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柜台前找个地方坐下后，凯在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威士忌，慢慢地喝了起来。



金门酒吧像往常一样门可罗雀。



老板也像往常一样无趣，店里没有摆画，没有插花，只放着比莉·荷莉戴的歌曲。歌名叫《奇异果》——一首关于种族歧视的名曲。



以前，很多的黑人被无缘无故地杀死。他们吊在树上的尸体看起来就像果子。这首歌唱的就是这个内容。



玩着杯子，凯时不时地看向眼前的威士忌酒瓶。这时，大门打开，一个客人走进了店里。他的身影被反射在了瓶子上。每当有新的客人来时，凯都会透过玻璃瓶确认一眼。



“你在等人吗？”老板在柜台另一边问道。



“没有。怎么这么说？”凯回答。



“没什么。只是你摆出了一副等人的表情，挺少见的。”



“……”



“凯等的人，应该是个美女吧？”



“忙你的吧，老板。”凯说道，“你话有点多了。”



凯确实在等人。但他等的不是女人。



他在等待龙。



距离火花四溅的摩托比赛已经过了一周。从那时起，凯一直忘不了龙。



龙把凯从暴走的推土机铲下救了出来。凯却抛弃了龙。话虽如此，凯却没有感到一丝丝的悔意。没有后悔，也就不用报恩。



“我也没求他救我。”



不如说凯自己还很生气。从凯的角度看，龙的行为简直太幼稚，只是自我陶醉的英雄主义而已。



但与此同时，凯也认可龙作为战士的实力。



凯之所以会在龙对抗推土机时离开，也是因为他确信龙不会被这种东西打倒。



“他怎么会死，肯定会又活蹦乱跳地来找我的。”



凯知道。龙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别的不说，在凯和龙的摩托比赛中，还是凯赢了。他们约定过，只要凯获胜，龙就再也不能来烦他。



但是，龙肯定会不管这个约定的。毕竟这是事关地球和平的大事。只要能让凯入队，龙什么都会做。



“他会来的……肯定会。”



凯也很期待。现在这样实在让他好像憋着一口气。还没有真正地一决胜负呢。那个舍弃了自我，作为战士生存的龙。



总是忠实于自己欲望的凯。



哪边的活法才是正确的呢？不，这和对错与否无关。只是从人类的角度看，哪边要更自然一些。



凯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和龙结束这一切。如果是赌博的话，筹码输光了就完了。但是，他们两个必须用自己的活法代替卡牌决战。必须用灵魂代替筹码赌一把。



店门打开了。又来了一个客人。



凯放下杯子，看着酒瓶。



酒瓶上倒映的人影走近凯的身后。



“……一起来吧，凯。我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龙说道。



2



人们称这里为“沙漠”。



就像旅人害怕沙漠一样，谁都不敢踏入这里一步。沙漠是被太阳晒得炎热，这里确实土地自身在散发热量，哪怕在冬天也会因为高温而使人模糊视线。



垃圾在腐败的过程中会发热。城市里的垃圾络绎不绝地被送来，这里就变成了巨大的垃圾沙漠。



各种种类的垃圾都堆在一起，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上。这里没有色彩，没有形状。只有大量的废弃物混杂着，相互溶解，以至于无法一一分辨。



有时会有风吹来，使沙漠稍稍变变形状，但根本上还是一样的。地表无法支撑堆积物的重量，垃圾往往会陷下去，看起来好像是被吞噬了一样。



当然，也没人住在这里。乌鸦则另当别论。无数的昆虫也另当别论。一个青年更另当别论。



青年还活着。



在垃圾沙漠里，青年一个人活着。金色的皮肤在垃圾中间被污染得粘糊糊的，泛着光。



这个青年就是被电视吞噬后变成金属人的他。



青年的眼睛像蛇一样，没有眼睑。小小的漆黑的眼睛，能让青年看到自己的内侧。他已经失去了自己还是人时的记忆。黑暗的意识像调色盘一样旋转着。



青年挠了挠自己的身子。蛆似的虫子掉了下来。金属的皮肤被溶成绿色，一群不知名的虫子已经开始在上面筑巢了。



但青年还活着。混浊的意识控制着被溶解一半的身体。青年的动作很是奇妙，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在水桶里蜷缩着身子。爬出去后，他就会在垃圾山里挖洞住。离开洞，他又会找个纸箱子遮风挡雨。他不停地循环着活动。



