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咳病的床褥(2 / 2)
「不过,血统变浓的弊害并不光只有这样而已。」
接下来的内容,景介就没听枯叶和木阴野说过了。
「那就是疾病。」
那个声音听似寂寞,又彷佛万念俱灰般。
「一族里面,会有一定的机率出现先天患有特殊疾病的小孩子。而我就是其中一人。我的胸腔,应该说是肺部——天生就体质孱弱,时而像刚才一样咳血,时而呼吸困难……其实,我一就算短命早逝也不奇怪。」
「病治不好吗?」
「嗯。不过没有关系。我的身体里面放入了藏物『翠羽』。那个东西能抑制病情恶化。是唯一有效的药。虽然无法治愈,至少勉强能让我延续生命。」
「身体上的疾病不是只要行过丧服就好?」
景介说道。
虽然站在人类的立场,这并不是一个值得夸奖的好主意,不过只要头部以下换上健康的身体,疾病的问题总有办法解决的不是吗?
但——
「试过了,没有用。」
夭摇头表示。
「其实我已行过丧服了。一开始疾病看似治好了没错,可是健康只持续不到一年。后来同样的症状发生,我又把『翠羽』装了回去。」
或许这是一种诅咒吧,夭念念有词地说。
不过,既然可以持续一年左右……
「这样的话……」
脑中浮现的念头,难免使内心被身为人类的伦理谴责。景介强忍着心痛,犹豫不决地将想法说出口。
「既然能获得一时健康的话,那……」
丧服不见得一定要选活着的人类当对象才是。还记得有听说过『圣』会替尚未行丧服的一族之女代为领收孤家寡人的尸体。
听景介这么一说,夭不知为何直视着景介的眼睛笑了出来。
「你这人还真善良。」
「咦……?」
夭像刚才一样伸出手抚摸景介的头。
景介抗拒不了。
这次的心态不是在捉弄,而是带有一种——好似这名女性原本的感情,彷佛喜悦与怜爱随着体温一同传递过来般的——那种柔软的感觉。
「身为人类的你居然愿意这么表示。这对于背负了绝不会被宽恕的恶业的我们来说,意思等同于获得了救赎喔……枯叶真的找到了一个好对象呢。」
「没有啦,我……」
景介不禁将头垂低,别开了视线。
不对。不是因为我内心善良。
只是容易受到影响而已。
是我心志不够坚定,动不动就会对眼前的对象产生移情作用。想到姊姊和灰原的事情时,就把铃鹿一族视为异物;可是一旦和枯叶等人在一起,又会觉得她们并不是什么坏人。口头上建议夭行丧服,实际上又无法真心接受丧服这种行为。
通夜子也提醒过。不要错估自己掌心的大小。
她所指的——正是这一回事。
「我……才不是那么了不起的家伙。」
「别这么说。」
温和一笑后,夭收回抚摸景介头部的手,改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而且我已下定决心,再也不会行丧服了。」
那是能让人感受到坚定信念的声音。
「这副身体属于一个我很重视的朋友。我想跟她一起走完这一生。和能跟这女孩在一起的幸福相比,一时的身体健康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一副像是感到疼惜不已,又像沉浸在幸福里似的表情。
——啊啊。
景介将刚才的自我厌恶抛到脑后,又开始心想:
我无论如何讨厌不了铃鹿一族的理由就在这里。
枯叶也像她一样,对灰原的身体呵护备至,并且把灰原视为自己的一名亲朋好友。她们都向死去的女孩致上了敬畏,与至高无上的敬爱之意。
型羽也是一样。尽管没有听说过详细的来龙去脉,不过从她讨厌人类的珲由,可以看出来应该是因为她十分重视身体的原主人,所以才会表现出这样的反面情绪。
不久前,景介上网调查后得知。古时候人类女性成年的仪式似乎就称作为『裳服』。因为从此之后要身穿代表成年女性的衣裳,所以叫裳服。
至于发音相同的铃鹿一族的仪式,大概也是同样的意思。
向为了自己而牺牲的死者追悼、服丧。她们一定也是在内心里穿上丧服,走过成年之后的人生吧。
如果说那就是一族的矜持,那景介便没有资格蔑视。
她们深明自己为了生存所背负的罪恶有多沉重。景介以为这跟能否得到宽恕无关,即便是人类,向她们抱持敬意也并无不妥。
话虽如此,要将这样的想法直接告诉夭和枯叶,景介还是有所顾忌。
「对了,有关槛江学姊。」
景介换了个话题。心中还有其他挂念的事。
「她……也是身染病痛吗?」
槛江看起来不像得了和夭一样的病。既然如此,她为何会跑来这医院接受诊疗?
