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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装腔作势的职场(2 / 2)


三濑川踏入鸟居。贵子无法逃跑,只能被他抱着一起穿过。就在同一时间,世界以此为起点,一口气往外扩散,简直就像呈扇形倒下的骨牌一样。



那是一座城镇。



建筑和市容都杂乱无章的城镇。



三濑川似乎怕撞到行人或物品,前进速度比之前慢了下来。



道路有些铺了红砖,有些泥土外露,有铺过跟没铺过的路互相交错。在灰色的天空下,三濑川肩膀上的贵子对流逝而过的街景感到不舒服,不禁陷入沉默。



发现贵子突然安静下来,跟在三濑川斜后方与贵子面对面的闪电,耳朵也不停抽动,似乎在好奇贵子怎么了。



在大马路上,木造的老旧民宅和大型店面栉比鳞次地排列着。走进岔路和小巷时,会看到像是古装剧中会出现的狭长单层集合住宅。那里聚集了像提灯店、打铁店、旧衣店等各式小店铺和小吃摊。挂在每一户人家之间的,不是发出苍白光芒的灯笼,就是冒出莲花色火焰的烛台。



整体来看,这里充满江户时代中期的风情,感觉像讲单口相声或说书时会出现的场景。但其中也充斥着醒目的霓虹招牌,给人伤风败俗印象的街道;也有两旁摆满用头骨做的大量油灯,让人不禁毛骨悚然的街道。想必连小孩子玩积木时堆出的城市都比这里有秩序。无论是风格、文化或时代感,没有一样是统一的。到底要经过多少增建改造,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啊?



这里的居民也一样,每个擦身而过的人,不管外表或打扮都五花八门。



有个蜥蜴头男人穿着印有花纹的日式短外套,带有浓浓的工匠气息。他手上拿着长柄菸斗,从狮子头男人的火焰鬃毛借火点菸。



有个打扮成外国绅士的鬼差点跟三濑川正面相撞。眼看快撞到时,他从身体中央裂开一道缝,整个人往左右一分为二。「你没事吧?哎呀,这不是亡者吗?你好呀。人道应该美得值得你活在那里吧。」右半身刚这么讲完,左半身就不屑地说:「你走路给我小心点。什么嘛,居然是亡者。你的命连舍弃的价值都没有,还是人道适合你。」



有个老人像蜘蛛一样有八条手臂,在地上铺着红布贩卖无数钟表,种类从机械式到数位式,从手表到闹钟,应有尽有。此时已是晚上七点。贵子记得时钟指针之所以向右转,是采用了北半球日晷的结构,没想到在跟阳光无缘的地狱不但也右转,还是熟悉的十二进位法,感觉蛮奇怪的。不过她并不清楚生前的五分钟跟这里的五分钟是否相同。



不管是城镇还是居民都很怪。不,应该说在地狱里有城镇这一点就很怪。



「好啦,我们到了。」「……啥?咦?到、到了哪里?」「我家。」



三濑川的家位在跟其他住宅有段距离的一条死巷里。红砖墙上有呈带状排列的白石头。有可爱的圆屋顶,半圆形的玻璃窗,是栋带有大正怀旧风格的小洋房。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看到,应该会触动贵子的少女心吧。



玄关旁的地面上长满了小小的花。光看一朵是很可爱,不过分成紫褐和淡紫两色的同种类花朵长得过于密集,反而让人看得有些发毛。



「幸好赶上了,看来人还没来。」



闪电打开玄关的玻璃拉门,往四周看了一圈后说道。



「早知道就不用这么急着赶回来了。」



「不要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一样。」



三濑川跟在闪电身后走进屋内。他在玄关随意脱下日式夹脚鞋,轻轻地放下贵子,让她以立姿站在茶色和白色相间的格子地板上。看来他对贵子至少比对夹脚鞋好一点,不过也没有好到让贵子放心。



形状像郁金香的可爱吊灯照亮了客厅。墙上贴着白色壁纸,挂满大小不一的圆形挂画。眼前看得到的门共有六扇,或许其中就有通往拷问间的门。客厅角落放着大型的旧时钟,钟摆正不停摇晃,另外还有座上面摆着巨大圆形水晶玻璃镜的柜子。这些家俱兼具复古与时尚,有如骨董店会贩售的商品。虽然这空间如此优雅,贵子却无法冷静,一直想着要是有个万一,就要打破镜子用碎片来当武器。



