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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寻常之春(1 / 2)



1



四月了。



今年冬天真是长得要命啊——在中午休息时间,升上了二年级的雾泽景介,心不在焉地一边看着盛开于校园一角的樱花树,一边回顾过去。



会觉得冬天这么漫长,原因就出在开始和铃鹿一族发生交集的二月和三月期间,不仅碰上了光回忆都觉得头痛的一连串事件,而且险象环生。重要的是,自己居然还没丢掉自己的小命。景介觉得,光是能像现在这样迎接新学期的到来,就可说是一种奇迹了。



话虽如此,春天的来临并不代表风波告一段落。环绕铃鹿一族的诸多问题,仍以现在进行式持续存在,即便季节更迭、天气变暖和了,也不可能如校长在开学典礼所说的「从今开始改头换面,做一个全新的自己」那样容易。



再者——



「我看另一个原因,大概是出在得继续跟你们两个打照面的关系。」



景介从窗户别开视线叹息道。



这里是景介重新分发到的二年C班教室。



跟去年度一样,浮现在眼前的仍是宫川英自恋的脸孔还有跟荒木聪太傻呼呼的蠢样。



「你在说什么原因啊?」



荒木嚼着面包,有些诧异地瞪着景介。



「我劝你最好还是别问了。景介会碎碎念,肯定没啥好事。」



宫川只顾翻杂志,连瞥个一眼都懒。



「我刚刚是在想,这个环境根本没变啦。」



景介语带叹息地说道。



「是喔。」



宫川一听,扬起了脖子。



「你那反应是怎样?」



「我只是很意外,难得景介会说出这么中肯的话。这里确实是没什么变化,甚至到教人看了就烦的地步耶……你也是,荒川也是。」



「……你的嘴巴也变得很贱了嘛,英。」



「可悲啊,没想到连宫川也被黑心眼镜仔给传染了。」



夸张地耸着盾的荒木,有些忿忿不平地说道:



「你们两个真的觉得我有那么碍眼吗?」



其实这三人当中,唯有荒川被分到别班。他一年级跟秋津依纱子选了同科,结果落得跟景介和宫川拆散的下场。下了这么大的赌注,他朝思暮想的秋津依纱子却突然从学校消失,这样的结果固然愚蠢至极,不过也令人有些同情。



一到午休时间,荒木便会像这样跑来景介等人的教室打混。



「也不到碍眼的程度啦。」



景介露出了苦笑。



「只是没料到你竟然会那么怕寂寞而已。」



「你很吵耶,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



景介看着绷起一张臭脸的荒木,在心中点头默认了他的说法。



实际上,想法跟这家伙雷同的人不在少数。



环顾教室,有近一半的学生是从其他班级跑来的人。这样的状态,绝不仅仅是分班后产生的一时现象而已——景介一直到升上了二年级之后才明白这件事。不知道跟一学年只有一百二十来名学生、规模较小有关,或是乡下特有的封闭风土民情影响的——年级愈高,愈容易出现臭气相投的人,不分班级在午休和放学后聚在一起的现象。有人说,这就是白州高中的传统。



景介回头一看,木阴野枣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一直待在教室和朋友谈天说笑。虽然她跟景介不再同班,不过茶道社的社员俨然将二年C班当成了集会场地的样子。两人一对上视线,木阴野便微微歪起脑袋表示好奇,景介见状,也默不作声地耸肩表示「没事啦」并别开了视线。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因为分班而和昔日同窗日渐疏远。不过,自然也有人因为分班而结交到新的朋友。或许环境并非完全一成不变,只是以缓慢到肉眼难以判断的速度变化而已。



也有可能是故意对变化视而不见。



不只是以转校形式消失不见的日崎步摘和秋津依纱子,甚至连视为失踪人口的灰原,这个学校也不再有人提起过。即便发生了足以颠覆常识的重大事件,仍然试图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说不定,这是居住在这半调子乡下的人们,无意间学会的一种心灵防护措施吧。



