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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2 / 2)




“怎么了……?”



“没事……好像脏了……总感觉脏了……”



确实,钢铁厂的爆炸肯定会把身上弄脏。但或许是没开灯的缘故,昭宗的皮肤和衣服看起来都还挺干净的。



“爸爸被卷入刚才的事情里了吗?”



“嗯……虽然搞不太懂,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昭宗在答话时并没有关掉水龙头。正宗本想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为何突然感到怎样都无所谓。不,更准确的说,正宗觉得“不管发生了什么,这一切都不会改变”。不光是正宗,生活在见伏的每个人都有这种感觉。明明发生了那样的事故,却没有什么大的骚动,乡下的夜晚还是那么安静。



整个见伏市在平静中逐渐变得奇怪。



一开始是电话打不通。确切来说,见伏和外界失去了联系。电车不再驶来,隧道因为山崩而被堵塞,有人想从港口开船出去,却总会被海流推回来。



鉴于此种事态,以市长为中心召开了防灾会。约一周后,见伏的居民被召集到市政厅的停车场。



“嗯——,关于本次的事件……”



市长一手拿着喇叭,开始向聚集起来的市民们说明状况。学校放了半天假,所以正宗和笹仓他们也来了。



市长旁边站着几个穿着钢铁厂制服的职工。本以为这种场合只有管理层的人会出面,没想到身为普通职工的昭宗也在。



“关于本次的事件,我们来听听身为代代相传的见伏神社神主兼新见伏钢铁厂员工的佐上卫先生的看法。”



“唉,那是佐上睦实的老爹吗?”笹仓对正宗耳语道。“大概吧。”



被叫做佐上卫的人是个瘦高个的男子,看起来和昭宗一样只是个普通员工。他用夹杂着紧张和欢喜的尖锐声调向昭宗说道:



“昭宗,我要上场了。”



昭宗露出了不知怎的略带寂寞的微笑,答道:“嗯,拜托了。”



佐上拿着喇叭,登上了设在停车场里的讲台上。他刚说了一句“感谢市长的介绍”,麦克风就发出了尖锐的噪音,小孩子们纷纷塞住了耳朵。



“呃……我等见伏的居民自从工业革命的时代起就承蒙上坐利山的恩泽……”



面对着战战兢兢地发言的佐上,没有一个人嘲笑他,也没人表现出无聊的样子。大家注视着他,等着接下来的话,似乎在期待着自己的违和感能得到解答。沐浴在众人认真的视线中,佐上的眼睛渐渐发起了光,声音也变自信了。



“见伏神社拜的正是这座上坐利山。可以说,见伏人一直以来都在损毁神的身体……没错,本次的事件正发端于此!”



完全进入气氛的佐上大张着鼻孔断言道:



“我认为我们这是遭报应了!”



众人一时失语。鸦雀无声。然而,沉默随即就被打破。



“什……什么啊,报应算什么啊!”



一位中年男子叫道。以此为开端,人们纷纷畅所欲言了起来:



“莫名其妙,那家伙有什么毛病。”



“你不知道吗?说起佐上的独子,那可是个有名的怪人……”



佐上听到这些话后,双眼圆睁,用更大的声音吼道:



“真是无知者无畏!”



人群被这异常的气势镇住了,再次陷入了沉默。佐上最初战战兢兢的样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继续高声演说起来:



“那已经不是从前的钢铁厂了。钢铁厂在前段时间的爆炸之后已经改变了。这不是佛而是神的所作所为。此乃神机!”



众声嘈杂。正宗求救似地望向昭宗。一直悠哉游哉、我行我素的昭宗此时却面无表情。



集众目于一身的佐上陶醉地说道:



“我等是被神机封闭在见伏的!”



