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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 2)




“鸣海,你跟她们同年喔?”被学长如此指出事实,让我非常沮丧。这么说来也是没错,只是我非常认真地差点忘记这件事。



“对了,鸣海小弟现在几岁了啊?十七?没错吧……因为你才高二嘛!”



宏哥这么一说,四周不知为何突然静了下来。以彩夏为首的同学们、在同学们包围下一脸没辙的爱丽丝,连站在厨房柜台旁的明老板都看着我。



“……呃……啊!”



“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生日。十月三十一日,今天的确是我的第十七个生日。



“你们看吧!藤岛果然忘记了!”



“被彩夏说中了耶!”



“该不会连明天是几月都忘了吧?”



兔子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传进我耳里。尽管如此,今天的日期、万圣节和我诞生的日子——这三个概念还是无法融合在一起,只是在我脑海里绞成一泓漩涡。



就在这时,彩夏牵着爱丽丝打开后门走了出来。



“爱丽丝,准备好了吗?一、二、三——”



两人手里的拉炮同时炸开,彩带落到我的脸上。



“藤岛同学,生日快乐!”



配合彩夏的声音,班上同学纷纷拉开手中的拉炮,我的身上一下子就挂满了细细的彩带。



在弥漫着火药气味的烟雾中,我坐在旧轮胎上愣愣地不知该如何表示,这时明老板却端出一个放着巨大橘色球状物的托盘。



“南瓜冰淇淋二十人份来啰!”



女生之间响起了欢呼。



这天晚上,我第一次看见喝得烂醉的明老板。



班上同学们早已解散,阿哲学长和少校也抱着兰姆酒的空瓶睡倒在紧急逃生梯下。做冰淇淋时应该只用了一点点的白兰地整瓶都空了,看来是被明老板喝光的。满脸通红的明老板紧紧抱着爱丽丝,还不时念念有词地拿脸颊磨蹭她。



“鸣海,快把她给我拖走!浑身酒味,臭死了!”



跌坐在走廊上的爱丽丝声音听起来好像快哭出来了。不但被我们班上的女生轮流乱摸,又被醉得不醒人事的明老板紧抱不放,大衣上的斗篷早已歪七扭八,猎鹿帽也不知道流落何方,连乌黑的长发都被揉得乱成一团,难怪爱丽丝快要哭了。然而光凭我和宏哥两人根本无法拉开明老板,一碰到她的肩膀或手臂,立刻就被一脚踹飞了。



“少啰嗦啦混帐东西!别碰我!”



“你把我当成枕头还是什么了!”



“你这样瘦巴巴的哪里能当枕头啊!早知道就把你喂胖一点……”



没办法,我们只好把爱丽丝和明老板一起拖进卧室放在床垫上。



“我去拿点水来。”宏哥再次走回厨房。



“老板,你怎么了呢?可以让我们看到你这么放纵的模样吗?”



爱丽丝拨弄着明老板放下的头发,以难以置信的温柔声音如此问道。



“嗯~~”



明老板以脸颊蹭着爱丽丝的大腿。老实说,我从未看过明老板如此随便的样子。



“我刚才……稍微想了一下……”



“想了什么?”



“开不成拉面店就算了……像刚才那样……做冰淇淋也不错。反正我本来就是勉强接下这家拉面店的,这下正好可以改成我想做的冰品店了……吧?”



我和爱丽丝互望了一眼,接着什么也没有说。刚好走回房间的宏哥也拿着杯子站在门口。



“鸣海……”



“嗯?”



“那里……桌子上的相框……”



明老板仍然趴在爱丽丝脚上,只是举起手无力地指著书桌。



我们在快要坏掉而不停闪烁的日光灯下看见了那张照片,照片中的两人似乎是母女,脸上都带着笑容。约莫十来岁的女孩一看就知道是明老板﹒令人惊讶的反而是看似母亲的那位。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这是……?”



“这是我老妈。跟那个女人长得一模一样对吧?”



我点了点头。爱丽丝和宏哥同时望着我,脸上的表情都写着:“到底是像谁?”



那是我只见过一次面的女子。也就是引起了这一连串的事情,现在应该已经逃往关西过着崭新人生的——黄香玉。



我再次凝视着照片中弯下腰环抱着幼小明老板、脸上露出微笑的——黄文丽。她和香玉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仔细想想,她和香玉本来就是姑姑和侄女的关系,模样相像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就是他的理由。我那个混帐老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不惜给我找这么多麻烦,只为了让一个保护对象的女人逃离黄家!”



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只因为对方长得像自己早一步过世的爱妻,就不惜让亲生女儿和自己留下的店面陷入困境也要帮助她私奔?因为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情景?真的只是这样吗?一股怪异的感觉盘踞在我的咽喉深处。



“我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自己实在很蠢。这种拉面店……也没什么好坚持的了……”



宏哥蹲坐在明老板的枕头旁。明老板翻了个身,正好对上宏哥的视线。她笑着说:



“我只是稍微这么想过而已啦!你不要露出那种表情,我不是认真的。我会想办法的,看是要向红雷下跪,还是去跟十几年没见面的祖父哭诉……”



明老板伸出手,轻轻拍着宏哥的脸颊。



那只手最后失去了力气,垂落下来。



把睡着了的明老板交给宏哥后,我决定送爱丽丝走回侦探事务所。紧急逃生梯上一片漆黑,爬到一半时,身穿斗篷大衣的侦探突然停下脚步发出呢喃。



“鸣海……”



“嗯?”



“我全都明白了。”



“……这样啊?”



我没有问她究竟明白了什么。过了十七岁的生日——也就表示我认识爱丽丝整整一年了。我习惯了很多事,也习惯了侦探助手的工作。



与其提出愚蠢的问题,站在侦探身边替她抵挡寒冷的夜风还比较重要。



“花田胜人在哪里,又打算做什么——我全都明白了。”



爱丽丝的声音一如往常——不,比往常更细微,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然而这个事实……就跟以往的数万件的案子一样,对老板而言一点意义也没有。你不要惊讶,听我说……其实我不想失去‘花丸拉面店’……”



“你在说什么啊?我一点也不惊讶啊!”



我拍了拍爱丽丝颤抖的肩膀。认识我之后四季已更迭过一轮,这家伙应该多少也有些改变了吧?因为她再次缓缓走上楼梯时,背影清楚地流露出动摇的感情。



走到事务所门口时,爱丽丝回过头,双手按在我的长礼服胸前。



“华生……”



“……嗄?啊,我吗?”



“约翰·H·华生既是一名医生,也是一位作家。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啊……”



“相对地,夏洛克·福尔摩斯则是一名侦探。除了侦探以外什么都不是。”



她到底想说什么啊?这些话适合在这种场合说吗?