青年终于停了下来。因为过于害怕，他不禁颤抖起来。



他的脑海中，无意间出现了一系列的画面。那是，现在正在世界的某处发生着的真实事件。



青年看到了。机器和玩具在融合。



汽车和人体模型融合，变成了不知所谓的物体。CD播放器和自行车合体，战斗机和航空母舰融为一体。



不仅如此。



“物”的复合体还以血管状的触手移动，依次吞噬起人类。就像电视吞噬青年一样。



拜拉姆的作战计划，正式进入了第二阶段。



人们的惨叫回荡在他的脑海中，青年不假思索地捂住了脸。



青年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和自己一样，还会出现新的金属怪人。



被物吞噬的人，会变成非机械又非人的中间生物。而且不是像青年一样的半成品。是那种凶狠的，完全没有意识的，纯粹由拜拉姆操控的人偶。



青年想逃走。但是，他太害怕了。他又开始了奇怪的举动。



他在水桶里蜷缩着身子，挖了一个洞躲在里面。



青年在无意识中渴求着子宫。母亲的子宫，是能让他从心底感到安稳的地方。



青年从洞里站了起来，漫无目的地蹒跚着。应该还会有什么地方，是可以接受我的。



我应该也是有故乡的。



到达那里后，我自己眼前的夕阳应该也会苏醒吧。被河面倒映的夕阳，它的光辉能照到任何地方。



3



“原来如此啊。”凯说，“你想让我看的就是这个啊。”



躲在树荫下，龙和凯只能看到眼前的一点景象。在两人身旁，雷太和亚子也看着同一个方向，并把双手并拢在胸口祈祷着。



这里是距离基地不远的一处丘陵——每天跑20公里马拉松时的必经之路。



香在这条路上。



四个人正看着香。



香现在抛掉了轮椅，正在地上爬动着。



她的腿还是动不了。



香仅靠臂力让自己站了起来，但下一秒就又摔倒了。



为了接近龙，香必须成为真正的战士。于是她开始进行康复训练。她给自己定下了20公里马拉松的目标。当然，对于下半身不能动的香来说，她爬一天都爬不到。



前天是300米，昨天是500米，站起来再摔倒，摔倒再站起来，她只能这样一点点地前进着。可她的腿还是动不了。只能靠摔倒时稍稍前进一点。



但香还在继续训练着。今天的目标是1公里。



凯从龙那里听说了缘由。他知道为什么香的腿动不了了。现在的香正在为克服自己的弱点而努力。



“……我知道了。就连那样的女孩子，都在拼命努力着成为战士，我也要像她一样……你要是觉得我会这么说，那就大错特错了。”凯笑了笑，“你还是那么幼稚。你这个戏剧化的思路，我可真是服了。”



“凯。”龙转头说道。



这时，香又摔倒了。可能因为碰到了疼的地方，香扭曲着身子，躺在了地上，身体颤抖着。



龙阻止了想去帮忙的雷太。



香紧抿着嘴唇，忍着疼。她乳房的下部剧烈地疼痛着。



“又要留疤了。”香想。



香已经不知道自己摔过多少次了。手掌被擦破，身上到处都是淤青。到了晚上，她则会对自己动不了的腿拍拍打打。可自己一点也感觉不到疼。香的腿就像石头一样无法活动，也像石头一样毫无知觉。



突然，香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



小田切说，香的腿没有异常，所以应该是能活动的。



那么能不能反过来想呢？如果有异常的话，通过治疗是可以治好的。但如果本身没有异常却不能动的话，是不是就说明永远都动不了了呢？



香感觉脊背一凉。



——如果一直都这样的话……要是一辈子都站不起来的话……



“站起来啊，香！”龙喊道，“战胜自己的弱点！”



香回过头，看到了龙。



对，不能这么想。如果示弱的话，就算能站起来也站不起来了。就是因为还在想这些奇怪的事情，才说明我身上存在着弱点。



香站了起来。



同时，像被冻住了一样，站在了原地。



“……那是……”



前方的道路上，有个奇怪的东西。



在阳光的照射下，它孤零零地被放置在那里。香觉得自己之前似乎也看到过类似的东西。



她想起来了。



是哪个前卫艺术家的作品，自己在美术馆里看到过的。那个艺术家以文明的利器为素材，创作出了一样香无法理解的作品。冰箱、吸尘器、打字机、指甲刀和闹钟，都被融合在了一起。



