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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雾(1 / 2)



01



职场的两位前辈举行婚礼。



“我什么都可以帮忙。”



当然,我如此表态。只不过,像我这种既非当婚礼主持人的材料,又没那个资格上台致词的后生小辈,说到我能做的工作,大体上早已决定。自然是坐在收礼台招呼客人,收下红包登记。



母亲大人从衣柜深处取出珍珠项链,不忘警告我:“要小心专偷红包的喜宴大盗哪。”



听说,喜筵即将开始时,这种人就会穿着礼服出现,使出“啊,辛苦各位了。剩下的我来处理,你们快请入席吧”这招。



能够顺利得手,关键在于会场上多是初次见面的人。头一个想出这招的家伙应该获颁发明奖。我记得在报纸还是哪里看过,确实有那样的行当存在,但实际碰上的可能性恐怕非常低。做父母的,就是会连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替子女操心。



我走出玄关,望见红蜻蜒停在院子的晒衣竿边上,唯有透明的翅膀尖端彷佛在咖啡牛奶中沾了一下,变成焦茶色。晒在背上的日光暖洋洋的。



宴客场所在青山的饭店。旋转门旁贴着来宾一览表,上方则是今天举行婚礼的名单。以白字写上“某某两家婚宴,于某某厅”的牌子一字排开。



嗯,这简直像庙会捐香油钱的信徒名单。不过,我当然没说出口,只敢在心里想想。



其中有块“饭山·天城”的牌子。两方我都认识,但由于是同性,我负责天城小姐这边。



我搭电梯上楼,收礼台已坐着新郎大学时代的朋友。



铺有红褐葡萄藤蔓图案桌布的桌上,漆盒兀自散发着光泽,我不禁感到“啊,天城小姐真的要结婚了”。



我的任务是行礼招呼来宾,倒没什么难的。大家都到得早,礼簿的页数也不断往后翻。



期间发生一件令我暗自称奇的事。新郎那边的宾客中,有个人很眼熟。



倘使是出版界的同仁,可能在某种机缘下见过面。然而,情况并非如此,我总觉得是在完全不相干的地方遇到他。



我边向面前的客人致意,边竖起单耳偷听隔壁的对话。从交谈内容判断,他们大概是学生时代的老友。那个人似乎受邀致词,所以不必当招待收礼金。



若是这样,应该毫无机会和我接触。是我记错了吗?



他坐在休息用的沙发上,彷佛正温习拟好的讲稿。



于是,我以视力一点二的利眼重新审视,发现他的眉形和我家隔壁的小鬼很像。不久前,小家伙尚在门口马路和停车场摇摇学步,现已成为堂堂(这么形容其实也颇怪)小学生,在路上遇到顶多轻轻点个头,不再喊我“大姐姐”。他长得就像那孩子,有对略微挑起、英气凛然的浓眉。



……所以,我才觉得眼熟吧。



将收下的红包袋交到后方,尽量不惹眼地抽出现金。有人早习惯这种场面,一叠一叠把钞票凑成整数,迅速拿橡皮筋绑好,随手整理,然后红包袋归红包袋,收进桌上的盒内。不过,红包袋全清空也不好看,又把几个放回前面。见金色喜结稍微歪斜,我调整位置,从正面检视形状。之后,我蓦然忆起《西游记》里曾出现这景象。



分从左右涌来的波浪相会于中央,往两侧卷曲勾出圆圈状,还有那金色,都让我忍不住联想到孙悟空头上的金箍。



孙悟空一不听话,三藏法师便嘀嘀咕咕地念咒,催动金箍愈勒愈紧,最后无法无天的泼猴只能投降。由于是外力施加的疼痛,吃止痛药也没效。



泼猴先生驾着筋斗云,拿的是如意棒,那金箍合该有名字吧。



不过,会自红包袋联想到《西游记》的女孩大概不多。我忽然很想把喜结放到额前,面向某人大叫一声“孙悟空”。额头的金色、胸口的珍珠,搭配身上的深蓝天鹅绒洋装,至少色彩颇为协调。



当然,在喜筵的收礼台不好付诸实行,否则肯定被视为超级怪胎。只是,该怎么说,有段时期,我可是能毫不扭捏地随兴做出这类无聊举动。



或许是处在婚礼这种场合,加上旁边饭山先生的朋友一闲下来便会回顾学生时代亲密谈笑,才令我产生那样的念头吧。



02



待宾客差不多全来齐,我们也进入会场。岬书房的编辑部坐在同一桌。



“噢,辛苦了。”



我滑进榊原先生旁边的位子,他一如往常地以怒吼般的嗓音慰劳我。



往正前方一看,社长一脸紧张地待在媒人席上,社长夫人反而是和颜悦色,一派镇定。



我浏览菜单卡之际,司仪首先发话:“让各位久等,现下欢迎新郎新娘入场。”



会场顿时转暗,灯光打向门口。现身的两位主角,同样是男方神情较僵硬。不过,被拱上舞台就手足无措,倒挺有饭山先生的风格。新娘的落落大方也符合天城小姐的本色,只是,由于她没戴上惯用的细框眼镜,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换第二套衣服重新入场后,饭山先生终于放松心情。面对大家的招呼声,他满脸笑容、不停挑眉,总算有心情展现耍宝本领。



