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眠(1 / 2)
01
按照预定计划,我用打工赚的钱买了新的文字处理机。而统合报告、笔记及脑中的想法,按下我的《芥川龙之介论》第一个按键是在夏天。
看电视广告,现下似乎连小学生都已改用文字处理机写情书。也许有人会呛我,这年头如此想当然耳的事有啥好说的,不过文字处理机果然方便。
总之,不管是事后临时想起什么要添加,或要替换、修改,都不会把原稿弄得脏兮兮,真是太好了。毕业论文这种东西,就是学生得交出去,老师必须过目,所以对双方都助益颇大。
根据学长,春樱亭圆紫先生的怀古谈(大师听到八成会莞尔一笑,“哎呀,我完全被当成老头子了”),以前由于是手写,誊稿耗费的时间不容小觑。
即使是圆紫先生也不例外,交件日前夕才写完论文,总算松口气。他原悠哉地想“接下来只要边听音乐,边轻松誊稿就行”,不料这却是大工程。当他发觉誊稿十张便已超出预期时间,不禁愕然。
据说字迹漂亮的同学,不乏受托代抄毕业论文的打工机会。换成今天,那种事已有机器代劳,说时代改变还真是变了。
噢,最惊人的是,我买的最新型文字处理机,连列印之前的工作都能帮忙。换言之,还附带文书处理功能,只要输入必要事项便可自动代笔写信。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是,这玩意连“诗”都能代作,简直像基督教宣教时代外国传教士的魔法。
功能说明中,有个“毕业论文”的选项。这倒有意思,我当下试用。
画面首先出现:“您想探讨何者在哪方面的角色?”吾友高冈正子的脸孔霎时浮现脑海,于是我打上“小正在大学生活中的角色”。
接着,我逐一回答文字处理机的问题,最后跑出以下内容。文句虽然常重复,显得突梯古怪又荒谬,但那正是可爱之处。
学生生活与小正的关系极为密切。主观看来,学生生活恰是迷惘之时,在对知识的渴求和对感情的憧憬支撑下度过四年,可说没有小正就没有学生生活。
时至今日,利用小正已成为习惯,但毕业的同时亦产生必须步上他途的新问题。
在毕业的同时必须步上他途,早被视为理所当然,就新的出发点而言非常重要,谋求解决之道,已成为现今学生生活的课题。
基于这样的宗旨,笔者选择“小正在我大学生活之意义”做为毕业研究的主题,在考察吾人应进之路的同时,谨述个人所见。
此次研究“小正在我大学生活之意义”的用意,在于改善过往的问题点。今后若能确立这个理论,应可充分发挥其效果。
(最后请写下对指导教授的感谢词,对研究协助者的感谢词,对辛苦参与研究者的感谢词。参考文献及引用文献出典,包括书名、作者名称、引用页数,请正确记述。)
想当然耳,这套程式帮不上忙,我只能仰赖脑中内藏的功能。
好了,写完稿子后得装订成册。根据小正在大学附近四处打探的结果,每家店的价钱各有千秋。
“松级是两千五,竹级是两千圆。”
“嗯……”
“梅是一千二。”
我侧首不解:“最顶级和最下级也差太多。”
“你提这个有啥用,事实如此只能认命。”
“这种小事倒不至于要认命,不过没问题吗?”
“你指什么?”
“假如选梅级,封面该不会是卫生纸做的吧?”
吾友露出“你的冷笑话我早听腻”的表情。
“那是薄利多销。”
“小正,你要选哪家?”
“还用说,你以为我干嘛到处调查,当然是选一千二的。省下的差额吃定食可绰绰有余。”
“是喔。”
吾友挺起胸膛,“就算拿最豪华的金箔虎纹封皮,内容不行还是没用。即使是一千二的,好东西照样好。”
果然冰雪聪明,我决定效法。
于是,离交件日尚有半个月的十二月初,硬皮装订的“我的毕业论文”到手。
我对“书”极有感情。小时候,曾趁着过生日硬磨大人买整套日文五十音的印章给我,然后在高级纸上,一字一字印成文章,制成迷你书。十几年岁月流逝,如今我愉快地感受着,以B5硬皮总结的学生生活重量。
“自己的书”诞生:心中萌生小小的感动,我不由自主地轻抚坚实的深蓝封面。
02
大学这场大富翁游戏已近尾声,四年来,我们几个死党动不动就众在一起。
成员包括我,有点年轻武士味道、浓眉英挺的高冈小正,及同样以古装剧譬喻,有张公主脸、温柔婉约的江美。从大一入学的通识课程同班后,我们便交往至今。
由于有志一同地选择在期限的两天中,较早的十七日交毕业论文,我们约好傍晚碰面。
我在靠近地下铁车站那头,有着大窗子的咖啡店等候。先是小正匆匆出现,到约定的五点整,江美也准时抵达。
“年底不冷真是太好了。”
江美在我身旁坐下,以天生温吞的嗓音说。于是,小正不禁吐嘈:“搞什么,你这简直像大婶的寒暄。”
江美不慌不忙地应道:“不,是老奶奶才对。”
今年的确是暖冬,台风不知怎么想的(呃,应该是什么也没想),居然十一月底还要来袭,真是诡异。
“不冷的冬天,你不喜欢?”我试问。
“嗯,不觉得这样很不干脆吗?”