“福尔摩斯人生中只有两次试图自己撰写小说,然而他却感叹地表示:‘I miss my Watson。 ’——没有华生在身边实在很无聊,没有他在一旁提出问题或感到讶异,我就没办法将思考完整地化为言语。”



我叹了一口气。爱丽丝从我胸前移开双手,靠在侦探事务所的大门上。



“侦探这种人只能以读者的身分面对世界。只能接纳这个世界的复杂,如实地解读、分析、咀嚼并加以归纳。但是……”



爱丽丝抬起头。



“但是作家不同。我曾经看过某个作家写到关于写稿方法的专栏,他是这么写的:小说甚至可以从最后一幕倒逆时间顺序写成——或者说这才是正确的写故事方法。你明白了吗?因为‘小说家能够演绎世界’。”



演绎世界。



为了达到期待中的结局,小说家可以刻划出所有通往结局的途径,然后与现实连结。



爱丽丝一字一句地用力说道:



“我办不到。只有你办得到。”



这句话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才传到我胸口。爱丽丝静静等待它渗透进我心里,然后打开房门将小小的身躯滑进门缝,最后轻轻地对我这么说——



“晚安了,我的华生。”



我两肘靠在紧急逃生梯转角平台处的扶手上,呆呆地眺望着大楼之间突兀的夜景,思考着爱丽丝和明老板说过的话。夜晚的寒气让耳朵和鼻子尖端都变冰了。



演绎。



不是将复杂化为单纯,而是相反。



从单纯无比的最后一幕导出我们该做的事。



我们想守护的当然是明老板和“花丸拉面店”,也就是从以往到现在那无聊、安稳却温馨的日常——不断熬煮鸡骨、切碎洋葱、煮面、卤叉烧肉、炒青菜累积而成的平凡生活。



而对我们的生活造成威胁的正是香港黑帮——黄道盟,也就是帮派人士。事情是如何开始的早已无所谓,总之黄红雷无论如何都打算将明老板据为己有。



冰冷的空气吹到头上,让我陷入一种脑细胞快要化为结晶的错觉。



没错,这件事根本就是黑道想找明老板麻烦。没有必须破解的谜团,当然也没有误认敌人的危险。对方正以暴力和经济能力试图压垮我们,所以我们只能让他们闭嘴。以超越对方的力量让他们无法出声。只有这个办法了。



超越黄道盟的力量?



我从平坂帮开始一一列出所有想得到的势力。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我也认识一些暴力组织的人。不过光靠这些力量恐怕行不通,对方可是香港黑帮耶?那么……要报警吗?只要详细说明那天晚上发生的枪击事件——不,这样不行。这样黄香玉和梅田浩二还活着的事情就曝光了。明老板不是对香玉说过吗?要她忘掉黄家的一切,过属于自己的新生活。就算明老板只是赌气才说出这番话,我还是不能践踏她的心意。而且这样无法保证“花丸拉面店”日后会平安无事,说不定对方又会用其他藉口来找麻烦。



只能抛出某种纯粹更为强大的力量,让黄红雷就此死心。但究竟要去哪里找这种力量?这种足以压制歌舞伎町王者的力量根本——



“……啊!”



突然间,我想起了某件事。



有了。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的确有那样的力量。不过……可是这样行得通吗?



我迅速冲下紧急逃生梯。就在跳过横躺在地的阿哲学长时,穿着燕尾服的宏哥正好打开厨房后门走出来。



“明老板已经睡了喔?她好像没有不舒服的样子,应该不用担心。”



“呃……宏哥……你听我说……”



看着我急切的模样,宏哥歪着头表示不解。



“我想拜托你……应该说是要先向你确认。我想请你做一件事,但万一事情进行得不顺利,可能会对你不利……说不定会害你追不到明老板——”



“鸣海小弟,你冷静点……”



罗苹的双手按在华生的双肩上。拿下单边眼镜和大礼帽之后,那个露出坦率笑容的脸庞正是平时那个温柔的小白脸。



“……你想到办法了?”



我拚命点头。只剩下三天了,时间完全不够。我以发烧梦呓般的口吻向宏哥说明,那爽朗的笑容渐渐转变成伤脑筋的苦笑。



说明完毕之后,我才终于喘了一口气。然后抬起眼观察宏哥的脸。站在路灯微弱的灯光下,浓厚的阴影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不经意地感觉到一股清晰的寒意从上臂爬到腋下,不安也随之涌上心头。我一鼓作气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却不知道这个办法究竟行不行得通。不知道能动员多少人制造多大的规模,更不知道那究竟能不能成为一股遏止的力量。



然而宏哥脸上的困惑却从我面前消失无踪,随之浮现的竟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笑容。



果然连这种时候——这个人还是笑得出来。



“我明白了。”



宏哥拿起大礼帽戴在头上,那不可思议的笑容也隐藏在阴影之下。



“我试试看。毕竟这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办得到嘛!”



燕尾服的背影融入夜色消失无踪后,我才发觉背后有两股气息不安分地爬了起来。



“我还想说鸣海终于有点干劲了……”



“竟然只让我们打杂啊?”



我回过头,只见小只纳粹军人和绿巨人浩克靠在楼梯扶手旁,正一人一口地豪饮酒瓶里剩下的兰姆酒。我不禁苦笑了起来。



“你们都听见了啊?”



“当然听见了。真像是鸣海想出的办法,果然没什么营养……”



“宏哥只要袖手旁观却能占尽所有好处,真让人难以接受!”



“有什么不好?反正坏处也是他一个人全包啊!”



“的确是这样。”我点了点头。“这个故事中的主角还是宏哥和明老板啊……”



但我却弄错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件事。



其实这个故事的主角从头到尾都是花田胜。



*



为了出门赴约,明老板穿起紫藤色的礼服、将头发挽成华丽的发髻,看起来就像是香港电影里的女明星。



“……干嘛啦!发什么呆啊?我的打扮有那么奇怪吗?”



明老板不大好意思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然后瞪了我一眼。我连忙摇摇头。



十一月三日。今天是M中的校庆,同时也是黄红雷举行订婚仪式的日子。而我一大早就来到了“花丸拉面店”。



根据我拟定的作战计划,第一步就是请明老板依约出席订婚仪式。黄红雷不久之后就会来接她了。



“红雷那个家伙,竟然把衣服搞得这么华丽……我再也不会穿第二次了!”



“咦?不好吧?那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啊!笨蛋!”



我的额头被狠狠地弹了一下。严格说起来,明老板这身打扮实在和拉面店不搭到一个要命的地步。



“对了,今天不是你们学校校庆吗?你跑来这里没关系吗?”



“这……还好,没关系啦……”



我请彩夏转告同学,说明老板现在遇到了一点麻烦。结果大家立刻就达成共识,一致表示:“那就让藤岛专心处理明老板的事吧!”



“你真的被班上同学排挤了耶。”



“我没有被排挤啦!他们……他们上次还来帮我过生日不是吗!”



就在这时,制服口袋里的手机传来震动。



‘藤岛同学?’是彩夏的声音。



“那边情况怎样?”



‘生意好得不得了!虽然我们准备了很多,但下午可能就不够卖了……’



“对不起,我都没帮忙……”



‘你别担心啦!就算你不在也完全不要紧,没有造成任何人的困扰喔!’



彩夏的这番话……应该没有恶意吧?



‘不过我们遇到了一点麻烦……明老板大概什么时候可以过来啊?’



“咦?唔……下午三点左右吧?”



发生什么事了吗?不是说活动结束后整理厨房时老师才会来巡察,食品卫生负责人(虽然理论上应该一直在场)只要在那时出现就好了吗?



‘因为校长和教育委员会的督学听到传闻跑来我们的摊位,还说想见见明老板啊!怎么办?我先骗他们说材料好像不太够,所以明老板出去买东西了,结果他们说下午还会再过来……’



“这个嘛……”真是伤脑筋。我看了看时钟,快要十一点了。“我会想办法的!”



我挂上电话告诉明老板这件事,她只是耸了耸肩。



“反正本来就会提前离开,稍微早点走应该也没差吧?话说回来……”



明老板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不打算告诉我吗?”



“咦?呃……不是啦,那个……”



我正想转开视线,脸颊却被夹住而不得不直视明老板。好恐怖的眼神啊……



“宏仔自从那天之后就音讯全无,阿哲和少校也都假装不知情,连你都不说吗?”



“呃,因为……我们希望尽量设法解决这件事,不要让你担心啊……而且目前还不确定会不会成功……总之我们会派一个人潜入会场,你只要配合那个人的指示逃出来就好了……”



“你不是还拜托了阿壮吗?该不会打算直接闯进会场吧?”