现在香看到的东西，也是各个机器的合体，变成了一个抽象的形态。两者的区别在于，现在这个物体，它是有意志的。它的身上寄托了古雷的思绪。简直就是“怪异”的“物体”——怪物。



物体动了起来，香惨叫着。



血管状的触手如箭一般冲向香。



“香！”龙飞身跃出，保护了香。



雷太和亚子也跑了过来。



物体开始电击。



蓝白色的火花闪烁着，雷太和亚子被打飞了。



香又喊了起来。



香的背后出现了另一个物体。可怕的触手已经缠住了香的脚踝。在触手的拉扯下，香离它越来越近。



“切。”凯来帮忙了。凯用剪刀般的手刀和踢技轻松解决了触手。



触手的断面里渗出绿色的血液。



“凯。”龙喊道，“香就拜托你了。你们快跑。”



“你运气真好啊。”凯抱起香，从物体的顶上跳过去，“就算是我，也不能对走不了路的女人见死不救。”



凯抱着香，跨上了停在一旁的哈雷。启动引擎后便逃走了。摩托车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后，第二个物体袭击起了雷太和亚子。



龙依然被触手捆绑着。他离物体越来越近了。



物体张开了嘴。身体开始出现裂痕，巨大的嘴正在守株待兔。



龙变身了。他用鸟人钢剑切断了触手。



凶恶的大嘴咬住了龙的手臂。金属牙齿刺破了强化服，灼热的唾液烧焦了他的皮肤。



龙因为突然而来的剧痛呻吟起来。



即将被吞噬之前，龙扣下了鸟人光束枪的扳机。鸟人光束枪虽然是单发式的枪，而龙把它像机关枪一样来用。他在一瞬间射出了几十发等离子能量。



让人心情舒畅的声音响起，物体被打得全身是洞。它像被冻住一样停止了活动。



雷太和亚子也变身了。变身进行战斗。物体放射出的电流把他们击飞了好几次。



但龙没有帮忙。亚子和雷太也是战士。他们要用自己的力量战斗。要用自己的战斗获胜。



“想想你们的训练，雷太、亚子！”龙喊道。



亚子拔出了剑。她挥舞起鸟人钢剑。



“早坂亚子，冲啊！”



亚子闭上眼，拿着剑就往前刺。鸟人钢剑轻松刺穿了敌人。



“现在该雷太了。”龙说。



雷太使出了自己风格的战术。



他举起了身边的大石头。



龙都被他的怪力惊到了。



雷太举着石头跳起来，从空中将石头扔下。



“受死吧！”



物体被打烂了。



雷太和亚子高兴得不得了。



这是第一次胜利。虽然只是小小的胜利，但也可以视作是二人的毕业证书。突然，从他们的背后传来一阵声响。三人同时回头。



在龙的攻击下停止活动的物体倒下了。在倒下的同时，它也裂开了。咔咔咔地碎成了几块。融合部分的摩托车、电视、冷气机、风扇等等“物”都四散在了地上。



“哇！”凯被意料之外的事情吓了一跳。



两人突然被甩出去，香不由得惨叫起来。两人正骑着摩托车逃走时，轮胎突然停住不动了。



两人飞了出去，倒在了地上。



“没事吧？”



香指了指摩托车以示回应。不知何时起，血管状的触手缠住了轮胎。



“这是……”凯眯起眼睛。



终于，一个物体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混蛋！什么情况。这种东西怎么到处都是？”