佐上卫从父亲那儿继承了见伏神社,在厂里只是名普通员工。然而,在见伏处于此种异常状况的时候,人们不得不相信这位身为神主却还要靠钢铁厂的兼职才能维持生活的小神社继承人。而且,他也算不上“最了解这块土地上的不可思议之事”的人,只是在“强行解释已经发生的不可思议之事”罢了。



据佐上所言,我们不是像科幻小说那样闯入了别的世界,也不是在漫无止境地重复同一天。见伏被封闭只是因为遭到了损毁神体的报应。神的心情要是好转了,人们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也有人反驳:佐上身为神主为什么还要在钢铁厂工作。但他对此毫不介意,反而坚持主张应该由自己担任已经成为神机的钢铁厂的厂长,并作为神主守护这座工厂。后来他也真的成了厂长。



深受佐上喜欢的昭宗成了他的左膀右臂。佐上说起话来天马行空,平时也不会察言观色,在见伏被封闭之前一直是个格格不入的人。只有昭宗会友好地对待被同事当成傻瓜的他。



佐上在厂里掌握权力后,昭宗的地位也随之上升。但昭宗似乎并不开心,翘班的日子也越来越多。而且……



“到了。”



睦实的声音打断了正宗的回忆。



他慌忙地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的景色后哑口无言。钢铁厂就在那里——从远处看起来,钢铁厂背靠矿山,威严地耸立着;但从近处看的话,反倒难以把握这座过于巨大的锈红色建筑的整体规模,从而营造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气氛。睦实要去的并非位于钢铁厂方向的某处,其目的地就是钢铁厂本身。



“喂,喂,会挨大人骂的……”



“真傻。”



睦实无视了犹疑的正宗,绕到供车辆出入的后门。铁栅栏紧闭着,旁边的小门却没有上锁,睦实简单地就进到里面去了。“喂!”正宗在背后喊道,但睦实并没有停下。



“……可恶,为什么我总是被当作傻瓜啊。”



正宗本想就此打道回府,结果还是跟了上去。光是提出无聊的疑问就会被瞧不起,更何况在她面前露怯。只有这点绝对不能忍受。



能把无聊彻底吹跑的东西就在前面。



走进厂里后,可以看到几名员工在四处转悠,但不像是在工作。他们或是在抽烟,或是呆呆地坐着。没人特别在意他俩。睦实快步朝里走去。



运转着的高炉发出隆隆的巨大声响,其四周喷出烟雾。从远处看来,总觉得烟是从钢铁厂的烟囱里排出来的,实际上并非如此,烟像水蒸气一样,从地上、墙上冒出来。



不知为何总觉得缺了什么关键的东西。这里可以说是了无生气,明明背靠着树木葱郁的山,却连一声鸟叫都听不到。



睦实来到了位于工厂深处的几座大高炉中的一座前。只有这座高炉没有运转,四周围着铁丝网,一片寂静。睦实理所当然似地跨过铁丝网,朝里走去,打开了门。那扇门锈得厉害,开的时候发出“吱吱吱”的摩擦声。



走进去后看到的是水泥构筑起来的空荡荡的空间。



裸露在外的管道像是在天花板上蜿蜒爬行的蛇。房间里飘着不少灰尘,不过与其说是长期放置,不如说是单纯的管理不善导致的。从巨大的窗户透进的夕阳照得这些灰尘闪闪发光。



有种强烈的违和感。为了找到违和感的源头正宗环视了一圈,发现了与发光的尘埃混在一起的,凭借自力飞舞着的存在。是蝴蝶。



“为什么会有蝴蝶……?”



很久没见过蝴蝶了。看到冬天里的蝴蝶这种异质的存在之后,正宗终于意识到了这个地方给他带来的违和感的根源。



其他的高炉尽管在运转,却给人一种没有生气的印象。可这里不一样——能感觉到类似于生命的压力的东西。



“喂……你来这里是……”



啪的一声,开关打开了,夕阳照不到的墙角也变亮了。水银灯冰冷而锐利的光线虽然只照亮了部分地方,正宗还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光而感到有些目眩。



灯光照亮的是高炉角落里像房间一样的一块地方。很难说这是个普通的房间。天花板上和其他地方一样,管道裸露在外,墙上装着威严的配电盘,地上却铺着绒毯,还摆了一张虽然旧了点,但很结实的天鹅绒沙发。