「贵子小姐。」



三濑川露出和蔼的笑容,把贵子的右手整个握住。他的手有点冷。闪电背靠着墙,双手盘在胸前,即使一脸不悦,却没有出言干涉。



「怎、怎么了?你到底想干嘛!」



「你不用那么怕啦,我又不会把你宰来吃了。」



「我才没有害怕!」



三濑川咯咯大笑。



「你、你到底为什么带我来这种地方!」



「贵子小姐。」三濑川呵呵笑了两声,稍微端出架子。「你难道不想知道渡过三濑川──三途川的方法吗?即使是处女,即使没六文钱,也一样能适用。我会告诉你那个方法的。」



明明就是吃掉六文钱的凶手,现在还好意思说这种话。贵子正感到怀疑时,忽然回过神来,连忙甩开三濑川的手,抱住自己。



「你、你该不会是要……」「啊?」



「先、先说我真的不是喔?虽然我不是处女,但假设我是的话,你是不是打算现在夺去我的贞操,然后背我过河?你的目的是我的身体对吧?」



闪电的后脑勺撞到墙壁,发出声响。



三濑川彷佛时间被暂停一般,带着笑容默默注视着贵子。



「……你难道不想知道渡过三途川的方法吗?即使是处女,即使没六文钱,也一样能适用。我会告诉你那个方法的。」



竟然把刚才的话当作没听到,可恶。



「六文钱相当于现代的二百日圆。但要是连这点钱都没有,又怎么办呢?既然没钱,那就赚吧──靠你的身体。」



「你的目的果然是我的身体──」



「你要不要在这里工作呢?」



「……啥?」贵子在脑内数度反刍三濑川的话。



「……啥?」即使如此,她还是说出一样的话。



「薪水是月底结算,下个月十号支付。完全周休二日制,每年发两次奖金,劳健保完善,提供住宿餐点,各种补助一应俱全──」「劳、劳健保险?在地狱?」



「试用期间的这一个月采时薪计算……不过没差,反正把必要的开销扣掉也绰绰有余。区区两百日圆的目标金额,只要工作到下个月发薪日就够了。今天是十号,刚好一个月,条件还不错吧?」



「等一下,工作?在这里?你、你在胡说什么啊?而且工作又是指什么?你这里有什么工作吗?」



「咦?我没说过我在这里做什么吗?」



「没有。」



「援护心灵的工作者。」三濑川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这是社会大众对我的认知。」



看贵子一时意会不来,三濑川便柔柔一笑。



「也就是心理咨商师。」



「……心理咨商师?」「心理咨商师。」



「这里不是地狱吗?」「地狱也有啊。」



「……咨商对象是谁?」「狱卒啊。」



「狱卒是……」「在地狱工作的人。」



还有什么问题吗?三濑川这么回答后,贵子捏了自己一边的脸颊。



「怎么了?怎么突然做出这么有趣的──」「不,那个,我只是以为我在做梦……」



死后来到地狱,遇到奇怪的鬼和兽人,光这样就够荒诞无稽了,没想到竟然被延揽去工作,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啊?而且要做的还是地狱似乎不需要的心理咨商师。



把这当成因为想辞职而下意识做的梦,可能比较合理。毕竟每个人平均一年要做一千五百次的梦。偶尔出现一次这种莫名其妙的梦也不为过。



「是梦吗?」「……好像不是。」



右颊跟右手都感觉到刺痛。她其实心知肚明。从她开始焦躁,努力想说服自己时,她就明白这不是梦了。



会希望是做梦的情况,通常都不是梦。



「……这是某种陷阱吧?用花言巧语让我放轻戒心,假装成好人让我相信你,其实是想把我养肥吃掉吧!只要等我复活后再养肥,就能得到活生生的储备粮食了!」



「你的想像力也太丰富了,哪有什么陷阱啊?再说,就算真的有陷阱,我也不会老实回答这是陷阱吧?」



「果然是陷阱吗!」



「好啦,你要这么想就当成是这样吧。可能是陷阱,可能会被吃掉。话说胆囊破了会很苦,吃的时候要小心才行。」



三濑川哈哈大笑,活像在炫耀那口贝齿,让人看了就火大。闪电大概是对贵子狼狈的模样感到不忍,便轻轻打了三濑川的后脑勺一下。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然后,闪电不知为何突然叫出植物的名字,三濑川听了耸耸肩,回了句「好啦好啦」。看来那植物的名字就是三濑川的本名,不过贵子仍当作没听到。既然对方没把那名字告诉她,她就不想叫。