之后,来宾继续致词。顶着某大学教授头衔的一位,从桌上的沙拉谈起,如此往下说:“冠上饭店名称的‘华尔道夫沙拉’,是纽约的华尔道夫·阿斯特利亚饭店(The Waldorf Astoria)原创,作法为把切成骰子状的苹果、西洋芹、核桃,以美乃滋搅拌在一起。至于‘尼斯沙拉’,则是在鲔鱼中加上蕃茄、橄榄、沙丁鱼和水煮蛋。”



我忍不住怀疑在这样的场合,他究竟想带出什么话题。



“翻阅较大型的英日字典,都能找到这两道菜。附带一提,若有人想试查,‘华尔道夫’的拼法为‘W—a—l—d—o—r—f’,‘沙拉’则是‘s—a—l—a—d’。那么,在‘沙拉’的注解中,想必会出现名词‘salad days’,意思是‘不成熟的青年时代’……”



他引用莎士比亚的名句,赠予新人。我不禁暗暗称奇,真是非常巧妙的导入法。



英文教授与莎士比亚。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一个故事,内容围绕着“请举出应该看过,但其实没看过的书”的可笑游戏。



游戏名为“屈辱”,需要五个人。自己提出的书,其他四人看过得四分,三人就是三分。英文系教授玩得兴起,不小心脱口泄漏大秘密——他竟然高喊“哈姆雷特”。



这出自大卫·洛奇[202]的《换位》(Changing Places; A Tale of Two Campuses)。



我当下赫然一惊,谜题终于解开。



我晓得刚刚那男人是谁了。还在念大四、准备写毕业论文的秋天,我开始在岬书房打工。那时,饭山先生送我一张白辽士《安魂曲》的门票。而去三得利音乐厅聆赏当天,身穿蓝西装、坐在我旁边位子看书的,就是他。



爱书的人,想必都会好奇别人在读什么书。虽然只瞄一眼,但那本书很奇特,我印象十分深刻:心底不住纳闷着究竟是怎样的内容。



直到去年,我看了洛奇的《好工作》(NiceWork),发现有趣得要命,于是好奇起作者还写过哪些书。然后,我选择翻开《换位》,埋头读一阵子,才发现是当时那本书。



登场人物的史沃娄,及连续数行反复出现的“呜、呜、呜”,我都记忆犹新。



“……原来如此。”



我不假思索地咕哝。可是,一旁的榊原先生压根没注意到,只顾轮流拿起葡萄酒和啤酒,像设定好的机器人般一口接一口猛灌。



蓦然回首,即便是多年时光也恍若一瞬。早推向记忆长河彼端的那晚,眼下鲜明地复苏。对当时在邻座看书的那个人,我萌生一股亲近感。



掌管音乐的指挥棒挥动那一刻起,我们并肩聆听一小时的《安魂曲》。



结束后,我目送那没入秋天街头人潮的背影良久,油然心生一阵感伤。假如有缘,他日或许能重逢。不,纵然见不到面,只要继续看书,说不定哪天便能邂逅那奇妙的一页。



“可是,话说回来……”



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吗?这和碰上红包大盗的机率一样稀罕吧。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苦等五百年,才总算遇上三藏法师。幸好是孙悟空,一般人早变成干尸了。不不不,即使经过五百年,也很难过上这种机率。于是,我立刻念头一转。



这根本不是偶然。那时,饭山先生手上的票不止“一张”。



仔细思索,“白辽士的《安魂曲》”不像饭山先生的兴趣,倒像天城小姐的喜好。



简而言之,他原要安排约会,不巧时间无法配合,所以多出两张票。



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古典音乐会的门票不便宜,按理,会先询问有没有朋友愿意买。他逮到一个,就是那男人,却遍寻不着下一个牺牲者(白辽士先生,对不起)。“也罢,卖掉一张很幸运了。”他想着便把剩下的票送给女同事,应该没错。



——这推论不是挺合理的吗?



03



若是与饭山先生有这般交情的人,那么,来参加婚礼,甚或上台致词也不足为奇。



积藏的疑惑能够顺利解决,实在很痛快。



我开心地望着那个人在司仪的介绍下起立。他的身材中等,面貌沉稳,



浓眉下的双眸注视着新郎新娘。



“饭山先生、天城小姐,恭喜你们。”



麦克风传出他的话声。他相当懂得掌握重点,内容温馨。最后,他露出混合“伤脑筋,总算平安完成任务”和“祝你们幸福”意味的无辜微笑,倏然一鞠躬。



“你干嘛?”



榊原先生像被小事无端触怒的武士,冷然睨视我。



“啊?”



“你似乎拍手拍得特别热烈。”



“有吗?”



