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一章(2 / 2)


「你是藤岛鸣海?」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发觉那是在叫我的名字。



「……呃,对,我是。」



「上车。」



「咦?」



「快上车。」



我才愣愣地眨了几次眼,她就探过身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把我拖进副驾驶座。



「哇……哇!」



由于车门没开,我整个人从头栽到座位上。



挣扎著改变姿势好一会儿才坐正的瞬间,她将手煞车一拉,踩了油门就走。



「喂,等……等一下啦!」



「安全带系好。你不想被甩出去吧?」



我手忙脚乱地把屁股在座位上安好,并在几乎压扁身体的加速度中狼狈地摸索安全带头,拉下来扣上。



终于能松口气时,车子已经在明治神宫前的路口右转,往青山方向疾驶而去。



「那……那个……」



说到这边的我一瞧见她的侧脸,就感到剩下的话全被迎面吹来的风吹得七零八落。



她也隔著墨镜对我投来若有所指的眼神,彷佛是告诉我,根本没什么好问。的确如此,她那张脸就是最有力的答案,从我唇边抹去所有疑问。



一股寂寥顶上了我的胸口。当时虽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她是不是我想的那个人,但直觉告诉我,某个影响重大的事件,正朝向终点开始滚动。



车子最后驶进了青山某高层公寓的地下停车场。



「下来。可以帮我搬东西吗?我一个人拿不动。」



我乖乖绕到后车厢搬出大量纸袋纸箱,每个都有名牌服饰的商标,看来全是衣服和鞋子。她虽说一个人拿不动,却将它们全都堆到我身上。不过她举手投足都挥洒著十足的公主风姿,让我连火都冒不起来。等电梯时,她还丢了一堆问题砸向我。



「你衣服都是去哪里买的?」



「平常有做什么运动吗?」



「你知道自己驼背挺严重的吗?」



「你没订做过鞋子吗?」



看来我的仪容让她很介意──应该说觉得很碍眼。



踏进有半个教室大,贴上大片镜面的电梯后,她在这个四下无人的空间毫不客气地绕著我打转,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我被她盯得很不自在,几乎要将捧到容积上限的纸盒摔掉。



「可惜没连你的衣服一起买,下次跟我去逛逛如何?」



不知道她为何会突然提这种约,大概是身边有人穿著品味不够水准,她就会浑身不舒服吧。



电梯的楼层显示在最顶层停下。



需要在玄关脱鞋,表示这里多半是私人住宅。但她接著带我来到的房间却超乎想像,令人叹为观止。从铺了地毯,还有长桌跟沙发来看,这里应该是客厅。地板中间有几层平缓阶梯,远处那一半整片向下凹了一段,还摆著一组沐浴在阳光下的躺椅和咖啡桌。有两面墙壁全都是由玻璃铺成,外头除了蓝天什么也没有。这整层楼,八成都是她的住处。宽得这么夸张,让人完全无从推测坪数。间接照明、布线和观叶植物的盆具,用的都是充满现代美术感的多曲线设计。楼中楼的阶梯面全是玻璃板,天花板吊著几颗金属球摆设。不仅脱俗得不像居家环境,还很不现实。



「东西放那边就好,先坐下吧。要喝点什么?」



「啊。那个,不用麻烦了。」



我将纸袋纸箱堆到铺木地板上,诚惶诚恐地挑了沙发角落坐下。她从远处左侧的吧台后端著托盘过来,将一瓶伏特加、两个玻璃杯和冰桶摆在我面前的桌上。我还没成年耶,而且大白天就喝伏特加?



