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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5章武林的黄昏(2 / 2)


  有人说元机子当日不过是一时疏忽而被踢飞,单论武功未必落于下风,这次元坤子胜算更大。

  虽说比武是一对一的单打独斗,但是人多势大的一方常常能迫使对方接受自己提出的决斗,这也就是蜀山和丐帮此次劳师动众精锐尽出的原因。丐帮要为帮主之死讨个公道,恰好蜀山也想从十三剑门手中夺回剑术正宗的地位。二者不谋而合,心照不宣。

  武渊出门迎接,并当即约定,就在他们所站的地方比武。这块地只有百步见方,旁边就是悬崖。

  元坤子没有想到武渊居然把决斗的事情看得如此随便,不禁心头火起。

  本来按照规矩,双方应该先尽主客之谊,约定时间地点再行决斗。可是这一次武渊的反应让他们感到不对劲。十三剑门的徒弟们也觉得,师父的心性越来越凶悍了——不仅不再把弟子们放在眼里,任意打骂,甚至在最值得尊敬的高人面前也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

  元坤子面不改色,点头同意。武渊立刻退后十步,左手紧握剑鞘。元坤子见状,闭目运功。双方都在等待对方的出击。相持一阵之后,武渊突然向对方冲过去,元坤子仍紧闭双目。就在武渊冲到他面前的刹那,两条白光同时亮出,相抵。

  不过是两条铁片,撞击时竟发出爆裂般的巨响。

  武渊展开了十三剑门最凌厉的强攻。元坤子不急不缓,稳稳封住他的来路。双方剑来剑往相持不下,很快便斗至第十二回合。武渊凌空发出快如闪电的一击之后,借着那股力量飞身而走,稳稳地落于悬崖边上。

  出人意料地,他收剑入鞘。

  元坤子闭目站立在刚开始比武时的地方,神情禅定自若,令观战的众人无比佩服。武林中能接完十二剑的人已是凤毛麟角,更不用说连地方都不挪。当然,众人明白接下来就是第十三剑。面对如此毫无破绽的强敌,武渊绝不可能像上回那样只是把他踢飞而已。

  武渊再度把手抚在剑柄上——拔剑。

  元坤子闭目,周身未动。众人皆大骇,他们从没有见过这么快的剑,也从没有见过这么寂静的剑。决绝的刺击沉默得就像死神冰凉的手指,瞬间已逼至元坤子胸前,他依然纹丝不动。

  此时武渊已经一剑刺入他的胸膛。元坤子双眼猛然睁开,那眼神中不仅有剧痛,更有难以置信:自己怎么可能会没有觉察到对方的攻击?

  但什么都晚了,他就要死了。

  元坤子拼尽全力推出双掌。武渊用左掌挡下,整个人立刻飞了出去。

  被震飞的武渊再次在崖边停下,右手似乎想要抓握什么东西,才发现剑已离手,还插在元坤子的胸前。元坤子倒下了。

  武渊的神情忽然变得恍惚,他似乎也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事。转眼间,他的面色暗淡了下来,目光疑惑地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元坤子。这时元坤子的弟子们都簇拥上来护住师父,拔剑相向。武渊朝他们走去,脚步有些飘忽不定。

  一旁的武幽神色大骇,他认出这是每夜父亲练剑时所走的步法。此时武渊已经靠近了对方。三步之内,就会有人血溅当场。

  “父亲!比武已经结束了!”他大喊。

  武渊仍朝着元坤子的方向移去。

  “小心!”武幽大吼一声,可是已经晚了,元坤子的一名弟子没有防备,已被父亲一掌打飞,手中的剑也已落在他手上。

  另几位蜀山弟子立刻与武渊拼杀了起来,仅几个回合就落于下风疲于自保。丐帮的几位长老纷纷加入战团对武渊展开围攻,竟不能伤他分毫。苦战良久后众人渐显劣势,武渊手中的剑就像一个大漩涡,把他们紧紧缠住不得脱身。他出剑越来越密,招式越来越快,在这样密集的攻击下,众人已没有施展轻功撤退的间隙。那柄剑就像一条白蛇,越来越紧地缠住了所有人。武幽看出父亲用的就是他每夜所练的剑法,他隐约觉得这是要他们所有人死在这里。