虽说是几年前的往事,但我们好歹是在音乐会并肩而坐,同享过一段时光的交情,自然想支持一下。何况,还有爱看书的共通点。



石垣凛[203]的《举手遮焰》中提过,战争刚结束时,年轻的她出门买蔬菜和白米,在车站听见警察取缔黑市物资的风声。“我鼓起勇气,向走近我身旁的中年男子打探:“请问今天有取缔吗?’我不记得对方怎么回答,只记得他是刑警。”于是,一大群人遭警察带走,没想到“我在车站前过上的人就在警察之中,他凑过来看等待做笔录的我翻开的文库本,主动说‘是皮耶·罗迪[204]啊’。我当时在读《阿菊姑娘》。之后,他和负责的警官咬耳朵,白米外的东西全让我带回家。”



这种忍不住想瞧瞧是什么书的心情,及爱书人间隐约相通的归属感,我十分能够体会。



讲到这里……对,读完《换位》我有个感想。



学生时代,我会在神田的旧书店,买过新潮文库出版的伊藤整[205]的《鸣海仙吉》。那是从店门口一律特价百圆的文库本中翻到的。书很干净,但毕竟年代久远,石蜡纸上四处都有滴到江户紫(不是颜色,指海苔酱菜[206])的渍痕。书腰上写着“现代日本软弱的奥德赛[207]的彷徨”。试读之下,最吸引我的就是各章时而演讲、时而采用札记形式的写法,相当有趣。



《换位》亦是如此,其中一章即为书信体。两书的主角都是大学英文教授,这也是共通处。若考量到其间存在着乔伊斯,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更有意思的是,《鸣海仙吉》的最后一章采“戏曲”形式,《换位》则为电影“剧本”。



毋庸赘言,构成故事的书信、演讲、手记和各种报导,皆是每个“登场人物”书写或口述的。可是,整理出最后一章的“戏曲”、“剧本”的是“作者”。换言之,置入的这一章性质大相径庭。说穿了,等于是“形态不同的另一种叙游说明文”。



既是“叙述说明文”,就不能当戏曲,也不能当剧本——倒没这回事。倘若放在这里,毫无疑问亦可变成“小说的文章”本身。



《换位》与《鸣海仙吉》,跨越海洋的东西两端与时间,却不约而同在结尾采用此种形式,大概便是所谓“表现的必然”吧。况且,洛奇和伊藤整其实都具备评论家的资质。在现代,这样的人执起“小说”之笔时,走向此般形态或许是理所当然的生理现象。



我突然觉得,自己正从远方对那男人娓娓诉说这些想法。



另外,我还有别的事想问他。



在喜筵会场的大厅时,他似乎在思考接下来的致词任务,所以无暇分神。但,搭电车回家时,不知他会看什么书。



筵席中有诗歌,有曼陀林演奏,有代表两家的谢词。



散场时,经过站在入口的新郎新娘面前,天城小姐忽然伸出手,于是我俩相互一握。



步出大厅一看,编辑部的同仁围成一圈。榊原先生将新人送的回礼用力往我一推。



“喂,你是负责婚礼招待吧?”



“对。”



“我朋友在丧礼时坐收礼台,把兑换券交给来宾说‘回去时,请领取喜宴回礼’,惹恼了别人。”



主编小杉先生接话:“丧礼只记账,东西应该是事后才寄。”



我依为数不多的经验应道:“啊,我家是当天给。我一直以为原本就这样。”



习俗往往因各地民情而异。



“可是,不好掌握丧礼会来多少人吧。”



这我请教过母亲大人,所以早有答案:“通常会多订一些,事后有多余的再退还业者。丧礼的各种善后处理很麻烦,不是吗?所以,与其在意丧家怎么寄送,不如直接领走,才是替丧家着想。”



“今天真不好意思。”我赶忙转身,只见饭山先生的父亲深深一鞠躬。“承蒙帮忙,非常感谢。”



我们聊着不合时宜的话题,所以我有点慌张。



“哪里。”



饭山先生的父亲十分客气,连我这种小人物都专程来道谢。



这么东拉西扯之下,包括那个男人在内,围绕饭山先生的那群宾客已不见踪影。我原本想走到他身旁,问声:“您去听过《安魂曲》吧?”



有一点点……遗憾。



04



话说,之前年底大扫除时,我曾打开塞在壁橱深处的茶箱,发现手工制作的和纸线装书。那是曾祖父翻译的格林童话,题名为《家庭小说德意志昔日谭》。



虽非《换位》或《鸣海仙吉》,但每篇的翻译文体都不同。配合作品内容,有时是狂言风,有时是净琉璃风,费了不少心思。



我重新体认到,“我家的老祖宗也很厉害呢”。父亲那边的叔叔,和父亲自己都博览群书。于是,我不禁对夹在这祖孙三代中间的祖父感到好奇。晚餐时,忍不住试问:“爷爷也很爱书吧?”



父亲回答:“对,藏书很多,简直是汗牛充栋。比较珍贵的我和龙磨都平分了。”



龙磨是叔叔的名字。据说是取自江户时代的学者,寓意大致是希望能够见贤思齐。一辈子活在德川时代的人,想当然耳,取名也特别文绉绉,对当事人或许反而是种困扰。



“爷爷没写些什么作品吗?”



“他念书时投稿的童话剧本,会被杂志社录用。”



“哦,很长吗?”



“不,似乎是单幕剧。他说某剧团在电影院上演过。”



“在电影院?”



“以前偶有这样的情况,因为文化会馆和音乐厅之类的场所不像现下那么多。”



“那剧本没留下?”