「呃,小姑娘,这家伙是在捉弄你啦。他真要吃的话早就吃了,干嘛还要取得你的信任?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虽然可能是这样没错……」



「不是可能,是真的这样。再说好人要怎么演啊?我没那么机灵,要我演还演不出来呢。」



「不不,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都会扮演某种角色喔。」



「你给我闭嘴。」



「……如果不是陷阱,那为什么要我当咨商心理师呢?」



「咦?你生前不是有在人道做过心理咨商的工作吗?」



「啥?」



「……小姑娘,这是真的吗?」



闪电一脸平静地表示惊讶,又喃喃说道:「喔,原来是这样啊。」



「我是咨商心理师?这是怎么回事?」



「你还想装蒜啊?你不是在三濑川对一位亡者老婆婆说过吗?我可是听得很清楚喔。」



我才没有装蒜──贵子正要回嘴时想起来了,她的确有说。



「那只是因为我那时候懒得否认而已。我根本不是咨商心理师!」



「你是因为不想在这里工作才这么说吗?我已经听够你的妄语了。」



「我没有说谎!我只是免费杂志的行销企划兼编辑──」



「好啦好啦。」三濑川用右手做出像在赶苍蝇的动作。拜托听一下好吗?



「听我说,你的第一个对象不是很内向怕羞,不知何时才会来接你吗?就算你想继续在河滩上等他,也不一定安全喔。那里有流浪汉出没,可能会对你动手喔。」



「唔……」而且那男人本来就不会来了。



「所以还是得赚六文钱吧。你有其他地方可以工作吗?」



「呜……」怎么可能有?再说,跟路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居民相比,三濑川外表跟人类无异,感觉比较像样。



「更重要的是,贵子小姐──」三濑川笑嘻嘻地撩起浏海。「你看,我的角折断了喔。」



他是在暗示「这是你丢石头打断的」吗?



「那个……的确……是我不对……不过,这是两码子事吧!」



「你不要胡说好不好?」闪电戳了戳三濑川。「你的角是更早以前就断了吧。小姑娘,这件事不是你的错喔。」



「……是这样吗?」



三濑川轻浮地笑着。



「你想骗我吗?」「就是要骗你啊。」



「你想让我愧疚吗?」「就是想让你愧疚啊。」



「你干嘛都招出来!」「这要怪你不快点答应我啊。」



「不要讲得好像都是我的错一样,为什么你就这么想雇用我?」



「这个嘛,算是劳动力不足吧……在人道是说人手不足吗?总之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该怎么说呢,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或者该说我就是想要个助手吗?这是最近才出现的想法吗?」



为什么都是疑问句?



「怎么样呢,贵子小姐,拜托你,求求你,能不能成为我的手、我的脚、还有我的角呢?我就是要你嘛,跟我一起工作啦。」



三濑川跪在地上,吻了贵子的手背,恳切哀求,但贵子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可疑。而且他脸上一直挂着亲切的笑容,看起来反而更诡异。



「我、我大致明白了。就算我退一百步愿意在这里工作,那我的审判该怎么办?」



「哦?如果你想接受审判,在这里工作也不失为一个选择喔。反正你不是想渡河吗?」



「不,我想问的是,如果迟到一个月,到时就不能接受审判了吧?」



「喔喔,是指这件事啊?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固定的流程当然有,不过那仅供参考,就算慢一点也没问题。虽然说要是太久没度过三濑川,亡者会开始忘记自己是谁,存在感变得薄弱,没有任何人理会。会变得无法下地狱,无法回人道,无法通往净土,当然也无法进入轮回,只能在无间回廊的幽暗中独自徘徊,直到永远。不过只有一个月的话,倒是不用担心。」



感觉好像听到了很可怕的事。如果此话属实,就算逃离这里也依旧充满绝望。贵子在学生时代曾被当成透明人无视一段时间,很清楚这有多痛苦。



「好啦,打算接受了吗,贵子小姐?你还有理由拒绝吗?」



没有,真的没有。她甚至觉得就这样为三濑川工作一个月,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不过还是很可疑。这年头对条件太好的征才活动,都该抱持怀疑。



「啊,贵子小姐,你难道……」



「难道怎样?」



「是对住进这里感到疑虑吗?担心我会对你乱来吗?我这种鬼的确拥有跟人类一样的生殖器官,也会进行跟人类一样的生殖行为,不过你大可放心,现在不是发情期,我保证不会勃起的。」



竟然满脸笑容地对初次见面的人说这种话,根本就是性骚扰嘛!即使脸长得有点好看,也不代表能乱讲话啊!