这个人还真是敏锐,看来还是很难瞒着她进行这件事。



“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那么鲁莽的。”



换个角度来想,我们的计划恐怕更为鲁莽。老实说,我本来希望能事先把一切都打点好。可以的话,我真的希望能在今天的仪式前搞定一切告诉红雷,和平地解决整件事。无奈我三天前才想到这个办法,准备时间不够,只好先行动再说了。



何况就算计划顺利进行,结果也毫无意义。



明老板以更为凶猛的眼神瞪着我,几乎要揪住衣领把我举起来。就在这时,拉面店的铁卷门外传来汽车沉重的排气声。明老板“啧”了一声,把我推进后面的走廊。



“被红雷看到不大好吧?你从后面出去!”



我推着脚踏车穿过大楼之间,走出大马路时回头瞥了一眼。“花丸拉面店”前停了一辆黑色的外国车,身穿黑西装戴着白手套的司机打开了车门。不知这算是什么巧合——从后座走出来的黄红雷也穿着长礼服,而且比我在万圣节那天穿的打扮英挺无数倍,让我惭愧得好想去死。看到他和穿着紫藤色礼服的明老板站在一起,就好像看着电影中的画面。



我转过脚踏车龙头,用力踩起踏板。阴霾的天空看起来仿佛要下雪,脚踏车一加快速度,寒气也随之透进身体。



ZODIAC集团同时也经营了美体中心和健身房,所以在惠比寿拥有一栋很高的大楼。订婚会场就在这栋大楼的顶楼宴会厅。



我把脚踏车停在路边偷偷观察大楼入口,却绝望得感到头晕。几个身穿黑衣的凶神恶煞光明正大地站在放眼可见之处,其中两人守在大厅,另外两人则分别守在服务台旁和电梯前,感觉好像随时都会抽出青龙刀表演杂技。看来因为是自己的地盘所以丝毫不打算保持低调。一般民众显然非常害怕地避开电梯改走楼梯。真不妙,这样能达成我们的目标吗?



我拿出无线电耳机麦克风,戴上耳机呼叫少校。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随时可以行动。’



“入口这边有四个黑帮的人守着,改走楼梯的路线。”



阿哲学长的声音插了进来。



‘楼梯间也有人守着喔!我现在躲在厕所,顶楼的每个走廊转角大概都有一个人守着。刚才看到老板和红雷一起走进会场了。’



“咦……这实在……”令人头大。他到底安排了多少人手啊?为了保护参加仪式的宾客,当然是该严加警备,但大楼入口这几个吓人的凶神恶煞显然不只是警卫。看来红雷早就明白我们不会乖乖就范了。



我蹲在行道树的树根旁,摊开大楼的结构图。



“改走紧急逃生梯吧!”



‘了解!’



这时第四代的声音也插了进来:



‘外围还有很多中国人盯着停在路边的车子。行动开始之前我们只能先在附近绕圈了。’



“麻烦你了,明老板会从大楼正后方的紧急逃生梯出来。”



‘鸣海啊……’阿哲学长插嘴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叫明老板出席啊?别理他们直接去参加校庆不就好了?’



“因为不只是黄道盟,这一带有头有脸的华侨都受邀前来啊!要是让红雷在这种场合丢人现眼,就不只是搞定他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了。万一黄道盟之后继续找明老板麻烦,情况只会更为棘手。”



‘唔……’



所以中午的餐会上绝对不能让黄家丢脸。但之后只是亲戚间的聚会,就没有必要奉陪了——尽管黄红雷一定不会乖乖地让明老板离开。



既然如此,我们只好劫走新娘。



‘红雷开始致词了……’



少佼小声地说道。我摺起结构图塞进口袋,站了起来。



下午一点整,依林姊就打电话来了。待在大楼对面星巴克的我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我们在休息室。明老板说她不舒服,就跟我一起溜出来了。’



我的心脏开始用力踢着肋骨内侧。依林姊正是我们的第一张王牌。我们请她报名担任宴会的招待人员,派她潜伏在敌阵的核心深处。



“停电之后请快跑到紧急逃生梯,大约在两分钟之后!”



我走出咖啡店穿过马路,绕过一条路跑向大楼后方。我打开无线麦克风,跟电线杆通话:



“目标在紧急逃生梯。我想大楼后方应该也有黑帮的人顾守,一看到明老板下来就开始制造混乱!”



‘是!请让我们磨练男子气概!’



白痴!不要回答得这么大声啦!就在我绕进大楼后方的马路时,正好看到平坂帮的几名黑T恤男像蟑螂一样纷纷跑向ZODIAC的大楼。



接下来是第四代。



“请把车子开过来!”



‘我正在过去!’



最后是同时和阿哲学长与少校通话——



“开始行动!拜托两位了!”



‘噢!’浑厚的声音回覆道。明老板和依林姊逃出来之后,学长负责在紧急逃生梯上殿后。至于少校——



‘行动开始。在靖国神社见吧!’



我仰望着耸立在阴郁天空下的大楼顶楼。就在这一瞬间,我看见所有楼层的灯光都熄灭了。



一辆黑色轿车从拔腿狂奔的我身旁经过,是第四代。ZODIAC大楼的后方是一片宽广的绿地,视野非常不好;加上紧急逃生梯不在建筑外侧,也让我们无从得知明老板是否顺利脱逃。激烈的心跳声让我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第四代的车子停在绿地的围栏旁边,我追了上去,屏息以待。



视野一隅突然出现数个黑影上让我陷入地面仿佛扭曲变形的错觉。那不是平坂帮的人。黑T恤男的背影已经穿过树木之间正要攻进大楼后门,众多顽强的黑影却接二连三地由大楼左右两侧转角逼近,似乎打算包围黑T恤男。看到这幅情景,第四代立刻要推开车门。



“不、不行!请你留在车子里!”



我边叫边跟着冲进绿地,往后门方向狂奔。只觉得融化的脑浆仿佛要从耳朵里喷出来了。五个、六个人——不对,后面还有,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大楼后方应该没有那么多人留守才对啊?我的脑袋里满是疑惑,又被夹杂着中文和日文的怒骂声搅得一团混乱。



我横越过绿地,眼前就是围栏的尽头。大楼的紧急逃生出口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这时又有一个米色的人影闯进我的视野,让我差点当场腿软。



穿过偌大的植栽之间快步靠近的黄红雷抓住身边一个平坂帮成员的肩膀,一拳将他击倒在地,回身的同时又击倒了另一个。



为什么——为什么黄红雷会在这里?少校不是让电梯停住了吗?



就在我跌坐在围栏边的时候,大楼的紧急逃生门打开了。首先露面的依林姊绷着脸僵在原地,一身华服的明老板则推开她从后头走了出来。



“给我住手!”



明老板尖锐的声音传了开来。



“小鬼们通通不准动!不想活了吗?”



黑T恤男有些被踩在铺了磁砖的地上,有些被推倒在植栽里,有些则维持着手臂被黑帮扣住的姿势僵在当场。现在包围在后门的黑帮兄弟一共有十几个,是平坂帮众的两倍之多。那些人全都停下拳打脚踢的动作,静静盯着明老板。



黄红雷穿过部下之间靠近明老板。我跌坐在地上不停往后退,同时对着无线电麦克风呼叫少校。没有回应,为什么?



红雷突然转身看着我。



“喂!你在鬼叫什么?”



他边说边瞪着我,同时抬起一只手。一看见他手里握着缠在防风镜上的通话器,我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内脏仿佛都结冰了。那是少校的无线电。躲在配电室里的少校发现了吗?怎么会这样?他平安吗?