“对。”



“好可惜。”



听我这么说,父亲思索一下,开口道:“日记倒是还在。”



“啊?”



“你想看吗?”



“嗯。”



和窥探名人日记不同,这不是别人家的事,有种乘坐时光旅行机的感觉。



吃完饭后,父亲拿来两册笔记本。布封面灰扑扑的,不晓得是原本如此,抑或褪色所造成。



“这是什么时候的?”



“爷爷大学期间,约莫是昭和初年。”



“那时他单身?”



“当然。他寄宿在高轮的友人家,往返三田通学。”



“那年头的大学生很值钱吧?”



“我不是生长在那时代,实际情形我也不甚清楚,不过,似乎有女性宣称‘只要是学士就下嫁’,所以应该和现今不同。但,当时经济不景气,找工作不是很容易。”



“啊,《虽然大学毕业》[208]。”



“就是那样。”



打开一看,封面内侧是浅蓝色。我随手翻阅,内容是以钢笔横向书写。字迹十分潦草,和早期的人一样常将助词的“は”写成“者”,“に”写成“尔”[209]。我没学过书法,但会看大学的复印本(简而言之,其实是看早期书籍的照片版)。若是最基础的入门,我上课时摸过一点边,应该不至于完全啃不动。假名的用法自然也是旧式的,不过这是私人纪录,不少地方夹杂例外。



我蓦地心生一念,抬起头问:“没有爸爸的吗?”



“你说日记?”



“唔。”



“有的话,你想看?”



“嗯。”



“那我得先烧掉才行。”



“太奸诈了。”



05



祖父的日记始于“一月九日”。大概是为迎接新的一年,才买来笔记本写下生活点滴吧。每天的内容都相当长,他果然不排斥写作。



他在“一月廿一日”这篇写道:



“岛原氏的柏格森[210]哲学、认识论在今天结束。柏格森的学说,正是我平日的想法,故不禁大呼‘然也’,颇有同感。”



这位哲学家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战前出版的书上。虽然莫名所以,我仍会觉得“啊,爷爷也钻研过柏格森”。哲学方面的思考对我来说负担太重,不过,后面这则故事倒挺有趣。



“我针对直觉的体验向老师提出疑问。随后,老师谈到曾去拜访柏格森,临走时突然下起雨,对方拿出伞,他却回绝,匆匆奔向地下铁的车站。直到他上车为止,据说对方任由雨水湿面一迳目送。”



这是发生在巴黎的事吗?尽管写着“直到上车为止”,但若是地下铁,只能送到走进入口为止吧。撇开那个不提,很久以前,这类公众不可能得知的日常生活的瞬间,确实存在过。法国哲学家目送东洋访客渐渐远去,任由雨水濡湿面颊。



知晓此事时的感觉,与读到祖父记述“在田町的森永,以温馨的合唱及面包当午餐”时那种怀念的心情颇为相似。



对了,虽说是昭和初期,不过那是哪一年的事?继续往下看,有这么一节:



“议会解散。贵族院十点开议,众议院[211]十点四十分开议,滨口氏演说后,犬养氏提问,堪称是前所未有的政治奇观。是夜,军缩会议的广播远从伦敦传至日本。那边应是早晨吧,这是何等奇妙的近代文明。因而,夫人觉得有点可怕,不敢把无线收信机放在耳边,小铃不禁窃笑。终日皆可清楚听见若榇代表[212]的话声。”



线索如此充足,自然查得出来。对照年表,是昭和五年。另一方面,此篇之后的日记也不时可窥见私事。



提到旧时的大学生寄宿生活,首先会联想到漱石的《心》[213]。然而,小说背景为明治时代,即便是祖父的时代,距今也有几十年了。但是,读到这里,我忍不住猜测,这个“小铃”是“房东的女儿”吗?她看着“夫人”的模样窃笑,或许是女佣吧。



于是,我四处翻找,发现这名字大概一个月会出现一次。



“小铃和高女的同学去上野。”



“小铃还我《唐初美术》,又带走一本书,十分用功。”



“小铃耗费半日,将装橘子的纸箱改造为留声机的唱片盒,成果相当不错。”



“小铃做了英式松饼送来。问她是夫人烤的吗?曰:是我烤的。”



果然,小铃是房东的女儿。不,父亲也提过是“寄宿在朋友家”,应该不是专门出租房间的那种房东。



有收音机,偶尔也听“关屋敏子[214]的《苏尔贝琪之歌》唱片”(看来看去,还是觉得这么写才对。我猜或许是葛利格[215]的《苏尔维格之歌》(Solveigs Sang),在当时算是富裕的家庭吧(话说,“关屋敏子”是女高音歌手。《广辞苑》居然有她的名字,我大吃一惊。原来她是个名人)。



“小铃”大概是那家的千金小姐。



虽然明知不是,谨惯起见,我仍向父亲重新确认祖母的名字。



——不是“铃”,现实毕竟不可能像小说一样。



06



我在岬书房负责编辑的书中,有一本的主题是关于落语表演。



替我们执笔的是落语家春樱亭圆紫先生。多年来,我有幸与他来往——用“来往”这种字眼,当然太过托大。实际上,每次都是我单方面受到照顾。



书中会以速记的形式,刊载几则圆紫先生的落语内容,并请他解析不同表演者造成的差异。不过,我希望这本书方便拿取,所以页数不能太多。判断该选用何者、删除何者相当困难。



从人情段子到充分发挥落语特有滑稽笑点的段子,我希望这本书也富有娱乐效果。



进入十一月后,我们相约做不知第几次的讨论。一边喝茶,一边请大师帮我检查《三弦琴栗毛》这个落语段子的内容速记,顺便也看一下有关表演题目的原稿校样。



公事告一段落后,圆紫先生说:“马上又到年底喽。”



“还早吧?”