管他是冷是热,总之今年也将要过去,想着便忍不住心生回顾之情,何况刚交出毕业论文。这已是大学生活最后一个冬天,我不由得脱口而出:“能够扮演学生的日子只剩三个月,真不敢相信,好快喔。”
点完热可可的江美凝视我半晌,而后嫣然一笑:“头一次在学院的二楼教室见面时,你穿着象牙白的长袖T恤吧?”
“是吗?”江美老是记住令人意外的事,讲出意外的话。我交抱双臂思考。
“对,那衣服领口有圈像印加帝国的刺绣。”
“啊!”
“想起来啦?”
“嗯。不过,用印加帝国形容怪怪的。”
听起来未免太奇特,那刺绣虽然图案复杂,但应该非常秀气可爱才是。
随着忆起长袖T恤的图案,法语老师的圆脸与略高的嗓音、同学逐一起立报出高中母校和姓名的紧张表情,及由窗口吹来的四月清风,全浮现脑海。那段日子似近还远,而我当时不过十八岁。
“你头发短短的,像个小男生。”
“我成长得不错吧?”
“头发的确是。”
小正从旁插嘴。我当耳边风,继续道:“可是,转变最戏剧化的还是江美,毕竟当上人妻了。”
江美在大三时结婚,从庄司江美变成吉村江美。一毕业,她便要前往老公等候的九州,自然得在那边就业,几乎不可能在东京找工作。于是,她老公藉地利之便,替她找到“电话应答服务公司”的职缺。
忙碌的人可和那家公司签约,指派专人帮忙接电话,做出适当的应答。说穿了,等同扮演秘书的角色,关键在于自社长以下的员工都是女性。
“他是怕你搞外遇吧。”我这么一讲,江美立即反驳:“才不是,那个职场较体谅职业妇女。”听说,她老公拚命找能让她愉快工作的地方,小俩口可真恩爱。
“其实,小弟原本也很危险。”
小正有时会自称“小弟”。
“什么意思?你差点扭到脚?”
“不是啦,我是说戏剧性的变化。现下才说得出口,其实,去年夏天我陷入热恋。”
“真的?”
“真的。不料一入秋就告吹,所以,去年十月左右,我不是很坏心眼吗?”
“我哪知道,你一直都很坏心眼。”
“臭丫头!”
“看,你又欺负我。”
我并非完全没察觉,只是忍不住配合小正的戏谑口吻玩笑带过。
坦白讲,姑且不论结果,听好友历经那种感情,我甚至有点羡慕。当然,这仅是旁观者的风凉感想。
歌舞伎座剧场三楼区和银座SAISON剧场的特价区(凭学生证就能买到超低价的门票),我和其他男男女女结伴去过几次。但是,纯粹的一对一约会,顶多只有夏季庙会那晚骑车载男生出门的经验。附带一提,那时的男友,芳龄五岁。
青涩的小大一时代,我当然也会怀着那样的“期待”:心头小鹿乱撞。嗯……世间事,总不尽如人意。
我轻啜一口红茶,岔开话题。
“款,小正。”
“干嘛?”
“以后当上老师,你也打算自称小弟?”
顺利的话,高冈正子四月起应该会成为神奈川县的高中老师。
“错。”
她挑起一边眉毛,慢条斯理地回答:“是吾辈。”
03
那晚,岬书房的天城小姐来电。她的嗓音依旧清亮。
“在忙吗?”
“不会,今天刚交出毕业论文。”
“太好了,你想不想去泡温泉?”
好奇妙的提议。
“温泉吗?”
“对。其实,田崎老师他老人家,之前在箱根忙着写《乱世》的完结篇。”
注意到“之前”这个过去式,我不禁兴奋地拉高嗓门。
“哇,终于完成了吗?”
向我抛出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六之宫公主》创作之谜的,正是文坛大老,田崎老师。那是我得以与他亲近交谈的契机。
《乱世》是老师长年撰写的作品。十多年前,我还是小学生时,这部小说在文艺杂志刊出序章,从此断续发表至今。换言之,那是宛如巨鲸不时现身浪涛之间的巨作。室町至战国时代,及太平洋战争爆发至现代,两段时空背景变幻自如地交互出现。看似拒绝产生交集般平行进展,实际上却创造出一个严丝密合、无法动摇的完整世界。
岬书房与田崎老师战前便已结缘。“所以,也谈好小说完结后由本社出版。”天城小姐如是说。只是,近两三年稿子进展不顺,谁都没把握几时能出版。
天城小姐开心地继续道:“没想到,夏天起老师就运笔如飞,一口气写了约七百页。最后结尾时,老师提早前往过年惯例要去的箱根。然后,今天中午,他打电话到出版社,愉快地告知‘终于写上完这个字’,而且还提到你。”
“我?”
“对,似乎是心情一放松,就想起你。于是,我体察上意主动问‘要叫她来吗’,老师听着十分高兴。”
我忍不住微笑,“我向来很受小孩和老人家的欢迎。”
“这算是专长?”