“我还以为你不至于这么笨呢……”



红雷丢掉手里的防风镜,眯着眼睛打量着我。



“这场骚动是怎么回事?你以为找来这些小鬼可以干嘛?”



明老板的眼神也责备着我,仿佛在说“结果还不是没头没脑的蛮干!”不是的,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很想解释,但却发不出声音。明老板露出死心的表情看着地面,向红雷道歉。对不起,我会跟你回去的,所以放了这些小鬼吧!不能这样做啊!这么一来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但现在该怎么办才好?我本来打算今天先强行蛮干,之后再让事情合理化啊!一切都还是埋在土里的种子,还没发芽、还没被发现就要被踩烂了。我该怎么办才好?像之前一样胡说八道蒙混过关?但我手上一点筹码也没有啊?不可能的,虚张声势马上就会被拆穿了。看吧,我已经脚软到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出声了。



“大少爷——”



红雷的目光自我身上移开,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正要回到紧急逃生目的明老板停下了脚步,压制住平坂帮成员的黑帮兄弟们也纷纷抬起头来。



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踏进树木和大楼浓厚的阴影中。从建筑物转角鱼贯走出的,正是一群穿着高级小礼服、别着胸花或丝巾的中年女士。



“夫人,很抱歉……”



红雷缓了一口气,稍加整理紊乱的衣服。



“招呼不周,还让各位看到如此不堪的场面,实在非常抱歉。我和明丽马上就回去了。”



这些中年女士是前来观礼的,从面容便能看出她们都是华人。一共有十人……不,好像不只?眼眸中散发的危险魅力诉说着她们虽然富有但并不是一般的女性,不仅如此,其中甚至还有我似曾相识的面孔。



对了,我在“哈啰皇宫”见过——她们就是跑到依林姊房间门口的那群太太。



这么说来——是赶上了吗?



“不,还是请您让明一丽小姐回去吧……”



其中一位女士这么说道。她微笑时露出的鱼尾纹令人联想到猛禽类,吓得我在长裤上猛擦手汗。红雷皱起眉头。



“……您刚才说什么?”



“其实我们本来打算过几天再告诉黄大人的……”



另一位夫人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们希望您能重新考虑和明一丽小姐的婚事。”



“为什么现在才这么说呢?”



红雷的声音仿佛化为濒死的野兽呻吟。尽管如此,几位夫人们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不愧是掌控夜晚歌舞伎町的女王们。



“这毕竟是黄家内部的事,没有理由必须遵循各位的意见。”



其中一位看起来年纪最长、穿着红色褥裙的胖太太走到所有女士之前。



“我们听说那位小姐的父亲回到了香港,并且受雇于崩牙会。如果您执意和牵扯上那种下流组织的人士结婚,我们便无法再信任黄家,更不可能把资金交给黄道盟。我要和标会解约。”



黄红雷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而女士们仍接二连三地开口威胁:



“我们公司和所有员工都要解约。”



“没错,我们的连锁店也会跟进。”



“我们家族的所有人也要解约。”



“搞什么鬼——”



黄红雷似乎耐不住性子,小声地咒骂了起来。



“明丽早就和花田胜断绝往来了,也没有与他联络。怎么可能和崩牙会有任何关系——”



话说到一半,红雷就察觉异样而闭上了嘴巴。稍作思考之后才不大高兴地再次开口。



“……不,这只是表面上的藉口吧?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气氛略微动摇,温度仿佛也升高了。



夫人们看了看彼此,偷偷地笑了起来。



“您果然从小就很敏锐呢……”



“大少爷,真正的理由我们无法明说。毕竟这有损颜面哪!”



黄红雷实在是个拥有钢丝钳般敏锐直觉的人。他回过头,狠狠地瞪视着——



瘫在围栏旁边站不起来的我。



“是你干的好事吗……”



他的声音和表情令我不寒而栗,感觉就像被凝结的冰柱直刺胃部。不只是红雷,连明老板都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早知道就先逃走了——我实在后悔莫及。不过一切都太迟了,继续保持沉默绝对无法收拾眼前的局面。



所以我只好扶着围栏勉强直起身子,活动软弱无力的膝盖站起来。



“你做了什么?”



红雷越来越靠近,我拚命地虚张声势挺起胸膛,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什么都没做!”



声音还在颤抖。冷静点,想清楚再说!现在就算惹恼他也无所谓,反而更要刺激他的神经,给他最后一击。



“只是诚心诚意地拜托各位夫人,然后接受了她们的好意而已!”



“你到底——”



“其实……不是我做的……”



红雷僵在原地,脸上隐约怀疑的表情逐渐扩散为结冻般的惊愕。



不需多加说明,红雷应该已经明白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也明白自己的弱点究竟在哪里。



虽然你们现在露出拥有一切的表情昂首阔步地走在这个国家最繁华的地区,过去也不过是流氓混混罢了。被赶出故乡、远渡重洋逃到无依无靠的异国,只能仰赖同乡的女子——那些在夜晚的城市中以自己的身体为武器,坚强地活下去的女子。不是吗?然后你们保护这些女子免于遭受暴力威胁,并藉此吸金累积财富,巩固地盘、重整组织,建造自己的城池。然而只要低头看看脚下,就会明白如今支持你们的仍是那些在灯红酒绿的夜晚讨生活的女子。你们仍然受到那些女子的支配,而这正是我所发现的——超越你们的力量。



“请你不要忘记……”



我一字一句吐出话语,同时也觉得痛彻心扉。尽管如此,我还是看着红雷继续说下去。



“你们必须将这些女人踩在脚下才能生存,但这座城市里却有一个人——光凭一个微笑就能将数百个这样的女人带到天堂。”



我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黄红雷应该已经知道是谁了。



千万不要忘记——



那个你与之为敌的男人名字。



*



驶向M中的汽车中,明老板虽然安静却气到不行。



“结果跟直接闯进去捣乱有什么不一样?你这个笨蛋!”



我缩着脖子坐在副驾驶座。幸好明老板正在开车,没有多余的手可以揍我。



“阿哲现在说不定也被抓住了,少校绝对会被揍得半死。你就不能想点好办法吗!”



“非常抱歉……”



我再一次小看了黄红雷。那个男人的敏锐远远超乎我们的想像,大概在停电的瞬间就掌握了整个情势,透过手机联络一楼的人员前往地下支援了吧?不知道少校是否平安啊?平坂帮的人也被修理得很惨,第四代还留在那里收拾善后。结果因为我的拙劣计划而让各方人马受害惨重,幸好最后有那几位贵妇出面解围……



“所以宏仔到底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宏哥不在参与行动之列,我也没告诉他当天的计划。不过,他大概——”



大概在会场里。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除了那几位贵妇之外,招待人员里也有众多宏哥的女性友人,所以他想假装受邀宾客混进其中应该一点都不难。



从我想出这个“拐骗女人大作战”到现在不过三天,宏哥不但一一联络曾经和他有过情人关系的中国籍贵妇,甚至发下豪语表示还要开发新的交往对象。然而就算是宏哥也有刚好联络不到、或是因为对方很忙而不便拜托的对象。三天很快就过去了,所以我本来计划在今天先强行中断订婚仪式,妨碍晚上黄家人聚会时的婚事底定,过几天再带着几位夫人去协调交涉。



但宏哥却不这么想。



他是天生的哄女人高手、爱的狩猎者,当然会锁定所有目标女性齐聚一堂的绝佳机会——也就是今天的聚会下手。恐怕就是他趁着那不到两小时的短暂时间穿梭于会场女性之间,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向她们示好,最后成功地请大家帮忙反对这桩婚事。尽管这种神技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我也想不出其他可能了。



然而他的神技也是一把双面刃。



“那个不务正业的家伙!”