更奇妙的是,那里有一面不可思议的镜子。



镜中映现出睦实的样子。然而,那里的睦实穿着一身露出大片肌肤的白色连衣裙,和正宗迄今为止了解的睦实不同,她身上有种柔和的氛围。其轮廓沐浴在橙色的夕照中,显得有些模糊。



被美夺去心神的正宗终于注意到了。



那不是睦实的镜像,而是一位和睦实十分相似的少女。



两人从年龄到身高都十分接近,所以才会被当成镜像。



但这是怎么回事?正宗陷入了混乱。为什么会有人住在这种地方?更重要的是,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少女盯着正宗的方向,一动也不动。



正宗神游的时候,少女已经来到了离他眼前二十厘米的地方。正宗倒吸了一口气。



少女在近处仔细地端详着正宗,闻了他的脸颊、头发和耳朵的味道。然后,



“唉,等等……呜哇!”



少女搂住了正宗的脖子。正宗脚一滑,倒在了积水的地面上。



少女“哈——!”地发出了不知是高兴还是兴奋的奇妙叫声。她和佐上睦实毫无相似之处。



那张无忧无虑的笑脸仿佛在闪耀。而且,这个少女……



臭得厉害。



正宗不由自主地背过脸。凑过来闻正宗味道的少女身上散发着甜腻的、食物馊掉般的恶臭。



这时,睦实“呼!”的一声像是在吓唬她,又用力拍了拍手。少女的脊背哆嗦了一下,逃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她的四肢像野兽一样灵活。



睦实一言不发地走近眼神中流露出胆怯的少女,麻利地脱起了她的连衣裙。



“!啊,等一下。佐上……”



“呀——!”



少女试图抵抗,睦实沉默而娴熟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脱下连衣裙后,令人目眩的白色强行闯入视野内,正宗连别开视线都做不到。



哗啦!



正宗拿着橡胶软管,在高炉的水槽里冲洗着坐便器。“呃……好臭。”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睦实却一脸满不在乎地用巨大的水壶烧着水。旁边的金属脸盆里放着刚才脱下的连衣裙,上面已经撒上了洗衣粉。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冷静呢。”



“太过震惊,反倒不知道该怎么表现了。唉,她在干什么呢?”



刚才的少女正吧唧吧唧地嚼着睦实带来的三明治和炸肉。从她的餐桌礼仪上丝毫看不出父母的教养,虽说还不至于直接用手抓着吃,使叉子的时候却是用整只手攥着的。



正宗没法直直地盯着她看,毕竟她身上只穿了内衣。那具身体虽然瘦削,却有着光滑而柔软的皮肤。其一举一动仍像个孩子,正宗却从她身上感到了强烈的异性气息。



“和你长得那么像,是姐妹吗?”



“可别这么说,怪恶心的。好好看看,其实没那么像。”



“她名字叫什么?”



“没那种东西。”



正宗震惊于睦实若无其事的回答。



“……那,她到底算什么?”



“看起来像什么?猴子,大猩猩,还是黑猩猩?”



正宗侧着眼睛偷瞄了一下,少女似乎已经对吃饭失去了兴趣,把叉子丢到一边,像是在盯着什么似地前倾着身子。



少女视线的前方是刚才见到的蝴蝶。少女猛扑过去,蝴蝶却从她手里溜了过去。她似乎并不甘心,发出了嗷呜嗷呜的不可思议的声音。少女的年龄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却好像不会说活。



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少女……这时正宗突然想起来了。



对啊,很久以前,见伏被封闭之前在电视上看到过。那是发生在遥远过去的故事,狼捡到被遗弃在森林的婴儿后将其养育成人。看起来是人,实际上却有着和人完全不同的感性,野生的少女……就是这样。



“恐怕是狼少女……”



正宗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了口,睦实“嗯?”了一声抬起头来。



“啊,没什么……这样够干净了吗?”