“你这么讲,话题就接不下去了。”



“对不起。”



“与年末相关的落语段子各种各样皆有。这里有个问题,提到十二月十四日会想到什么?”



“当然是义士复仇。”



“没错。算是纪念,这个月底有忠臣藏[216]的落语会。”



“哦,感觉很有意思。”



“欢迎你来。”



场所在有乐町的表演厅,加上中间有主持人的说明兼脱口秀,整整三席表演。圆紫先生的表演,排在关西落语界大师的《当铺戏》[217]之后,剧目是《淀五郎》[218]。



“嗯,‘自第三段开始铺陈’,接着是‘第四段’的落语段子,最后应该是‘第五段’喽。”



“噢,你满厉害的。”



圆紫先生微微一笑。和刚认识时相比,他的脸颊丰腴了些。



“会吗?”



“忠臣藏的第几段是什么内容,这年头不知道的人比较多吧。”



“常去看表演,自然就很清楚。”



落语中融合许多戏剧的桥段,忠臣藏即是代表。例如《第七段》[219],模仿茶屋冶游那场戏的小厮摔落楼梯后,“你从楼上摔下来吗?”“不,从第七段。”也有这种简单明了的结尾。



“歌舞伎的版本,你也看吗?”



“对。起初是父亲开着电视,我便陪他一起看。那时,刚上大学的我,一心认为‘不晓得《忠臣藏》的情节大意,更不用谈其他’,所以好歹全看过一遍。”



歌舞伎座有所谓的“一幕见”,可买廉价的票在天井包厢区观赏一幕戏。我利用过几次这种优惠。



“很多落语段子的设计,是假设来客皆看过歌舞伎。然而,时代渐渐不同,这方面实在不好处理。比方说,我非常喜欢《当铺戏》,无论听别人表演,或自己表演,都觉得十分痛快。”



这个段子几乎把《忠臣藏》的第三段,在松廊爆发争执——也就是师直恶意欺压,导致盐治判官忍无可忍、持刀砍人的那一幕,直接照本搬演。故事的设定,是让定吉[220]在仓库中全神投入戏剧世界。



“痛快的应该是师直吧。”



“是啊。面对手放在刀上的判官,他高傲地说‘那只手,想、干、嘛’,非常痛快,有时甚至下流地强调‘嗄,想、干、嘛、啊?’戏剧中,师直这角色讲求的是再怎么讨人厌,都不能没品。但拿到落语上,这句话根本已冲到喉头,就像骑脚踏车下坡般,势如破竹,不吐不快。”



对照史实,戏里的高师直等于是吉良上野介,而盐治判官则是浅野内匠头。



“真坏心。”



圆紫先生莞尔一笑,点头应道:“对。判官的角色反倒比较委屈,顶多只有耀武扬威地说着‘你敢对伯州城主,盐治判官高定……’宣示官阶的时候,稍感痛快吧。落语还能一人交互扮两者,戏剧中饰判官的演员恐怕就辛苦了,肯定愈演愈郁闷。”



“而且,直到切腹后与由良之助四目相对为止,恐怕都得带着那种‘不甘心、好不甘心’的郁闷情绪。”



“没错,这也是我要表演的《淀五郎》的重点所在。”



这段子的大意是说,本该扮演判官的优伶病倒,年轻的泽村淀五郎受拔擢,临时接下重任。可是,情节进展到第四段时,判官都已切腹,在侧边花道上的由良之助却没走上舞台。即使拚命催促‘快点’,他也不为所动。原来是饰由良之助的资深前辈市川团藏,不满意淀五郎的演技,认为‘怎能到那种判官身边’,所以不肯移动脚步。同样的情况持续数天,淀五郎依旧手足无措。不堪在全场观众的注视下继续丢脸,淀五郎决心一死,于是前去向名伶中村仲藏诀别,倾诉这番心情。不料,中村展颜一笑,教他一个破解的绝招。



“其中有圆紫先生独创的演出方式吗?”



“这段子非常完美,根本无从更改。我几乎全照前代师傅的版本演出。”



圆紫先生取出录音带交给我,我不禁愣住。



“这是什么?”



“我的教科书,前代师傅表演的《淀五郎》。我拷贝了一份,请你听听看。”



奇怪,我仔细寻思:“……‘几乎全照那个版本’,意思是某部分有细微的差异喽。您该不会是要考我找不找得出来吧?”



