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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第36节(2 / 2)


  卓思衡的第一个反应是:他们家女儿还真多。

  可他真正关心的不是未来顶头上司何许人也,而是别的问题。

  “佟伯父,恕晚辈无礼,想必方则和伯英是在您这里知晓此事的吧。”卓思衡诚心发问。

  佟铎向来欣赏喜欢他,被这样问并不生气,反倒释然笑道:“到底在朝堂上熬过大半辈子,吏部有几个老朋友可以问些消息,他们告知我说皇上特意叮嘱今年空出的瑾州安化郡通判要留着,不必上议人选,想着秋猎的事,我便知道这是皇上要把你送出中枢去啊……”

  “佟伯父洞若观火。”卓思衡打心眼里敬佩眼前这位老迈的退休干部,“安化郡的确有了通判的空缺,但到底晚辈三年任期未满,此事皇上属意,却仍不确凿。”

  “离远些是好事,我听后了只觉得安心。”佟铎的皱纹似也随着笑意舒展开来,“你虽是有功,可还是沾染了不该在这个关头沾染的人和事,远一些避一避,以你的能耐他日带功还朝是必然的,我看中的人是不会久居人下的。”

  秋猎归来,佟铎是第一个与自己透彻分析此事的人,卓思衡虽万事自己做主心中有数,此时也多少有了松弛感,仿佛不再孤军奋战一般,那种严阵以待的心情似也缓解了。

  佟铎却变回严肃脸色,哼了一声道:“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原本是想找他告知你些消息,谁知他自己慌了阵脚,又抓来自己舅子当狗头军师,两个人想着给你商量一下谎报个病留在帝京,真是异想天开!”

  卓思衡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摇头笑了好久。

  “宛阳唐氏……”佟铎冷笑一声道,“宛阳唐氏有什么可怕的?在咱们官家那处排过号的,从没人全须全尾自朝堂安老。”

  “我并不惧怕唐氏。”卓思衡知道佟铎这样说是为鼓励自己有一番作为,于是朗然道,“唐氏势大,未必是福,我与其的恩怨也未必就是祸。朝中既然人人知道我与他门第不和,若是他们再勾结排挤做出过格之举,岂不更显得他们真应了高永清所言?”

  “你能如此想最好!”佟铎听罢抚掌,“到高天广地去磨炼自己的锋刃,好好淬炼自己的本领,要给自己拼出回朝的资本,这些才是最要紧的,若是想太多人情世故牵绊仇怨,倒显得庸人自扰了。你能明白这点再好不过。”

  卓思衡起身向佟铎深躬行礼,动容道:“自秋猎归来诸多事端,伯父是头一个对晚辈推心置腹明辨利害之人,请再受晚辈一拜。”言毕再拜。

  佟铎也是心颤动容,当即想要伸手去扶,可想了想,还是受下这一礼,许久后才叹声道:“不怕你猜度,我起初结交你,是担忧方则朝中没有个兄弟手足,你虽聪慧至极有天纵之才,却心性淳定洁行安然,我心中是有盼望你能助方则一臂之力的。再加上我敬佩你祖父为人,故而多有照拂,也并非全然纯粹。可是三年来见你行事与心胸,我又怎能不喜?今日种种我确实费了些周章探知,你的谢我收下,然而你我既已交心,今后莫要再同我这个枯朽之人见外了。”

  卓思衡听着此番肺腑之言,一时心胸翻涌,他早知佟铎有让他携伴佟师沛之意,只是此乃人之常情,佟家从未有过加害之意,初入官场时佟家多为他利用人脉探听消息,令他知晓好些无法言说的关窍,这其中的情谊和恩惠是远远大于利用的。

  “父亲曾教导我,做人为官必当多有权衡,然而权衡一事,却是要轻利重由。我与方则是真心交好,他方才急至自乱阵脚,我看着虽也觉得好笑,但心中却是温暖的。此等情谊绝非交换,我若为得权术利益与方则相交,想必伯父也必然不会如今日一般至诚待我。”

  卓思衡此话也是皆出自肺腑,佟铎听罢眼中浑浊,自抑许久才不至哽咽言语:“好……如此这般,你们兄弟要相互扶持,斩玉断金必能不在话下……”

  卓思衡郑重答允后,佟铎又与他交待了好些外任的注意事项,待到最后话无可说,他似想起一件难事,沉吟迟疑后方才开口:

  “……你还记得姜家吗?”