「再说,我本来就没兴趣强迫女生做她不愿意的事。要是反过来……我还比较兴奋。如果你能强迫我做不愿意的事,我会很兴奋的。」



「我、我才不想知道这种事呢!对了,咨商心理师这工作应该不欢迎没经验的人吧?所以最好别雇用我──」



「没经验?你怎么又这么说啊?为什么你都要把没经验的说成有经验,有经验的说成没经验呢?」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问我说什么,你是不是心里有底啊?」



「够了,请你别再说了!我不是都说我没说谎了吗!」



「喂,小姑娘不是都强调她说的是真的了吗?是你搞错了吧?」



闪电大概是对这僵持不下的局面感到厌烦,开口替贵子帮腔。



「像她那样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帮人做心理咨商?对吧,你做不来吧?」「咦?是这样吗,贵子小姐?你真的做不来吗?」



──你做不来吗?这句话配上公司上司的声音,在贵子的脑内重播。每次上司拿被原负责人摆烂没做的专栏,或是原非贵子负责的页面过来时,都会这么问。



中洲小姐,这是下个月要登的,你应该做不来吧?



上司试探性的询问,总让她忍不住就揽下工作。不,我可以的!让我来做!即使明知自己被人摆了一道,仍坚持自告奋勇,证明「没有我做不到的事」,借此满足她的虚荣心。



「我、我可以的!」



因此,贵子几乎是反射性地这么喊道。



等她回过神已经太迟了。三濑川咧嘴一笑。



「说得没错,你一定可以的,请多指教喔。」



三濑川单方面握起贵子的手,上下摇动,贵子连甩开的力气都没有。



──糟透了,蠢毙了……!



贵子想到自己的愚蠢,不禁感到晕眩。要是能就这么倒下,把一切当成没发生过,不知该有多好。



这就像是为了死而工作──她在死时曾这么想过。



结果死都死了,还是得为了死而工作。



「欢迎你,贵子小姐,很高兴你能来我的心理咨商室『玉匣』。」



原本就笑容不断,彷佛除了笑没其他表情的三濑川,露出比之前更灿烂的笑容。



三濑川说了「稍等一下」,就走进更深处的房间。



这代表贵子现在是跟闪电独处。两人在沉默中度过五分钟,气氛很尴尬。闪电背靠着墙,双手抱胸,不时偷瞄贵子。



刚才贵子是震慑于三濑川的气势,才无暇去注意闪电。不过闪电的庞大身躯,果然还是让她下意识感到害怕。



「……小姑娘。」



闪电突然向贵子搭话。贵子的肩膀不禁大力地抖了一下。



「你不用那么害怕啦。」「我才没有害怕怕!」



「你不必逞强啦,都多说了一个字。」「……现在都流行这么说。」



「是喔?抱歉我对流行用语不熟。让你害怕怕真是不好意思。」



闪电一脸认真地回答。这老虎真老实。贵子不免心生歉疚。



「抱歉,那家伙给你添麻烦了。虽然他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每次都惹人生气,但还是请你暂时忍耐他一阵子,就当作帮他个忙吧。」



闪电即使对三濑川有所不满,却也没说要借钱给贵子,让贵子能早点渡河,可见得他是站在三濑川那一边。



「……我没有义务帮他。」



真要追究起来,她会失去六文钱都要怪三濑川。做贼的还喊捉贼。



「闪电先生跟三濑川先生是什么关系?」



「我们从小就认识了。」



「是青梅竹马啊。」



「只能算孽缘吧。」闪电的表情充满嫌恶。「那家伙总是漫不经心,我只好照顾他。我先声明一下,我只是偶尔帮他站柜台,没在这里工作,更没住在这里。要我跟那家伙一起住,想都别想。」



「那你是要我去做那件想都别想的事喽。」



闪电的耳朵抖动了一下,像是在说「糟了」。



「……呃,我知道这很为难你,你刚才说没义务帮他,我也完全同意。不过,嗯,可是,你应该也有受过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帮助吧。」



