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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 2)




「班上同学都在问你为什么请假喔。我不太好意思乱掰,又不能全部告诉他们,就说你和银座的酒店小姐闹出一点问题,受了很重的伤。」



「你这样会让我更不想去学校耶……」



为什么只挑那些耸动的词出来说啊。你可以乱掰啊。



「对了对了,进路志愿调查表!这个明天要交,所以老师叫我一定要给你写。」彩夏从一叠文件中抽出一张说。



「进路……要写到第三志愿啊?唔唔……」



我现在哪有心情想将来的事。眼前的案件每次都不例外地让我忙得头昏眼花,东奔西跑,疲惫不堪,遍体鳞伤了。



「对了,你手受伤没办法写嘛,那我帮你写吧。写尼特族侦探团吗?还是写尼特族就好?」



「为什么只给我两个选?」



「你不是不想升学也不想找工作吗?」



「不要自以为好不好!虽然我真的没想过!」



「写平坂帮会不会让人误会你想混黑道啊?」



那不算误会了好吗?



「啊〜那个,我好好想一想再自己写啦。」



我问彩夏的志愿当参考,没想到(有点对不起她)她居然把哪所大学哪个系都明确说出来,使我充分感受到自己远远落后于她。



「我想到IT企业做广告宣传的工作,身边有很多人可以教我哟。」



彩夏这么勤劳的人,到哪里都能打出一片天吧。



后来她陪我聊了很多学校的事,话题没了之后,她坐到我书桌的椅子,望向窗外新芽点点的樱树梢。



「……爱丽丝现在怎么样?」



我装作临时起意似的问。



「嗯〜」



彩夏嘴边浮出浅浅的笑,看著黑黑的樱树干回答:



「她在第四代认识的医生那边住院,还不能吃饭,只靠吊点滴。听说她跟护士讨Dr. Pepper,结果被骂了一顿。」



「这样啊……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我只有这么点感想。爱丽丝当时主动选择了死亡,若她没改变心意,做什么也没用。真的,太好了。我在床上两腿一伸,松了口大气。



「昨天我去看她……」彩夏嘟哝地说:「可是她什么都不肯跟我透露,亏她问了我一大堆事情耶。」



我默默地低头注视双手上的绷带。



「所以我想,你大概也不会告诉我吧。」



想不到该如何解释的我,不敢看彩夏的脸。



「完全结束以后,我就跟你说。」



只能说出这种空话。



不过,彩夏还是笑著转了过来:



「这样啊……所以,还没结束喽?」



我点点头。现在还剩下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侦探的工作。







爱丽丝回到侦探事务所,是下周一的事了。我放学后直奔「花丸拉面店」,在后门停下脚踏车,对明老阅随便问候两声就走上逃生梯把门一开,发现她正在换衣服。



「啊──」



只穿内衣、长筒袜套到一半的爱丽丝,满脸通红地缩成一团。



「对……对不起。」



「你不会按门铃啊!」



才仓皇关上门,另一头随即传来空罐砸中门板的尖锐声响。我背靠著门深呼吸,反省片刻。这几天爱丽丝不在,已经习惯直接开门进事务所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我等了十五分钟后按下门铃,蓝灯发脾气似的闪烁起来。



「受不了。怎么才离开几天,你就把最基本的礼貌都忘啦!形状记忆衬衫的学习能力都比你还好!」



爱丽丝在床上怒冲冲地迎接我进门。



「对不起啦……」



我表面上虽低头赔罪,心里却为又能捱这用心的骂而感觉回到了从前。觉得自己有点欠揍的我压低了脸苦笑,不让爱丽丝看见。



尽管如此,我仍很快就抬起头,重新打量我们的侦探。



「……你穿丧服啊?」



爱丽丝身裹漆黑洋装,头戴围上面纱的小帽子,黑色薄纱掩住了她的眼。



「昨天,萤哥跟我联络过。」



爱丽丝落寞地说:



「现在想想,虽然我有十件这种衣服,在原本的用途上穿它,还是第一次呢。」



「这样啊,你要一起来啊?」



爱丽丝下床后点个头,手扶上我的手。



原本的用途──今天的爱丽丝只是个吊唁者,不是死者的代言人。



「我只是一起去而已……侦探,由你来做。」



「我知道。」







搭计程车时,我和爱丽丝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手牵著手,看著流过窗外的春色余韵。这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明白一切就快结束了吧。现在若多说些什么,我们之间种种无法言表的部分,将因此枯死。



不久,计程车抵达医院,从后门转进停车场。大楼间,有个白袍人影站在通往中庭的窄道口,远看还以为是医师前来迎接,下车走近才发现是紫苑寺萤一。他还是面无表情,头戴耳机令人倍感轻蔑。但他一见到我就摘下耳机,令人不禁猜想那会不会是他表现敬意的方式。



「有子,你身体怎么样?」



紫苑寺萤一对我瞥了一眼就转向爱丽丝。



「还好啦。」爱丽丝耸耸肩说:「我还以为这间医院的医生都是把人当白老鼠的邪恶科学家,想不到第四代介绍的医生更过分,会把我压在床上,硬把食物塞进我嘴里耶,感觉好像鹅肝酱工厂里的鹅。」



「那真是太好了。」



紫苑寺萤一表情一点也不好似的这么说,接著视线移向了我。



「──你是来收尾的吧?」



我点点头。



「因为我是这次的侦探嘛……八成没办法做得像爱丽丝那么好就是了。」



「我还有点事要交代,就在这里陪有子了。房间是六楼一号病房。」



「谢谢。」我就此留下爱丽丝,走向中庭深处的大楼。说也奇怪,我竟然能信任这个名叫紫苑寺萤一的男子。紫苑寺家的人说不定也来到了这所医院,由他保护爱丽丝,我确信是最好的选择。尽管我为了抢回爱丽丝,设局诓骗了他。



毕竟到最后,我发现他也只是疼惜爱丽丝而已。



要穿过围绕著彩绘玻璃的大门时,我被紫苑寺萤一叫住而回头。他问我:



「那时候,你说你无法回答我第五个问题。」



爱丽丝在他身旁不解地歪起头。



「现在这样,就是你的答案吧?」



紫苑寺萤一的第五个问题。



我跟著回想和他首次见面那天的奇异对话。



──『假如有子从你的人生中消失了,你会怎么办?』



我颔首回答:



「不管再来几次,我都会这么办。」



紫苑寺萤一也对我点点头。那平板的表情显得有些满意,会是我多心了吗?



六楼一号病房门窗开放,床上不见床单被盖。舒爽的风吹膨了窗帘,摇曳洒在地上的阳光。茉梨小姐正将架上最后剩余的杂物塞进一个小提袋里。她发现我进门就停下手,从圆椅旁站起身子。



「……鸣海。」



叫了我名字后,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蕴藏各种感触的视线灌注在我罩著T恤的胸口,渗透入里,渐渐晕开。



「……你还好吗?」



说出口以后,我才觉得那真是个蠢问题。茉梨小姐浅浅一笑。那是我邂逅她时常见到的,有所掩饰的笑容。



「我只是一直陪著爷爷而已。虽然不准我外出,但也没对我做什么过分的事。」



「这样啊,那就好。」



「……我简讯上有写吧,他是昨晚过世的。」



我的视线垂向脚边。



因为茉梨小姐表情不再阴郁──但像是漂白过一样不自然,令人难以直视。



「有子没和你一起来吗?萤一说联络过她了。」



我指著阳光通透的窗口说:



「她和萤一先生在中庭说话。」



茉梨小姐走近窗边,束起窗帘。一头黑发随风飘然飞扬。她真的好像爱丽丝。我看著她的侧脸再次这么想,并来到她身后。



绿草如茵的中庭中,有对白衣男子和黑衣少女并肩走在成列的树荫底下,形成奇妙的对比。四周初萌的春绿,正为了更添光彩而向夏日不断成长,到处充满生命的气息。然而这两人的身影,却让我强烈感受到死亡的存在。



