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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不一致(which?)(2 / 2)


「好的。师父,我可以先睡吗?」



「嗯,你睡吧,不用客气。」



小姬神情恍惚地点头回应。



虽然感觉仍一如往常。



虽然笑容也一如往常,看上去没甚么两样。



但却非常地,神情恍惚。



感觉,若有所思。



「…………啊——」



蓦地。



那双眼眸,刹那间显得无比寂寞。



拜托,不要露出那种表情。



因为,你跟我是不一样的。



尚未为时已晚,应该还来得及努力。



过去的你,纯粹只是周围的环境有问题……不像我,根本是本身人格有问题,才会一直自讨苦吃。



所以——



我想对她,说些甚么。



真的——



真的,唯独这个女孩子——



我很想,为她做些甚么。



「——小姬。」



「……在?」



「我其实是,非常喜欢小姬的喔。」



「…………」



「呃,也许平常讲话毒舌老是捉弄你,感觉很没说服力,不过这是真心话喔。坦白说,有时候面对小姬的确会让我相当棘手,但是就算撇开哀川小姐的关系不谈,小姬你仍然有一大堆优点啊。而且到目前为止已经帮助过我好几次,包括这次也是一样,愿意陪着我到这种奇怪的地方来。所以啰,连我这个不良制品都会这样想了,小姬你喜欢的那个家伙,总有一天肯定也会明了你的心意。所以这件事情,在还没付诸行动之前,千万不要轻言放弃啊。」



「嗯……师父说得对。」



小姬微低下头去。



那双眼眸,已经不见寂寞之色。



然而。眼神中却透露出,淡淡的悲哀。



「小姬也……我也,很喜欢师父。真的,非常非常地,喜欢师父。」



「嗯,谢谢你。」



「……那我先睡了,师父晚安。」



小姬钻进被窝里。



我转身走出房门。







晚餐之后,为了先熟悉下星期的工作环境,曾经谲木贺峰副教授带我大致参观过整间屋子。由于是从原杠的诊疗所改建而成,因此与专业的研究机构,例如上个月前往的斜道卿壹郎研究所不甚相同,器具或药品都是最低限度的设备,严格说来比较像数据库的型态。



会议室、简报室、图书室、和室、测量仪器室、实验室、会客室(朽叶最初带我们去的那个房间)、教授室、副教授室、助手室、研究室(这部份徒具名称,几乎都是闲置状态)。还有简单的厨房,厕所隔壁是更亡室,里面是淋浴间,然后是一楼的最深处,据说是朽叶的卧房(当然不可能让我进去参观)。至于二楼,似乎便作为我们这些访客留宿用的空房间(即旧有的病房,分成两间)。现阶段没办法详细浏览各个空间的室内设施,因此不能妄下断语,不过——这间研究室,特地设置在距离大学本部如此遥远的偏僻场所,感觉好像很没意义。反而性质比较接近木贺峰副教授的私人别墅(顺带一提,副教授真正的住处据说是位于四条鸟丸一带的高级大厦)——或者也可以说,是圆朽叶隐居遁世的栖身之所。



不,不对……这里的前身是,诊疗所。



或许这点出乎意料地重要也不一定。既然有朽叶这个「实验体」在此,则与其称之为生物研究,其实更接近人体医学的领域……真受不了,感觉好像变态解剖狂听见会喜极而泣的话题。



「说到这,不晓得心视老师目前在做些甚么呢……」下次有机会,再叫玖渚帮我调查看看吧。「好——」



冲完澡,用毛巾擦干身体,将方才脱在更衣室里的衣服重新穿上。头发前阵子刚让小姬剪过,就算没用吹风机应该也很快就干了吧。



「………………」



小姬。



为何要对我,说那些事情呢。



为何要向我,追问那些事情呢。



一旦被问,不就会开始去思考了吗?