闪电似乎想掩饰前面的失言,说话速度变快了。



「如果你无法向对方报恩,就善待他以外的人,把受到的恩情再分给别人。假如一个人善待三个人,那三个人再各分给其他三人,不就能将善意往外扩散了吗?所以小姑娘,我希望你也这么做。如此一来这世上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了。」



大家一起成为幸福的一环,靠善意维系的社会福利保障制度。没想到来了地狱,竟然会有人要拉她加入幸福的老鼠会。



的确,就算对方不算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她也确实受过外人的帮助。那个人应该没有要帮助她的意思,是贵子擅自认定对方有恩于她。



大约十年前,贵子老家那一带有个漫画家,才刚出道作品就空前畅销。他似乎常来光顾贵子父亲经营的旧书店。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在地的免费杂志记者以「是什么创造出这位天才新人漫画家?」为主题,带着漫画家到店里采访。在那之前,贵子和贵子的父亲都不知道这回事。



漫画家年纪约在二十到二十五岁间,是个沉默寡言的青年。他佛像般的双耳比脸孔还醒目,让人不禁觉得他干脆拿佛耳男当笔名好了。



由于杂志的报导一刊登出来就有书迷放到网路上,贵子家的小旧书店来客量马上暴增。有热情书迷把这里当成圣地来朝圣,也有同行想来沾沾畅销漫画家的光。即使只是一时的风潮,但能冲高分母就很幸运了,其中也有部分来客因此成为常客。常来店里光顾的熟客增加后,贵子父亲的旧书店也终于步上了轨道。



即使佛耳男当时已不再光顾,不过带来这转机的仍然是他。虽然现在不可能再向佛耳男报恩,但要她把这份恩情分给三濑川,她还是不甘心。



看到贵子气鼓鼓的样子,闪电探出身子将手伸向她。贵子看到那足以盖住整颗头的巨掌跟利爪,身体便僵在原地。闪电见状立刻停止动作,缓缓放下手。看来他不是要责备贵子不知好歹,只是想摸摸贵子的头安慰她。



「小姑娘,你不用想得太复杂,只要保持平常那样就好。话说回来,既然难得有这个机会,希望那家伙跟你一起生活后,真的脱了那层皮就好了。」



「他、他的目标果然是我的身体吗!」「咦?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脱了那层皮不就是那、那个意思……不对,应该不是,抱歉,没什么,请你忘了吧。」



没想到老虎也能露出这么呆滞的表情……看到闪电的脸,贵子忍不住这么想。



「什么?脱胎换骨还有其他意思吗……啊,脱……呃,那个……」



闪电似乎察觉到贵子想表达的意思,一直拈自己的胡须,好掩饰这份尴尬。真丢脸,真想离开这里,干脆死了算了。不对,我现在已经死了。性知识丰富在这种时候反而造成反效果,害我疑神疑鬼,不小心说错话。好想把时间倒转,当这件事没发生过。这下子我也跟三濑川一样对人性骚扰了。贵子不禁嫌弃自己,并悄悄将视线从闪电身上移开。



于是两人就在尴尬之中再度陷入沉默。



「预约的客人怎么这么慢啊,去附近看一下好了。」闪电大声地自言自语完就到外面去了。他应该是顾虑贵子的心情才会这么做。



这时换三濑川回来了。



「久等了……咦?闪电人呢?」



「他到外面去了。三濑川先生,你刚才都在做什么?」



「等一下,先穿上这个,来。」



三濑川突然脱掉身上的黑色和服外套,把这件尚有余温的外套拿给贵子穿。为什么不拿其他外套出来呢?总不是穷到没有别的外套吧。



由于外套刚好是适合三濑川的尺寸,穿在贵子身上自然大了点,感觉已经穿了很久,有些皱皱的,应该是三濑川很中意的衣服,但他拿给贵子时态度非常干脆,完全不会舍不得。



「只穿白和服看起来太像亡者,这样委托人会产生戒心的。」



三濑川看似满意地眯起眼睛,神情中甚至露出一丝感慨……这件黑外套背后难道藏着什么隐情吗?还是他是借由让贵子穿上自己的衣服,来满足内心的支配欲呢?