明老板捶了方向盘好几下。



“之前还正经八百地跟我求婚,结果竟然……还别说那几位全部都是人妻耶!他这人到底是在想什么啊?”



的确,这么做也必然会破坏宏哥的恋情,让他跟黄红雷两败俱伤。所以当初想到这个计策时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拜托宏哥。



“真是的!看他在拉面店帮忙还做得不错,害我以为他真的有心好好做人。结果竟然……啊啊气死我了!”



不过——我漫不经心地听着明老板忿怒的碎念,心里却这么想——



他应该还有机会吧?



因为现在的明老板完全没有表现出对他厌烦的样子,只是纯粹地——气到不行。如果对一个男人毫无感觉,就算他对几百个女人下手也不会生气……吧?



“鸣海!你干嘛在那里偷笑?”



明老板的怒吼直击我的右耳。



“还不快打电话给彩夏!我要飞车赶过去,跟她说我们十五分钟后就到!”



“啊,是……好的!”



车子猛然加速,害我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



结果不到十分钟就开到学校了。校门装饰得华丽万分,垂挂在屋顶的布幔几乎完全遮住了校舍的墙壁;中庭里是一间接着一间的班级摊位,逛摊位的客人挤得水泄不通。热情洋溢的校内广播夹杂着背景音乐,根本听不太懂什么内容。背着广告看板的宣传人员、举着广告招牌的兔女郎到处招揽客人,甚至还跑出校门外头。



热烈的庆祝活动现在才要开始,我已经有种快昏倒的感觉了。



在停车场下车的我和明老板受到众人的注目。因为明老板直接从订婚会场赶来,身上还穿着不输庞德女郎的华丽礼服。



她一踏进二年四班的教室,骚动立刻扩大成五倍不只……十倍。



“明老板那是什么打扮?”



“去参加什么录影吗?”



“我要拍照!可以吧?”



“吵死了,客人在排队耶!还不快点做事!”



问题是那些客人也全都兴奋地拿出手机对着明老板猛拍啊……



至于我——则无力瘫坐在区隔成工作区的教室前半部靠近讲台的地方。尽管端着托盘忙进忙出的兔耳女仆们对我投以扎人的视线,但我实在累毙了。



“藤岛,欢迎你回来!”



彩夏向我跑了过来,头上的兔耳和女仆装的裙摆都随之摇摆。



“太好了,明老板及时赶来。我去叫校长他们过来喔!”



“嗯,勉强赶上。那个……我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吗?还是有什么工作要交给我?”



“啊!没关系,藤岛的工作只要坐着就可以处理了。因为执行委员会要制作各班摊位的评鉴,你可以把我们班上的冰淇淋都尝过一遍,然后写个像美食介绍那样的东西吗?”



彩夏说评鉴会严重影响明天的业绩,让我不得不接下这个工作。但我当时却完全忘记一件最要命的事实——二年四班的摊位一共推出了三十一种口味的冰淇淋。



结果我吃完第五种冰淇淋就头痛到不支倒地,最后沦落到待在保健室里写介绍文的下场。



校庆结束之后,我们的生活并没有立刻恢复原状。



“花丸拉面店”的铁卷门依然紧闭,写着“暂停营业”的告示暂时仍在十一月的刺骨寒风中翻飞。



唯有厨房后门的情景一如往常。我在拉面店旁停下脚踏车,不经意地探头看了看大楼之间,无视于季节变换地穿着短袖的阿哲学长和满脸OK绷的少校正坐在那里,摊开马报兴致盎然地预测GI赛马的结果。



“喔!藤岛中将你来啦?那就快支付我们这次案件的薪水吧?”



少校和阿哲学长同时向我伸出手心,我只好转开视线。



“这个嘛……因为我也还没收到明老板支付的报酬……”



“什么?亏我们还那么拚命耶!真该让藤岛中将看看我那炽烈的单独撤退作战经过啊!”



后来少校光靠自己的力量从挤满香港黑帮的地下配电室里脱逃,据说逃窜时还施放了大量的催泪瓦斯。由于少校平时只负责准备工作,让我本来非常担心他在直接面对暴力时会不会有危险。然而这个军武宅似乎不只是装模作样而已,还真有两把刷子。



“真是辛苦大家了。遇到明老板时我会努力催收酬劳的。”



“老板她最近到底在干嘛啊?老是和宏仔开着车子到处跑……”



阿哲学长耸了耸肩。



“该不会是那种糟糕的策略完全成功,现在两个人顺利开始交往了?”



“不,怎么可能……”我摇摇头。“他们只是一起去向进货的批发商们道歉啦!”



黄红雷已经不再对各家业者施压,接下来只要一一向这些被牵连的业者道歉,“花丸拉面店”就可以恢复营业了。只是这恐怕还要花上一段时间,毕竟得说服众多业者,让他们相信黑帮不会再上门找麻烦,可以放心地跟“花丸拉面店”做生意。这种时候宏哥的三寸不烂之舌就显得十分重要。



换句话说,那两人的关系不过是雇主和员工——至少目前是这样啦……



“咦?鸣海,你该不会觉得他们能顺利在一起吧?”



“谁知道啊……宏哥又跟那么多该分手的女生纠缠不清……”



“那我赌他们不会在一起五千圆!”少校率先下注。



“我赌他们不会在一起一万圆好了。”阿哲学长跟进。



“既然如此,我也赌他们不会在一起一千圆好了……”



“这样根本赌不起来嘛!”学长笑着说道。



傍晚时分,宏哥的车子开了回来,明老板也一起回来了。



“大概都拜访完了,下礼拜应该就能够重新开店了。”听到明老板这么说,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真是太好了。我完全不想催她支付侦探的费用,还对她说:“等店里的生意稳定下来再付就好了。”



明老板和宏哥在幽暗的厨房里分工整理食材,突然边叹气边这么说:



“剩下就是干货的问题了。现在这些库存根本撑不了半个月。还是松之原商店最方便啊……其他店家的货色和价钱都不优啊……”



我和宏哥互望了一眼。松之原商店。之前因为我不小心走漏消息,结果害松之原商店老板被殴打逼问花田胜的下落。在那之后,他就不再和“花丸拉面店”做生意了。



“那个……我……也一起去道歉好了。”



我有些自责地提出这样的要求。宏哥将手放在我肩上看着明老板,而明老板则露出无奈的表情点了点头。



我们出发之前,明老板还是先打了通电话给松之原商店。“咦?啊,这样啊……好的……”



明老板的应答听起来似乎有些意外。



“对方说正在等我们去拜访喔!”



明老板上车时这么说道,让我和宏哥吃惊地面面相觑。



汽车在东名高速公路上奔驰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终于抵达位于横滨郊外的寂寥市街,停在那间有如旧仓库的批发商门前。



“唉呀!花田老板,你来了啊!最近好像很忙的样子啊?”



松之原商店的老板走到店外迎接我们,没错——他就是半个月前把我和宏哥赶走的那个人。这段时间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前几天,那个……看起来有点像黑道的年轻中国人又来了一趟,还带了一大盒点心不停地向我道歉,害我都不好意思了起来……”



“难道是……红雷吗?”明老板瞪大了眼睛。



“啊,没错,那群小弟好像是这样称呼他的。他也告诉我实情了……”



“……什么实情?”



“详细情形我不大清楚,听说是黑道误会了胜老板,所以才到处追查他的下落。现在他的嫌疑已经洗清了吧?”



“咦?啊,算是吧……”明老板露出困惑的神色,瞄了身后的我一眼。



老实说,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身为一个高傲的失败者,黄红雷决定修复“花丸拉面店”和食材批发商的关系作为弥补。



“无论如何,还是给您添麻烦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缘故,还请接受我的歉意。”明老板深深一鞠躬,让松之原老板非常不好意思。



“不不不不,真的没关系啦!”