“对。”
“那么,该请你写在履历表上吗?”她笑言,“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出版社平常相当小气,不过对方是田崎老师,又是为了《乱世》,勉强能提供两人份的经费。所以,你能来一趟吗?只是你还没成为正式社员,有点不好意思麻烦你。”
田崎老师提到我应该是真的吧。不过更重要的是,我感受到她的用心良苦。除了想帮助我早点习惯出版工作,还考虑到既然老师欣赏我,不如趁机让我加深与老师的关系。
04
连毕业论文都已交出的我,这阵子原打算等家人外出上班后,再悠哉地爬出被窝。可是,由于这件事,翌晨我很早就起床。听到打开大门的姐姐嚷嚷着“哇!好大的雾”,向来好奇的我当下抓起大外套,出门看热闹。
其实大可先喝杯茶暖暖身子,但我忍不住想,万一那期间雾稍有散去,岂不可惜。
我记得广重[160]《东海道五十三次》的《三岛》,便是描绘朝雾的景色,印象中是以三嶋大社[161]为舞台。浓雾深处彷佛藏着某种东西,细白的水幕彼端,比方说,若有铃声叮当响起,想必更添几许神秘。
笼罩我家的大雾亦然,原来如此,的确相当浓厚。在些许微风的吹送下,白丝带般飘然流过眼前。
天际渐露曙光,这场大雾也将急速消失吧。身为不需赶时间的闲人,我不负责任地感到有点遗憾。探出门前马路一看,彷佛隔着单薄毛玻璃,白茫茫的对面树篱下一点一滴渗进鲜绿。
上班上学的人,照常鱼贯行经马路远去。由于雾气袅袅萦绕,徐缓转动的脚踏车车轮走了一会儿,才在朝阳下倏然发光。群树叶尖浮现点点如毛笔撇下的光粒。
回到院子,我呼地细细吐息,自得不逊于雾。
这时,某种丝状物体掠过面前。我心下起疑,仔细一瞧,那一直延续到院子的木莲树枝头。原来是蜘蛛丝。
其实我本该立刻发觉,瞬间没想到是有原因的。粗细不对。比起一般蜘蛛丝,那丝线略粗几分,且覆盖着一层纤柔的雾膜,就像除去光泽般柔软洁白。
倘若呈蜘蛛网的形态,我大概就不会陷入迷惑。但是,只有一根乘着细细微风飘过眼前,我便禁不住怀疑,为何丝线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实际上,那的确美若丝绢。
我慢吞吞地做准备,于中午之前离家。
在新宿车站碰面时,天城小姐将焦糖色短大衣的腰带随意偏左打结,领口露出绯红丝巾,非常漂亮。她的右手拎着旅行袋。
“很重吧?”见她还沉沉背着一个大布袋,我不禁问道。
“小意思,这是常有的事。”
袋子里八成塞满书本、成叠稿件及资料吧。纸张不轻,她那算是十分纤细的肩膀却稳稳撑着。我心想,果然力气要足才能胜任编辑。
阴霾的天空途中低声啜泣起来。进入箱根山区,抵达旅馆门前时才三点左右,但周遭已是烟雨蒙蒙,宛如夕暮时分。
建筑物不大,不过进门一瞧,可发现柱子很粗,木地板闪耀着洗练的光泽。仰头望去,正面横梁上挂着会出现在国语课本里的名作家来信。
放下行李,我们立刻到老师的房间打招呼。天城小姐穿着砖红格子上衣,我则一身细千鸟纹、远看像沙黄色的套装。
“嗨,你们来啦。”
老师走出内室,在坐垫落座边说,仍是那副样子,完全感觉不出八十高龄。和服穿在他身上极为自然,我忍不住暗想,年底的日式旅馆就该请这样的人坐镇。容我贪心点,旁边最好再摆上旧式长方火盆。
老师自长脸摘下眼镜,放在桌上。他原先似乎在工作。
天城小姐行礼后,缓缓抬起头,以教训捣蛋小鬼的大姐姐口吻说:“如您所见,我已带来您射上白羽箭[162]指名的社员候补生。所以,请把稿子交给我。”
老师嘴角一撇,抚摸着银发。
“怎么?你以为是在驱赶狒狒吗?”
“在下正是岩见重太郎。”
真是古意盎然的对话。
“没办法,我只好乖乖投降。”
老师“嘿咻”站起,回内室取来一叠稿子,送到天城小姐面前。
我彷佛从观众席登上表演舞台,心情非常奇妙。闻名已久、报纸文艺版一再报导的作品,完结篇由作者亲手交付编辑的这一幕,我居然有幸躬逢其盛。
老师与天城小姐似乎忘记我在场,神色认真地交谈一会儿,而后天城小姐行礼应句“我收下了”,便把稿子放进事先预备的岬书房信封。
老师接着转向我,开口道:“我得谢谢你。”
“谢我什么?”
“这个,其实我也不大清楚……”
在操纵文字方面被敬若神明的田崎老师,竟然找不出适当的话语。天城小姐当下拔刀相助:“多亏有你,老师才能写完稿子。”
我听着更是一头雾水。
“这又是为什么?”