「还有这个,我刚刚就是在找这个。嗯,不错,挺像狱卒的。」



贵子还来不及追问外套的事,又被迫戴上两个有黑白条纹的小圆锥。



「这是什么?」



「假角啊。对我们鬼族来说,角是身体的一部分。虽然有人因为个人坚持或追求流行,会觉得『小一点比较好』或『这种颜色比较好』,不过角毕竟无法改变,所以那些人会刻意使用这种商品,让角看起来更好看,跟戴假睫毛是相同的道理。这么说你就懂了吧?」



他的意思是要把本来装饰用的东西拿来乔装用吧。



「……意外柔软呢。因为是人工的吗?」



假角跟橡皮一样富有弹性,原本以为会像骨头,却不怎么硬。



「真的角也差不多啊,应该比你想的更软吧。对人类来说,触感就像肠子。要不要摸摸看我的角?虽然有点短就是了。」



「我不想摸。」



「真角的根部是性感带喔。」



「那我更不想摸了!」



贵子迅速把手藏到背后,三濑川高声朗笑。这男人跟别人拉近距离的方式太随便了。说句正经的,这种人当咨商心理师真的没问题吗?



「……三濑川先生。」「嗯?」



「会想向你这种人寻求帮助的病患,到底都是些怎样的人?」



「你问怎样我也不知道。他们没什么可疑的地方,只是一些对日常生活感到疲乏和烦恼的狱卒。不过在心理咨商界不能叫病患,要称委托人才对。是说你刚才是在说我坏话吗?」



「你多心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你的话本身就很奇怪。」「哪有?」



「狱卒不就是地狱的鬼吗?他们会有什么烦恼?」



没错,地狱有咨商心理师,本身就很不可思议。惩罚罪人的人为何会想去心理咨商呢?



「你怎么这么说……狱卒当然有烦恼啊。你看我就知道了吧,狱卒的心也是很纤细的。」



三濑川一脸懊恼地皱起眉,按住两边的太阳穴。还真敢说。他笑到合不拢的嘴角,让这番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贵子小姐,你是想说有些事只有人类这种动物才会有吗?『只有人类这种动物会为将来烦恼』,『只有人类这种动物才会长痔疮』……像这样的想法其实都错了。人类跟狱卒在本质上其实大同小异。」



「咦?鬼也会长痔疮吗?人类以外的动物都不会长吗?啊,难道用两只脚走路是长痔疮的原因吗?」



「呃,这个嘛,是这样没错,不过我想表达的不是这个……」



三濑川垂下眉毛,困扰地笑了笑。



「日本人道的历史不够久远,不足以统整出另一个世界的世界观。不过地狱本身倒是很古老。有人从地狱到人道定居,也有人从人道来地狱后,又设法得到许可重返人道。因为那些人,让各种地狱资讯在人道广为流传,就像都市传说一样。」



「喔……」



「总之,无论是这种民间信仰,还是相信死后会到海的彼端或天之尽头的原始宗教观,或是从国外传入的佛教经典,全都毫无章法地混在一起,直到平安时代中期,这些元素才顺利合为一体。这要归功于源信所着的《往生要集》。」



《往生要集》……贵子依稀记得好像在高中的日本史学过。



「这本书建立了死后世界的基本架构,并广为大众所知。换句话说,《往生要集》就是冥界的导览手册。你对死后世界的概念,追根究柢也是来自于这本书。」



三濑川虽然这么说,但贵子也只为了考试背过书名,根本不知道实际内容。



「你的意思是只要带《往生要集》进地狱,就算对这里不熟也没关系吗?现在讲这个又有什么用?」



「不。」三濑川缓缓摇头。「带进来也没用。现在的地狱有很多地方已经超越《往生要集》的内容了。那都要怪你们人类,也就是众生。」



三濑川用手掌对着贵子。



「这才是我想表达的。是你们改变了地狱,现在也一样。」



《往生要集》中也参杂了作者的自创成分,由此可知你们一直都在做这种事。三濑川耸耸肩这么说。



「到了近代,众生把地狱变得荒诞不经。大概是在摸索如何面对死亡的过程中,得到了『把地狱变滑稽』的结论。毕竟事情要是越严重,人们就越不想认真去面对。」



三濑川伸出细长漂亮的手指,推了推眼镜。



「以现在的人道来说应该是漫画或是动画、游戏之类的吧。以地狱为发想的作品应该很多才对。像这种戏谑的手法,你以为是现在才有的吗?不,其实从近代开始,你们众生就已经透过各种方式恶搞地狱了。」



三濑川举了几个例子。



在风来山人平贺源内的《根南志具左》里,提到喜好男色的阎罗王为罪人增加导致地狱土地不足而叹息;在梅薗堂的《元禄太平记》里,煞有其事地描述地狱也有花街柳巷;在山东京伝的《奇事中州话》里,提到阎罗王因为痴呆只好隐居。