“虽然这么说有点厚脸皮,但如果您愿意原谅我,是否可以继续和我们店里做生意呢?”



“啊,那当然!我一直在等您开口说这句话。胜老板一定也会非常高兴的。”



明老板不解地抬起头来。



“我老爸……?”



松之原老板请明老板稍等片刻,转身走进店里拿出一个大纸包。



“呃……忘了是上个月的哪一天,好久不见的胜老板半夜突然打电话来,吓了我一跳呢……他说有事想拜托我,口气听起来非常严肃啊……”



我倒抽了一口气。



是出事的那天晚上。没错,花田胜逃到医院之后打了两通电话,一通打给小铃小姐,另一通就是打来这家松之原商店。



“我老爸他……说了什么吗?”明老板追问时的语气显得有些激动,而松之原老板则将纸包塞进她的手中。



纸包是从香港寄来的。花田胜果然去了香港。



“他说一个礼拜后会寄东西过来,请我暂时保管。还有……”



据说花田胜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



‘如果明丽之后还会去店里找你……如果她又去找你进货……如果她之后还想继续经营拉面店——能不能请你将寄去的包裹转交给她呢?’



回程的时候,明老板在车上有些颤抖地打开了纸包,里头的东西用防水油纸仔细地包了一层又一层。取出其中的东西一看,明老板不禁倒抽一口气,坐在一旁的我也惊讶得说不出话。



“什么嘛……这是……怎么回事……”



明老板的呢喃湿湿的、滴滴答答地落进包裹之中,落在厚厚一大叠的钞票上。



到底有多少钱呢?里头全是面额一万圆的纸钞,用白色纸带束成一叠一叠的。数了数厚达一公分的钞票束,一共有十六叠。



一千六百万。



正好是“花丸拉面店”的负债金额。



“什么意思嘛……”



明老板继续喃喃自语。



“老爸到底想干什么啊……竟然藏了这么一大笔钱。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



我心里的想法和明老板完全一样。为什么事到如今了才寄钱来?这是他回去替黑道做事存下的钱吗?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还给黄道盟呢?这样明老板就根本不需要淌这滩混水了啊!



花田胜,你现在到底人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呢?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明老板重新包好几叠钞票紧紧地抱在胸前,避开我的目光将脸颊贴在车窗上。窗户玻璃上似乎泛起了雾气。



宏哥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踩下油门。加速度将我们未形成话语的心思冲向了遥远的过去。



*



一周后的星期一,“花丸拉面店”隆重开幕了。



虽说是隆重开幕,其实店内外装潢和菜单并没有任何变化,几乎都跟原来一样。唯一的不同只有店员。宏哥因为太爱把妹而被解雇,所以彩夏又回来了。



当天来捧场的客人远比谣传即将关门那两天加起来还多,据说还轻易地刷新了“花丸拉面店”的单日来客人数纪录。



*



大家都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实在可喜可贺……如果所有故事的结局都能这样,不知该有多轻松愉快呢?



然而我依然是个侦探助手,所以我编撰的故事最后总是难逃侦探登场的宿命。



十一月某个寒冷的星期日晚上,爱丽丝打电话叫我过去。而我在踩着脚踏车前往“花丸拉面店”的路上就有预感了。



我向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的明老板点了点头,然后便跑上紧急逃生梯。打开侦探事务所大门时,爱丽丝也正好从床上下来。她不像平常那样穿着睡衣,寝室的灯光勾勒出一道漆黑的轮廓。



爱丽丝的脸庞藏在黑色面纱之下,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好像不是很讶异嘛?”侦探如是说。



“我隐约察觉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这表示你这个侦探助手也稍微进步了一点吗?”



虽然隔着面纱,这时我却看得出爱丽丝笑得有点悲伤。



侦探身上穿着丧服。



这表示她已经挖出死着深深埋藏在地下的话语,即将为其代言并无可奈何地终结早已无法动弹的案件。



“不过……你还要搭我的脚踏车过去吗?”



“不乐意的话就快点满十八岁去考普通驾照!你搞清楚,我对乘坐那辆脚踏车的不乐意程度可是你的五千倍!”



那你就不要坐啊!



“少、少啰嗦啦!好了,快出门吧!”



就在我们走下紧急逃生梯时,厨房的后门开了。



“喂!爱丽丝,你也差不多该出发——”



明老板走了出来,一看见爱丽丝身上的丧服就露出“什么?”的表情。



“那种打扮……你还穿不腻啊?而且还要穿着跟鸣海一起单车双载?你不觉得丢脸喔?”



“你说什么!这可是尼特侦探最正式的礼服!肩膀随时都光溜溜露在外头的明老板没资格批评我的衣着!”



“吵死了!你管我!这可是拉面店老板的战斗装!你们是要去找小铃吧?”



爱丽丝噘着嘴巴点了点头。



“拜托你做的伴手礼做好了?”



明老板说了声“等一下!”然后走进厨房,没多久便拿着一个小纸盒走了出来。



“这是我特制的。天气这么冷应该不至于溶化,但最好还是早点送过去!”



骑脚踏车载着穿长裙的女生奔驰在明治通上,无论是肉体上或精神上都相当痛苦。没有经验的人应该很难体会吧?不但路上的行人都在看我们,遇到交通警察时还得绕进一旁的小巷;更别说只要骑到高度略有落差的地方、紧急刹车或急转弯的时候爱丽丝就会抱怨个不停,加速的时候又死命地紧紧抱住我,让我不禁怀疑自己胸前说不定都出现勒痕了。



“我……我再也不要乘坐这种野蛮的交通工具了!”



你之前好像也说过这句话嘛……



我以眼角余光瞄着车道上来来往往的各色车辆与车头灯,心里不禁这么想:我这一年来或许已稍有改变,爱丽丝应该也是这样吧?



至少她现在还满常外出的。记得刚认识的时候,她可是近乎病态地足不出户。



而且她出门的时候好像都是跟我在一起。但我真的可以这样自我陶醉吗?虽然不知道爱丽丝又会揭发多么不堪的事实,也无法真正了解她心中的空虚,但只要她像这样紧抓着我帮她抵挡冷风,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位于新宿御苑旁的七层楼建筑灯火通明,ZODIAC的公司招牌仿佛正漂浮在夜空中。



爱丽丝似乎已约好了时间,请服务台通报后竟是小铃小姐亲自出来迎接。她一看到爱丽丝身上的丧服再次哑口无言,不过我完全不意外就是了。



“啊……这个嘛……请你不要介意。这只是一种小小的仪式罢了。”



“你也真是的,既然在跟她交往,就送她稍微正常一点的衣服好吗!”



小铃小姐又说了这种多余的话,气得爱丽丝仿佛要喷出蒸气似地大吼:“谁谁谁谁在跟谁交往了?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我只好催促小铃小姐快点带我们进电梯。穿着这身衣服在服务台前大吼大叫,要是被其他访客看到了也很难解释。



小铃小姐的房间虽然比NEET侦探事务所大了三倍左右而且整理得干干净净,还是有一种跟爱丽丝的房间相似的气息。完全讲求实用性的金属架上满满地摆放着各式机械仪器,感觉就是属于技术专家的房间。本以为这房间毫无装饰,却发现小小的布偶端坐在架子边缘。人家还没请我们坐下,爱丽丝已经占据沙发并舒了一口气。



“这个房间还真令人安心,有种熟悉的感觉呢!”



“那你也把房间整理得跟这里一样如何?”



“这种事应该跟鸣海说。”



“你自己也稍微整理一下吧!”