就连铃鹿一族、繁荣派的人利用这点趁虚而入的事也没人发现,真是一群粗神经的居民。



「……呼。」



景介想到这些,突然心浮气躁了起来,轻轻吁了一口气。



身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说不定景介自己才是个异类——以不幸碰上日常的剧烈变化,并且自身也被迫配合做出变革的角度来说,他是真的有点不寻常。



「怎么了啊?黑心眼镜仔。才刚没头没脑地说了莫名其妙的话,这回又耍什么酷、摆什么臭脸?」



「啊?你管我啊,蠢荒木。」



「思,那个人说得没错。你在学校总是会摆臭脸吗?」



背后突然响起某个人的声音。



「才没有那回事啦。只是……」



景介反射性地想向那个声音反驳,嘴唇却张大着停下了来。



「……咦?」



无视错愕的景介——



「话说,奴家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所谓的学校生活……感觉还挺有趣的不是吗?」



那个和高傲的口吻格格不入的娇嫩声音,继续往下说道。



——喂,慢着。



等一下。



虽然差点当成耳边风没放在心上,可是刚刚那个声音……不太对吧?



现在是午休。我和同学在学校教室谈天说笑。应该就是这样没错。



然而——我感觉好像听到了某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声音,是我太过神经质了吗?唉,一定是我多虑了,绝对不会有错。我由衷希望事实如此。



但宫川和荒木却瞠目结舌地望着景介的身后。



「不不不,那怎么可……」



景介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胆颤心惊地转头回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眼熟的水手服的白色、领巾的浓黄色、裙子的深蓝色。



那身打扮令景介反射性地感到安心。但,做了这一身打扮的,是留了一头长长的黑发,以及有着一双大眼的少女。



换句话说,就是身穿了白州高中制服的——



「……枯叶!?」



教室里所有的学生全都瞪大眼睛,注视着忍不住放声大喊的景介。



「是又如何了?干嘛发出那种不得体的怪声?」



枯叶十分明目张胆——或者应该说完全没有进入状况,露出一脸讶异的表情问道。



「不、不对,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啊!」



「奴家是来见你的……我若这么说你会开心吗?」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在景介的脑袋里,『无论如何绝不可能会站在这里』的家伙,竟然现身在午休教室这种日常的画面当中,大脑根本来不及处理这股冲击。



「嘿,雾泽。」



荒木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问:



「呃,你跟她认识?」



「那个,怎么说呢……,」



「啊啊,这下失礼了。奴家名叫枯叶,和景介将来是……」



「Stop!慢着、闭嘴,嘴巴拉上拉链!」



「怎了?景介?你何必那么见……」



「你跟我过来!」



景介一把抓住枯叶的手臂,匆匆忙忙将她拉往教室的角落。像是要躲避他人视线似地弯腰驼背、缩起身子。



「喂,你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啊?」



脑中仅存的一丝理性使景介压低了声音。



枯叶或许是有样学样,或许终于察觉气氛不对劲,她也跟着放低音量回答:



「嗯,奴家是溜进来的。」



「……啥?」



「学校这地方还真挺有意思的哪。只要穿上这套衣服,没有人会注意到奴家是局外人。这么疏于防范,万一有什么事变发生,不会造成麻烦吗?」



「那不是重点吧……」



景介终于有一点点余力可以思考了——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



看样子,这并不是什么「假藉新生的名义入学或转学」之类的老梗。不过那倒也是理所当然的,枯叶的性命正受到繁荣派那帮人虎视眈眈,没道理刻意跑到不来也无所谓的学校上课。



不过,既然不是新生入学或转学的话——那么她现在的行为就等同非法入侵了。



「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会跑来这里?」



正确来说,这是第三次提问了。



「奴家有事在身。毕竟机会难得,想说顺道看看你平常在做什么来着哪。」



枯叶轻描淡写地说道后,随即话锋一转,像是在察言观色般直盯着景介的眼睛。



「……奴家给你添麻烦了吗?」



「呃,不……那个。」



那天真无邪的视线令景介支支吾吾。



「反正,呃……好吧。你是新生,你是跑来找我这个朋友的——就这样跟别人解释。」



总算是搬出一个临时想到的藉口。



毕竟总不能老老实实地跟荒木和宫川说『这家伙才不是什么学生,不过有事要办所以才穿上制服溜进学校』吧。



「咦,奴家并不是什么新生啊?」



「别管那么多了,总之就这么说!至少在这间教室里你就是新生!」



宛如被景介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给吓到似地,枯叶「嗯」的一声点头答应了。



——很好。



景介在脑中反覆演练。这家伙是新生,跑来找我这个朋友……呃,跑来找我这个国中时代的学长,纯粹只是这样。好,天衣无缝。做好万全准备的景介回过了身子。



「啊~那个,是这样的……」



教室里的所有人全看了过来。



「嗯……咦?」



那个视线莫名地刺人。



「……呃……那个……各位怎么会露出那种表情?」



尽管景介大惑不解,众人也只回以沉默。



半晌,荒木大摇大摆地朝景介走了过来。



「黑心眼镜——喔不,景介。」



「也用不着刻意改口重叫吧。」



彷佛是在同情、羡慕、憎恨,又好似在讥讽般。荒木脸上挂着五味杂陈的复杂表情,「碰」的一声把手搭在景介的肩膀上。



「※对不起,我……实在不晓得这种时候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编注:出自「新世纪福音战士」绫波零的经典台词。)



「……啥?」



那是什么意思——



「等一下,难道你们都……」



「我说啊,雾泽、枯叶。」



从人墙缝里窜出来的木阴野,像是看傻了眼似地唤了两人的名字。



「……你们两个的对话,大家全部都听得一清二楚耶。」



然后毫不拖泥带水地肯定了景介的心事。



「咦?」



景介不禁伸出手指比了比自己。



意料外的情况令景介一时语塞。



——我?



以慌张的手势询问后,木阴野点了点头。



没错。



景介一语不发地接着指了枯叶。



——和这家伙的?



没错。木阴野再次点头。



——全部对话?



比手画脚的景介,嘴巴不停地开开阖阖。



不过似乎有达到沟通的目的。



「刚就跟你说全都听到了嘛。」



这时——



「喔喔喔喔喔!」



全班欢声雷动。



「她是雾泽的女朋友吗?」



「真的吗!?」



「我不相信!这女生长得也太漂亮了!」



「她的头发好美喔!好棒喔!可是这样的女生为什么会跟雾泽在一起啊?」



「不是本校学生却不辞辛苦跑来见面……了不起!」



「感觉好像上流人家的大小姐喔……」



认识景介的同学七嘴八舌地品头论足了起来。至于交情还没那么熟的人,则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景介被突发的状况吓呆了,只得张大嘴巴愣在原地。



「欸~欸~小枣,你认识这女生喔?」



「不会是枣介绍给他的吧?」



「真的假的。你喔。当别人媒婆前先关心一下自己的啦……」



女孩子们也杀上来围住木阴野。



枯叶也是同样下场。围住她的人则是有男有女。



「你是哪间高中的学生啊?」



「怎么会有那套制服?」



「你欣赏黑心眼镜仔的哪一点,才决定跟他交往的呢?」



由于事出突然,枯叶一时之间也反应不过来,只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木阴野她同样焦头烂额地穷于应战。景介立刻明白自己已成了俎上鱼肉。因为,自己的身旁也被朋友团团围住,开始凭一己的臆测妄下断语。



「喂,臭小子!你是在哪骗到那种美少女的啊?」



「欸欸,你们当初是怎么认识的?」



「还满有一手的嘛,黑心眼镜仔。原来黑心眼镜仔也有深藏不露的一面喔。」



「喂,等一……」



景介忍无可忍地想出声制止男女同学,却突然被人抱住了肩膀。



那个人就是荒木。



「喂,雾泽景介。」



「干什么啦,干嘛连名带姓地叫我?」



「你也好、英也罢……为什么你们这两个混帐东西都背着我跟女生乱搞,说啊?」



那声音莫名充满了一股杀气。



「不、不是啦,你误会了。英那家伙不提也罢,我是——」



就在景介打算解释的那一刹那—



「骗人!」



另一边、也就是包围了枯叶和木阴野的集团里传出了女孩子的娇叫声。



「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真的假的啊!」



——给我慢着,那两人到底是做了什么鬼说明啊!