看到正宗洗完的坐便器后,睦实轻轻地点了点头。



“总之那孩子是不能放出去的,所以就让我来照顾她了。但她个子那么大,洗起澡来可费劲了。”



正宗的脸一下子红了。他现在明白睦实为什么要烧水了。睦实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继续说:



“我想请个有力气的男人来帮忙,但对方要是动了奇怪的念头就头疼了。各种意义上都会很麻烦……所以就让像女生一样的你来帮忙了。”



“哈!?”



睦实坏心眼地微微一笑。



“而且被笹仓揉胸的时候你很高兴的样子。”



“才,才没有高兴!少扯淡了!”



“突然用这种粗鲁的词语可跟你不搭。”



“我回去了!”



正宗没走几步,少女就拿着球站在了他面前。好像是误以为正宗要陪她玩,“呀!”地发出了高兴的声音。



正宗的喉咙里挤出呜的一声,停住了脚步。少女惨白的皮肤上,划伤和原因不明的污渍与静脉一同构成了一片片花纹。



“嗯……啊。”



看到傻站着的正宗,少女笑弯了眼。那笑容如阳光般明媚而温暖。



曾有一瞬间以为少女是睦实在镜中的映像……但这笑容让正宗明白了她和睦实完全不同。睦实不管怎么折腾她的面部肌肉,都做不出这样的笑容吧……



“看,水开了。”



睦实无视了少女,把水壶推给正宗。



“把热水倒进浴缸里,再掺点冷水,三比一。”



面对颐指气使的睦实,正宗心想与其和她争,不如乖乖听话来得轻松些,就按她说的干了起来。



正宗刚调整好水温,身后就响起了手脚乱动的声音。正因为背后发生的事而紧张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菊入”。



条件反射般地回过头后,迎面而来的是少女的裸体。



正宗茫然地站在了原地。她的手脚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但那柔和的曲线却确确实实地宣告着“这是少女”的事实。那具身体有着一种宁静的紧张感,即便是毫厘之差都会破坏其完美,实在是难以让人想到其质料竟散发着那样的臭味。胸前的突起邻接着柔软的皮肤,呈现出樱色。肚脐的凹陷像是用谨慎的笔触轻轻一点画成的。



正宗不由自主地别开视线,却被睦实猛地抓住了手腕,意思是让他呆这儿别动。睦实试了试水温,将少女引向浴缸。少女似乎讨厌洗澡,叽叽咕咕地变了脸色,瞅了睦实一眼后,像是放弃抵抗般跨进了浴缸。从下腹部的一片葱郁中一瞬间露出的色调让正宗有些紧张。



睦实在水里浸了一下毛巾,盯着正宗的脸,轻轻擦了几下少女的手。接着她递给正宗一条毛巾,示意他做同样的事。



正宗照着她的意思用毛巾擦起了少女的背。他没有勇气去擦少女的手臂和腰部。对于细腻柔软的少女身体而言,毛巾似乎太粗糙了……



从钢铁厂出来的时候,晚霞已经变成了藏青色。



天空的颜色似乎映现出正宗的心情,来这儿之前心怀的焦躁与些许的期待已经荡然无存。



“怎么在闹脾气呢?”



正宗抬起了写满怨气的脸。他从来没有帮别人洗过澡,也没有触碰过少女的皮肤,实在是身心俱疲了。



“那孩子很臭吧?”



正宗这才意识到少女的臭味直到现在还黏在鼻腔里。那是股迟迟不肯散去,但并非令人不快的味道,倒像是某种具有莫名吸引力的香气。



“不管怎么洗还是那股味儿。虽然我没养过动物,但那就是野兽的气味吧。”



睦实一边走着,一边在鼻子前挥了几下手。



“周二和周五,每周两次。给她吃饭,让她洗澡……”



这时,一辆捷豹从钢铁厂停车场向这边驶来,驾驶席上坐着的是钢铁厂的名人佐上卫。车就这样从他们身边驶过,向市里开去。



“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眼窝深陷、脊背弯曲的佐上卫和睦实一点儿也不像,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他们是父女。



“是那家伙让你做这种事的吗?”