“你们要怎么吵是你们的事。我还有很多事要忙,有事就快点解决吧!”



小铃小姐边说边在我们对面坐下,我只好缩着脖子坐在爱丽丝身旁。



看了看咖啡杯里头之后,小铃小姐才断断续续地开始说明。



“香玉后来打过一次电话给我,只是一直要我替她谢谢明丽和你们……虽然现在的生活应该不怎么轻松,她却没有半句怨言。他们私奔时几乎身无分文,但香玉从小娇生惯养,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尽管言词辛辣,小铃小姐的语气却十分温柔。



“既然这是香玉自己的选择,也怪不了别人。就算将来可能过得不幸福,那也是他们两人该负的责任……”



小铃小姐突然抬起头瞥了我一眼。



“你的手段也不差嘛……”



“咦?啊,那个……没什么啦……”



“后来整个家族开了好几次会议。当时红雷的反应有多激烈,祖父大人又气昏过去几次——我实在懊恼到很想告诉你们,但还是算了。毕竟这是黄家的耻辱……”



不,你这么说……已经等于直接告诉我们了耶?



“对了,那个没节操的小白脸被明丽甩了吗?”



“基本上是这样……”



“那就好。”



反正红雷也不可能就这样放弃,接下来应该会直接追求吧?小铃小姐笑着说道。老实说,我也是看到明老板疏远宏哥之后感到放心的许多人之一。为了明老板的幸福着想,最好的结果就是黄红雷放弃成为黑帮老大,然后答应跟明老板一起经营拉面店。不过这应该不可能成真吧……



聊了一阵子黄家目前的情形后,小铃小姐终于开口了。



“那么,你们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她的目光从我身上转向爱丽丝。



“鸣海,先送上伴手礼。”



对喔,我差点忘了。我拿出明老板交给我们的冰淇淋盒,转交给小铃小姐。



“哦?是明丽送的啊?我可以打开吗?”



小铃小姐打开盒盖,一缕干冰的白烟袅袅飘出,露出放在下层的冰淇淋蛋糕。海绵蛋糕上铺着一层香草冰淇淋,上面满满点缀着紫红色的果实和核桃,最后又淋上褐色的酱汁。



“是Doici dei morti啊……”



爱丽丝探头看了看盒中的东西,喃喃地说道。



“哦?是义大利的甜点吧?看起来很好吃,我待会再品尝。然后呢?”



小铃小姐盖上盒子,以冷漠的眼神看着我和爱丽丝。



“你们该不会只是来送冰淇淋的吧?明丽那边又怎么了吗?我和红雷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如果还有什么问题……”



“不,我们只是来送冰淇淋的。”



小玲小姐睁大了眼睛,我也忍不住转头看向爱丽丝。



“但不是送给你。黄小铃,那是送给花田胜的。”



小铃小姐的眼睛再次眯了起来。



“……什么意思?”



“我是尼特族侦探,也就是死者的代言人。只为了挖掘出埋藏在坟墓下的真相、挽回死者的名誉,不惜伤害活着的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就是说,我是来见花田胜的。”



“你说什么?”



小玲小姐的声音没来由地有些颤抖,或许是因为在一旁聆听的我内心动摇的关系吧?



“他不是飞去香港了吗?虽然不知道那不是真的,至少他不可能在这……”



“他的确在这里。”



爱丽丝缓缓举起黑色袖子下的手,指着小铃小姐胸前。



“花田胜就在你的口袋里,就在口袋里的手机之中。没错吧?”



仿佛全世界的玻璃窗同时碎裂般的痛楚压迫着房间里的空气。小铃小姐眼眸中堆积着冻结的疑惑,我也不明白爱丽丝话中的意思,再一次凝视着她的侧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问道,难掩声音中的激动。侦探阴郁消沉的脸庞转向了我。



“鸣海,你应该亲眼见过黄香玉和梅田浩二两人吧?回想一下,他们两人之中有谁看起来像是受了伤吗?”



黑色面纱随着爱丽丝的质问摆动。我屏住气息回溯记忆。接到小铃小姐的联络时,第四代、明老板和我三人一同前往ZODIAC的员工宿舍,在地下停车场见到了准备私奔的那两人。



“受伤……这……那两个人的确都不像身受重伤的样子……”



“没错,这就是答案了。事件发生当晚的确传出枪声,房间里和副驾驶座上也确实留下了血迹,但黄香玉和梅田浩二都几乎毫发无伤——既然如此,剩下的可能就只有一个了。被击中的人是花田胜。”



我用力按住手臂,试图压抑袭上心头的恶寒。小铃小姐脸色铁青,紧紧咬着嘴唇。爱丽丝继续开口了。



“副驾驶座上留下血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花田胜当时已无法自行开车,只好在副驾驶座上指示,由梅田浩二载着他逃往位在大久保的医院。然后他就死在那里了。”



死了。



花田胜已经死了。



他真的死了吗?



不对,等一下。爱丽丝……这太奇怪了。这样的结果实在太奇怪了。



“我只能推测发生在事件当晚的真相。对花田胜开枪的人恐怕是黄香玉吧?花田胜既然是专业的佣兵,不可能让入侵的梅田浩二有机可乘。反而是香玉可能误以为保镳会杀了自己的男友,情急之下而从花田胜背后开枪了吧……”



“等一下!”



我不假思索地打断了爱丽丝的话。



“不对,这样的推论太奇怪了。因为……因为我……”



我的手确实感受过手机的震动,也亲耳听见了他的声音。



“我曾经接到花田胜打来的电话啊!而且不只是我,明老板和红雷也都接到过啊!”



对了,就连坐在那里的小铃小姐都……



爱丽丝的双眼中满是阴霾,只是摇了摇头。



“你仔细回想一下。花田胜打电话来的时间点都太过巧合了,不是吗?”



时间点。



的确,每次一查到新的消息,花田胜就会打电话来指引我们——仿佛他一直在身边守护我们一样。



然而事实并不是如此。



一直守护着我们的并不是花田胜。



我抬起眼,小铃小姐就坐在我面前。



小铃小姐总是在场。花田胜第一次打到事务所来时正是透过小铃小姐的手机。打给我的时候则是在我去拜访小铃小姐之后。打给人在拉面店前的红雷时,小铃小姐也在场。



“所以花田胜就在那里。”



爱丽丝再次指着小铃小姐胸前。小铃小姐抿着双唇,伸手按着胸前那片薄薄的突起物。



“事发当晚,花田胜得知自己的枪伤恐怕不治后,便请医生设法让自己再撑一阵子,用最后的时间打电话给黄小铃——也就是你。目的是让你录下他的声音。他设想了自己死后可能发生的所有情形,仍然试图让黄香玉能继续逃亡——同时为了不波及‘花丸拉面店’而留下了引导我们的讯息,假装自己还活在人世。黄小铃,因为你仔细的编辑作业和配合时间点的语音操作,完美地隐瞒了花田胜已死的事实。”



小铃小姐一直沉默不语,也不作任何回答,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所以我直觉地发现爱丽丝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不提出质疑。因为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他非得做到那样不可?那样太奇怪了吧?”



“还有其他理由吗?”



爱丽丝突然紧紧抓着我的大腿,她心中的痛楚也直接流进我的心里。



“假装自己还活着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他不希望有人知道这件事,更不希望有人因此伤心。因为他觉得与其让那个人为了自己掉眼泪,还不如让她一辈子怨恨自己。”



因为他……



不想让明老板知道。



因为他希望明老板一直认为自己还活着。为了实现花田胜的心愿,小铃小姐才不断透过某人的电话让他在明老板面前复活,让明老板听见他的声音。



但我只能不停摇头。因为这样的真相实在太悲哀了。就算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这只是……”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我喉间漏了出来。



“……只是爱丽丝未经证实的推理而已吧?就像你之前常说的……什么还没成为事实的真相……之类的,只是那种毫无意义的推论吧?”