“很难用道理解释,自《六之宫公主》那件事后……”恍若欲捕捉空中的鱼,老师挥动着双手,最后死心地在膝上握成拳,“总之,我的工作就进展得异常顺利。”
05
老师闭眼半晌,微微摇头,一副搜寻着什么的表情。
“噢……”他倏然睁眼。
“我原打算你一来,便要告诉你一件事。瞧我这记性真糟糕。”老师接着稍微加快说话速度,“芥川在短篇小说《六之宫公主》最后让一名乞丐法师登场,并于结尾揭晓:法师‘出家前的俗名为庆滋保胤,世称内记上人,乃因其在空也上人的弟子当中,是首屈一指的高僧’。”
“对。”
“庆滋保胤写过《日本往生极乐记》[163]等书,和那故事的主题并非毫无关联,为何偏偏等到文末才点出他的名字?简直像在揭晓谜底,颇为古怪。”
我自然地点点头。
“或许我没资格这么评断,不过我也觉得有些牵强。”
老师闻言:心情极佳,笑吟吟地说:“你看吧,你看吧。哎,那些研究者八成至今仍在猜‘可能是这个意思?也许是那个意思?’而众口纷纭。”
“是。”
“关于这问题,听完你的想法,我当下茅塞顿开……尽管这样觉得,但究竟明白什么,又是如何明白的,我也理不清所以然。出乎意料地,过一阵子后,我‘啊’地拍膝醒悟。”
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禁倾身向前。
“归结你的推论,就是‘芥川受菊池宽的短篇小说《吊颈上人》影响,才会写出《六之宫公主》’。”
“没错。”
“菊池的《吊颈上人》怎么起头的?”
“这个嘛……”
在既没准备、手边也没资料的情况下,面对天外飞来的一问,虽感丢脸,我一时真答不上话。老师大概本就打算谈此事,所以早有预备。只见他拿起桌上的笔记,挂上眼镜朗读:“‘小原的光明院,住着寂真法师这位上人’,是这样吧?”
“是的。”
“在《六之宫公主》的最后,芥川相当勉强地与庆滋保胤连结。然而,举出他的俗名,甚至写到他被称为内记上人,却没提及他的法号,多半是故意的吧。依我看,这似乎是种暗号,只要懂的人明白就好的暗号。”
我压根没想到那一层。
“庆滋保胤法号为何?”老师一脸愉快。
“叫寂心喔。故事开端,菊池就说‘有位寂真法师’。另一方面,芥川让处在对比位置的僧人登场,并以‘是为寂心法师’收束。”
遥远往昔的对话,彷佛在耳畔响起。我哑口无言,默默凝视着老师。房间稍静,细微雨声便从旧式风格的窗子轻轻柔柔地传来。
看来,能向老师学习的还有很多。
在房间角落的沙发座泡着茶,我忍不住感叹“真是好茶叶,不像旅馆会用的”。大概是我只住过普通旅馆的关系吧。
老师神色淡漠,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天城小姐告诉老师,暂时会先让我负责编新书,他点点头,鼓励我“好好加油”。
然后,两人谈起岬书房的往事。话题从隅田川转至白鱼,天城小姐讲到老师的白鱼俳句。田崎老师也是俳人,于是,我自俳句与白色产生联想:“大学课堂上教过芭蕉的‘海上暮色闻鸭声隐约白茫茫’。”
听着像打油诗,其实是加茂老师近代文学课程的教材。
“说是中间和下面应颠倒,改成‘隐约白茫茫闻鸭声’较好[164],我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那句就是要用五五七的破格写法,才能由大片景色聚焦于鸭啼。白色放在上下,视野似乎会模糊不清。您觉得呢?”
老师立刻回答:“当然是‘隐约白茫茫闻鸭声’较佳。”
自从在高中课本邂逅以来,始终难忘这首俳句的我,不甘心地追问:“真是那样吗?”
“对,无论如何,这都算不得什么杰作。”
老师不当回事地应道。他批评的可是俳圣的名作,那份魄力令我手足无措。不消说,这自然是身分不同的缘故。不过,也因此,我更想趁机继续请教关于芥川的疑惑。
“芥川在某篇文章中,会介绍一首他认为深得鬼趣的俳句,即池西言水[165]的‘被蚊柱当成基座的乃弃儿乎’。我国中第一次读到时,就像撞见“鬼”般,只感到害怕。可是,四处调查芥川的过程中,我的恐惧逐渐加深。他选择这句,是否多少因自身的体验而产生共鸣?”
“……嗯。”老师喝口茶,锐利地看着我。
虽然担心是画蛇添足,但既然老师没说话,我只好继续:“龙之介尚未懂事,就被芥川家收养。甚而,根据某些书的记述,由于是在父亲四十三岁的后厄年,母亲三十三岁的大厄年[166]出生的,他似乎是弃婴。果真如此,芥川对这字眼不可能不敏感。至少,对孩子被迫离开亲生父母的题材,他不可能不敏感。”
得知此事的瞬间,芥川读言水俳句时的震撼,我彷佛感同身受。
今后,我将不断阅读下去,而书本也会持续以各种形式撼动我的心吧。
老师颔首,“应该吧。”
果然,获得肯定还是很开心。我像贪求食物的饥饿小孩般,把握良机开口:“关于俳句方面,能再多请教吗?”
“行,你尽管问。”
“其实,这查资料就一清二楚,身为学生原不该问您……”
“嗯。”
“不晓得久保田万太郎[167],写过悼念菊池宽的俳句吗?”