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后,她总算摘下了墨镜。



在她带点蓝色的眼睛注视下,我感到一股奇妙的虚脱和恍惚,彷佛体内空气被快速抽去。



果然没错。我现在十分坚信,她们真的很像。



「我可以叫你鸣海吗?」她一面朝两个杯子斟酒一面问。



「可……可以。」



「我想,我不用自我介绍了吧?」



她举起杯就一饮而尽,且脸不红气不喘。



「……应该吧。」我点点头。「不过,请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的眼角跟著浮现出朦胧浅薄的眼熟笑意。



手指之处,有几本杂志任意堆叠在地毯上。每本都像是时尚界的专业杂志,几乎都不认识。只知道最上面那本封面的模特儿就是她,而旁边的文宣是这么写的──



──走在艺术风最尖端的天后设计师兼名模 紫苑寺茉梨 对您阐述美的全意



我视线回到她脸上,那笑容找回了几许现实的气息。



「你平常很照顾我妹妹吧?」茉梨小姐笑道。



插图006







隔天,我趁爱丽丝吃饭整理侦探事务所时,视线忍不住瞄去观察她的脸蛋,并在脑袋里将她和茉梨小姐摆在一块儿。她们真的很像,爱丽丝若能健康地长大成人,也会变成茉梨小姐那样吧。虽然我满怀疑她有没有这种生理机能。



「是怎样,干嘛一直看我?」



爱丽丝气得将筷子拍在桌上。



「你这个坏习惯真的不管说几次都不会改耶!」



「啊,对……对不起。」



糟糕,一不小心就停下动作直盯著她看了。



「受不了,昨天事情办完就直接跑回去……今天又不知道怎么搞的,一来就发呆……」



爱丽丝念念有词地往嘴送面。最近她开始会摄取一些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要平安长大,变成茉梨小姐那样喔──我暗自祈祷。



话说回来,遇见茉梨小姐的事,我还不晓得怎么对爱丽丝开口。昨天离开她住处后,我想整理一下思绪,就传简讯告诉爱丽丝不回侦探事务所,直接回家了。「我见到你姊姊,还聊了很多」之类的话,老实说,很难以启齿。



「对……对了,我说爱丽丝啊……」



我的声音突然明朗得很做作:



「你打算一直待在这间事务所吗?」



爱丽丝的视线从碗公抬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



「没有啦,就是,呃……」



一时语塞的我扫视房间后说:



「我看你布偶再多下去,都快没地方摆了,想问你有没有考虑过搬家的事。而且是……离开东京之类的。」



这样转得实在是有点牵强。我偷偷反省。爱丽丝皱起眉说:



「被塞满整个房间的布偶挤到不能动,不是超幸福的吗?」



啊,对喔,说得也是。



「再说,为什么会扯到搬去都外啊?」



我原本想问的是她有没有出国的念头,不过那样问也难怪会想到都外。在这里修正方向不太自然,只好顺著回答问题。



「没什么啦,就是……要大房间的话,东京比较贵吧。」



「真想不到会轮到你来担心我的荷包。我拥有的财力,可是足够在都心买一栋附院子的独栋住宅喔。」



「啊啊,嗯,真对不起……」



「而且大都市比较乱,三天两头就有案子,不是最适合侦探住的地方吗?要我搬去都外,根本免谈。」



这倒是。过去接到的案件,几乎都是只会在都心发生的事。



「突然问这种问题是怎样,难道你对我的事务所有哪里不满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话题走向完全偏了呢。懊恼之余,我一点一滴地回想昨天茉梨小姐所说的话──



「你也不必自我介绍。你身上大大小小的事,我都查清楚了。」



茉梨小姐轻摇杯中的冰块,发出悦耳的响声。她已经乾了三杯,但脸上没有半点红晕,话说得也很清晰。



「有子那么可爱,我当然需要调查一下她搭档的来历。如果是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我早就让你们再也不敢接近她了。呵呵,不过那孩子真的很受朋友照顾呢,在她身边的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人。鸣海,你不觉得吗?」



「这个,嗯……是啊。」



听她说得连我也包含在内,让我答得有点心虚。



「所以我只是远远看著她,什么也没做。」



「可是你现在突然把我绑架过来了耶……」



「啊哈哈!」茉梨小姐朝天花板大笑起来,与爱丽丝如出一辙的滑顺黑发在肩旁舞动。



「因为我最近有件事非得和有子谈谈不可。我刚好到那附近买东西,打算顺便去看看她,结果半路发现你,就忍不住拉过来了。」



可以不要「忍不住」就把人拖上车吗!