我真的希望爱丽丝这样告诉我,也希望她肯定我的说法。然而侦探只是用力掐着我的脚,看着地面摇了摇头。



“你仔细想想,寄放在松之原商店的那笔钱是从哪里寄去的?”



一千六百万圆。



那笔能够完全清偿“花丸拉面店”负债、来自花田胜的最后礼物。



“不是从香港寄来的吗?这就证明了他人在香港,而且还活着啊?”



“其实……崩牙会一直悬赏捉拿曾经在黄道盟担任保镳的花田胜。”



我的喉咙被一股炙热的气息给堵住了。



“那个姓崔的医生一个人去了香港,恐怕还带着花田胜遗体的一部分——能够当作证据的那一部分。所以那笔钱是……”



“……够了。爱丽丝,我已经明白了。”



我无法再听下去了。即使隔着黑色的面纱,我早已无法再注视侦探的脸……也无法看向不发一语的小铃小姐。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不禁这么想。



当灼热的子弹卡在脏腑之中,仿佛听见死神一步一步地偷偷靠近时,花田胜脑海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想着那和深爱的妻子一模一样的女子,还有自己和深爱的妻子生下的女儿吗?在互不了解的情况下和女儿分开,都还没机会再跟她说一句话就要离开人世。然而你却将自己的声音化为资料留存下来,想像着将那暂时复活的声音传达给女儿,女儿的回答却永远传不进自己耳里时,你真的——



你真的就满足了吗?



我垂头丧气地坐在原地,却能感觉到身旁的爱丽丝站了起来。



“所以我只是来送那份冰淇淋的。因为那是花田家父女之间最后的约定。”



听见这句话时,我的意识仿佛要随之液化。是那个时候——花田胜四月来到“花丸拉面店”时留在纸箱底部的最后一句话。



——下次回来时,也让我尝尝你做的冰淇淋。



结果竟然是在如此寒冷的地方吗?



小铃小姐始终没有对爱丽丝的举发作出任何回应。但在我们正要离开房间时,她却举起装着冰淇淋的盒子这么说:



“谢谢。我一定会交给胜叔的。”



走出ZODIAC大楼后,夜晚的空气比刚才更冷了。汽车的排气声刺激着我脆弱的耳朵。



微弱的路灯光线下,我扶着脚踏车坐垫伫立许久。爱丽丝抓着我的连帽大衣腰带靠了过来,和我一样沉默地凝视着新宿御苑幽暗的林木深处。



汽车的头灯和尾灯数度经过我们面前,在黑暗的视野中留下光的爪痕。一道伤痕消失之后又掠过另一道伤痕,不断如此重复着。我连踢起脚踏车脚架的力气都没有。



“鸣海……”



爱丽丝微弱的呢喃仿佛要被行车的声音给辗碎。



“怎么了?”



“好冷。”



我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爱丽丝的脸。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冷耶?”



我一直以为这家伙的身体可能欠缺某种感受寒冷的功能。



“总觉得……身体的正中央好像空了一大块,也觉得你好像离我特别遥远。所以……我想这种感觉应该是用‘冷’来形容的吧?”



仔细想想,穿着这种轻薄飘逸的丧服在十一月的夜里奔走,岂不是马上就会感冒的愚蠢行径吗?我脱下连帽大衣让爱丽丝穿上,面纱下的大眼睛却露出困惑之色。



“唔?我……我没有要你这么做啊!只是说了‘好冷’而已。”



算了,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就给我乖乖穿上吧!



“而且衣服上还留着你的体温,感觉很恶心啊!”



“有什么不好?那可是人活着的证据。”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聊了一些没意义的话之后,我终于稍微有点跨上脚踏车的动力了。踢起脚踏车后,一直念个不停的爱丽丝也老实地坐上后座,环抱住我的腰。



脚踏车的踏板仿佛冰冻的泥土般沉重,我们还是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着。迎面吹来的夜风抹去我的泪珠洒落在黑暗中,剩下的只有无限惆恨,



“对了,爱丽丝……”



“什么事?”



爱丽丝的声音就在耳边,让我稍微放心了点。



“结果那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什么东西?”



“花田胜所做的一切。”



“自我满足吧!让他可以死得甘愿。他应该心满意足了吧!”



在爱丽丝代为传达的话之中,这是最实在也最差劲的死者话语了。



“如果只是为了保护活着的人,其实有更好的做法。但他竟然想继续撒谎,才会让所有的人都受了一点伤害。”



“嗯……”



“而且老板她一定早就知道了。”



只觉得握住龙头的手仿佛结了冰,一碰就会碎散。我勉强稳住摇摇晃晃的车身,用力压着刹车缓缓经过幽暗的下坡道。



“……她知道了?”



“应该吧……”



“怎……为、为什么——”



“那个冰淇淋蛋糕叫作Dolci del morti。小麦代表耶稣基督的肉体,葡萄果汁则象征基督的血,石榴和核桃表示生和死。那是意大利人在丧礼上供奉给死者的糕点。”



我咽了一口口水。



死者的糕点。



明老板早就知道了,知道爱丽丝拜托她做的东西是要送给早已不在人世的花田胜。



尽管如此,她却面不改色地像顺便帮忙似地把蛋糕交给我吗?这份坚强让我的眼泪又差点掉下来。这算什么嘛!搞什么啊?怎么每个人都这样啊!



“这么说来……”



幸好我现在正踩着脚踏车,这样爱丽丝就不会发现我哽咽的声音了。



“其实花田胜所做的这一切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吧?还像个笨蛋一样莫名其妙就死了,什么都……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啊嘛……”



“或许是这样吧……”



然而就在穿过铁路、沿着公园旁边骑进熟悉的死巷入口时,我不禁停下了踩踏板的动作。



夜色中的灯光从红色门帘透了出来,几个人影隐约可见。



什么都没有留下——是骗人的。就连愚蠢别扭又迟钝的我都已经明白了。



我听见彩夏重复客人点餐的声音,也听见喝醉的客人不雅的笑声,还看见中华炒锅中冒出的火焰。缓缓靠近店旁,门帘的缝隙中隐约可见灰色的挖背背心和裸露在外的美丽肩膀,还有那令人感到熟悉的声音。久等了,这是你的酱油拉面!今天只有抹茶冰淇淋,想吃的人给我举手!你喝太多啦,我不会再给你酒了!喂!彩夏!煎饺好了喔!谢谢光临,欢迎再来……



“真是不可思议。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



耳边传来爱丽丝的呢喃……



“……突然有点想吃热到烫舌头的拉面呢!”



“……嗯,我也是。”



*



就这样,人称“熊拳”的男人的故事到此结束了。关于他这个人,我只剩一个小故事可以告诉大家。



这只是因为他而诞生的小小故事,所以我只想低调地诉说结局。



圣诞节即将到来那阵子,这件事还在网路上掀起一阵讨论——关于ZODIAC的入口网站。射手座的季节结束时,首页上的LOGO也出现了变化。明明应该进入魔羯座的期间,首页上却出现了北斗七星的图案,引起众多网友在新闻网站和留言板上讨论其背后的原因。



但几乎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北斗七星——也就是“大熊星座”怀抱着一个圣诞节蛋糕,蛋糕上装饰着石榴和核桃。发现这件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每年一到年底,只要前往东京都内某间小小的拉面店,就能实际品尝这个不同于一般的圣诞节蛋糕。如果有人看完这个故事之后产生兴趣,希望他能亲自走一趟。“熊拳”真正的名字如今仍留在那家店的门帘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