在《尘世百态》中,写到人道礼俗精简,使地狱营运情况恶化,必须努力节约;在《御血脉》中,则是写到赎罪券出现后,人类都不下地狱,地狱因此门可罗雀,几乎停摆。到了《地狱八景亡者戏》,更是每年都加入不同元素,像骷髅的脱衣舞剧场,鬼子母神的婴幼儿服装用品店,专卖狐狸围巾的伏见稻荷皮毛店等等,可说已经百无禁忌、为所欲为了。



「还记得我说过人道的事会反映在地狱吗?众生对地狱做各自解读时,也会影响地狱,让地狱跟着改变。你听过血池地狱吗?就是那个生产的妇女会落入的地狱。」



「那个很有名呢。」贵子想到的其实是温泉景点。坦白说,她连落入那地狱的条件是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生产就会落入地狱呢?



「那个地狱在《往生要集》上根本只字未提,实际上也不存在。出处是《伪经血盆经》,那经文非常短。到了室町时代,这概念在人道广为流传后,我们这里也出现那个地狱。另外还有不产女地狱,是不生孩子的女人会落入的地狱。这个连经文的出处都没有,完全是捏造出来的地狱,惩罚的方式是用灯芯。」



「灯芯?」



「就是提灯里用来点火的那个灯芯,用棉线拈成的软趴趴玩意。不产女地狱就是要罪人用灯芯去挖竹子的根,也就是找笋『子』。这也是众生创造出的地狱,不过现在这两个地狱都没在运作。虽说我们这里也不是什么都会跟着变化,比如阎罗王就不会因此开始喜好男色。然而众生,尤其是创作者带来的影响力可不容小觑。这种人还真会带来麻烦呢。」



「我倒不这么认为喔。」



创作者这个词,让贵子想到成为她家救星的漫画家青年──佛耳男。听到他被三濑川批评,贵子就忍不住出言否认。



其实在贵子选择要去哪里工作时,佛耳男也发挥了影响力。当时有好几家杂志采访过佛耳男,其中有特别提到他跟贵子父亲的旧书店有渊源的,只有他们当地的免费杂志。贵子因为单方面想报恩,从国中时代就想进那家公司。



不过她突然想到,如果不去那家公司,或许她就不会死,也不会被三濑川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缠上。这么一来,佛耳男不就成了贵子目前烦恼的远因吗?



「怎么了,贵子小姐?你的表情好难看。」



「没什么,我觉得你说得对,创作者的确会带来麻烦呢。」



虽然只是附和一句,贵子还是努力对三濑川表达了认同。



这见风转舵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不过那漫画家或许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他除了十集完结的出道作外,没有其他代表作,可说是昙花一现的作者。原本的书迷对他的态度也大不相同,到最后甚至出现像「那部漫画只靠女主角的角色魅力在撑场」、「真不知道以前为什么那么喜欢他」之类的批评。



「反正重点就是地狱会反映人道。狱卒工作时都要面对罪人,随着罪人越来越现代化,地狱也会改变,只是发展结果不会跟人道完全相同。」



三濑川会使用咨商心理师这种外来名词,应该也是必然的进化之一。虽然贵子对死后的世界依旧无感没有共鸣,不过烦恼这个也没用。



「就拿某个叫割刳处的小地狱做例子好了。所谓的地狱,就是『不分东西,回顾过去,反求诸己』。你只要犯了罪,基本上就会受到同等惩罚。所以那里的狱卒都会对罪人这么做……」「什么?」



三濑川故意露出冷酷的笑容,用手指抵住贵子的下唇并往下压。



「他们会说:『你的嘴巴和舌头都很淫乱,很糟糕。』接下来又会说:『你是不是都这样饥渴地含住呢?』」三濑川见贵子目瞪口呆,就用食指插入她嘴里。「实际上就是让罪人含住烧红的铁钉,再灌入滚烫的铜液,然后说:『你这样也能喝吧。你不是喜欢又热又稠的感觉吗?你喝下去的时候不是都很享受吗?』这样。」