圆紫先生抚着下巴:“唔,这么说也没错。”



“您果然非常坏心眼,我八成会招来一句‘那只手想干嘛’[221]。”



“不不不,”他摇摇头,“被砍我可受不了。”



万一找不出所以然,肯定会很懊恼。不过,我相当有兴趣。何况在这种情形下,不可能临阵脱逃,于是我收下带子,放进皮包。



“落语中也有《中村仲藏》这个段子吧。”



歌舞伎的世界里,若非名门之子,就永远无法出人头地。提到能从一介无名小卒升为元帅的,只有此人。



忠臣藏第五段惊鸿一瞥的恶人定九郎,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过往的演员一向用传统方式诠释定九郎,最先以写实笔法重新改写、令观众深深折服的,据说就是仲藏。



“谈到演出,《仲藏》倒是个好例子。我从小便听彦六正藏师傅的落语长大,之后则是邂逅圆生师傅。两位大师风格截然不同,实在很有意思。”



“彦六先生的版本,着重在‘仲藏的妻子’[222]吧?”



“因为‘即使做梦也想拥有的,是摇钱树与好妻子’嘛。”



圆紫先生随口唱出彦六版中的都都逸[223]歌词。



“那么,您喜欢哪种版本?”



“不必说,圆生师傅的也非常精采。不过,基于先前提过的原因,我心目中的《仲藏》是正藏师傅的版本。只是,有个地方令我耿耿于怀。”



“此话怎讲?”



最不甘心的就是这种时候。我生不逢时,无法现场观赏师傅表演。不过,《中村仲藏》是彦六的拿手绝活,录音带我倒是有,也在电视节目《回忆名人绝技》中看过。我试着回溯那段记忆,但仍不大明白。



圆紫先生答道:“段子里的仲藏,不是遇见他视为定九郎蓝本的武士吗?”



“嗯。”



仲藏苦恼着如何表演时,天空忽然下起雨,只好躲进蔷麦面店,而后便碰上让他觉得“这正是我理想中的定九郎”的武士。



“仲藏不断追问武士穿着之类的琐事,不料,对方数落他:‘你是演员吧?倘若敢模仿我的模样上台,我可不会善罢甘休’。”



“啊,没错。”我终于找回记忆,也领悟到圆紫先生想说什么。“那样岂不等于埋下伏笔?”



“的确。其后,仲藏在第五段的舞台演出大获好评,就在皆大欢喜、圆满收场之际,武士的那番话,却在听众脑中萦绕不去。即便道出结局行礼退场,段子仍不算结束。表演者都已刻意讲出那种台词,照理武士一定会来抱怨。”



“若是伏笔,不解决可不行。”



“你猜怎么着?”



根本不用考虑,办法应当只有一个。



“……最后那武士现身,可是,由于演出精采得教他叹服不已,他反倒夸奖仲藏一番,便挥挥衣袖离开。这是唯一的可能吧。”



“对。”



“不过,那样太啰嗦,好好的段子反而像画蛇添足。”



圆紫先生点点头,“正是。所以,正藏师傅讲的‘要是敢模仿我,让观众看到这副模样,我定会去抗议。记住,我绝不会善罢甘休’,对我来说是段子中的一根刺。”



“彦六先生为什么刻意讲出那种台词?”



“这个我能理解。”



“啊?”



“师傅的《仲藏》,我听过很多遍。段子是有生命的,会因时而异。同一卷带子反复听上数遍也没注意到的东西,在某个时刻便会突然跃入眼帘:师傅在武士的那番话后,加上一句‘开着玩笑说’。”



“……原来如此。”



“初次听到时,我恍然大悟,这就是师傅的用心。”



“嗯。”



“可是,尽管明白其中的用心,我还是认为,这种台词会为段子留下阴影。圆生师傅版本的流浪武士,遭仲藏纠缠半天,只是一头雾水,觉得对方很没礼貌。光就此处,我认为这个诠释方式比较好。”



07



祖父的日记是手写的,很多地方难以辨识,无法像一般书籍那样快速浏览。不过,我仍勉强读到昭和六年的部分。



从前,观赏歌舞伎想必是极为大众化的娱乐,但爷爷似乎特别有兴趣。看戏自然不用说,二月十三日这天,他甚至和朋友去参观第六代菊五郎开设的演员学校。



除了舞蹈,当天恰巧也在教授我与圆紫先生谈及的第五段,不知究竟是如何进行。此外,课程据说还有渥美清太郎[224]主讲的“演剧史的明治时代”。



“丰和丑之助等人都到场听课,某位演小旦的演员还盛妆出席。丑之助的起立、敬礼很有趣。”



日记这么记载。翻开平凡社的《歌舞伎事典》一查,昭和六年的丑之助,是现已去世的尾上梅幸[225]。果然,中间隔着如此辽阔的时光长河。



此外,那时恰逢有声电影名作开始公开放映,七月十九日周日这天,爷爷连看了两场。



“听闻道玄坂剧院正上映《摩洛哥》(Morocco)和《巴黎屋顶下》(Sous les toits de Paris) ,遂前往观赏。我忍受三十二度的酷暑,看着睽达一年半的电影。据说这是上半年度的两大杰作。《摩洛哥》极佳。”