  第55章

  小芩园是太宗业平年间赐予姜家的一座别苑,筑于京郊翠台岭余脉,环清抱碧,引楠溪活水入园构景,所拟天然图画仿若自造一方天净云清之地。

  含章姜氏是诗礼传家的望族名门,其先祖创立的梁壁书院声誉并州惠达四方,与青州的江乡书院并驾齐驱,士林学子所言学海双魁“北梁壁,南江乡”便是赞此二书院如学坛明珠,交相辉映。

  卓思衡随姜家仆人穿过廊桥抵达内苑,皎洁白壁苑门上刻有太宗亲书“德音孔昭”四字,他便明白此园以“芩”为名以此四字为题,必然是用了《诗经小雅鹿鸣》的典故。

  读书人家的园林宅邸爱用四书五经为名之典故,大多庄重肃穆,此园的名字和布局却都轻灵跳脱,暗含君子好客之德,但又不失婉曲典雅之美。

  当真不俗。

  一入内苑豁然开朗,再无游廊长桥,皆以木石为缀,半遮半嶂之间弯出一道涓细溪水,半绕一座雕梁飞檐的吊脚凉阁。

  这凉阁比自家的那个要大十余倍,却大半被花木遮掩,只有屋檐和紫铜檐铃隐约可望。

  直到近前,踩过溪水间的石道,卓思衡才看见凉阁四周悬挂的紫竹簟帘与轻罗帷幔后似已有人。

  仆人不再送内,朝他行礼后告辞。

  卓思衡略正衣冠,凉阁无门,他便轻叩前柱三声后才徐徐而入。

  屋内的女子陡然站起,看着他进来似不受控制般“啊”一声,可再去看他身后并无旁人跟随,一时之间仿佛将落的秋叶一般摇摇欲坠。

  卓思衡思忖许久的称呼,最终还是在见到姜氏时改了回来:

  “三婶婶,侄儿迟来拜访问候,令您忧怀,实属不敬。”

  姜氏没有想到他会以旧日称呼,心中悲喜相煎一时情难自已,以手帕掩面站立而泣。

  卓思衡躬身长拜,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此时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心中继续焦灼。

  那日,佟铎说国子监司业姜文瑞找到他说,知道他家公子与翰林院卓侍诏是同榜好友,便希望他能从中斡旋,让自家妹子与卓家人得见一面。

  卓思衡先前听到姜家便大概猜到是谁,听佟铎有此一句便了然这位姜文瑞大人正是他曾经三婶的母家哥哥。

  佟铎面露难色道:“此乃你家家事,我虽腆居你的长辈,仍是不好置喙的,你若觉得不妥,我帮你回绝便是了。”

  卓思衡知道佟伯父为别人私家旧事传话的尴尬境地,谢过他即便如此仍为自家着想如实相告,那日大相国寺听到的佛前哀告久久盘桓,他并不打算拒绝这次邀约。

  “我愿意见面,只是……我的三妹四弟是否愿意,还要我回去问问,总不好我替他们做这样的主。”卓思衡自己是很想见曾经对自己很是照顾的婶婶一面,但他的妹妹弟弟却未必如此。

  佟铎见他为家中弟妹多有体谅看顾,语气里多了感怀与动容道:“这件事我知你也艰难,可姜大人苦求不止,当时情形,实在难以一口回绝……我想到底还是该问问你的意见,如今你便是卓家的家主,有些决断本也该是你来做的。你的意思我会告知姜大人,你也做些准备,他妹妹如今已经再嫁,膝下还有一五岁小女,这些你和你家里人都还是知道的好……”

  不日,姜文瑞听说卓家愿意来人会面自己的妹妹姜文瑶,忙收拾出小芩园的内苑方便私下交谈,又安排好了来去的车马,卓思衡觉得自己作为兄长,大概最多也是这般体贴。然而他却没带来姜文瑶真正想见的一双亲生儿女。

  返回自家后,卓思衡将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三个妹妹弟弟,只说自己绝不强迫,怎么想就怎么说,最后他来善后就是。

  卓衍宋良玉夫妻从未对兄弟姐妹四人各有所出的真相加以遮盖掩藏,他们四人自小养在卓宋二人膝下,从未因亲生与否有过半分嫌隙芥蒂。故而慈衡与悉衡都知晓自己的亲生父母何许人也,此时听说亲生母亲要见他们,也都显得极为平静。

  “我就不去了。”慈衡总是说话很快,她的拒绝并没显出半点为难和窘迫,“我记不清她的模样了,见不见都没有必要,看了也不知道说什么,要是冷冷淡淡大家岂不更是尴尬介怀?不如不见来得轻松。大哥让她好好保重,无需牵挂我与弟弟。”

  “三姐不记得,我更全无印象,不必见了。”悉衡用他独有的淡漠语气说道。

  卓思衡其实早就料到慈衡和悉衡不会同意,自己的妹妹弟弟什么脾气他自己了解,只是这样重要的事,终归要问一下尊重他们的意见。

  如此,他既不挽留也不多言劝说,只让他们去忙各自的事,并嘱咐既然已经拿定主意那就不必多心多想。

  然而慧衡却在二人离去后主动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