「其实,本来是不太方便谈论别人的私事的……」
听到景介的问题,夭的态度显得有些迟疑。
过了一会儿——
「……不过跟你说应该没有关系。」
才终于貌似下定决心,不过还是略有顾虑似地说:
「她染的病跟我不同。也是一族的人鲜少会染上的特殊疾病。」
「治疗呢……」
「还在研究中。因为那是比较近代才出现的疾病。」
夭——开口说了。
「她的成长会停止。她看起来有些年幼不是吗?」
「咦?」
这么说来,她——槛江的五官以高二的年纪来说显得稚气未脱。体格也是偏娇小。由于她是异性,因此景介并未特别放在心上,只以为是个人天生身材的差别——
结果事实并非如自己所想象。
「是从何时开始……?」
「大约是三年前吧。因为她的身体一直停留在十四岁的时候。她应该是还没行过丧服……不过已有证明无效的前例存在。」
「是这样子啊……」
尽管只有短暂的一时,景介还是为自己曾怀疑她是否使用了姊姊的身体一事感到抱歉。
「她的病有致命的危险吗?」
「这点目前尚未获得确认。不过,长生或许反而是种不幸……毕竟她将维持十四岁的体型逐渐年华老去,不会有长大成人的一天。」
尽管听完说明,景介还是很难具体想象,不过至少可以理解所谓的生长停止,并不代表外表就不会衰老。他不自禁地想象出一个身披老人皮肤的小孩子的模样,因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难不成她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才加入繁荣派……?」
她没有贱视人类,宁可说刚好相反。会不会她恨的其实是自身的疾病,并且对一族的存在心怀憎恶,才导致放火攻击本家的结果呢?
夭向做了如此想象的景介摇头。
这意思不是否定,而是自己也不清楚。
「她从以前就绝口不提自己的事……所以我也无法妄下定论。」
「是……这样子啊。」
那么,当面询问本人也无所谓。
反正无论如何,终究得向她追问关于姊姊的事情。再说,既然自己身为本家的女婿人选,就免不了和槛江有所牵连。
虽然性格难以捉摸,不过目前看来她对景介并未怀有明显的恶意。只要坐下来好好谈,或许双方有机会化敌为友。
念头一转——
「……唉,我这人还真是没有学习能力哪。」
景介回想起刚才在学校被通夜子拒绝一事。
明明今天才碰了根硬钉子,却一点也学不到教训。
「什么意思?」
「没事,我在自言自语。」
景介向一脸诧异的夭面露微笑的同时,他深刻地感觉到一件事。
那就是,这辈子活到现在,之前从来没有发现——
原来自己是一个自私自利到不行的和平主义者,而且脑筋似乎相当顽固。
3
等候的一小时感觉远比想象的还要漫长。
尽管大致和夭聊过了一轮,结果却连半小时也没消耗掉。就在景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时,夭主动提议到外头走走。
「差不多是时间了。」
「咦,还有四十分钟以上吧。」
「不,我是说另一个时间。」
瞧夭一副笑得鬼灵精的模样,景介油然感到一股可能又要被捉弄的不好预感,偏偏又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只得默默表示赞同。总不能因为没事可做,就两个人一语不发地在病房内看书
打发时间,那样也太枯燥而且气氛也太尴尬了。
「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哎呀,你在替我担心吗?谢谢你的关心。」
乖孩子乖孩子,夭边说边把手伸出来摸景介的头。
「……呃,能不能请你不要再这样摸我的头呢?我们也只相差两岁耶。」
对这样的行为感到十分害臊的景介,只得委婉地表示困扰。
「呵呵,探究女性的年龄是不可取的行为喔。」
结果却被夭用似是而非的道理模糊焦点。
——没用。果然还是拿她没辄。
当景介放弃挣扎任她摸头时,病房的门赫然被打了开来。
「夭。你在吗?」
景介吓得回过头一看。
自命不凡的口气,相形之下显得毫不协调的稚嫩嗓音。那个耳熟的声音的主人就是——
「……枯叶?」
「景介……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枯叶露出吃了一记冷箭般的表情站在门前。
她的身后则是背了一具白木棺材的棺奈。
「……说真的,在医院背着那玩意也未免太过应景,看了真的让人很毛耶。」
「咱们也是无可奈何。敌人随时有可能展开攻击。奴家可也是使尽千方百计才成功留下型羽只身前来。她若一起行动,反倒引人注目。」
反正都这么夸张了,也不差多那一个白衣幼童吧——如此心想的景介也很佩服真亏她们两个有办法没被路人报警处理、一路畅行无阻地抵达医院。是因为傍晚以后的天色较暗,所以看起来比较没那么显眼吗?