会不由得去想。



万一得到答案,你又将怎么响应——



「……真是戏言啊。」



没错,全是戏言。



喜欢上一个人,实在很蠢。



本来就很愚蠢。



迄今为止,我从未喜欢或讨厌过任何一个人。也从未爱上或憎恨过任何一个人。我对谁都没有任何感觉。我跟谁,跟任何人事物,都不会产生交集。



没错,就这么想吧。



没错,就如此觉悟吧。



即使是错觉亦无妨,就如此觉悟吧。



「……该睡了。」



将擦过头发的毛巾丢入篮子里,伸了下懒腰。



一走出更衣室——



「啊。」「哦。」



就在走廊上遇到木贺峰副教授。



并未穿着睡衣,而是充满干劲的整齐服装,彷佛宣告着接下来还要继续投入正作中。话说回来,这个人穿睡衣的模样,我实在是很难想象,甚至连她睡觉的画面,也完全超出我的想象范围。



「……晚安」



「嗯。会跟你在这个地方相遇,这件事情我早已预料到了。」木贺峰副教授说道。



「咦?你头发剪短了吗?」



「……呃?」



到现在才发现吗?



「还有你的脸颊,发生甚么事情了?」



「……不,没甚么。」



这个人……



真的是完全没把别人当一回究啊。



「不管怎么说,轮胎遭到破坏实在是无妄之灾呢。」



「呃,彼此彼此。」



「明天首要任务,就是尽快找来备胎把车子给修好,这个就要麻烦你多帮忙了……」



「当然,毕竟是自己的车子嘛。反正类似经验之前也曾有过,请放心交给我处理。这些都算在酬劳里面,当作打工的一部份吧。」



「你准备要睡了吗?」



「嗯……虽然我并非作息正常的人,但是因为同行者的生活异常规律,已经进入休眠模式,只剩我自己一直醒着也没啥意思。」



「这样啊……你是说紫木同学吗?」



「是的。」



「她真是个笨蛋。」



毫不留情地直接断言。



宛如一招毙命的用剑高手般犀利直言。



……想必在此之前,她已经憋了一整天都苦于无处发泄,其实真的非常想讲又不得不忍住,直到此时此1刻才终于一吐为快的吧。



「也对……毕竟这个世界上也是有那种人存在着啊……是我自己太少见多怪了……」



的确,木贺峰副教授身为国立大学的教师,又是一名学者,在过去的人生当中应该跟所谓不会念书的笨蛋无缘,没甚么机会认识这种人吧。搞不好,这还是头一次见识到也不一定。



彼此之间有代沟。



「可是小姬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喔。」



「我承认她心地善良……但是善良又有何意义?话说回来——」木贺峰副教授问道:「有件事情,可以向你确认一下吗?」



「好的……请说,甚么事?」



「你从朽叶那边,听到了些甚么?」



哦——



突然切入到核心,问得相当深入呢。这下可好,该怎么回答呢……既然对方以不同于方才的语气询问,这种时候随口胡诌敷衍了事好像也不甚妥当。脑中迅速转过一圈,在片刻犹之后,我决定照实回答。



「只听她提到「不死之身」的事情,还有我跟副教授的恩师十分相像这件事——差不多就这样吧。」



「……是吗?果真如此,那一切都还言之过早。」木贺峰副教授压低嗓音说道:「既然如此,接下来也请你继续待在她身边,暗中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明白吗?」



「……可是,朽叶她,全部都知道了耶。」



「我也不打算隐瞒啊。反正只要她和你交谈过,应该很容易就会发现了吧……无论何时,朽叶总是能够完全看穿我的企图。」



「真的吗?」



「没错。完完全全,都被她事先预料到了。」木贺峰副教授以冷淡的语调,不带任何情绪地——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地,接着说道:「尽管如此……坦白讲,目前正遭遇到瓶颈,可以说前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吧——所以才希望你的存在,对我——对我们面言,能够成为一线转机。」



「所谓的『不死之身』……」这种话题好像不太适合站在走廊上谈论,虽然心里暗想着,我仍继续说下去:「具体而言究竟是甚么意思呢?」



「她本人会怎么说,我大概都猜想得到……不过让我来说的话,其中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确确实实完全等于字面上的意思喔。不死之身,不死之身,不--死——之——身。肉体永远保持在最佳的健康状态,说得更透彻一点,就是在所有方面,都不会老化。」