老师云淡风轻地说:“有啊。”
我有些意外。万太郎与菊池宽,感觉上一点也不合。
“是吗?”
“有好几首,像那首‘花期尚……’”
他瞥向天城小姐,天城小姐倒回得干脆:“我不知道。”
06
彷佛为弥补没给出答案,老师背出几首万太郎的俳句。走在前头的人,往往会教我们很多事。当然,几乎都是我毫无所悉的事。
其中,这首俳句十分有冬天的味道:
橐驼来到舞动寒剪铿锵响
“这里的‘橐驼’约莫是指园丁。”
“啊,郭橐驼是吧。”
“哦?你知道得真多。”
柳宗元的文章提过,我总算挣回一点面子。故事的主角,是因背部形如骆驼,而被冠上橐驼这绰号的园丁。他是个专家,种的树从不枯朽,且结实累累。有人请教他秘诀,他回答‘只是不去干扰树木生长罢了’,由此引申到政治上面,出自《唐宋八家文》。讲得好像我很厉害,其实我读的是自由国民社出版的《中国古典名著总解说》。
高中时,为补强汉文成绩,相较于向学心,我毋宁是以更功利的肤浅心态拿起这本书,没想到一页页翻着,竟然愈瞧愈有趣。
不愧是中国四千年的智慧结晶,我不禁感叹。
之后,我也买了平价文库版的《唐宋八家文》,但对《种树郭橐驼传》只大略浏览,便搁着打算改日再看。
不过,“郭橐驼”在我心中的深刻印象,不全源于此。某位俳人也用过这一典故。
吾友小正的毕业论文,主题便是江户俳谐[168]。受到她的影响,我随手自图书馆和家中藏书捡拾不少相关的书籍翻阅,简直像窥视珠宝盒,读来非常愉快。
好比,小正介绍的女流俳人井诸九[169]所写的“朦胧月夜行过最底层雁啼声”已让我大吃一惊,其他还有这样的作品:
眼眶含泪,马亦渐远行,枯草荒原。
这不是很好吗?感伤情怀在微妙的地方及时打住,并未过度煽情,太适合她这种敢在江户时代红杏出墙、和男人携手私奔,一生波澜壮阔的人物了。此处所描绘的,当然必须是马儿那双又大又圆的水汪汪眼睛。
我便是在这类江户俳句中,邂逅郭橐驼。
“有个叫高井几董[170]的人吧。”
“啊,是芜村[171]的高徒?”
“没错。在《古典大系》读到几董的代表作时,我认为他是个极富才气,很漂亮、柔和的人。”
“是那首‘轻拨喝采人潮相扑力士自远去’吗?”
“对。”
另外,还有“压住绘草纸吹拂店面的春风”、“烟火燃尽处美人纵身浸美酒”等句,流畅地,不,是未免太过流畅地掠过我心头。只是,我在家里的江户文艺书刊中,看到他的自选集《井华集》……
“那个人,也写过一句‘任由毛虫爬满背是为郭橐驼’。”
“噢。”
“‘园丁’和‘毛虫’应是自然的联想,或是俳谐式的写法。但,我就是非常讨厌这句。”
我觉得这是不健康的趣味。
“说不定,橐驼反倒会发笑。”
“嗯,或许吧。可是,我仍毛骨悚然,因为后面紧跟着‘爱儿身上爬毛虫惹人怜爱哉’。”
“原来如此。”
“让‘毛虫’‘爬’在‘爱儿’身上,我还是无法忍受。”
同样是描述虫子,另有一句“牵牛花与稚足犹有跳蚤痕”倒比较健康,教人不禁会心微笑。
“是吗?”
“不过,令我更畏惧几董那种感受力的,是橐驼的前一句。”
老师轻抚下颚问:“怎样的俳句?”
我说:“罪孽深重,夜不寐,苍蝇与瓜皮。”
07
“提到‘苍蝇’,我印象最深刻、最感到恐怖的,是夏目成美[172]的俳句。”
这位是照顾小林一茶的人,换言之,是较几董晚期的俳人。
“嗯。”
老师兴味盎然地看着我。或许是年轻气盛,但我仍继续道:“那句是‘苍蝇成群挥不尽犹如此心哉’。我认为他写出‘心’的,或者该说,‘情念’的可怕。”
而我,之所以搬出成美,其实是在铺梗。
“讲到这里,夏目成美还有一句‘用寂寞配饭吃的深宵之秋’,和几董的成对比,我尤其在意。”
我举出高井几董的俳句:“以悲伤,对鱼下箸,秋之昨夜哉!”
然后我问:“您觉得哪首好?”
面对意气昂扬的我,老师眨着小眼。这样口口声声逼问“哪个好”,仔细想想,简直跟小毛头没两样。
老师随手抽起一张稿纸,推到我面前。白底浅绿格线,是老师的专用笺。然后,把钢笔叩哆往旁一放。
“写给我瞧瞧。”
糟糕,我暗呼不妙。姐姐写得一手好字,做妹妹的我却完全不行,毫无自信。可是,字丑还推托不肯写只会更丢脸,我心一横,决定豁出去。
我诚惶诚恐地拿起老师递来的钢笔。笔很粗,很沉,那想必也代表老师的分量吧。
等我停笔,老师的眯眯眼瞥向天城小姐。
“你选哪边?”