从与大学生活有关的日记推测,这年祖父送走的是学生生涯最后一个夏季和秋季。不久,就在刚进入十一月时,有段奇妙的记述:“忍破(片卤)袖毛太誉太勘破补煅摸补泉当风勘空太周摸随以掷法补云观勇露无”



我心生疑惑,往下一看,有这么段说明:“这是谜题。小铃拿来问我猜不猜得出,犹在思考时,她忽然邀我改天去寺庙。我说不要,她扭头就走,不一会儿又跑来,叫我还她之前那张纸。听她提到寺庙,我随口说开头的‘忍’,很像戒名[226];上的梵文或空字。她当下难得一见地脸色苍白,抢走纸就跑掉。当时我已抄下正苦苦思索,在此重新记录。如果猜出来,我定要告诉小铃,让她大吃一惊。”



看不懂。我接着往下读,但并未找到关于此暗号的叙述。最后,祖父似乎仍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08



周末,我因公必须去镰仓一趟。趁此机会,我换搭东海道线继续往西,打算在神奈川县郊外的高冈正子家住上一晚。



小正是我大学以来的好友,现下是高中老师。彼此都就业后,我们便难得碰面。



“嗨。”



特地到横跨铁轨上方、位于二楼的车站剪票口接我的小正,还是那副调调,举起一只手打招呼。



小正家离车站很近,所以是徒步前来。她穿着男孩风的卡其夹克,底下则是深蓝长裤。



“让你久等了。”



“不会。”



小正直接把手收进外套的大口袋。大拇指微微探出头,指尖沾上些许彷佛掺杂食用红色素的污渍,大概是红笔的印子。



“好久没来这地方。”大三那年是最后一次,风景着实改变不少。



“附近新开了一些店吧?”



“的确。”



十一月的傍晚天空,宛若披着大灰布,很是单调。下方隐约可见几抹像用白笔画上的卷云。



“明天去看海吧。”



“好哇。”



“招待住琦玉的家伙,只要带去看海就行。”



“这样不用花钱,不是很好吗?”



“说得也是。”然后,小正瞥向我挂在肩上的黑色包包,“不重吗?”



“满重的。”



“腰看起来快压断了。”



“没事,习惯就好。”



当初看到天城小姐的大背袋时,我也吓一大跳。



话说,这是我头一次在下班后和小正见面。之前,我们多半利用周日相约在东京。



“你每次都得抱着那么多东西吗?”



“大多是这种情形,谁教纸张本身就重。所以,稿子重、书本重、校样重、资料重,最后就变成这样。”



“嗯……”



“小正上班时呢?”



“我开车。”



“对喔。”



我们漫步走过古意盎然的街头。瞧见堆满布匹的商店,怀古之情油然而生。迂回的道路又逐渐贴近我搭来的东海道线,货车驶过身旁。就像接连丢出好几个方盒子,黄绿色的货柜箱闪过视野。



小正家是位于铁轨附近的小餐馆。明明姓高冈,不知为何店名却是吉田屋。走到门口一看,已开始营业,所以我们从旁边进去。



爬上二楼小正的房间,送来的茶点是本地名产,洒满砂糖的花生。



“小正不是曾带花生造访我家?”



“有这回事吗?”



“有啦。不过,这种裹砂糖的,我是在这房里吃到的。就在第一次上门那天。”



我捏起花生放入口中。用力一咬,花生与砂糖碎裂的口感相当过瘾。



“……真不好意思,我只有一点模糊印象,对不起。”



“哪、里,这个配茶非常美味。记不得吗?你还专程带我去那家店。然后,我想着难得来一趟,就大手笔买下最大包的袋装商品。那是春天一个暖烘烘的日子。”



小正露出遥想昔日的眼神,“这么一说,那……好像确实发生过。”



“可是,这个很甜,满容易腻的。”



“噢。”



“回家后,我得意地拿出来炫耀,不料爸妈和姐姐都只捡一小碟。东西是我买的,我只好拚命强调‘好吃、好吃’,像松鼠抱着核桃一样捧在怀里。虽然已经相当努力,花生还是完全没减少。”



“唔。”



“最后,一大半都受潮软掉。”



小正交抱双臂,“这个要撤走吗?”



我笑出声,“不是啦。我是说,感觉很怀念,不禁会想起那时候的自己。这是回忆的味道。”



“是嘛?”



“嗯,豆子品质佳,果然还是好吃。”



我又咬得喀啦响,小正也跟着喀啦咬。



09



天南地北聊得正起劲时,楼下传来小正妈妈的呼唤。小正立刻咚咚咚地下去。



不久,她拿着子母电话的分机上来。



“有电话。”这倒是意外。



“找我的?”



“不是。”



“啊?”



小正递给我话筒,说:“找我们的。”



我一头雾水地凑近话筒,便传来温婉的嗓音:“喂,猜猜我是谁?”