「夏天就快到了呢。」



茉莉小姐远眺著爱丽丝,言语从唇间点点滴落。



「好久没碰工作的事了。真糟糕,我早该开始准备五月的少女时装秀了呢。」



「泳装的季节也到了。」



我也注视著中庭说:



「我有个比较懂时尚的朋友跟我说,『玛丽‧席翁』这牌子的衣服,几乎都是你自己当模特儿,可是你就是不穿泳装。」



茉梨小姐夹带疑惑的视线,抚上我的脸颊。



我一个咽唾后,继续说:



「你不在人前穿泳装,是因为身上有剖腹的疤吧?」



好长一段时间,她什么也没回答。



风变强了点,高高飘起的窗帘轻柔地拍上我另一侧脸颊。为什么会这么痛呢?挖坟侮辱死者的痛苦,将由替死者代言的侦探来承受,不会是死者本身。原来这种感觉,爱丽丝至今已咬牙撑过了不知几千几百次,心志软弱的我,光是那一拍就快站不住了。



「……你发现啦。」



终于,茉梨小姐怅然地说:



「……这样啊。也对,有子也已经知道了吧?」



我咬著唇颔首。



「既然这样,那我真的做了很傻的事耶,简直白忙一场……该不会,就是因为我做了那种傻事,她才发现的吧?」



我绞尽脑汁思索能安慰她的话,但我心中的真相,全是轻轻一碰就会皮开肉绽的利刃。没什么好多说,这就是侦探的工作。



「你杀了你父亲,是为了不让人比对DNA吧?」



这说法真是糟透了。算了,不想了,反正怎样都会流血,就让它从伤口尽情地流吧。全说出来就对了。



「假如你爷爷先过世,你和爱丽丝就会陷入继承问题。怀疑你们其实不是光纪先生亲生的人,就会要求你们做DNA鉴定,而你最怕发生的就是这件事。我不晓得结果会不会真是你怕的那样,毕竟不会直接比对你们两个的DNA。可是你还是深怕万一,不想让爱丽丝其实是你女儿的事曝光。」



所以那天夜里,茉梨小姐将与她有段禁忌之恋的父亲紫苑寺光纪──亲手杀了。拔除人工呼吸器,将爱丽丝与自己与紫苑寺光严的庞大财产一刀两断。



「当然,你的动机可能不只是那么简单。你看著父亲受了那么多年的罪,或许也很想让他解脱吧。不过你会下定决心,都是因为当晚爱丽丝人在这里,站在紫苑寺家遗产纠纷这个大漩涡的边缘上。」



从眼角余光,能看见茉梨小姐稍稍点头。



「即使眼看著爱丽丝被当成凶手,你也不能说出真相。只好说你和她一直都在房里,用谎言保护她。因为要是他们知道人是你杀的,就可能从动机中导出你所隐瞒的真相。」



茉梨小姐一个抽搭后说:



「……我真的很傻吧……有子是为了保护我,才把自己伪装成凶手的吧?也就是说,她是那时候发现的……我真的好傻。」



尽管明知她看的不是我,我也仍默默摇了头。不是那样,你的推测只对了一半,爱丽丝不是那时发现的。



「我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干傻事呢。竟然和父亲……做了那种事。」



茉梨小姐的声音逐渐升温、湿濡。



「可是我……真的好爱父亲,好想让他再见母亲一面。父亲听说母亲自杀了那时,憔悴得让我好不忍心。所以,我好想安慰他……好想代替母亲陪伴他,结果就……结果就……」



溶进泪水的话语,滴滴砸碎在窗框上。



许身给亲生父亲的茉梨小姐,以十一岁的低龄怀了胎。不用说,那当然是高危险妊娠。当家光严为了保护母体和胎儿,以及父女乱伦的秘密,对从前同样身怀禁忌之子的女性──自己亲妹妹所分娩的医院提供异常的设备投资,帮助极低龄妊娠的茉梨小姐度过难关。光严对「紫苑寺家之血」的执迷,使得一个本来不该出世的生命诞生了。