天城小姐道声“不好意思”,便朝颜色和栗子皮一样沉稳的桌上伸出雪白的手,拉过稿纸。她左手中指稍微推高镜框,轮流审视两首俳句后说:“‘寂寞’一句的‘配’字明显流露俳谐趣味,接续的‘饭’也因此不可动摇。”
“嗯。那你猜这孩子会怎么选?”
“‘悲伤’一句较凄凉……”她手指搁在上头,望着我。“直接打动你的,应该是这首吧。”
至此,我感觉内心全遭看透,不胜惶恐。见我点头同意,老师开口:“不过,成美的句子确实符合成美的特色,几董也很有几董的风格。”
芜村视为继承人,并盛赞“再找不出和我家几董相当的才子”的,就是他。
《芜村书简集》中,做老师的对弟子多所描述。
首先,名古屋的加藤晓台[173]寄给芜村的信上,写着“游走各地后,没见过像几董那么奇特的人”,“能收这样的人为门徒,实在羡慕之至”。
对此,芜村颇为欣喜,“晓台果然与寻常俗俳不同,底蕴深厚。连他都敬畏几董,而退避三舍。”
犹如情人受到夸奖般,芜村字里行间洋溢兴奋之情。
师徒俩呕心沥血,琢磨对咏的作品是“桃李”。第一歌仙[174],几董以“卯月廿日明光影”,对上老师的发句“牡丹花瓣纷坠零落三二片”,接续的第二歌仙,则以“冬木林立月夜色入骨髓哉”起始。
“你喜欢几董吗?”
“没错,我认为他真是才华洋溢。可是,据说芜村逝世后,他便写不出好句子,甚至猝死在酒席上。乍闻不可思议,却又彷佛理所当然。由咏苍蝇的作品看来,会觉得他的心境十分晦暗危险。如此一想,他那不幸的晚年,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注定。”
“一代才子,最后死得极有他的风格,是这么讲的吧。”
“嗯。”
“不过,”老师忽然一脸正经,“我不希望你说‘喜欢这种人’。以感伤的眼光看待他那样的生存方式,你尚嫌太年轻。虽深知自己的才能,却预见未来的不顺遂,料到必然受挫。或许在此般心绪层层积累下,‘几董’才会染上浪漫色彩。”
我大吃一惊,天城小姐连忙打圆场:“老师,这话太直白了吧。年轻小女孩不像您心如槁木死灰,藏点感伤情怀有什么关系。”
“老头子我看不惯哪。听好,小朋友,要喜欢就去喜欢一流人物。还有,也许你会觉得老套,但真正美好的东西,毕竟仍是向着太阳的。”
我很自然地低下头,恭谨应声“是”。承蒙老师赐赠金玉良言,说得对极了。
然而,那晚钻进被窝时,我仍不由得想起几董的俳句:
黄莺他日会重访来日已不远
春风吹来沙沙作响之煤炭袋
是的,春天终将来临。
08
将感情偏重在悲剧性配角身上,是我从小就有的毛病。
以前,小学图书室有套儿童版的古典全集,其中的《保元平治物语》里,有个名叫源朝长的男孩。老实说,我是这孩子的仰慕者。
他正是那个以征夷大将军身分创立镰仓幕府的源赖朝的哥哥。
生为家中次男的他,上面的长男是英勇无双的恶源太义平,底下的老三则是源赖朝,他等于夹在两大超级明星中间,很不起眼,很没存在感。平治大战[175]时,他还是青涩少年。
要找小学时看的书十分困难。翻开手边现有的幸田露伴[176]写的《赖朝》,朝长那天戴白星头盔,持浅绿大刀,身背白羽箭,并挂上镶滚银边的马鞍。
大战中,他不幸被射伤腿,却为父亲义朝一句“你中箭了”,随即一把拔出。
落败逃亡时,由于弟弟赖朝走失,父亲感叹“我命休矣”,便想自尽。家臣连忙阻止,好不容易来到青墓[177]。
父亲这时下令,“你南下一趟,催促甲斐信浓的源氏进攻”。黑暗中,十五岁的朝长独自徒步出发,但他根本不可能晓得信浓在何方,积雪的山路令腿伤痛苦难耐。他咬紧牙关,跛足回头,却招致父亲责备:“你真是可悲的窝囊废,赖朝纵然年幼也不会这样。”又说,“你若怕遭敌军俘虏,流出恶名,不如为父动手替你做个了断。”
朝长应道:“用不着劳驾,感激不尽。”
当然,在决然赴死的少年身上,我读到“爱”的哀愁……这种心态的确不怎么有建设性。
浮想之际,好一阵子没忆起的小学生活涌现心头。铺着木地板的老旧图书室、单杠、攀爬过的游戏方格铁架、营养午餐,一切都已远去。自幼稚园时一起长大的朋友,也许久不见。这念头和田崎老师的“俳句”谈归结到一块,我不禁想起比男生还强悍的美纱。
美纱,全名本乡美纱。从幼稚园时便是五官分明的美人胚子,个性十分好强。
上小学后,我们二年级同班。某次吃营养午餐,男生胡言乱语地嘲笑她。那时,配给的牛奶即将从瓶装改为纸盒包装。美纱(我是不敢苟同啦)二话不说,随手便将牛奶泼向对方。老师也大惊失色,整间教室闹翻天。
美纱父亲是那所小学的老师,不知是否本就有这种规矩,但美纱在校期间,她父亲调到别处了。
话题扯来扯去很迂回,总之和“俳句”有关的,是她父亲。
记得是我高中时,隔壁小町家的老奶奶有事上门。谈话结束后,母亲大人自传阅板的蓝色夹板抽出社区通讯报,问道:“这这次怎么样?”