棺奈连同背上的『黑暗墓穴』微微弯腰行礼。
「晚安,夭大人、景介大人。」
枯叶用狐疑的视线直盯着这里。
夭还在摸着景介的头。
「啊,不……这是……」
当景介在这个状态下和枯叶用尴尬的视线对望时,背后响起了咯咯笑声。
景介突然想起来。
先前她提到的『差不多是时间了』原来指的是这一回事。
「你早知道枯叶会来了吗?」
景介轻轻拂掉她的手一边叹息。
「哎,我不懂你问题的意思耶?」
对方倒是撇清得很彻底。
她原先的计划应该是到外头去迎接枯叶,然后企图让景介和枯叶同时大吃一惊的样子。姑且不论前者,后者的反应倒是正中她的下怀。
「……景介。瞧你一脸羞答答的模样,到底跟夭做了什么好事?」
特别是枯叶选在这个时机入室,虽说纯属偶然,不过却发挥了比她预期中更高的效果。
枯叶带着抽搐般的半笑瞪视景介。
景介反射性地回想起礼拜目的凄惨下场。
「我哪有羞答答的,我哪有。」
「不,你就是有。奴家看得出来。」
枯叶一边摩拳擦掌,一边气势汹汹地朝这里走了过来。
直到最近,景介才知道这家伙意外地嫉妒心很重。
「慢着!这是误会!」
「很遗憾这里是※四楼。」(译注:日文的『误会』发音同『五楼』。)
「一点都不好笑!」
是枯叶天生个性如此吗?或者说,难道是——灰原的?
不,那怎么可能。
「哎呀呀。」
天就像在对枯叶开玩笑般拉高了嗓门。
「女人的嫉妒是很可爱没错,不过没拿捏好只会招来反效果喔,枯叶。」
「夭……你可别太常戏弄景介了。」
「欢迎。感谢你来看我唷。」
尽管枯叶板起了臭脸,还是乖乖地在夭提供的椅子上坐定。
「要吃吗?」
接着,夭从棚架拿出糖果请枯叶吃。
「……唉,你这人总是……把奴家当作小孩子看待。」
这样的应对看来似乎是家常便饭。
「是你喜欢的葡萄口味喔。」
「奴家在意的不是口味的问题啊……」
枯叶皱着一张脸,但随即有如放弃抵抗般收下糖果。
她打开包装把糖果放入口中。
「唔。夭,这是?感觉口中有东西在跳动。」
「糖果里面添加了碳酸。」
「哦。这是……」
「……瞧你根本已经被人家收买了不是吗?」
不过是一颗添加碳酸的糖果就高兴成那样,还好意思要求人家不要把她当小孩子。话说回来,这手法确实高明。
眨眼间就将那个难搞的枯叶驯服得服服贴贴,这技术直教景介赞叹不已。
「那个,夭姊。」
「什么事?」
「之后能请你教我吗?跟枯叶的方法。」
「喂,景介……你这小子,还想跟奴家讨教几招是吧?」
景介装模作样地向重新变回杀气腾腾视线的枯叶耸起肩膀。
「总之先拿出吃的东西给她就准没错。」
「当奴家是狗吗!」
「把糖果含在嘴里抗议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啦,小不点。」
「你这小子,从以前就真的……奴家哪里是小不点了!」
「大小姐她、也很喜欢、橘子口味。」
「棺奈,用不着你插嘴!」
枯叶回身,向冷不防从背后补了一刀的尸体人形一喝。
只不过,她并没有否认喜欢糖果的事实。
景介忍不住噗哧一笑。
心中好像有一个松了口气的自己。和夭两人独处难免有些拘谨不自在,不过等到枯叶一来,肩膀便有种卸下重担的感觉。我果然还是在紧张哪,景介心想。
话虽如此,被年长的女性玩弄在股掌之间,也是颇为难能可贵的经验。
「言归正传,景介,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大概是重新打起精神了吧,枯叶又重提最初的疑问。
「奴家应该还没跟你介绍过天才是……是枣吗?总不可能会是型羽。」