「不会老化……」



「外表年龄乍看之下只有八十岁……然而她实际上,最少活了整整三倍的岁数。」



「三倍?」十八乘以三等于……「五十四岁……这,怎么可能,太夸张了……五十四岁?」



「这还是最保守的估计呢。若纯粹以数学角度去推量,再多乘上三倍的岁数才是明智的判断吧。」



再多乘上三倍——



一百,六十二岁。



甚么啊——这个数字。就连摇头否定,或是拒绝接受,都显得荒谬无比。



「所谓三倍——三倍是怎么推算出来的?最初那个「保守估计」的底线数字,究竟有何根据呢?」



「据她自己说,过去的记忆大约只能回溯到那段时间为止……脑细胞并非RAM而是ROM,假如按照这个理论核讲,脑细胞便不能做无谓的浪费……或许,她那种奇特的慵懒性格,也可以说就是根源于此。呵呵呵,这部分应该已经参杂了牵强的假设吧?顺带一提——在我之前「负责保管」她的人,是我的恩师,而据我的恩师当时分析,她差不多已经有八百岁左右了喔。」



「八百岁……那不就是八百比丘尼了吗?」



(注:日本民间故事,相传一名渔夫从海边猜回人鱼肉,渔夫的女儿吃了变成不老不死之身,后来出家为尼云游四海,一直活到八百岁,最后回故乡的山洞隐遁起来不问世事。)



「你觉得可能吗?」



「咦?」



「你对此,有何感想?总共活了将近十个世纪的人类——你觉得有可能存在吗?」



「唔——虽然觉得很不合理——」



尽管明知不合理,但是——



我将之前与小姬的谈话内容告诉木贺峰副教授。关于拥有完整再生能力与复制能力的细胞,以及永远循环不已的新陈代谢。当然,也没忘记事先声明这是『外行人的想法』。然而木贺峰副教授听了,只是耸耸肩,说声『挺有意思的想法呢』。



「只不过——你所谓的『拥有完整再生能力与复制能力的细胞』,这个前提本身就存在着矛盾喔。毕竟人类的细胞,包括遗传因子当中,原本就被设定好『死亡』机制了啊。」



「…………」



「apoptosis(细胞自然凋亡)加上细胞分裂作用……无论维持在多么健康的状态,即使延长寿命,充其量也不过是让遗传因子里面既有的癌症基因增加活性化的机率而已。并非单纯的细胞复制失败,而是每一个细胞各司其职善尽责任,自然地死去。『有生命』就『必然有死亡』,这句话指的正是这个含意。因为在生命的必要条件当中,原本便已经包含了死亡这一项。」



「………………」



永远无法实现的浪漫主义,又或者是逃避现实的机会主义——子荻在「闲聊」之前先提出的这两句话,所表达的含意便是如此吗?盲目而无视于理论存在的绝对矛盾定律。



「结果说穿了,其实就是成长与进化何者为先的矛盾……矛盾吗,呵呵。」对于「矛盾」两字,木贺峰副教授只是轻笑了笑。「话虽如此,假使拿最强的矛与最强的盾相比,想都不用想当然还是矛略胜一筹啰。」



「为甚么呢?」



「因为盾是用来防御矛的工具,而矛却是用来刺杀人的工具。尽管俗话常说『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但实际上了矛并非用来攻击盾的工具——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每个细胞都被设定着自然毁灭的机制,那种『死亡』其实也是迈向『重生』的过程之一,仅仅是过程之一而已……因此所谓的『不死之身』,意思也等同于『没有生命』一样了不是吗?」



「…………」



「反过来讲,符合严格定义的不老不死传奇,倘若真实存在着也很麻烦。如果细胞长保不死特性,人类就会变成永远无法停止生长了喔。被设定的程序会一再重复一再重复一再重复,朝向无限的彼方永劫增值——如此一来,便真正成为不折不扣的癌细胞了。个体将无限制地生长下去……最后宛如黑洞般的巨人宣各完成——不对,是永远处于未完成状态的巨人,宣告诞生。总之,无论出于自动或者被动,细胞都绝对不会灭亡,除非拥有任何任意调节细胞生死的力量则另当别论,但那已经属于神的领域了。」



「嗯,确实……」



成长与进化。



互相矛盾。



「况且,为了确保能够不『断成长』,这些能量要由何处供给也是一大问题——毕竟以综合的观念而言,能量就等于生存的同义词。」



「——嗯,也许吧。」



不知该怎么说——完全无法辩驳。



对于不死之身,对于朽叶,原本应该致力研究的木贺峰教授居然——对主题本身提出如此致命性的否定观点。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该站在甚么立场才好。岂止立场,此时此刻,眼前的我连立足之地都无法确定。