睦实并没有回答正宗的话:



“知道了别人的秘密后却还要逃走,正宗不是这样的人吧。”



“……什么啊,怎么突然就直呼其名了。”



“你也叫我睦实好了。”



睦实停下了脚步,探查着正宗的脸色。正宗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你知道我的名字对应的汉字是什么吗?mutsumi写作六罪哦。”



“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了。我记得是和睦的睦吧。”



“唉——还挺在意我的嘛。”



正宗的脸顿时变得绯红。他本想还嘴,但总觉得睦实挖好了坑等着他跳,便作罢了。睦实小声说:



“你刚才说那孩子是狼少女吧。其实我才是。”



正宗不解地“唉”了一声。睦实的嘴角轻轻地动了一下,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满嘴谎话的狼少女。”



*



昏暗的房间里,能听到的就只有猫头鹰挂钟的眼珠转动时发出的规律的声响。



正宗连开灯的心情都没有,靠着月光在笔记本上画着画。



在这样的世界里,明明不管碰到什么奇妙的事都不值得奇怪。尽管如此,正宗回到家后仍然因为刚才在钢铁厂受到的冲击而茫然若失。



有一个和佐上睦实很像的少女被关在钢铁厂的高炉里。她像狼一样,连话都说不利索。这一事实的确对正宗造成了冲击,但更令他震动的是初次见到的同龄异性的裸体。



正宗自然而然地动起了笔。温暖的水汽在从窗户里照进来的斜阳中晃动着。浴缸的水面上露出少女苍白的皮肤……



自从钢铁厂发生事故,天空裂开的那天以来,到底经过了多少岁月呢?正宗说不定已经到了能够普通地触碰女性的肌肤,甚至连结婚也不奇怪的年纪了。但窗外的景色永远都是冬天。出于学校授课安排和工作时间的便利,计算今天是星期几仍是被允许的,计算年月日却被禁止了。只有政府里市民生活科的人能这么做,但他们绝对不会告诉外人。



班级里之前有个人一直在偷偷计日,但不知从何时起她就不来上学了。同学们当时都觉得“果然啊……”。大家心里其实多少都有数,如果具体地获知已经经过了多少岁月,恐怕就难以保持心境的平稳了吧。



意识到的时候,本应描绘裸体少女的正宗却画起了少女背后的睦实。睦实用浸在热水里的毛巾擦拭着少女的皮肤的时候,似乎在用她那双忧郁的,却又带着几分挑逗意味的眼睛看着正宗。



“正宗!”



听到喊自己的声音后,正宗一下子回过神来,赶紧撕碎了笔下的画。是美里在喊他。



“爷爷就拜托你了!防灾会八点开始!”美里在楼下喊道。



正宗把撕碎的画揉成了团。



“知道了,等一下!”



正宗本想把画丢进垃圾桶后走出房间,但还是不放心,就从垃圾桶里把揉成团的纸捡出来,细细地撕成谁都看不出内容的纸条。美里又喊了好几声“正宗!”,正宗一边撕着纸,一边回道:



“等一下!”



正宗下楼后,宗司已经坐在玄关的三合土上等着了。爷爷就算从客厅里出来了看起来也像摆设一样。正宗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又说了句“等一下”,小步跑到外面。



夜晚寒冷的空气中,正宗把钥匙插进停在院中的车里,钻进驾驶席,熟练地发动了引擎,对正从门口走出来的宗司说道:“上车吧”……



被封闭在见伏的正宗们被强迫着“不得变化”。



据说这是为了回到原来的世界的时候做准备。时间再次流动的时候,要是和以前的自己不同的话,说不定又会生出什么别的扭曲。



所以市政府才在尽可能不要变化的方针下进行着统制,要求市民定期填写自我确认表,禁止计算日期,也不准人际关系发生变化。



但也有人抗议这未免太过不公平了。说这话的主要是变成大人之前就被封闭在这个世界里的孩子们。如果自己早该成人了,那是不是也该得到一部分“大人的权利”呢?当然,大前提是结婚生子这类会造成人际关系大变的事除外。