那个婴儿就这么被藏匿于紫苑寺家的牢笼中,长成一个与亦母亦姊,血浓于水的茉梨小姐极为相似的少女,拥有自由以外的任何东西,以及「有子」这名字。



我再一次凝视爱丽丝站在绿焰之中的娇小身影。



「鸣海,我告诉你……」



茉梨小姐的声音,几乎要被炙热的吐息搅散。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一直陪在爷爷身边吗?我是为了日日夜夜都在耳边对他说,你最疼爱的光纪比你先死了,还是我下的手。这是我的复仇。那些人杀了我的母亲,我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他们。可是……可是……」



她双手掩面,痛彻心肺地泣诉:



「可是我做那种事又有什么用……母亲她再也不会回到我的身边啊!」



人死不能复生。



即使愚昧如我,也十分明白那单纯又冷酷的事实。



然而我不是侦探,只是代理她的助手。只能陪伴在侦探身旁,看她以言语之剑无情地剖开真相,并翻开笔记新的一页,写下新的字句──当一个记录故事,替现实、幸福与欲望塑造雏形的卑微作家。



因此,现在我就骗骗她吧。



「她会回来的。」



我的答覆,彷佛经过了一段肉眼都能看出太阳偏斜的漫长时间,才传进茉梨小姐耳里。她抬起了头,与爱丽丝同样如远海般颜色的瞳眸,在泪水中散成满眶碎花。



「你不是生下爱丽丝吗?她是你妹妹啊。爱丽丝的母亲就等于是你的母亲。你刚才不是说你想代替母亲,这样一来你的愿望不就成真了吗?生下了新生命的你,已经是一个母亲了啊。」



你就是希望用这种方式,将母亲唤回你心里。现在,这扇窗的另一端,在那灿烂新绿中漫步的少女就是你的答案。不是吗?



茉梨小姐要将唇扯碎般狠咬,用力摇头,荡出眼角的光点消散在春风之中。



「那孩子不该出生的。」



痛苦的声音自渗血的唇间挤出。



「爷爷病倒那天,医师就告诉我说,爷爷是我真正的爷爷,是父亲的亲生父亲……他和亲妹妹生了孩子……」



我注视著茉梨小姐没入阴影的脸。这我早就知道了,只是在这时候,不晓得该怎么告诉她。



「医师要说的是……因为他们是亲父子,移植器官应该不太会排斥。你懂吗?就是既然父亲脑死,不如把器官──捐给爷爷的意思。虽然他九十多岁了,体力可能撑不过手术。可是就算希望再渺茫,也希望家属能同意移植。只是这个秘密不能告诉太太,就只好找我商量了……」



我恍然大悟。紫苑寺萤一提过光纪死时,病房中有份「文件」,那肯定是证明紫苑寺光严与光纪具亲子关系的器官移植同意书。



「知道这个秘密的当下,我还不敢相信到笑出来了。那表示我们这一族就是这样,我会和父亲上床,也是因为紫苑寺家的疯狂基因作祟的缘故。」



我不断地摇头。没有那种事,求你不要这么想。



「有子会有那么奇怪的体质,也是我的血所害。」



泪珠又从茉梨小姐的大眼睛滚滚落下,滑过脸颊。



浓如膏漆的血脉,最后在黑暗中创造了一个奇花异树般的孩子。不睡、不吃、不长大,以知识为养分生存下来的少女。



「爷爷过世前不久,其实醒来过一次。」



茉梨小姐泪也不擦,深感讽刺地歪起唇角说:



「他好像把我当成了有子,不停向我道歉。说什么自己对不起有子,求她原谅。她的亲生母亲其实是我,她是紫苑寺血脉的结晶,最完美的杰作。所以才想把她永远留在身边,不让她接触外面的世界……」