木贺峰副教授无视于越来越陷入混乱的我,丝毫没理会我的反应,仍旧有如自言自语般,继续往下讲。



「只不过……呵呵——或许作为生物学者这样问会被人嘲笑幼稚,但我认为,这是非常基础的观念。没错,以最基础,有如二进法般的逻辑规则去思考——你认为所谓的『死亡』,究竟是甚么呢?」



「……所谓『死亡』是……」



是没有生命。



是无法与任何人相见。



是无法与任何人交谈。



是甚么都感觉不到。



是甚么都不能思考。



一言以蔽之的话——



「可以说是,空无一物吧。」



「…………」



我想起被朽叶问过的问题。



所谓「不死之死」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对于我暧昧模糊的答案,朽叶表示难以苟同,当时她自己是如此回答的——所谓「不死之身」,就是永远都不会改变。



那么,所谓的「死亡」又是甚么呢?



「所谓『死亡』,就是永远、永远、永永远远地,空无一物。说得更彻底一点就是……完全黑暗吧。存在于完全无法透视的黑暗当中,没有凭借任何依靠,只剩下纯然的孤独。」



「真像诗人啊。」



「是戏言玩家。」



「我对你充满诗意的感性表示赞赏,只不过——我想得比较现实无趣一点……嗯——好比说,在一般人的观念里,通常都认为只要心脏停止跳动人就会死亡。但心脏属于不随意肌,因此正确来讲,与人类的意志根本毫无关联。」



「很有小酒井不木的调调呢。」



(注:本名小酒井光次(1990-1929),为东京帝大医学博士,大正时期推理作家,同时也是SF作家品的先驱,着有<恋爱曲线>、<愚人之毒>等作品。)〔我反而觉得有点像京极夏彦〕



「嗯?甚么?」



木贺峰副教授反问我。看样子似乎没听过这号人物。



「有一本小说便是以此为题材喔,虽然那是一本推理小说……」



「你看的东西还真另类。」



被投以微妙的眼光。



应该说这也难怪吗。



「心脏里面依附着心灵,这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说法——你知道吗?古时候的人以为人类是用心脏在做思考呢,这是大脑的存在被确认之前的事情——」



「会这样想也没错吧,毕竟输送血液到脑部的就是心脏,况且,心脏并非受大脑指挥而运作的啊。」



会扑通跳动的是心脏。



会寒冷的,也是心脏。



会遭受试炼的,也是心脏。



「没错——然而心脏的跳动,却与『死亡』没有任何关系。『死亡』这件事,『死亡』这个名词,并非由于大脑或者五脏六腑发生异常所导致——甚至不如说它是一种正常现象。只要正常地活着,就会正常地死去。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人类就无法生存下去。所以,朽叶的存在,究竟算甚么呢?」



若不属于正常——则为异常。



若不属于正形——则为异形。



「她自己心里有数——你是这么想的吧。」我说:「所以,才会把我找来。」



「没错,正是如此。」



「但请容我冒昧地反驳一句,有时候自己的事情自己反而不清楚,我觉得朽叶她应该甚么都不知情喔。」



「嗯……的确,也许果真如你所言。但是——」木贺峰教授说道:「至少西东教授似乎已经——在她身上掌握到『某种关键』了。」



「西东……」



据说与我非常相像的,两个人的恩师。



由她们两人来说的话,应该是我像他才对吗。



「——对因果定律的反抗,对实际存在的命运发起革命,对必然性正面迎击的独立宣言。」木贺峰副教授宛如朗诵般续道:「这其实……原本是那个人,西东教授所说的话喔。当时我正在接受他的指导,只是一名平凡的高中生……对了,就跟紫木同学差不多年纪吧。」



「啊啊,高中生吗。」



「虽然我承续了他的研究——虽然在他之后,我继续承接了下来——可是坦白说,这担子非常沉重。朽叶根本不肯对我敞开心房——甚至找来像你这样的人设法套她话,类似的计谋,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使用了。」



「…………」



「只可惜,每次都失败,屡试不爽啊。」



「——人材不足,朽叶是这么讲的。」



「嗯——在朽叶看来,我的企图,不对,是我这个存在,想必十分滑稽吧……但是,但是但是但是,这一回,这一回真的——或许会成功也不一定啊。」



「为甚么呢?」



「因为过去朽叶即使察觉到我的企图,也会完全视若无睹。」木贺峰副教授话语中带着自嘲。「这便成为,仅存的一丝希望。」



「一丝……希望吗?」



「没错……尽管我一直承继着教授的研究持续到现在,但是……也差不到开始产生倦怠感了。然而明知有圈套——明知道背后有计谋,朽叶却仍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这种情形还是头一遭哪。看样子适性测验应该也奏效了,总算不枉我特地选在这里举行测验的用意。」



「…………」



头一遭吗?