  众人已无退路,绝境之下的他们断绝了撤退的念头。战斗变得疯狂:被围攻者处处占据主动,杀向围攻他的人;而处于劣势的一方,其战意却比优势的一方更旺盛。然而力量的悬殊使得围攻者的战阵注定无法维持太久,眼看就要被漩涡中心的狂蛇撕碎。

  一名蜀山弟子大喝道:“撤!我断后!”

  这是要丢卒保车,他做了这个决定,便是要去当那颗卒。

  他的声音立即吸引住了武渊的进攻。仅两招之内他手上的剑就被挑开,紧跟着就是一道白光刺来,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映得白茫茫。这时出现了一声极响亮的金属碰撞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元坤子竟然把胸口的剑拔出,替弟子挡开了一剑,也因用力过猛而多处经脉断裂,血溅数尺。

  武渊站在那里,元坤子的血把他从头到脚泼成了个血人。

  就在这时事情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只见武渊忽然把剑扔掉,呆滞地凝视着元坤子的脸。武渊满脸是血,元坤子却显得容光焕发,仿佛生命临在他的头颅上,相比之下武渊反倒像个死者。

  旁边的一名蜀山弟子冲上前来扶住掌门。

  元坤子轻轻推开徒儿。他轻皱眉头,就像在攥住自己的最后一缕思绪:“该倒下的,就让他倒下吧。”

  说完,他就像一块石头般倒在地上。

  武渊用手捂着脸大叫起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啊!”紧接着他倒退几步,瞪圆了眼睛:“凶险的剑法!”

  “不用再装模作样了!你们十三剑门的修行早就堕入魔道,你杀了我师父,就拿命来!”刚才那蜀山弟子说罢挺剑就刺。

  武渊出于自卫本能地一扬手,那人顿时被弹飞了出去,跌下悬崖,拖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愣愣地看着那名蜀山弟子坠落的那处悬崖。其余的人纷纷拔剑警戒,谁都不敢靠近。

  半晌,武渊忽然疯笑起来。

  众人下山而去,他们抬走了元坤子的尸身,将他以蜀山掌门之礼埋葬。元坤子此番前来比武之前下了一道明令,倘若自己身死,弟子切不可为之寻仇。弟子们知道:在元坤子看来,匡扶正道绝不仅仅是在道法修行上保持正见,首先要不怀仇恨、不怀嫉妒。师父多番教导过:世间本无善恶,报复和嫉妒是最初的恶;因此宽恕和慈悲才成了最高的善。

  本书的开头已经说过,武林史不会承认这里所说的故事,但有趣的是:江湖上每一本武林史的第一页,都是从元坤子之死写起的。一个真正的历史家修史所依靠的不再是眼睛,而是对历史的嗅觉。每一个人都隐隐嗅到:元坤子之死是一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仿佛一个曾有的世界随着他的死而跌落了。

  但当时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它被另一事件的光芒遮蔽:他死于第十三剑之下。自从百年前不周山一役中第十二剑横空出世,一剑击穿不周山使者咽喉之后,这“最后一剑”也已沉寂了百年。如今这一绝招重现江湖,是为第十三剑。

  在过去的三百年内,这一剑只出现过六次。每次电光火石的一击之后,它就会再度沉默,而武林中则会掀起一场武功上的飞跃。元坤子是这一剑的第七个牺牲品。武学的每一步进展总是以血为代价,万物皆于战争中竞相灭亡,唯有武学在战争中不倦地壮大。当武林在纷争中奋进了几十年,几乎就要赶上最后一剑的威力时,它又会重现,犹如残酷的神饮下最高贵的血,并将武林抛进新的动荡和变革。这样的历史已经重复了六次,剑谱上的剑法也由六式增至十二式。在第十三剑姗姗来迟之前武林也已平静了几十年,史称“不周山治下的太平”。