「要谈什么啊,跟我有关系吗?」



「在那之前,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茉梨小姐跟著离开沙发,绕过桌子到我身边坐下。距离忽然拉得那么近,让我紧张得低下头,再因为她用玻璃杯碰我脖子而冷得跳了起来。



「你……你做什么啊?」



「我看你那么紧张,忍不住想逗你嘛。」



可以不要「忍不住」就随便碰人吗!



「有子不会对你做这种事吗?」



「才不──」



我临时闭上打算否定的嘴。说到这个,她的确还满常把Dr. Pepper的罐子或布偶什么的砸到我脸上。



原来,我会一眼就认为茉梨小姐是爱丽丝的姊姊,不只是因为长相神似,她们还有些相近的小动作。例如讽刺人的笑法和舞台剧演员般的举止。



「我想先问你的就是这个。」茉梨小姐说:「你和有子是什么关系?我再怎么会查,也查不到你的心思嘛。」



「什么关系是指……」



我小心地挑选言词,以免祸从口出。



目前,我还看不出紫苑寺茉梨这号人物在打什么主意。她把我带回自己家(应该吧,大概)却还没表明用意,也不晓得她对我知道多少、有何想法。不过我最想知道的,是她和爱丽丝究竟是敌是友。



我拚命在脑中翻找过去爱丽丝对我提过的,关于紫苑寺家的许多事。姓紫苑寺的人之中,能见的只有吾郎叔公一个──她以前好像这么说过。换言之,包含这位姊姊茉梨小姐在内,其他人她都不想见。不过这阵子,她提过仍在紫苑寺家那几年,和姊姊跟堂兄弟偶有接触。或许她和茉梨小姐的距离并不远,只是不比吾郎大师那么近罢了。



「你们是见不得人的关系吗?」



茉梨小姐妖艳地微笑著追问沉默的我。



「不是的,那个──」



我犹豫地再度开口。



「可以先让我问个问题吗?」



茉梨小姐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你是要我先说找你做什么吗?嗯……怎么办呢……」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想知道,茉梨小姐你和爱丽丝──呃……和有子小姐是什么关系呢?」



这次,那讶异的表情在她脸上僵持了数秒。



「……我们是……姊妹啊。」



茉梨小姐眨著眼睛回答。我摇摇头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你是怎么看待妹妹的?讲直接点,就是想知道你是她的敌人,还是朋友?」



我凝神观察在茉梨小姐脸上扩散的浊影,继续说:



「我不知道爱丽丝有怎么样的过去,但好歹知道她是逃家出来。所以你应该能了解,我为何对紫苑寺家的人戒心比较重吧?在我知道你想对她做什么之前,我也不能随便松口。」



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茉梨小姐抖著肩,嗤嗤笑了出来。我不禁陶醉在这一幕之中。那是种经过千百万视线雕琢而成的勾人笑法。肩膀稍稍擦过我一下,就让我心头一震,呼吸梗塞。



「那个,你可能会认为我只是一个说大话的小鬼……」



觉得得尽快出点声的我接著说:



「但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我觉得你很棒喔。」



无论怎么听,我都觉得她是真的把我当小孩看。不过我真的还小就是了。



「可是鸣海,你这样问我,不管是真是假,我当然是回答『朋友』啊。所以这应该判断不出什么吧?」



我有点呕气地回答:



「怎么会判断不出什么。虽然我不敢保证自己百分之百看得穿真假,但总比什么也没问好的多了。」



「是这样没错。」茉梨小姐柔柔一笑:「不过,你就当我没问吧。」



「……咦?」



「因为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



我愣愣地眨眼,回视茉梨小姐。



「我从你刚刚的语气,就听得出来你和有子是什么关系了。你把那孩子看得很重要吧?」



「呃……啊啊,我,这个……还好啦。」



扑了个空的我急忙想回话,却只能挤出含糊的答覆。



「既然这样,就算是我接下来要拜托你的事,你也能找出一条对有子最好的路吧。我可以放心告诉你了。」



「你要……拜托我什么?」



茉梨小姐放下酒杯、收起笑容,直视著我说:



「我想请你替我问问,有子有没有离开东京的意思。」



我屏住呼吸,静待她下一句话。



「最好是,国外……之类的。」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茉梨小姐首次别开视线,嘴唇也紧抿著,思量该怎么解释。我目不转睛地瞪视她的嘴边,一想到她藏著牌谈这种事的居心,我就有点不是滋味。



「简单来说──」



茉梨小姐放弃挣扎似的叹口气:



「我是认为时机差不多了,想请有子搬来和我一起住。我最近打算把工作据点移到巴黎,就趁机问一下。」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侧目看看我后,垂下肩膀说:



「这么简单的解释,你应该不会接受吧?」



「那是当然。」



会突然要求几年没见面的妹妹和她同居,原因不可能是「趁机问一下」那么简单。



「但是我真的不能多透露什么,毕竟你是个外人。」



这让我又火大了点:



「既然你不想说,麻烦别找我做这种事。」



「为什么?我只要绝口不提再让你答应就好啦。」



「咦?不……不对吧,你怎么认为我会答应那种要求?」



「那我们就一起慢慢想,要怎么让鸣海小弟弟答应吧。」



我绝望地仰望天花板,一张蠢脸在金属球摆设上映得歪歪斜斜。



我最怕的就是这种人。明明话说得通也懂道理,但就是故意横著来。深知自己占尽主场优势,就以笑容给人施压。



「你到底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啊?难道我拍拍屁股走人,你从明天起就要天天像之前那样拖我上车载来这里,直到我答应为止吗?」



「这样也不错。」茉梨小姐微笑著说:「不过我想要更单纯一点。除非你答应,否则不放你回去。」



她办得到吗?我好歹是个男人,力气不会输吧?难道她吹个口哨就会有几个猛男保镖冲进来?还是电梯有防盗机制,非住户不能启动?



我开始觉得和她争这个没有意思,很快就投降了。



「知道了啦。只要问问爱丽丝就好了吧?我问就是了。」



当然,假如爱丽丝真的去了国外,我会很寂寞,不过怕麻烦又整天茧居的她不可能会答应那种要求。所以我想,若只是问问应该无所谓。接著,茉梨小姐探头窥视我的脸问:



「你不多抵抗一下啊?不好玩。」



「你以为我是来玩的啊!」



她该不会只是脸色没变,其实早就醉了吧?



「总之谢谢你喽,鸣海。」



「不客气喽。」我赌气地回答。



「我知道是自己拜托你,还问你这种事很莫名其妙,不过……你为什么会答应啊?」



「我也觉得很莫名其妙啊!」我不禁扯开喉咙抗议:「我也有一个自己说出来很莫名其妙的问题要问你,你没想过我答应只是为了先离开这里再说吗?」



「没想过啊。」



我整个人都没劲儿了,降下音量问:



「……为什么?」



「我当然也调查到,你是一个好几次都靠你那三寸不烂之舌,绝处逢生的诈骗专家。可是我看得出来你没骗我。」



我「咕噜」一声地咽唾。



还以为她在调侃我,想不到我不知不觉已被逼进死路。



「……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是很重视有子的人呀。我看就知道了,你也是因为同样理由才决定相信我,答应我的要求吧?」



我再也说不出话,只能用视线作反应,因为全被她说中了。虽然不能完全说是相信她──不对,我只是不服输才这样想,她真的全说中了。我光是看到她是个这么蛮不讲理的女人,如此溺爱爱丽丝的姊姊,就不小心相信她了。