虽然朽叶自己是那样说的。虽然她说彼此的利害关系一致。



但至少,站在木贺峰副教授的角度去观察——朽叶对于研究计划,并非全然支持与配合的态度吧。事实上,包括今天对我所说的话当中,究竟含有多少程度的虚假,和多少程度的算计,坦白说也不得而知。尽管如此——像这样的情况,终究属于相当希奇的特例。



「本人——木贺峰约,愿用尽一切手段,追求一切希望……只为了,打破命运。



为了——开创命运。」



开创命运。



破获因果。



让故事——崩坏。



「……既然是工作,就该遵照命令指示。」我说:「只不过要怀着目的认真去欺骗别人,我实在是不太擅长呢。」



「没有必要欺骗啊。」



「……是吗……看样子话题到此结束,我可以离开了吗?」



「嗯?」



「春日井小姐对你失礼冒犯,并且逃离此处的理由,我似乎能够体会了。如果要追根究底的话……或许原因就出在『朽叶身上』吧。」



「……甚么意思?」



「天晓得。也许,根本就没有任何含意。即使有,那个含意本身,也不一定真的会有任何含意。而一旦深入到含意中的含意中的含意,那已经超乎人类智慧所及的范围了喔。」



「……假如是因为觉得将朽叶当作『实验体』这件事太过不人道的话,那只能称之为偏见。」木贺峰副教授平静说道:「她所拥有的『不死之身』,在社会上可是属于弱者喔。万一被知道的话,不晓得会遭受到甚么样的伤害,所以……必须要有人负责保护她才行。」



强即是弱,弱即是强。



「不死之身」。



受到警戒,被视作危险。



可能会……



遭到杀害。



在各种层面,惨遭杀戮。



「因为她并没有自我保护的防卫能力。」



我对任何人都不会产生影响。



我也需要有人提供住处和生活照应。



不死之身。



死亡。



能够自杀的人,都是强者。



「……我并没有觉得不人道啊。况且只要回头想想我的人生,就会感觉事到如今这根本算不了甚么……只不过,或许——」



「或许怎样?」



「不,没甚么,我说太多了。」



的确。



这才真是,说太多了。



我根本没有这种资格。



因为事情——与我,无关。



「晚安,木贺峰副教授。」



「……嗯,晚安,明天见。」



木贺峰副教授既未让我有继续开口的机会,也不打算和我多说,便径自朝走廊迈步离去。那个方向,应该是通往实验室或图书室,总之看样子,是准备要彻夜进行研究作业吧。朽叶说过她是夜行性动物,岂止如此,那个人好像整天二十四小时几乎都在工作。看在我这样的懒人眼里,真是值得敬佩啊。



值得敬佩。



只不过……只不过我想,春日井小姐她——对于木贺峰副教授,大概不会是这种评价吧。



上个月,当她还在斜道卿壹郎研究所,那间被玖渚友和兔吊木垓辅连手破坏得体无完肤的机构里任职时,所从事的研究虽然卓越非凡,却绝对不是甚么值得歌功颂德的东西。



然而。



倘若去问当时的她『你为何要从事这样的研究』,想必她会如此回答吧——『因为这是工作。』



以此类推——



木贺峰副教授,并不值得敬佩。



那个人,并非为了工作而研究。



那个人,是为了使命感而研究。



话虽如此,要说这一点让春日井小姐心存芥蒂,倒也不尽然。无论在任何层面上,春日井小姐都不具有会为这种事情心存芥蒂的性格。那个人——对谁都毫无感觉,不生亦不死,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类。