  后世史家公认这数十年的太平为武林的鼎盛,尽管这恰是武学的停顿。历史上有两种时代:不是好的时代与坏的时代——而是不好不坏的时代,与既好又坏的时代。当人们认为再没有比宽容更高的美德时,就会倾向于前者;而当人们认为存在着比和平更高的善恶,就会倾向于后者。

  可叹武林英才辈出之际,恰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之时。

  尽管无人敢忘记最后一剑的存在,但那巨人般的神力,天命般的时刻,在漫长而松弛的岁月中已经成为传说。如今它复活了,它再度让每一寸空气仅为它而战栗,仿佛整个武林仅为这一声孤独的惊雷久候了百年。

  这一剑,再次成为目的与命运。

  只有一人注意到了深藏在璀璨光芒背后的危险,他就是武幽。武幽越来越担心父亲,他意识到: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烈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出父亲每夜的剑影,杀元坤子的那一剑,以及那几乎将蜀山和丐帮众人置于死地的剑法。

  就在众人下山后的那一夜,武幽从噩梦中惊醒,梦中是元坤子的死,满脸是血的父亲,还有父亲的呐喊:“凶险的剑法!”梦的结尾是一阵怪笑——不是父亲的,几乎像是从自己心底里跳出来的恶鬼的笑声,又像是从天上传来的。

  他起床出门。父亲在月下练剑,道道剑光都没有声音,这就是元坤子何以竟无法听到父亲的剑。这究竟是什么剑法?武幽默默地看着。一会儿后,父亲收剑入鞘正欲回房时他走了过去。

  “父亲……”可能是由于之前都被这凌厉的剑法所震慑,这是他第一次在夜里主动和父亲说话。

  父亲停下脚步看着他。

  “父亲,这就是白天杀元坤子时所用的剑法吧。”

  “嗯?”父亲的脸色有点疑惑。

  “难道父亲不记得了么?”

  “谁杀了元坤子?”

  武幽盯着父亲的脸,几乎要怀疑面前的人是不是父亲。在凝望着月光下这张脸的刹那,他的脑中浮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会不会白天和夜晚的父亲其实本就是两个人呢?

  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认错。

  父亲这时说话了:“哦!对了,我和你说过么?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和元坤子决斗,把他刺成了个血人。”

  武幽的脸变得惨白。

  “傻小子,怕什么?那不过是个梦罢了。”父亲又说。

  武幽呆立在原地,勉强地朝父亲笑了笑:“是的,不过是个梦。”

  父亲走后,武幽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把门栓紧,倒在床上,只觉得脊背发凉。父亲是在梦游中练剑的。连续三个月,每晚,梦游。父亲与元坤子决斗的时候也是在梦游。正因为此,当元坤子的血溅到他脸上,他被惊醒时才惊呼自己怎么使出这样凶险的剑法。

  是的,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武幽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浑身僵硬,漆黑的瞳孔直直地盯着屋顶。他睡不着,也几乎不敢睡。前所未有的恐惧压迫着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什么。渐渐地天快要亮了,走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武幽朝窗口望去,是独孤羊。

  看到她,他觉得心里平静了些。

  独孤羊在崖边的树下坐下,她在等待太阳升起。在雾关的时候,她每天都会早早起床等着看日出时的海。那时武幽刚从父亲那里学剑回来不久,还在熟睡;如今在他的睡眠中,已没有安全的梦乡了。

  他拉开屋门走了过去,在她身旁坐下。两人都不说话。

  武幽的心平静了下来。太阳照在他脸上,他的目光扫过独孤羊被朝霞映得通红的脸,感觉身旁的这个生命就像海一样宁静深广,仿佛她的身体里也盛着一片海。心情放松后,不一会儿他就有了倦意,回房间去了。