这样好吗?我自问。



爱一个人,不一定就等于会站在同一边。明明真心爱著对方却毁了人家的可悲人物,我至今已不晓得见过多少个。



然而我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割舍她的请求。



我想著茉梨小姐露出许多次的无奈视线,注视坐在侦探事务所床上的爱丽丝,为这对姊妹实在极为相似再次感慨。这或许也是我答应的原因之一吧,因为彷佛是爱丽丝在拜托我一样。



「如果想离开东京,你爱搬去哪里就去哪里。跑到神奈川那边去的话,你就要每天乖乖搭一个半小时的车上班喔。」



「呃,我自己搬走,一点意义也没有吧。」



「不然你想怎样?从刚才就在绕远路喑示──」



这时爱丽丝似乎察觉了什么闭上嘴,脸色渐渐发红。



「你……你该不会是在说同……同居的事吧!」



「咦?你怎么知道?」



「你脑袋里到底都在装什么啦!」



布偶山又例行公事似的被火大的爱丽丝震得崩塌一地。



「跟你脑袋的短路比起来,冠状动静脉瘘还真是小病而已耶!」



「冠状动静──呃,那是什么?」



「就是心脏的动脉和静脉连在一起的病啦!这不重要!你……你要和我同居?该申请的都还没申请(注:日本儿福法规定,与无血缘关系的未成年人同居,必须向相关监督单位提出申请),事情要照顺序来吧!不……不对,这不表示我会去申请喔!」



真不敢相信,她怎么还在揪结那件事啊?害我以为明明还没讲,就被她发现茉梨小姐拜托的事而吓了一跳。



「跟你同居?连开玩笑也不敢好不好。现在光是扫地整理就快累死我了。」



「你说什么!」她生什么气啊?



「就算我真的想那样,你也不想跟我住在一起吧?」



她脸上的红潮淹过了耳垂。这问题有这么尴尬?应该说,这还有考虑的空间吗?



爱丽丝别开脸,手扠了又放,放了又扠。一会儿后才说:



「……如……如果你愿意永远穿布偶装当熊宝宝,我可以考虑一下。」



请恕我镇重谢绝。



既然话题已不了了之,我便离开侦探事务所。



用膝盖想也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别说是日本,她就连离开那三坪房间都嫌麻烦,怎么可能会想搬。



接著我回到后门前,致电茉梨小姐。



「看来她一点也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



『这样啊。我就知道……看来你也不知道──要拿什么说服她吧。』



「什么都没跟我说就要我试探她,不嫌太强人所难吗?」



所以到此为止吧──我原想这么说,话却被她打断。



『没办法。谢谢,我还是直接找她谈好了。』



「……啊?你要过来?」



『我现在就出发。』



现在?



一个小时后,那辆宝蓝色的阿斯顿‧马丁在「花丸拉面店」前停下。当时我在后门写春假作业。老师大发慈悲没让我留级,代价就是这一堆作业。尼特族侦探团的人都不在,只有明老板和彩夏在厨房默默干活,我也静静地做我的功课,但这份安宁却忽然被一阵过分有力的引擎声砸个粉碎。我错愕地猛一抬头,就见到那鲜艳的蓝色车身,不敢相信地想:她真的来啦?



茉梨小姐这天穿的是带点薄绿的白色裤装,颈子上依然是那条十字架短项炼。她一下车就彷佛每一步都会有花花草草滋生般,风姿绰约地走来,并在发现我时轻轻挥了下左手,右手则提了个纸袋。



「明丽小姐在店里吧?我先跟她打声招呼。」



茉梨小姐这么说完就拉开拉面店后门,吓了我一跳。没想到她也是个懂一般社交礼仪的人。我急忙跟著钻进后门。



一见到茉梨小姐进门,明老板和彩夏不出所料地哑口无言,抓著菜刀和葱愣在原地。



「幸会,舍妹平时受两位照顾了。」



茉梨小姐隔著柜台向明老板行礼问候。



「……啊……你该不会是爱丽丝的──姊姊吧?」



明老板愣了一会儿才总算这么说。她身旁的彩夏脸上越来越兴奋,但仍陷于惊愕之中,嘴一张一闭地说不出话,似乎能听见「咦~!爱丽丝的姊姊?哇,超像的!」之类的话从她的心里跳出来。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茉梨小姐将纸袋捧到柜台另一头。



「咦?啊,哎哟,不需要这么费事──」



纸袋里的盒子让话说到一半的明老板瞪大眼睛:



「──这……这不是?Frankie Wattier的冰淇淋吗!他们在日本应该没有设店吧!」



「我听说明丽小姐是冰品专家,就特别托人带回来了。希望你会喜欢。」



「岂只是喜欢,我还想飞到法国去拜师学艺。以前只吃过一次,一直好想再吃吃看呢~」



插图007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明老板眼睛亮得像个孩子,还把纸袋高高捧起转了一圈才放进冰箱。之后,她才像是总算发现我和彩夏都傻眼看著她,尴尬地在短围裙上擦擦手,清咳两声说:



「呃,那个,你好。我是这里的老板。」



明老阅若无其事似的向茉梨小姐躬身问候,茉梨小姐也微笑著回礼。



「你好,敝姓紫苑寺,名茉梨。」



「我是筱崎彩夏!」彩夏急著从柜台探出身说:「呃,我在这里打工,是爱丽丝的朋友!」



「你就是平常协助有子入浴的那位小姐吧。」



「哇!你知道啊!」



竟然连这个都查得到。我在心中咂舌。



「在这边发呆的是藤岛!」彩夏抓住我的双肩说。



「嗯,我知道。我之前和他打过招呼了。」



茉梨小姐笑咪咪地说。



「是喔?藤岛,你知道爱丽丝有姊姊啊?讨厌啦,怎么都没告诉我!」



你怎么兴奋成这样啊?



「那个,呃,茉梨……小姐?」



明老板瞥瞥天花板说:



「爱丽丝就在楼上,她都关在房间里,所以──」



铿铿铿铿!就在这时,外头爆出跑下逃生梯的吵闹脚步声。很快地,茉梨小姐背后的门掀了开来。



「──姊姊?」



是穿著睡衣的爱丽丝,大概是看到监视摄影机的画面而跑下来。她激动得双颊发红,张得又圆又大的眼睛里,映著转过身去的茉梨小姐。



我有种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的感觉。



她们真像──不是这么简单的问题。



两人之间彷佛有面魔镜,映出双方在遥远从前或未来的相貌。从第三者角度观看这面对面的紫苑寺姊妹,给我这样的印象。



各种难以归类的情绪掺杂而成的色彩,在爱丽丝脸上浮现、消逝。她的薄唇好几次都想吐出些什么,但总是定在第一个字就再无变化。



茉梨小姐轻步走向妹妹,将她瘦小的肩抱进怀里。



「……有子,我好想你。」



爱丽丝一句话也没说,表情微愠地两手一伸,推开姊姊的怀抱。



不知为何,看著当时的她们,使我感到浓浓的哀愁。甚至觉得,这对姊妹或许不该重逢。



更悲哀的是,我的预感真的应验了。



只是当时的我──完全无迹可循。



「鸣海,你留下来。」



带茉梨小姐进侦探事务所后正要离去时,爱丽丝从床上叫住了我。我手搭在门把上转头问:



「咦?呃,可是……」



茉梨小姐也坐到床上,拿起一个个布偶抱一抱、举一举又翻前翻后,很感兴趣的样子。



「你和茉梨小姐不是有事要谈吗,我在不方便吧?」



「不管啦,你留下来就对了,我才不要跟姊姊单独在一起。反正她要找我谈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听爱丽丝以加倍不耐烦的语气这么说,我不解地看向茉梨小姐。



「没关系,是鸣海的话,我不介意。」茉梨小姐笑道。



「是鸣海就不介意?」爱丽丝噘起小嘴:「是怎样,说得好像已经很信赖他一样?真是的,你们是在哪里怎么认识的?鸣海之前那些怪问题,是姊姊要你问的吧?」



「对……对啊,嗯。」



也难怪会露馅,那真的很不自然。



「我觉得是时候带你过来和我一起住了,就请鸣海找机会问你有没有那种意愿。没提起我也是我拜托他的,不是他的错。」



「不用替他找藉口,我晚点会再好好教训他。」



啊啊,她果然生气了……



「先不说那个了。姊姊──」爱丽丝转向姊姊说:「你要我和你一起住?那是哪一国流行的玩笑啊?」



「我是说真的。要不要搬来巴黎?我去过巴黎好几次,那边真的很不错,有子你应该会爱上那里喔。」



爱丽丝冷冷地眯起眼睛:



「出事了就直说啦,这种无聊的掩饰,只是浪费时间。」



就连对内情一无所知的我,也晓得茉梨小姐和妹妹多年以来毫无联络,不可能平白无故就提出同居要求。茉梨小姐板起脸瞥了我一眼,爱丽丝也顺著她的视线看来,继续说:



「如果是鸣海不能知道的事,那我也不想听。」



爱丽丝这么不信任自己的姊姊吗?这让我心情郁闷。爱丽丝的戒心像只发怒的刺猬,一针针地戳刺我的心,令人坐立难安。但莫可奈何的我,还是背靠冰箱坐到地板上。茉梨小姐坐在床边不动,持续注视著我。最后垂眼叹息,转向明明近得伸手可及,却远得令人绝望的妹妹说:



「……爷爷他,病倒了。」



在床上的爱丽丝抱起一条腿,铺盖在她脸上的冷漠表情变得更为冰冷、僵硬。茉梨小姐没多看爱丽丝,继续说:



「他是上礼拜开始住院,就是父亲住的那间。事情真的很突然……原本人都好好的,现在医生却说他情况很危险。爷爷一直很想见见你,所以──」



能感受到,茉梨小姐正尽她一切力量来思考该怎么解释。连我的情绪也跟著苦闷起来。



「所以从现在起,紫苑寺家的人一定会聚到你身边来,不过我有办法保护你。跟我一起去巴黎吧?」



「我是没有自大到会说,我能保护自己啦。」



爱丽丝无情地说:



「可是我至少要选择怎么保护自己。我不需要姊姊来照顾,毕竟我以前都是这样过的。」



茉梨小姐听到这种答覆的表情,在我眼中宛如是再多一句冰冷的话就会让眼泪溃堤一般。



茉梨小姐离开后,爱丽丝默默转向电脑敲起键盘。我从堆在床上的纸箱中拿出一个个看似颇为高级的布偶,将其排在她身旁。那些都是茉梨小姐的伴手礼,不过到最后,爱丽丝看也不看它们一眼。



这对姊妹的关系大概很复杂吧。我只能导出这种感想。



纵使过去就感觉到,她的家庭环境并不温暖。但看样子,情况比想像中严重多了。对了,爱丽丝好像说过她在这栋大楼四周装了那么多支摄影机,原本就是为了防止她家的人抓她回去嘛。那么事情应该不是家庭暴力或遭到冷落那么单纯。紫苑寺这个姓,是以某种更混乱可憎的方式,紧紧捆束著爱丽丝的人生。



我原想对爱丽丝说:「有事就叫我上来。」然而喉咙不太听话。我想,是因为在这灌满冷气的房间里坐著搅弄满腔无根无据的想法,静静听著她们对话的缘故。当我想清个喉咙时,爱丽丝背对著我说:



「我和姊姊都是妾子。」



妾子。这个陌生的词在我心中不著边际地飘动,有如阳光中的尘埃。



「父亲和正室之前没有小孩,却和情妇生了两个。我母亲好像是生下我不久就死了,所以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敲键声在短暂的沉默中朦胧地响起。



「我们说的爷爷──其实是辈分最高的大伯公,不是我们真正的爷爷。他自己没有小孩,把外甥当自己小孩一样疼爱,而那个外甥就是我的父亲。他大概是真的想要『孙子』吧,尽管我和姊姊是情妇所生,也没有丢下我们不管。不过他还是不能光明正大地把我们当作紫苑寺家的一分子那样养育就是了。」



爱丽丝的语气淡得令我不安。不该出生的孩子──也让我想起她不久前这么形容自己。



「这种事很常见,不重要啦。」



我摇摇头,很想回爱丽丝说「没这回事」。或许这种事真的遍地都是,但那还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爱丽丝的宝贵人生啊。



但我总觉得这样的安慰很空洞,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