只不过。



与卿壹郎博士分道扬镳后——



现在,没有人会对她提出指示。



现在,没有人会对她下达命令。



就这层意义而言,现在的春日井小姐,正处于不安定的状态吧。甚至无法预测她的下一步行动,一切都无法预料。



善变。



有如掷骰子般难以捉摸的性格。



真是,好像在说我自己一样。



「……不知道光小姐,最近过得好吗——」



将思考模式转换到完全无害的方向,我移动脚步准备回房间去。



「啊~~真想把头枕在光小姐的膝上……对了,等打工结束,就找小友一起,再去一次那座岛吧……虽然原本以为绝不可能再去第二次的。」



只要那个占卜师不在就好。



经过方才与木贺峰副教授的谈话,头发已经完全风干,我无意识地摸着头发,在走廊上漫步,正要爬上楼梯时,看见理澄从楼梯上方迎面走下来。由于这间研究所的楼梯非常狭窄,一次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行,因此我便停下脚步站在楼梯口,等理澄先下来。



「……嗨,理……」



「………………」



「理……澄?」



不对。



她和小姬一样,穿着跟朽叶借来的长T恤……此刻,双手是露在外面的。从袖口伸出两双——细长的手臂,而衣摆底下露出两双脚。



并未穿上斗篷。



也没穿着束缚衣。



脸上的表情,面无表情。



并非理澄平日天真无邪的笑容



也非出梦那种无法无天的笑容



脸上的表情,面无表情。



不发一语。



不发一语的她。



不发一语的她究竟是谁,不得而知。



不发一语的他。



不发一语的他究竟是谁,不得而知。



是哪一方?



这副身体的「生命」属于哪一方?



这副身体的「死亡」属于哪一方?



完全,不得而知。



不一致。



何者为何者,并不一致。



「呃……你是,出梦吗?」



分不清楚是「他」还是「她」的她,下完阶梯,从我身旁走过。



身影无声无息地,融入黑暗之中。



那个方向应该是前往……会客室吗,或者是,对面的玄关呢?三更半夜突然心血来潮出门散步——看样子也不像。那究竟要往哪里去呢?洗手间的话在反方向,难道是睡胡涂了意识还没清醒吗?之所以面无表情,纯粹是因为半梦半醒间意识模糊,之所以对我视若无睹,也纯粹只是没有发现罢了。



然而,感觉好像又不太一样。



彷佛梦游症的状态



到底怎么回事……莫非还有第三人格存在吗?



不会吧,根本也没听说过。



况且……那并非人梧层次的问题,而是宛若变身的状态。



简直就像是——



人格已经完全抽离的模样。



看上去,有如空壳。



彷佛明亮的黑暗般,空洞虚无。



「…………」



要追上去吗,这念头掠过脑海,但随即又觉得太过深入似乎不安,便停下正准备跨出的步伐。



最糟的可能性,我并不是没有想到过。



说不定那是食人梦出梦,此刻正准备前往猎杀「目标物」木贺峰副教授与圆朽叶,毕竟在一楼的只有她们两人——



……然而。



纵使真的是这个最糟的可能情况,也与我无关。



我并没有挺身而出保护她们的理由。



假如我出面阻挠的话,出梦想必会毫不留情地杀了我吧。因为那是「杀手」的职责,想必他会遵循自己存在的理由,将我杀死。



更何况,出梦已经答应过我了。



在与我相关的地方,绝不会动手杀人。



仔细想想,这实在是破格的条件交换,毕竟我只要负责跟理澄那样可爱的女生做朋友就好。纵然问题堆积如山,但如果只是做做朋友而已,应该能够轻易避开那座山吧。虽然山就在那里,我也可以选择不去爬它啊。所以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便是将不懂的东西置之不理的才能。



我爬上楼梯。



回到房间,打开房门,电灯已经关了。转头看向床铺,小姬正窝在棉被里蒙头大睡。时机点恰到好处。就算对方是小姬,我也不愿被看到自己的睡姿或睡容,否则会没办法熟睡,感觉很怪异。



我钻进自己的被窝里。真是累人的一天……啊,本来想要跟美衣子小姐联络,告诉她春日井小姐的事情,结果都忘光了。也罢,反正我也嫌麻烦。不管怎样,那个人应该可以平安无事地,徒步走回古董公寓吧。能够独自生存的人,只须独自一人就能够活得很好;无法独自生存的家伙,要是独自一个人就会活得很痛苦。尽管如此,如果非得这么做不可的话,那也必须这么做才行。



「睡吧。」



我闭上双眼。



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看见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