  可是独孤羊却有点担心地看着他的背影。她有不好的预感。

  接下来,便可以在醒着的时候把父亲梦里的剑法传给独孤羊,就看她是否愿意学了。

  唯有如此,独孤羊才能在师徒二人皆是完全自觉的状态下学习此剑法,她在使用它时才不会有危险。父亲的性情变化若不是练剑时被心魔所摄之故,那就是当天夜探不周山时中了迷障——若如此则是最可怕的灾难,自盟主总坛设立以来,还没有哪一个人能够违抗不周山的意志。

  入梦容易醒梦难。他不能打破父亲的梦境,因为人所执的梦一旦破裂,后果无人能够预料。

  子夜时分。武幽已下定决心:如果独孤羊顺利地学成了剑法,他就离开她,带着父亲去不周山寻访祛除这梦魇的办法,甚至永远不再回来;如果在此之前灾难降临到了十三剑门头上,他则要保护独孤羊出去,让她好好地活着。因为独孤羊不属于这里,她属于另一个世界。这里的纷争与她无关。

  这时响起了轻叩窗棂的声音,独孤羊来了。

  武幽低声问:“你决定要学么?”

  独孤羊正视着他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武幽只是简短地说:“跟我来。”

  他们走到两仪角的尽头,十三剑门的背后。到此已无路,只有一块巨石横于崖上,异常险峻。即便是白天也不会有人在此练剑,因为这里是武学中的绝境。习武之人皆知,自从拔剑而出的那一瞬,就不再仅是人练剑,同时亦是剑练人。地势和环境对人的心性有巨大的影响,在崖边练功是最凶险的,练至深处人会有强烈的纵身而下的心念。

  武幽说:“相传三百年前,我们十三剑门祖师与人比武争夺天下第一,却一招落败被废去一根手指。败北之后他行至此处,每日于石上潜心悟道,十年悟出第七式剑法。待重新下山,却听闻老对手刚刚亡故的噩耗;失意之下返回此地,创立七剑门之后不久辞世。而后风雨三百年,经历代前辈的努力将七剑增补至十三剑,终成今日十三剑门。”

  “嗯。”独孤羊心里有些紧张。

  “今天我带你来这里,就是要传给你本门剑法第十三式。”

  独孤羊没有说话。

  “你一定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此地,为什么偏偏是你。”

  独孤羊沉默着点点头。

  “其中的原委,我一时还无法对你详说。但我答应你,在你练成剑法的那一天一定告诉你。”

  独孤羊睁着大眼睛高兴地点头。

  武幽看着她的脸,他知道这是一个对世界还没有多少经历的傻孩子的神态。她原本可以平凡地生,平静地死,就像春天抽芽、秋天凋落的叶子那样永恒往复。可是却是自己把她带入十三剑门,她误学的是自己画下的剑谱,此刻也正是自己把独孤羊带进了这个特殊的命运。

  独孤羊终究躲不过武林,但反过来,武林是否也终究躲不过她呢?

  5

  武幽闭上眼睛。

  又一阵海雾飘过,如洁白的袍子罩住了整座崖壁,皎白的月亮变得模糊不清了。武幽右手上的剑锋悄然划开了白雾,重复着父亲每夜操练的剑法。独孤羊在一旁屏息凝视,就像自己曾旁观父亲练剑时那样。

  武幽刚开始舞剑,便发现自己的招式虽与父亲的一模一样,但似乎已不是父亲的剑法。武幽演示完毕后就轮到独孤羊了。独孤羊早就观赏过他画的那些舞剑的小人儿,于是很快就记住了剑法的各种姿势,照着大师兄刚才的路数舞剑。

  武幽发现,独孤羊的一招一式虽然和自己的完全一样,却已然不是自己刚才的剑法!他紧张地盯着她的每一挪步、每一刺杀,却挑不出任何相异之处。

  在这谜一般的剑法面前,武幽又一次微微地战栗。待到独孤羊演练完毕收剑入鞘,他还呆立在那里。

  独孤羊高兴地问他:“怎么发呆了呀?”