市民生活科秘密地将正确的年月日通知各所学校,被判定为“相当于成人”的孩子们聚在一起开会,以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来决定诸如抽烟、玩柏青哥等大人的权利中哪些能赋予孩子们。



正宗的车驶上了国道。



“到头来被允许的大人的权利就只有开车而已。”



“……在乡下没车的话就什么都做不了……”



“就算有也什么都做不了……”



今天信号灯的红色看起来格外黯淡。正宗转向灯打得迟了点,后面的车就开始按喇叭了。从后视镜中看去,后车的驾驶员是个比正宗还小的孩子,看样子是小学生。



连这样的孩子都有了大人的权利,这意味着已经过去了多少年呢……正宗平时一直刻意不去想这些事。只有这样才能保持心境的平稳。



但今天,这种平时被放逐的想法粗暴地侵入了心中敏感的地方。或许是因为见到了那个少女吧。



那个谜之少女又被给予了怎样的权利呢?



市民会馆的入口处挂着“见伏市自主防灾会”的牌子。



会议室的白板前聚着几个市政府的职员和钢铁厂的工人,几乎都是老人。



“嗯……姓名:立花仁。年龄……八十?还是九十来着?”



吃着橘子的老人们哄堂大笑。



“喂,不妙啊。该不是痴呆了吧?”



“是变化啊变化,得牢牢抓住现实才行。”



正宗把祖父安置在看得到白板的座位上后,自己则走到了后面。仙波正站在那里。



“你也来了啊。”



“嗯,来送橘子的。”



白板上写着“请定期自我确认”。轮到宗司的时候,他毫无抑扬地说道:



“姓名:菊入宗司。年龄:七十四。配偶:无。兴趣:无。腰痛:有。”



心不在焉地开着会的众人当中却有一个年轻女子认真地盯着发言者,有时还热心地记着笔记。她像是怀孕了,身旁放着空的婴儿车。正宗每次送宗司来这里的时候都能看到她。



“大家注意了,考虑到回到原来的世界之后的事,请多留心不要让自己身上发生变化……”



正宗给仙波使了个眼色,偷偷地离开了会议室。



哐当一声,罐装咖啡从自动贩卖机里掉了出来。



“正宗有在听广播吗?”



漆黑的夜色中星光显得格外刺眼。正宗在市政府的停车场里打开了罐装咖啡的拉环,手指沾到的地方有些发粘。



“啊,是那个送去令人火大的明信片的家伙吧。一听就生气所以没在听。”



“我现在还是会偶尔听的。”



仙波稍微眯起了眼,轻声说道。



“那个DJ没有回答,而是放了首歌对吧?那是什么意思呢?我听了一遍又一遍之后……有点想当DJ了。”



正宗一下就想起了收音机里那时放的歌。那首歌的名字《神降之夜》令他印象很深。



“这种要抛头露面的工作,仙波你不擅长吧。”



“嗯。如果世界没有变成这样的话,我肯定不会有这样的梦想……就算是现在,自我确认表上还是写着将来想在新见伏钢铁厂工作。”



仙波说话声音有点尖,身段像女生一样纤细,但正宗一直觉得他才是男子汉。因为和其他的同级生相比,仙波似乎一直望着远方。而且,仙波身上有些东西和昭宗挺像的。



这时响起了车轮碾过粗糙地面的声音。刚才的孕妇从市政府入口处走了出来。她推着的空婴儿车的下部已经成了置物区,里面放着一条披巾。孕妇低着头走了出去。



“山崎先生的妻子本来还因为好不容易有了孩子而高兴着呢,没想到生之前出了这种事……小宝宝就一直在她肚子里呆着。”



那个孕妇之前好久都没怀上孩子。嫁给乡下人家长子的她因此一直受责难。婆婆对邻里乡亲大吐苦水,连仙波这样的孩子也听到了传言。好不容易怀上了,距离预产日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天……时间却停住了。



她不得不感受着腹中胎儿的心跳声,度过连计日也被禁止的漫长岁月……



“离开这个世界后,一定能见到自己的孩子的。”



正宗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口。再不说些什么的话,他就要因为恐怖而叫出声来了。虽然不知道能否真的离开这里,但不相信的话旧就不下去。仙波也“嗯”了一声,轻点了下头。



正宗抬起头,漆黑的夜色中浮现出钢铁厂的轮廓。



有个少女被关在那里。她连名字也没有,在坐便器里解决生理需求,每周两天由别人帮着洗澡。



虽说自己也没法离开见伏……她却被封闭在更为逼仄的世界里。尽管如此,



“那家伙为什么能露出那样的笑容呢?”