老奶奶不好意思地说:“写不出好句子。”
她们讲的是俳句栏。老奶奶的嗜好是写俳句,作品似乎每次都会登在通讯报上。
“哦,刊出来了。”
“不敢当。”
我说声“请用”放下茶。老奶奶满足地喝茶,看着我开口:“是本乡老师教的。”
“嗯?”我没能立刻领会。
“哎呀,就是小学校长。”
即使补上这句,我仍一头雾水,于是母亲大人解释:“就是美纱她爸,提到小学的本乡老师还有哪位。”
“噢,这倒是。”
那年他刚成为我们母校的校长,小町奶奶一心认定我当然知道。
“公民馆每个月有一次俳句聚会。”
“原来如此,本乡同学的父亲也写俳句吗?”
“岂止写,他写得非常棒。”老奶奶举出我没听过的俳句杂志,告诉我本乡老师是那杂志的台柱作家。“这样的人物和朋友同好切磋便罢,居然肯来陪我们外行人,且教学十分热心。对他而言想必半点意思也没有吧,真是太感激了。”
老奶奶说着眯起眼,抚摸手中的茶杯。
那时,我恰巧在高中课堂上听闻,国内各地都有许多人热衷创作俳句这类短诗。凡乡镇皆有诗人的国家,就是日本。
我当下深有同感。
09
岁末大扫除告一段落后,今年我把手探向壁橱深处的茶箱。此举纯粹是一时兴起,共摸出一箱衣物,一箱杂物。
过程如同打开藏宝箱般,十分有趣。到这地步,简直形同摆摊做生意。说是整理,其实更接近散落满地。
我甚至找到旧相簿。和姐姐相比,我的独照屈指可数。不过,倒是有幼稚园拍的团体照。
幼稚园毕业典礼的照片上,上次莫名浮现脑海的美纱就站在正中央。她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男子。
我前往厨房向母亲大人打听:“妈,这是美纱的爸爸吗?”
“等等,我看一下。”母亲大人稍微拿远照片,“对,没错。”
那人很高、颤骨突起,美纱大概像妈妈吧。
“她妈妈呢?”
“早就不在了。打幼稚园起,非要家长出席的场合都是她爸爸来。”
“嗯……”母亲大人估量什么似地看着我,“想必是因为孩子生得晚,她妈妈身体很虚弱。”
我忍不住问:“莫非,美纱出生时……她妈妈便已过世?”
“哎,听说是这样。”
美纱的妈妈原先就晓得生小孩有危险吗?应该吧,直觉如此告诉我。
把照片放回相簿,我继续翻茶箱的下层,掏出一个包着纸、简直像垃圾一样的硬块。
仔细一瞧,是本手工书。多张对折的半纸[178]叠在一起,凝结成块。当然,这是日式和纸线装本,封面被灰尘弄得黑漆抹乌的,除浮贴着《家庭小说德意志昔日谭》的书名外,还压上刀的护手纹。
我一页页分开彷佛轻轻一捧就会碎落的薄纸,边慢慢翻阅。内页很干净,毛笔写就的文字清晰易读。
首先重复一次书名,接着“明治二十七年春正月元旦桃源处子”句后,用笔管印上红圈,序文则以“我所敬爱的江湖诸兄姊”起始。
文章曰,“某庆典节日”时,作者坐在叔母膝上听古老民间故事。那时,幼小的心灵以为世上再没比这更有趣的事,此后便“烦人”地“不停要求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民间故事,小弟终于在家中赢得昔日谭的绰号”。
结尾则为,“一千八百三十三年三月六日晚于柏林市郊外小弟格林敬白”。
我懂了,原来这是《格林童话故事》的译本。
第一篇是《青蛙王子》:
很久很久以前,在世上仍有许多奇闻怪事的时代,某处的国王膝下只有一个小公主……
逐页翻阅之下,我发现译得相当不错。第三篇,《傻大胆学害怕》是以“口语体”写的:
呃,容小的接着再讲个故事。话说某地方有位老爹,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可是非常聪明伶俐……
接着,《狼和七只小山羊》译成《七子山羊猛狼访》,为仿“净琉璃[179]风格”。
浩渺三千世界里,举凡为人父母者,心情皆无不同,且看此处,有只母山羊养育七只小山羊。为人母者,一心只求小山羊平安无事……
第三十四篇《无所不知的学士》如此开头:
鄙人乃居住此地名曰海老助的农家百姓是也……
这是“狂言[180]风格”,末尾还按狂言台词的惯例,出现那句“别想逃,别想逃”。
好有趣的书。我请教母亲大人,可惜她也不清楚来历,捧到父亲那儿才弄明白。原来,桃源处子是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据说以前在神奈川县当医生。
“由于职业需要,才精通德语吧。”
“是啊。”
我很高兴。曾祖父肯定也像我抚摸毕业论文封面一样,曾经反复望着这本《家庭小说德意志昔日谭》吧。他老人家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曾孙女居然会在平成年间翻开此书。
另外,母亲大人的旧相簿也重现江湖。“噢,原来是美人”,我忍不住感叹。这次,我把相簿搬去当配茶的话题。
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祖先,母亲大人提到不少娘家的故事。她的娘家在千叶的外房小镇,我念小学低年级前,每年全家都会去过暑假。
“你爷爷啊,”这里指母亲大人的父亲,“是个一板一眼的人。”
“听说他当过老师?”