  武幽笑了笑:“没有……没有呀。”

  他们坐下来看天上的月亮。三个月前刚到雾关的时候,他们也会在晚上并排坐着聊天,高兴起来甚至会手舞足蹈——那时候武幽就说,若是让旁人看到了,肯定以为他们是两个举行节庆的蛮人。后来两个人仍经常坐在一起,却渐渐不再说话,武幽又说,别人看了肯定以为这是野蛮人在举行另一种比较高级的仪式。

  独孤羊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于是一直记着。

  过了片刻,他们各自回去睡觉。武幽躺下后反复地思量,觉得自己低估了这套剑法:为什么不同的人使出它竟会如此地不同?

  从那天起,独孤羊竟变得越发精力充沛,白天和师兄弟们一起练功,她的剑艺也突飞猛进。每晚她和武幽去后山练剑,令独孤羊倍感神奇的是,练习这套剑法竟使她心情舒畅,好像所有烦恼都在三尺剑刃上排尽了。可是武幽却迟迟不肯同意由入门的招式练习改为对练:

  “这套剑法我尚未完全参透,对练可能会有危险。”

  独孤羊第一次看见犹疑的神色浮现在他的脸上。

  但就练习这套剑法竟能排解烦劳,令人心情舒畅看来,可以确定这绝不是邪招异法,而是远比十三剑门更高的武学。剑中的玄妙、神秘和令人畏惧的一面渐渐消散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武幽也不再费心琢磨为何不同的人使相同的招式居然会如此不同。更好的兆头是:父亲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梦游了。

  武幽对未来满怀信心,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独孤羊。

  即便这套剑法是邪道又能怎样?世间何为正,何为邪?

  至于武幽当时是如何思考正邪之分,我们已不得而知。但他传授独孤羊剑法的初衷只是希望如果灾难降临,她能活下去,第十三剑也能活下去。

  如果独孤羊能带着第十三剑活在世间,自己即便粉身碎骨也无憾了。

  他并没有想过自己对于她而言,究竟算她的什么人。

  他又想成为她的什么人呢?

  尽管独孤羊还处在分不清友谊和爱情的年纪,武幽却已二十二岁了,但他却从未言及过他们共同的未来。仅用当时形势危急是解释不了这一点的。诚然爱情的花朵不适合暴雨将临之前的沉闷空气,但在漫长的武林史上,仍有些原本平凡的花朵却正因暴雨的灌溉而盛开得更从容、更璀璨。可惜武幽却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心中始终藏着隐隐的惭愧,令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获得如此的幸福。当师兄弟拿他们开玩笑时,武幽却总是显得忧虑。

  “我真的适合吗?”关于此,他只在和最要好的三师弟单独聊天时主动提起过一次。

  “要是你觉得自己不适合小师妹,那就去追老四吧?”老三说着,狡猾地扬起了眉毛。

  “不,我说的是……我适合做丈夫和父亲吗?”

  这样的问题,问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有答案了。

  大多武林史家都不愿谈论这些,这既是出自历史学家们(他们是老人之中的最老者)的体面与矜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那不是历史,只是个人情感罢了。”我问他们究竟什么是历史,他们回答:“历史只记载永恒。”的确如此——历史记载的不是过去,而是永恒。

  但就什么是正道、什么是邪道的问题,后世的武林史家曾召开过数次大会,激辩不休。直到第四次武林史学大会上,当轮到只顾睡觉的历史学家卞先生发表高见时,由于他根本没听同行们之前的发言,只好张口就来:

  “令人幸福的武学就是正道,令人痛苦的武学就是邪道!”

  这一语惊四座的发言获得了一致的赞成,成为了区分正邪的标准,却在数十年后被卞先生的高徒木先生所质疑:“习武的终极阶段,就是去做痛苦的独孤求败,而非快乐的无名小卒,难道一切武学都是邪道吗?”

  于是乎,此问无穷矣。

  或许木先生说的是对的,或许习武本身就已经入了“邪道”吧。幸好荒诞的问题并不是没有答案的,它有着荒诞的答案——

  无数人曾询问习武之人:“你幸福吗?”

  直到某位白大侠终结了这个问题:“我们是强大的!”