「是啊,该怎么说明啊,这话说来可长了。」
景介斜眼瞅了夭一眼,需要说明的不是只有枯叶。
当初向夭说明来到此地的过程时,景介因为对她还怀有警戒心,所以隐瞒了关于姊姊的部分。或许把关于那部分的事重新交代一遍给她听过会比较妥当。
总之,景介从头依序说起。
首先是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偶然碰见槛江的事。
她吟唱了景介的姊姊常唱的歌谣一事。
槛江和姊姊似乎是知己一事。
以及被槛江带来这所医院,误打误撞地和夭巧遇的事——
大致交代过一遍后,景介向枯叶问道:
「她说,我姊姊出现在你们的村落里。还说她都待在宅邸里面没有出来……那是怎么一回事?宅邸指的是什么地方?你不是本家的吗?有没有听说过什么?」
然后也不忘向夭询问。
「家姊名叫雾泽雅,如果还活在世上已经二十六岁了。请问你有什么头绪吗?」
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率先开口的人,是夭。
「对不起。我不知道有这号人物。而且二十六岁的话……也没有年龄相近的女孩。」
「当然,只要长到一定的岁数……那个,要行丧服便没有困难。」
带着沉思脸色的枯叶,一如在斟酌用字般说道。
「抱歉。你们不需要顾虑我的心情。说穿了,夺走姊姊身体的人至少是比你们还要大上个几岁的前一世代吧?所以说……是从几岁左右开始比较有可能?」
「奴家周遭年纪最长的就是二十岁的夭了。要再更年长的话……」
「夭姊,你已经二十岁了?」
也难怪会感觉那么成熟了。
她今年才高中毕业,也就表示应该是因为生病的关系,拖延到入学或毕业的年纪吧。
「讨厌,枯叶你喔……明明人家把神秘女郎的气氛扮得很好耶。害我的苦心都白费了。」
夭像是有些生气似地半开玩笑,不过立刻重新板起严肃的面孔。
「年纪跟我最接近的年长者是砂姬姊。她二十七……还是二十八了。不过由于『圣』的上一代是晚婚,所以只有砂姬姊世代跟别人不同。」
「再来就是奴家的家母那一辈了。年纪最轻的也有三十四、五。有可能的就是这附近的了。」
那个叫砂姬的人,似乎恰巧跟姊姊同世代的样子。
「用不着说,砂姬夫人绝不会是凶手。丧服的对象身分明确。记得是她的丈夫玄先生的旧识。她春分时节就会回来,到时可向她求证。」
「别担心。再怎么样我也不会见一个怀疑一个的。」
景介轻轻摇了摇手。
「不过,家姊为什么会出现在村落里?」
这也是最令人费解的谜题。
但照理说在那个村子里长大的两人,却无法答复景介的疑问。
「奴家也不明白。基本上铃鹿一族的村子严禁人类女性进入。人类的女性是不可能出现在村子里的。至于那个所谓的宅邸……会是哪一户人家呢?」
夭接着为枯叶的说词做补充。
「我们的结婚对象是人类的男性,也因此对男人们而言,他们必须在村子这种狭隘封闭的场所——同时也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异界生活,不是吗?所以……」
「原来如此。」
换个白话一点的说法,就是防止偷情。
和铃鹿一族生活在村子里,跟生活在人类社会不能相提并论。当然,男人回到人类环境偷情又是另外一回事。如果在一群非人的女性里面出现了一名人类女子,有可能会导致不敌想跟人类亲近的情感,以及物以稀为贵的诱惑、纵情女色的人增加。
而且——万一大量的男性都开始偷情,狭小的社会将一举崩溃。
虽然是会让人感觉不舒服的理由,不过既然身为男人,景介其实可以理解。