「别、别闹了!」



贵子把头往后一拉,逃离三濑川的手指。他现在不是发情期,看起来似乎没别的企图,但性骚扰的程度还是很夸张。贵子怒瞪三濑川,他却不知为何朝贵子眨了下眼。



「我没在开玩笑,只是想说得更好懂而已。什么样的罪人会落入割刳处,你大概能想像出来吧?」



「就算能又怎样!」



「不过现在不同了,标准已经改变,最近很多人都不觉得这么做哪里不正常。现在性生活要是不乱到一定程度,是不会落入这里的。不过,如果强迫别人做这种事,照样会到割刳处去。好了,总之地狱是会改变的,这样你了解了吗?」



「……了解这个要做什么?」



「你要去问出狱卒有什么烦恼啊。有些狱卒脑袋不够灵活,跟不上变化。自从地狱新增了很多地方后,狱卒不仅工作选择变多,内心的挣扎也同时变多了。然而最近的狱卒大都独来独往,遇到事情也找不到人商量,所以才会需要咨商心理师。」



说到「咨商心理师」时,三濑川捏了自己的脸颊。



「除此之外,厚脸皮的罪人也变多了。日本的地狱是为了消弭罪孽而存在,本质上是用来赎罪的地方。明明认真服刑是为了自己好,很多罪人却会向狱卒抱怨,要狱卒把他们当作客人看待。过度放任的社会就会产生这种问题。」



贵子脑中顿时浮现「怪兽罪人」四字。



「这跟现今的世界完全一样,对吧?地狱跟人道终究是一体两面。玉匣的心理咨商方法也是参考人道的做法而设计的,所以禁止事项也相同。」



「禁止事项?」



「没错,简单来说,就是不能给人贴标签,像『狱卒不可能有烦恼』、『狱卒很野蛮』都是。我知道人总是会忍不住想这么做,毕竟思考其实是很累的事,如果每一件事都要思考,既麻烦又浪费时间,还是贴标签比较轻松。但是,要是不认真去面对每一个单一个体,这还能叫心理咨商吗?」



三濑川向贵子寻求同意,让她很困扰。她又不是咨商心理师,再怎么向她诉求也没用。



到底具体上要怎么做,才算是面对每个单一个体呢?贵子不清楚,但这应该不成问题。毕竟再怎么说,三濑川也不至于会把病患,不,委托人突然丢给她才对。



「对了,闪电到哪去了?该不会乱捡东西吃结果昏倒在路上吧?」



「你以为我是谁啊。」



这是闪电的声音。贵子往玄关看去,发现闪电不是一个人回来。闪电先看向三濑川,再看向贵子。看到贵子身上的黑外套和黑白条纹的假角后,他又看向三濑川,看似不屑地用力皱起鼻子。他似乎有话想说,不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躲在他背后的女孩推到前面来。



那是个有着单眼皮和丹凤眼的美少女,年龄大概十六、七岁,很适合那一身樱花色的长袖和服。她头上有小小的突起物。那是角,也就代表她是鬼。



「……那个,抱歉预约迟到了,医生,还劳烦您派人来接我。出门前准备太久,不知不觉就超过时间……」



「什么?」



那个似乎是委托人的女孩竟然称呼贵子医生。



「……看诊的医生是他喔。」



贵子将手掌朝向三濑川。



「咦?啊……」少女有一瞬间露出失望的表情。「抱、抱歉,原、原来是这样啊。我看医生的名字很像鱼,呃,那个,我有同事的兴趣是钓鱼,说那种鱼他只钓过母的。既然名字像那种鱼……性别应该也一样吧,所以我一直以为是女医生……」



「没关系,欢迎你来,你是树林小姐没错吧?」



被称为树林的少女勉强挤出笑容,跟三濑川那堪称世上最完美的笑容形成对比。



「你该不会比较希望由女医生来看诊吧?」



「是、是啊……如果可以选的话……因为我想谈的事有点……呃……」



树林用小狗般的眼神,往上瞄了贵子一眼。



贵子有种不好的预感。



真的要把委托人交给今天才刚来地狱,而且是大外行的她吗?这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贵子用眼神向三濑川求救,三濑川用看起来很可靠的笑容用力点头。



「不错哟,很有干劲呢,那就由你来负责吧,贵子小姐,交给你喽。」



三濑川自信满满地竖起大拇指,回以贵子一个方向完全错误的鼓励。一时之间还期待彼此能心意互通的贵子,也只能怪自己愚蠢。



结果,她不但在死去当天遇到奇怪的男人,还将进行有生以来首次的心理咨商。



* * *



注1:「稚儿」 指尚未剃度的少年修行僧,通常负责照顾成年僧人的生活起居。在女性止步的佛寺中,经常成为同性爱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