“嗯?”



“啊,没什么。”



佐上睦实说自己是“狼少女”。



正宗想起了狼少年的故事。放羊的少年在村子里撒谎“狼来了”,把大人们骗得团团转,并以此为乐。但谎言终究暴露了。谁都不相信少年的谎言的时候,狼真的来了。少年再喊“狼来了”的时候,谁也不来救他。



于是,少年就这样被狼吃掉了……



“……”



正宗想象着那个少女咬住睦实修长的脖颈的图景,感到一阵眩晕。



想象中的睦实有着比那个少女更白的皮肤,绽放着红色的花朵……



载着宗司回家后,正宗感到精疲力竭。



他连洗澡的心情也没有,从开着的隔扇走进了昏暗的房间,灯也不开地摸向收音机。本以为收音机里会放那个电台才打开的,实际上放着的却是令人昏昏欲睡的背景音乐。



世界变成这样之后,电视机和收音机里都不再有新节目了。



不断重复着几个节目。祖父常看的刑侦剧总是循环着同一集。那一集结束在即将揭发犯人的场景,所以犯人的真身始终停留在且待下回分解的状态。



广告也一样。明明是大家都已经熟悉的无聊商品,却像新品一样宣传着。



这一切当然无聊,令人腻烦……但人们还是若无其事地看着、听着同样的节目。不知怎的这些东西很难留在心里。内容是记得的,细节却不分明。自己的脑子上好像总是覆盖着一层薄膜。



正宗拿起一本丢在地板上的漫画杂志,躺到了床上。那上面连载着一部战斗漫画。漫画的内容当然不会推进,但至少能读得进。很久以前正宗特别想知道下一话发生了什么,后来渐渐地无所谓了。



到头来,一切都停留在暧昧的状态。



这时响起了摩托车的引擎声。大概是时宗来了。



正宗心不在焉地想起了这个声音远去的那一天。那份记忆十分清楚。父亲昭宗和现在的正宗一样躺在床上读着漫画杂志。



“哲学奥义energeia什么的太烂了!”



昭宗在当地的私立大学读过书,有这种经历的见伏人并不多。他不是哲学专业的,但稍微学过一点哲学,不过对现在的生活没有多大帮助就是了。



“所谓energeia是人类固有的行为。起点和终点不背离,行为和目的一致,只是活在‘当下’的话……但是这个主人公的行动其实是非常kinesis式的[2],因为……”



父亲一般是在有什么心事的时候才会说这么多话。注意到这点的儿子轻声责备道:“又旷工了”,打断了他的话。



“叔叔明明来接你上班了,你要休息到什么时候?”



“反正什么也不用做。总是装出一副在工作的样子,我已经腻了。”



“不可能永远逃避下去啊。”



昭宗对正宗严厉的话语只是回以苦笑。



“我总是在逃避。大学读到一半退学了。从你母亲身边也逃走过……没想到她竟然跟着我到了见伏,后来还生下了你。”



“好过分的说法。”



“倒不是在后悔。和你妈妈在一起很开心。正宗也是个有趣的家伙,但是”



昭宗像是要抓住什么,手向荧光灯的光亮伸去。



“已经不行了。今后不可能再逃避了……”



“那个佐上不是说了嘛,神机的愤怒平息后,世界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昭宗并没有回答,躺在床上的他微微拉开了窗帘。看着他的侧脸,正宗感到些许不安。但是就像昭宗说的那样,今后不可能再逃避了,所以应该没问题吧。



但是,那天晚上昭宗久违地去上夜班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