她的颤抖甚至撼动了空气,使我也能清楚感受。



爱丽丝被软禁在紫苑寺家中一室成长的原因,居然不是为了隐匿乱伦之子,而是因为一个被「血脉」迷昏头的老人,将她当作最难得的宝物。



「我差点没吐出来。爷爷真的让我觉得好恶心,我也觉得自己好污秽,因为我做了和爷爷一样的事,和自己的亲生父亲……爱丽丝会关在房里长大,也是我的错。」



字字带泪的话语从指尖滴下,积成一滩血泊。



「我真的不希望有子知道这个秘密。」



茉梨小姐垂下了眼:



「当他们提到DNA鉴定的时候,我真的几乎快急疯了。太太都没回紫苑寺家,不晓得有子出生的事,肯定会要求检查有子的DNA。」



恐怕紫苑寺一族的人对爱丽丝的生母是谁都心知肚明吧,不知道的就只有「外人」──当时分居在外的紫苑寺恭香,以及她那边的亲戚。



此外还有一个,那就是爱丽丝本人。



「所以我想,假如父亲比爷爷先死,遗产就和我们无关,而且父亲也终于能解脱了……但其实……我只是自己想解脱而已……」



所以那天夜里,她来到紫苑寺光纪的病房,亲手拔除人工呼吸器,结束了她父亲──她丈夫那苟延残喘的生命。



或许心里某处,也想藉此斩断那纠缠自己与妹妹的血脉吧。



「整件事说穿了,都只是我的恋父情结作祟。用那种骯脏的想法勾引父亲,甚至生小孩……我真的很不希望有子知道这件事。知道以后,她一定很恨我吧。」



我看著茉梨小姐以自己的言语凌迟自己,不忍心得看了看脚边。接著抬起视线,开口说:



「她根本不恨你。」



映在茉梨小姐眼中的我,彷佛被薄云盖上的月亮那般朦胧。



「爱丽丝不会因为这种事恨你。」



我将过去曾说过的话,再重复一次。



不是因为慈悲,不是为了安慰,而是为了说出真相。



「……鸣海,那是你自以为是。」



「我不是自以为是。」



我不是侦探,所以才能像这样毫不犹豫地替生者代言:



「爱丽丝从很早以前就发现你是她的母亲了,应该是还在紫苑寺家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



茉梨小姐眼中的蓝海遭风浪打碎。双唇尽管软弱无力,也仍编出了简短的答覆:



「……骗人。」



我摇摇头。



「我没骗你……『有子』这名字,是你父亲──光纪先生取的吧?」



尽管受到疑惑的吹撼,茉梨小姐仍轻轻点了头。



「光纪先生是小詹姆士‧提普奇的书迷。这虽然是男性笔名,但这个人实际上是个女性,本名是爱丽丝‧薛尔顿。『有子』这名字,就是从爱丽丝转换而来。」



「……我没听说过……可是,你说这些──要做什么?」



换口气后,真相的冰冷与炽热扯痛我的咽喉:



「爱丽丝‧薛尔顿的母亲叫作玛丽。」



我慢慢地等待无数说不出口的感触在茉梨小姐心中沁散,彷佛时间也在这一刻停摆似的。她什么也没回答,连泪水也只是盈著眶,没有更多动静。



「光纪先生曾送给爱丽丝一套提普奇的书,这件事也写在其中一本的译者后记上。他送爱丽丝这套书,也许就是想暗示她事情的真相吧。所以她现在自称『爱丽丝』,表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玛丽』是自己的母亲了。她天天穿的小熊图案睡衣,也是她母亲的作品。」



再一次地,我望向窗外。



那娇小的黑色人影,从树荫下走进阳光,又被树荫遮盖……



她怎么可能会恨你呢?因为有你,她才能活在这世上。走在几乎要烙入眼底的鲜绿中,体会生命尽情呼吸,用自己的双腿行走。泪眼朦胧的你,看不清如此明确的事实吗?