  盯着历史凝望的人时常会陷入一种幻觉:仿佛整个历史是一条衰朽、年迈而残暴的蛇,它用冰冷的智慧引诱着一代代人炽热的激情,又把这些热情无一例外地挫败在血泪里。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正是这些注定要湮灭的热情最终完成了历史,正是这转瞬即逝的生命中迸发出的火光照耀着永恒。

  无论是武幽还是独孤羊,当他们还在海雾中练剑的时候,根本就不可能理解这迷雾中裹挟着的命运,已经越逼越近。

  第二天的比武异常简洁,甚至包括蜀山在内的一些门派都提前退出了。独孤羊几乎每战均是一招制敌,即便遇到强敌也能在不出三招之内将其击败。传说中的第十三剑疯狂地炫示着它的力量,只是被用来先手制敌未免大材小用。几百年间,这一剑总被用作最后的杀招夺人性命,此番却被用来争夺盟主之位,总让人觉得有违武道。

  人们总是认为过度地使用绝招不是好事,却从不问相反的问题:究竟为何过去十三剑门的历代掌门几乎从不出这一招?究竟为何过去凡接此招者均必死无疑?为何使出此剑法的人都在一年内病死了?这些问题本是蹊跷的,但久而久之无人再疑。如今独孤羊的第十三剑收放自如不伤人命,反而让人觉得这样的胜利来得过于轻巧,以至于失去了意义。

  十三剑门的最后一剑就像一头野兽,数百年来,无论十三剑门还是其他门派都以驯服它为最大的梦想,最高的目的。但如今这一剑真的褪去了黑暗与神秘,却又引起了多少遗憾。

  台下有人质疑道,这到底是不是十三剑门的剑法?

  独孤羊自己也不知这一剑的来历,但她忽然想起宁茹说过的话。

  “我没想过十三剑门的前辈们用过怎样的剑法,我只知道,当下我手中的剑法,就是十三剑门的剑法!”

  武林之中从未有人说出过这样的宣言。

  直到此刻人们才意识到,历史不仅被这名初入武林的后辈的剑法击碎,更被这一个人的气魄所折服。人们在这位少女的身上看到了伟大而深远的未来。正当无人对新任武林盟主之人选再持异议时,有一人站在了台上。

  “怎么是他?”

  “请登台者通报门派及姓名。”主持比武的不周山使者说。

  “十三剑门,武幽。”

  武幽站在独孤羊的正对面,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所有的病容皆已褪去。独孤羊从未感到他的生命燃烧得如此旺盛,这一刻的武幽就像是一尊战神,只是他坚定的目光中,隐约闪烁着不安和战栗。

  “大师兄,出什么事了?”独孤羊问。

  “没什么事,”武幽快速地回答,“我必须去做武林盟主。”

  “什么?”独孤羊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台下发出一阵不解的嘘嘘声,这是十三剑门内斗?

  武幽闭上双眼,眉头轻皱;横剑,将其缓缓拔出。

  “到底出什么事情了?你怎么了?”独孤羊心里很恐慌。

  武幽的剑已经刺来了。独孤羊用同样的招式刺去,两枚剑尖竟不偏不倚在空中相抵。刹那间独孤羊就被弹飞出了丈余远,落下台去;武幽持剑的右臂依旧伸平,纹丝不动。

  独孤羊问鼎天下第一的纪录只保持了一日,就被击溃于一招之间,如一根鸿毛撞上了一座山。虽是同样的剑法,人们却在武幽的剑中再度见识到了它的凶悍与霸气。十三剑门的最后一剑终究是一头猛兽,它绝不会轻易地落入人的操控。

  “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台下的十三剑门弟子们问道。

  “这不关师弟们的事情……”武幽看向独孤羊,“包括你,你也没有错。只是从今天起,独孤羊不再是十三剑门的人,你们也不可再让她踏过雾关半步。”

  “大师兄你疯了吗?”宁茹在下面喊道,她扶着跌倒在地的独孤羊。

  “不,不。”武幽说,“我很清醒。”

  有人用狐疑的眼光瞧着那个不周山的使者。

  使者说:“十三剑门的武幽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