“对。至今,我看到纸门仍不免伤感。”
我从未听闻此事。纸门?究竟怎么回事?母亲大人继续道:“家里的纸门,向来都是你爷爷负责。应该说,他根本不让别人碰,总糊得服贴又漂亮。”
“啊,那种感觉,我好像能理解。”
即使是男人,在生活中也可能具备这类拿手绝活。
“可是,”母亲大人目光垂落桌面,“打他逝世的前几年,糊法便逐渐乱了套。刚察觉时,我还暗自奇怪,隔年再看,纸门歪得更是厉害。”
“……”
“虽然已拆毁,但千叶的房子是老式建筑,纸门很多,对吧?”
“嗯。”
“就算换过一个又一个房间,依旧有贴歪的纸门,彷佛在展现你爷爷一点一点失常,我觉得好悲哀。不过,那也莫可奈何。接下来便该轮到我,相对地,你们年轻人会愈长愈大。”
我心底涌现的不是寂寞,而是气愤。
“拜托,别说这种话。”
“你不爱听?”
“想听爸妈讲这种话的孩子,找不出半个吧。”
走出厨房,我感慨地凝视着一旁端正摆出迎接新年架势的雪白纸门。那是母亲贴的。
10
祥和的新年来临。
我整理收到的贺年卡,补写没主动先寄的部分。由于太闲散,出门时已是傍晚。我心想,比起丢进邮筒,直接上邮局还较快。秉着“最近一直窝在暖桌里,应该稍微活动一下筋骨”的念头,我没骑脚踏车,而是信步前往。尽管有点距离,但我喜欢走路。
回程途中,我顺道至附近神社做新年参拜。小时候,我们常来玩。这里有个高高隆起的土丘,虽然其实只有成年人的高度,但以前这种程度在我们眼中非常庞大。
由于出门太晚,穿越神社鸟居时天色已暗。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旁,银杏叶散落满地,脚下却如同刷上薄墨般黯然失色,只能隐约看出那形状。头上沿着整条参道挂满红灯笼,说是照明,倒更像散发着怀念的光晕,在这人烟稀少处浮现一条曲径,我宛如置身梦境。
我祈求神明,保佑今年阖家平安幸福。回到家中,母亲大人若无其事地开口:“明天你会待在家里吧?”
“嗯。”
“你姐姐有客人要来,你也跟对方见个面。”
“咦?”
我恍然大悟,这肯定是喜事。难不成,刚拜完马上就灵验了?
“是男的?”
我反射性地问,反应单纯而率直。
“对,要在我们家吃完午饭才走。”
“我也得出席?”
“中间露个面就行。”
我将与姐姐的未来伴侣见面。我很清楚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原以为过程会更戏剧化,没想到是一路平顺。
“啥时结婚?”我试着打听。
“这个嘛,大概是今年秋天。”
“噢,谈得这么具体了。”
理所当然的,我询问“是怎样的人”。据说是因工作关系认识的,姓鹤见。总觉得似乎在哪听过,于是我想到“白鹤先生圆圆虫”的口诀。有一种游戏,就是这样边念边逐步画出脸孔。小时候,我都画在笔记本和教科书上。
对了,先前听到鹤见这姓氏时,我便联想到“白鹤先生”。那是去年梅雨季的事。
“姐姐要亲自下厨吗?”
“那是自然。”
即使在我这做妹妹的看来,姐姐也是没得挑剔的大美人,而且她的厨艺很棒。眼下,她八成忙着思索要准备什么菜一鸣惊人,总不能煮年糕汤吧。
时值正月元旦,全家到齐。我关上走廊的遮雨板时,姐姐走近。
我忍不住问:“姊,那个鹤见先生,就是上次我一时误会、挂断电话的人吧?”
姐姐并未特意重新宣告“我要结婚了”,似乎认为是已摆明的事实,她蓦地停下脚应道:“啊,发生过这种事?”
“没错。”我答得肯定。“那时候你在洗澡,是我接的。不料,对方劈头就猛说对不起。我听他道歉,以为是打错,便挂断电话。可是,紧接着他又打来,搞半天是把我当成你。他非常慌张,以为‘你果然在生气’,你们吵架了吧。”
隔窗可见的院中树木已完全隐没在黑暗中。
我原想强调“对方真是拚命”,才挖出模糊的记忆。接到他的二度来电,我将鹤见这姓氏转告姐姐。当晚,忆起那好脾气的嗓音,我忍不住咕哝着“白鹤先生圆圆虫”。
“有嘛?”姐姐侧头思索一会儿,“喂,你跟我提过错挂电话的事吗?”
我一听,托腮苦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