「会不会是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会被人关在『宅邸』里呢?不对……我想不到姊不惜被关在屋子里,也要待在村子的理由。」
一想到姊姊有可能独自一人被监禁在陌生的场所,景介就心痛不已。情不自禁地从『家姊』改口成『姊』。
「对了,槛江学姊她……说过奇妙的话。」
记得是自己向她询问,为何姊姊会待在村子宅邸的时候—
「什么『我禁绝丧服所以不知道』之类的。禁绝丧服是什么意思?」
景介心想一族的人理当都知道,所以没有多想便问出口。
然而两人听到问题却都回以讶异的表情。
「我听都没听说过……枯叶你呢?」
「奴家也是。那是什么?」
「……咦?」
意外的反应使得景介一脸吃惊。
「可是我瞧她说得很自然耶。还以为是你们一族的用语。」
「字面上是写作禁止、根绝丧服吗?照这么说来……那不就无法生小孩?」
「虽然这用语我们不曾使用过,不过从含意看来应该是这样没错。」
「啊啊,她好像是这么说的。」
听了枯叶俩的预测,记忆在景介的脑中重现。
——是铃鹿,但也不是铃鹿。
——被禁止流传血脉。
没错。她确实有这么说过。
不过,枯叶和夭还是一脸无法释怀的表情。
「她说被禁止?被谁?」
「不是被本家?」
「别傻了。本家怎可能会刻意做出那种搞垮分家的事情来!」
景介顿时被搞迷糊了。
光是跟与姊姊有关的诸多情报就够让自己焦头烂额了,现在还多出一个槛江。莫非是槛江向自己说谎?虽然模样看起来不像,不过这有可能其实是繁荣派为了让景介中计所设下的圈套。
「槛江……是个怎样的人呢?」
枯叶面色有些凝重地喃喃答道:
「坦白说,咱们也不太清楚。」
「她是一族的吧?那不就形同你们的童年玩伴吗?」
「咱们确实是自幼在村子里一起长大的。但……彼此几乎少有交谈。」
「是这样吗?」
听到枯叶的说词,夭先是一愣。
「啊。我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很少到外头嬉戏。跟常常来家里找我玩的枯叶和步摘她们感情是不错……不过跟槛江就……」
接着为不知缘由的景介说明自身的状况。
枯叶则是摇头以对。
「她没有朋友。奴家还记得童年的时候……她总是坐得远远的,用貌似羡慕的眼神看着和步摘、枣一起嬉戏的咱们。」
「那你约她一起玩不就好了吗?」
景介反问。
「一开始奴家当然有邀请她加入,但槛江总是摇头躲得远远的。虽然奴家不气馁地一再邀请……可是,最后咱们也就认为槛江是生性孤僻。以为或许她就是讨厌咱们吧。」
枯叶压低了嗓音,神情看似落寞。
她的责任感向来很强。经常将类似『身为本家的继承者』这一类的话挂在嘴边。如果她从小就是这种个性,会觉得有义务跟所有人和睦相处的心情也不奇怪。然而若是事与愿违地被人家讨厌,难免会有耿耿于怀的心情吧。
「所以,当奴家听说她加入繁荣派时,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如果她讨厌一族全部,会加入繁荣派也是意料中事。」
枯叶的预测就跟景介先前想的一致。
但是——一旦从他人的口中听到这个推论,却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她,对她的了解不若你们深刻……」
尽管觉得自己的判断不见得正确,景介还是试着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过我觉得她并没有怨恨或憎恶谁。这样讲可能有些不礼貌……可是看起来槛江学姊对其他人丝毫不感兴趣。不太像是漠不关心,那个……」