若真是如此,那么在最后,我想对你说说我的真心话。



那或许空洞无味,毫无意义,完全是多此一举。但是──



「其实,茉梨小姐……我很感谢你。这样说或许有点奇怪,不过……」



唉,我怎么在最重要的时候这么窝囊,连句动听的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有你生下爱丽丝,我才能认识她,让我有机会参与她奇迹般的人生。虽然只有一年多一点,我还是真的──」



振作点啊。我叱责自己。如果这时候连你都哭了,还想安慰谁?



「──真的……非常庆幸。所以……所以……」



请别说你不该生下她。



茉梨小姐别开脸,抓起窗帘按住双眼,肩膀微微颤抖。散落的黑发随风游荡,抚过身旁我的手背。



我就此离开了窗边。



走出病房前,背后传来细细的啜泣声,宛如雪溶般悄静,晶莹。



一回到中庭,在大楼墙边树荫处乘凉的爱丽丝就起身跑了过来,丧服的长裙迎风翻动。紫苑寺萤一白得刺眼的身影随后缓步跟上。



「结束啦?」



「嗯,结束了。」



我抬头仰望大楼。六楼的窗全是开著,但窗边不见任何人影,让我不禁怀疑刚才的一切只是梦境。



转回来望,看著爱丽丝犹豫片刻后,我还是问了:



「爱丽丝……你不去看她吗?」



爱丽丝摇了摇遮在黑纱底下的头。



「有时候,不要见面比较好。」



「嗯……」



「如果父母在你身边哭,你也会很不自在吧?」



我忍不住笑了。一点儿也没错。突然说到周遭生活上的事,有种又回到现实的感觉。



「要我开车送你们回去吗?」紫苑寺萤一走进后问:「还是叫计程车?」



我看了看爱丽丝。她按著差点被风吹跑的帽子摇摇头:



「我搭电车回去。偶尔走点路也好,反正车站也不远。」



真教人惊讶。



「真难得。你怎么啦?平常不是都怕晒黑或嫌天气热──」



爱丽丝酸溜溜地哼鼻一笑:



「今天穿丧服和面纱,太阳没什么好怕啦。而且第四代介绍的那个医生,还笑我说这种软趴趴的脚,连五百公尺都走不了。下次我一定要走路上医院,要他给我认错。」



我笑出了声。



柔和的午后阳光下,我和爱丽丝在糙叶树成列的河滨步道比肩同行。舒爽的风迎面掠过颈根,真是个散步的好天气。



「走路搭电车,是我说给萤哥听的理由而已。」



一直走到看不见医院后不久,爱丽丝这么说。



「嗯?」



「其实我有一件事,想快点找机会问你。」



「……是喔,什么事?」



所以那是不方便让别人听见的事?什么啊?



「那个,就是……」



爱丽丝戴了手套的双手指尖,忸怩地点啊点的。



「我先说喔,我问这件事,完全是为了确定你有没有替我做好侦探的工作喔。」



「好了啦,快点说。」她到底想问什么啊?



气嘟嘟的脸在黑纱遮掩下,看起来不怎么生气。



「你对我那天晚上做……做了些什么,已经都懂了吗?」



「嗯,当然都懂啦。」



「我……我才不相信,说出来给我听!」



「就是半夜警报响之前,跑来我房间的茉梨小姐,其实是你扮的嘛。」



爱丽丝将帽子压得盖过眼睛,右手不停拍著空气。



没错,那并不是茉梨小姐,而是藉她的衬衫变装的爱丽丝。门外地上那些折起脚叠著的长桌,是她用来垫脚弥补身高差距的。竟然被这么简单的伎俩给蒙骗,真为自己丢脸。



想不到她能演得气也不喘一下。她们姊妹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只要下点功夫演,要骗人是不难啦。



「唔……唔唔,我还以为绝对不会被你这个愚味的家伙看穿耶,你是怎么发现的啊?」



「这个嘛,我是后来仔细想一想以后才发现。那时候,茉梨小姐……呃,也就是变装的你不是说『有子是萤一培养出来的徒弟』吗?」



面纱阴影下的一对眼睛眨了几下:



「那……那又怎么样?」



「茉梨小姐不知道萤一先生和你经常接触啊。因为她说你还在紫苑寺家那时候,见过的大概只有她和吾郎大师而已。」



「啊……」



爱丽丝目瞪口呆地停了下来。



「……我……我竟然没考虑到这部分……」



「要骗人的话,当然要多注意一点吧?」



「你……你那口气是怎样?当自己是老前辈啊!你想说你的骗术比我高竿很多吗!」



我是没那个心,但听者有那个意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那……那么……」爱丽丝面纱下的脸都青了:「我扮成姊姊的时候说的话,你……你还记得吗?你应该不会记得那么细吧?快跟我说没有!」



「呃,这个,我全都记得喔。」



「记那些干什么啊!你平常明明都像脑袋破洞一样,更重要的事都记不住耶!」



我向后一跳,躲开爱丽丝挥来的拳头。



「你生什么气啊?就是因为那些很重要,所以我才记得啊。」



「哪……哪里重要啊!快点给我忘记!现在,马上,忘得一乾二净!」



「才不要。话说爱丽丝,你那时候还有话没说完吧?」



「什……什么话啊!」



「你问我是不是不想离开你,我就说因为你是我很重要的伙伴。」



「啊啊啊啊啊啊!」爱丽丝想用怪叫掩盖我的话。



「后来你只说到『有子也一定──』警报就响了。」



「给我忘记!我……我只是为了骗你才随便问问啦!」



那张红透的脸隔著黑纱看起来,感觉不怎么害羞──事实才不是这样,她羞得脖子都红了,一副害羞透顶的样子。



「你现在可以补说吗?」



「笨蛋!谁要啊!」



爱丽丝转过身就大步大步地继续往前走,我也苦笑著追上。我走得并不急,不过步幅的差距使我很快就追到她身边。



尔后,我们都一语不发地在阳光中走了一会儿。慢跑的,溜狗的人与我们错身而过,骑脚踏车的,穿溜冰鞋的人后来居上时,都忍不住对爱丽丝投以好奇的目光,但我毫不在意。



因为我正在这么美好的天气里,和爱丽丝单独并肩同行。



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吧。



当前方出现一座大桥时,爱丽丝喃喃地说:



「……那么,我做那些事表示什么,你也都懂了吧?」



我眯眼望著右方水面上破碎的绚烂太阳回答:



「嗯。」



「这样啊。」



再一次,温暖的沉默包围我俩。



爱丽丝做那些事表示什么。



茉梨小姐离开她们的寝室时,多半真的是告诉爱丽丝说,她要替我送点吃的。爱丽丝当场就发觉她说谎,以及她真正想做些什么。所以换上姊姊的衬衫来到我医院一楼的房间,替姊姊制造不在场证明。



可是爱丽丝做的不只如此──她还骇进医院的系统,将紫苑寺光纪人工呼吸器遭拔除时应该响起的警报延迟了。



若少了这动作,警报不可能会在她与我对话的途中响起。



再者,假如警报正常运作,医护人员应该赶得及挽救紫苑寺光纪的性命。



爱丽丝的动作,使得犯罪时间向后挪了。一是为了掩饰茉梨小姐的犯罪事实,二是为了让活尸般的父亲确实死去。



爱丽丝在那段影片中的表白并不是谎言,真的是事实。



『我那是为了让父亲解脱,也是为了让自己解脱。』



『我没别的办法了。』



妹妹看穿姊姊要犯的罪,装作不知情,并且──完成了它。



人的确是爱丽丝所杀。



这我都懂。所以我保持静默,一步步踏著能陪爱丽丝走的最后一段路。等红灯时,我的右手和爱丽丝的左手极其自然且不约而同地相触,握在一起。手中的小小温暖微微震颤,搔弄掌心。灯号终于转绿,我和她再度前进,迈向季节交界的另一头。



那是一个,风中依稀带点自远方飘来的泪香,视线所及之处,皆是那么鲜明透彻的春日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