“江美!”她结了婚住在九州。学生时代,我们三个姊妹淘经常同进同出。



目前她任职于Telephone Answering Service。虽然看起来一堆洋文,其实就是电话秘书公司。客户登记后,她们便负责接听找客户的电话,并代为应答。据说,随时都有五人左右待命,但电话仍整天响个不停。“这份工作的乐趣何在?”我问,她回道:“有时是作曲家的秘书,下一刻又变成土地房屋调查士的秘书,再不然就是建设公司的事务员。大概是这种配合对象,不断变换自身立场的地方有意思吧。”换言之,是“像女演员一样有趣”。



“我打去琦玉找你,可惜你家人说,你要在小正家过夜,真不好玩。”



“什么东西不好玩?”



“因为,你真的在小正家嘛。”



“要不然我该在哪里?”



“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不在小正家就好。这样事后就有揭你疮疤的乐子了。”



“你的嗜好真恶劣。”



“总之,你们都在,这叫一网打尽。”



“应该是一石二鸟吧,我们只有两个人。”



“也对。反正事情我已经告诉小正,你再去问她。”



“你这什么态度啊。”



“嘿嘿。”



小正似乎猜到是什么情况,于是摆出抱东西的姿势,假装在哄宝宝,还在颊边蹭来蹭去。那实在不太适合她。



“哦,是那样吗?”事出突然,害我只能冒出这种傻话。



“就是那样。”



“那得好好庆祝一下。”



小正忍不住插嘴:“喂,应该先说恭喜吧。”



糟糕。



“恭喜!”



“谢谢。”



“什么时候生?”



“大约是明年五月左右。”



或许是在学期间便结婚,一直没听她传出怀孕的喜讯。不过,仔细想想,即使她早就当上妈妈也不足为奇。



“那么,夏天我和小正再去看宝宝。”



“我等你们。”



小正拿电话下楼,回来说:“那丫头也要当妈妈了。”



眼前浮现酷似江美的小婴儿。



“很适合她呀。”



“倒是没错。”



我参考姐姐讲过的话,提议:“欸,关于贺礼,有时会收到相同的婴儿用品。所以,不如挑几件宝宝开始蹒跚学步时的衣服。选那种漂亮时髦的,你觉得如何?这样,当妈妈的也会有‘再长大一点,就能穿这件。只要再过一阵子……’的期待。等终于合身时肯定会拍照,接着便会想添上几句话,寄给当初送衣服的朋友吧?于是,不仅能重温旧交,也能让对方知道,小婴儿已大到穿得上那时收下的衣服。附带的好处是,这样的衣服永远不嫌多,就算送到重复的,也不必伤脑筋。”



“我说你啊。”



“什么?”



“还是老样子,喜欢一个人想太多。”



“可是,你不觉得这主意不错吗?”



最后,我们决定等到五月预产期时,再一起去买礼物。



“对了,讲到想太多……”



我从靠墙的皮包中取出祖父的日记,翻到有神秘文字的那一页。



“这是什么玩意?”



我把那是祖父的日记、小铃是寄宿人家的女儿等细节解释给她听。



“这篇写于昭和六年。换言之,是小正你念小学的时候吧。”



“去你的!”



“我觉得颇适合当聊天话题,所以特地带来。怎样,老师,有没有灵感?”



小正眯起眼打量,“看到汉字这样排列,自然会先算字数。”



接着,她便以食指逐一点过文字。



“我也算过了。”



“呃,暂且不管唯一隔出的‘忍’,从‘破’到‘无’果然有‘三十一个字’。”



“跟目测的差不多。”



“那么,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和歌[227]吧。”



“唔。”



“如此一来,一个汉字就相当于一个假名发音。”



“嗯嗯。”



小正瞪着蓝色的钢笔字迹半晌,才继续道:“呃,想不出个所以然,又不是万叶假名[228]……”



“关于单独隔开的‘忍’字呢?”



“那当然是暗示以下为‘歌咏隐忍的暗恋’。”



“这么说,小铃爱上我爷爷?”



“‘爱上老爷爷’的说法,尽管听着怪异,不过,这样想的确比较有趣。咦……”她歪起脑袋,“这是什么字?”



她是指,一开头接在‘破’下面的‘胞’。我原本也不认识此字。



“查汉和辞典,字体虽然不同,但总归是‘窗’。”



“噢。那不就表示,请打‘破’‘窗’子来找我约会,挺热情的嘛。”



“窗破山河在?”



“少跟我要嘴皮子。”



“那么,接着的‘袖毛太誉’是‘被赞誉袖子的毛很粗[229]’?”



小正噘起嘴,“我知错啦。”



“首先,假如以汉字的意义去解释,前提不就全部瓦解?你不是说‘一个汉字代表一个假名发音’?”



“不然怎么办?你有啥好点子吗?”



“没有。我也跟你一样,然后便钻进死胡同。”



“我就知道。因为,再怎么想,也只能想到这些。”



“可是,‘小铃’当时是问‘你猜得出吗’。若是无解,应该不会特意拿来吧。”



“不,话虽如此,我们推断的依据只有一页日记,且是其中的寥寥数行。所谓的事物,往往要放在那个时代、那个场所,才能理解其涵义。好比,破解这个暗号的关键,或许是当时普通的常识,但‘现今’不等于‘那时候’。在这层意义上,身在现代的我们要理解,恐怕也很困难。”



“这倒是言之成理。”



小正摇头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可惜眼下我们只有两人,想不出来也是没办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