景介不愿做批评。但——
「我从她的身上——感受不到感情与意志。」
景介觉得有必要将实际的印象给说出来。
成长陷入停止的疾病。
假使精神也随着肉体一起停止的话。景介甚至想过这样的可能。
没有人接下去发言。寂静支配着病房。
「总之……」
隔了一会儿的沉默之后,枯叶一如归纳结论般开口了。
「无论如何,也只有当面跟槛江把话问清楚一途了。包括景介姊姊的事情在内,请槛江说出她所知道的一切。」
景介看了挂在墙上的时钟。
时间刚过下午六点。距离槛江诊疗结束还有二十分钟左右。
——我的天。
原以为离姊姊更近了,没想到感觉却有如雾里看花,不解的疑点也跟着变多了。
景介一边压抑急切地想查出真相的心情,同时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4
又过了十五分钟后。
比预计提早提结束诊疗的槛江步出病房,回到了走廊。
一脸茫然地环视四周,可是并未有任何人影映入她的双眼。
「雅姊姊的弟弟……不在吗。」
并非在跟谁对话,只是喃喃自言自语。那是听不出带有何种情感的声音。
看似没有寻找景介的意思,直接往电梯走去的槛江突然半途停下。
「啊……我得报告。」
槛江一如想起任务般嘟嚷,在口袋摸索。从中掏出手机,操作按钮。
铃声响起数回后。
『是……怎么了吗,槛江。』
受话器另一头的少女出声应答。
是个音调低沉,听似淤浊黯淡,宛如受到诅咒的声音。
「我有事报告。」
相对的槛江则是不带感情,一如在朗读写好的文章般开始讲述。
「我见到了雾泽景介。」
『是吗!』
对方夹杂着怨叹的音调隐隐流露出一丝喜色。
『他现在人在哪儿?』
「医院。」
『原来如此。』
声音在此短暂中断。
数秒后。
『那么我们这就进攻。』
禁止将斗争带进白州高中和筱田医院——少女全然不把这条在铃鹿一族之间形同默契的规矩放在眼里,以阴沉的语气宣言道:
『对方有其他打手吗?』
「有夭在。」
『要是遭到那个的介入,那可就有些棘手了……不打紧,她终究是有病在身的人。』
咯咯咯。
电话另一头的少女发出了和口吻一致、阴沉至极的笑声。
『槛江。我有任务要指派给你。』
「嗯。」
『监视好雾泽景介。视线绝对不可离开他,切记随时跟在他的身旁。』
「他不见了。」
『不见那就去找出来。他人不是在医院吗?』
应该是在夭那吧,槛江自言自语道。
不晓得对方是听见了,抑或没有听见。
『我十分钟后到。咯咯,真是期待啊……要开战了。』
随着有如自言自语般的耸动言词,电话「噗」的一声挂断了。
完成了任务的手机被槛江草率地重新塞回口袋中。
走廊冷冷清清。
槛江移动焦点固定不下来的恍惚视线,不再是往电梯,而是改往走廊内部踏出一步。
同时,唇边挂着一道有如微弱的悲鸣般的声音。
——冬天要到来了,我最钟爱的冬天。
——我得准备好一束满天星。
那是雾泽景介放学途中所听到的同一首歌谣的后续。
全诗由四节所构成,当中的第二节。
——只不过我即便历经千辛万苦也无法抵达。
——在天空翱翔的老鹰抛下了干瘪的肉。
也不知她是否理解歌谣的内容。
也不知她是否从中找出何种意含。
——你捡起了那块肉,必恭必敬地。
——就宛若被装饰在画框里的模仿画一般。
只是,假若此时有人在聆听她的声音,应该可以从那有别于平时欠缺了感情的腔调中——感受到抑扬顿挫、音色以及美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