凯的哈雷也被拽走了。并和物体融合在了一起。



“！”凯感受到了一股他人无法理解的疼痛。那是常年陪伴他，可以说是他身体一部分的摩托车。现在这辆车变成了敌人的组成部分。



凯握紧拳头，与自己的爱车告别。然后瞬间冲了过去。



在摩托车即将被吞噬之前，凯一拳击中了加油口。这一击打穿了油箱。



发生了大爆炸。



“凯！”香倒在地上喊道。



一阵暴风，凯倒在了香身旁。他的半边脸被熏黑，额头和手臂出现了几道血痕。



但凯依然笑着。在被敌人俘获之前，是自己亲手终结了白己的爱车。



随着摩托车的爆炸，物体也变成了粉末。焦黑的碎片散落在地上。



凯和香注意到，在碎屑其中，地上还摊着一个奇怪的袋状物体。那是从物体的体内吐出来的。



这就是羊膜。



膜的表面还在蠕动着，裂开后，绿色的羊水溅了出来。



香睁大眼睛，凯条件反射地摆好战斗姿态。



羊膜里的是金属人。



他还没有完全长成。身体的各处还被溶解成瘢痕状，一块肉片像沥青一样拖在背后，坠于地上。被自身的重量所压，金属人当场倒下。



体液滴落。烧焦了柏油路后，绿色的体液一刻不停地向外扩散着。



4



“别乱来啊。就算有鸟人微波保护你，你这种进攻方式实在也太……”



香用手帕包裹了凯手臂上的伤口。他的额头倒是没什么大碍，手臂伤得很严重。如果是普通人受到这种伤的话肯定会当场昏过去的。



两个人在一间破房子里。坐在地板上。



香走不了路，凯身负重伤。



只能暂时找个地方躲避了。



包完手帕后，香摩擦了好几次自己的手。她是为了掩饰自己身体的颤抖。她告诉自己，这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因为冷。



之前目击到的怪人样子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个怪人和曾经袭击过香的金属人是同一种生物。



香在想，它究竟是人还是怪物？



拜拉姆到底想做什么？



“但是，这种东西要是到处都是的话，这个世界就真完了。”凯说，“嗨，虽然人生短暂，但也不差。”



“别服输。”香好像在鼓励自己一样，“如果是龙的话，他绝对不会放弃的。”



“切！现在我可不想听你提他的名字。”



香盯着凯。



“凯？”她谨慎地问道，“你，为什么那么讨厌龙呢？”



“我不喜欢他那股好孩子的气质。仅此而已。”



“你误会了。龙是战士。他可能是天生的战士。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本心而活。”



“是嘛。你好像很懂他嘛。”凯笑道，“真让我吃惊。你这样的女人，竟然还会认真地爱上别人。”



5



与此同时，小田切正在基地内通过显示屏观察各地的状况。



虽然地球战舰被毁，但宇宙空间里还残存着不少监控卫星。它们可以向地面发送图像。



机械的反叛可以说达到了燎原之势。融合的机器和玩具所到之处尽是被吞噬的人类。



这时，小田切注意到所有的机械都在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龙。”小田切联系龙，“马上赶往QW09点。看起来那里很快会很热闹。”



“QW09？”龙通过麦克风问道。



“……是的。是沙漠。”



从地平线到地平线，绵延至无限的垃圾大地震动着。仿佛与其呼应一般，阴云遮蔽了天空，闪电则像巨大的十字架一样在空中流转。



震动还在继续。那是物体们的脚步声。



几万个物体来到了垃圾沙漠，引导他们的是那辆红色三轮车。



三轮车到达沙漠中心后，突然倒下，再也动不了了。简直就像是完成了使命后，就自断生命了一样。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光。



在地表附近的空间，散发出银色的光亮。龙、亚子、雷太到达后，不禁被这光晃得遮住了眼睛。



光消失了。



机器人用沉重的双脚踏在大地上。



“古雷！”龙和雷太同时叫道。



古雷从光里出现了。



原本被吞在朱莎体内的古雷，瞬间移动到了地面上。



物体们继续朝着古雷进发。



古雷像磁铁一样，吸引了无数物体。



古雷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而后面的物体还在一刻不停地涌着。



当世界再度恢复宁静时，龙等人喊出了词不成句的呼声。他们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重重叠叠的物体变成了一棵巨大的树木。



金属树木。



它直达云端，枝叶向四面扩展，简直能覆盖整座城市。



树干的一点闪着光。树木的内部散发着古雷思绪的光芒。



在这能量的影响下，树木结了果寺。



从树枝的节点上垂下羊膜，看起来就好像是果实一样。一个个果实里，都模模糊糊地有着人形的模样。



“……这是……！”龙惊道。他又一次感受到了拜拉姆的恐怖。某种意义上讲，这比它们毁灭地球战舰时还要恐怖。眼前的巨木简直让人生理上感到不适。



十字架形状的闪电在空中闪烁。开始下雨了。雨声混合着脚步声。脚步声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