,写于《妇人公论》上的《文放古【注:意指废纸。】》。



故事是说在日比谷公园的长椅下,遗落了一封年轻女子的信。信中内容是乡下才女对现实环境的愤懑不满。她感叹周遭对艺术的不理解,气愤以结婚为名的卖身行为。这封信最后是这样的:



“说到那个芥川龙之介更是个大混蛋。你看了《六之宫公主》这个短篇难道不生气?”



“作者在那个短篇中痛骂没出息的千金小姐,被他说得好像没有热情意志的人,比罪犯更卑劣更该死似的。也不想想看,像我们这些受传统闺阁教育长大的女人,就算意志再怎么热切,也没有实行的手段啊。我想那位贵族千金一定也是如此。作者居然还得意洋洋地大肆批评,岂非徒然显示他的毫无见识?我从没有像看那个短篇时,那么轻蔑过芥川龙之介。……”



芥川特地写出这种故事。他之所以非写不可,换言之,可见实际上的确有人这么诠释吧。那些人认为这篇小说是在探讨女人自食其力的问题。



言之颇为成理,但那对芥川来说是难以忍受的误解。



他写道:“写这封信的不知名女人,是个一知半解的感伤主义者(sentimentalist)。”芥川想说的是:不对,不对,我的《六之宫公主》根本就不是那种故事。



另一方面,同年一月,想必已成为当时日本全国最知名作家的菊池宽,写出《世评》这个剧本。那是只有两幕的简短小品。



场景应该是在阿拉伯吧。祖库森人的商队正在休息。其中有一名双脚缠着铁链的美女,据说是买来的女奴,本为巴格达贵族,现在归年老的队长所有。旁观者哀怜她的不幸。她却以清亮的声音歌唱。有个男人一脸内行地说:“她正在唱着自己虽然出卖身体;但她的灵魂,纵使拿所罗门的宝藏来换也不卖。”民众纷纷嚷着“把锁炼弄断!”“踩扁老人!”“你应该投入真心爱你的青年怀抱!”



一年过去了。深爱美女的青年出现。她与青年逃走了。并且,抱着孩子又路过同样的地方。人们大骂:“这分明是通奸!”“如果纵容这种女人,世界会变得乱七八糟!”“薄情女!”“偷汉子!”“禽兽不如!”她忍不住再次高歌。解说者说:“她在唱自己抛弃虚伪的爱,投入真心相爱的青年怀抱。”“不要脸!她也配说那种话吗?”“荡妇!”民众对着去年的女子,今年扔起石头。



女人悲伤地一边唱歌,一边遭受石头攻击。其中一颗打中眉心令她倒地不起。“活该!报应!”石头继续飞来,连小孩都发出哀嚎倒地。



妇女们停手后,又再次发话:“终于受到教训了吧。”“不过被打得这么惨,好像又觉得她有点可怜了。”“就是啊。”



幕落。



菊池在这出戏的开头,引用了这样的诗歌:“无论此生好与坏,终须渡世间险浪。”



06



下一次去岬书房时,想当然尔,我向天城小姐报告了关于《六之宫公主》的发现。她听到一半倾身向前。



等我说完,天城小姐沉吟良久,以手支颐说:“再过两三天,我要去镰仓拜访田崎老师。”



她叫我跟她一起去向老师说明。我很惶恐,但在她一再命令下只好答应。



这天,我去岬书房还有件好事。那就是去听白辽士音乐会。糊涂的我,只记得是都立交响乐团,于是一心认定演奏会会场一定是在上野的文化会馆。不过话虽如此,其实我之前也没在那里听过都立交响乐团表演,只是直觉上这么认定罢了。



我和中午才要出差的饭山先生,在茶水间聊起此事,这才发现我的误会大了。我就算再糊涂,到了下午起码也该拿出票来确认一下地点。但是,事到临头才手忙脚乱未免太逊。好险,好险。



饭山先生告诉我正确地点是在赤坂的大会堂。好像有很多方法都能抵达。我在傍晚,先去逛神田的旧书街,然后从新御茶水搭千代田线。在赤坂车站下车是头一次,不过只要直走,应该就能顺利抵达大会堂。



没想到,眼前出现的竟是一条暗路。快要走到上坡的地方时,马路对面,有个年轻女人一边娇嗔着“讨厌”,一边打男人的背。啪地好大一声。定睛一看,原来是在一栋屋顶宛如玩具城堡的建筑物前。



我当然也知道那不是城堡。男人正想拉女人进去开房间。挨揍的男人皱着脸猛喊“噢,超痛的”,还把手臂伸到背后摩挲。他的遗词用句听起来很年轻,其实已头发稀疏,年纪一大把了。



我心跳急促。握紧皮包的带子,快步走过。我决定回程还是走六本木那边比较好。



我立刻找到大会堂。在入口领到歌词的对译。上面写着“安魂曲‘献给死者的大嚼撒曲’”齐藤雅代译。



里面的墙壁充分发挥了木质纹理的触感,是个气派又宽敞的空间。沿着一楼座位的走道前进,仿佛走在异国圆形剧场的最底层。因为四面八方,都能看见钵形座席环绕。



我在绯红色的大椅子坐下。是中央的位子。



放在舞台上的低音提琴和打击乐器正在等待演奏者。对面高起的应该是合唱团的位置吧。远处靠里面管风琴那边,是高起的台子。风琴左边有个留胡子的人探出脑袋,窥看观众席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