心急如焚的景介,注意力慢慢倾向隔壁的对话。



围绕着枯叶的女生们慢慢把话题带往了恋爱方向。



「我我、我有问题!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你跟雾泽进行到哪个阶段?」



……而且还问得有够深入。



「哪个阶段?什么意思?」



可以听见枯叶困惑不解的声音,看来她没能理解话中隐藏的含意。



但那些女生可不是泛泛之辈。



「啊,简单地说就是……你们Kiss了吗?」



问话的女生,很干脆地换了一个开门见山的问法。



「Kiss……?」



枯叶先是一双眼张得老大,像是在琢磨其意似地,将视线牢牢定在天花板之后……



「你是说接吻吗?」



她一边问着,一边整张脸变得面红耳赤,显得狼狈不堪。



枯叶的反应使那群女生情绪沸腾了起来。



「咦,那个反应……该不会还没有吧?好纯洁喔~」



「天啊,根本是超清纯的柏拉图式恋爱!」



「她一定是作风保守啦。果然是上流人家的大小姐吗?」



「雾泽同学是在哪结交到这么纯洁的女孩的呀……」



连枯叶也受不了喋喋不休的女同学们,打破了缄默。



「你、你们少胡说八道了!所谓的接吻……」



虽然她开始语无伦次地做起带有说教意味的辩解——



「重要的是双方的心意……不,奴家自然是很喜欢景介,也认为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对象,但这和那是两码子事……」



只不过,所谓的愈描愈黑指的正是这么一回事。女孩子们热烈地欢呼。



不妙了。再不帮枯叶找台阶下,到时连我都会一起遭殃。



如此盘算的景介反射性地朝她们跨出了步伐。



然而——就在这时,荒木抓住肩膀的握力,提高到彷佛要将苹果捏碎般的程度。



「然后呢……哪部分是误会你还没讲喔?」



可怕的低沉嗓音恐吓了景介的耳膜。



「很痛耶,而且你的脸也太吓人了吧!喂,英!救我啊……」



景介转头面向一旁的宫川英求救。



「人类在紧要关头真的会露出真面目呢……什么叫『我这种家伙不提也罢』?」



朋友却只是露出非常爽朗的微笑。



「那只是一种委婉的修饰啦……」



「好了,让我听你怎么说吧,该死的黑心眼镜仔?不对喔,黑心眼镜仔这绰号说不定已经不再适合你了呢,你这幸福眼镜仔。」



「那啥莫名其妙的绰号!听起来就像哆啦A梦的道具是怎样!」



「你不用担心。我的心情已经跳脱忌妒那种肤浅的层级了。这……这个感情……是一种更恐怖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鬼啊?」



「话说回来,真的很莫名其妙耶。搞不懂那女生究竟迷上了你的哪一点?眼镜吗?或是眼镜?啊,会不会是眼镜?」



「够了喔,英,我的优点就只有眼镜这个物体吗?」



「坦白说,还真的想不出来其他的优点了。」



要这样讲的话,我也完全想不出来那个通夜子会对你那么死心塌地的理由啦!景介本打算这么回呛,不过顾虑当下的气氛似乎并不容许自己逞口舌之快,于是作罢。



惨了。这下真的惨了。



要是不想想办法度过眼前这个难关,往后自己在班上的定位会就此被局限得死死的,状况极为不和。连跟供子交手时感觉也没现在这么绝望。



尽管景介期待自己能灵光一闪,冒出一些头头是道的藉口,但在焦虑与周遭气氛的影响下,他也很吃惊自己居然会一点灵感也没有。甚至想过干脆冲动地宣布「对啊这家伙跟我将来是有可能会结婚,你们有啥问题吗?」这种念头。



不过,一个不在预料之内的对象,于此时伸出了援手。



扬声器响起校内广播的提示音乐,打断了教室的喧嚣。一开始自然没人把那声音放在心上,但老师接下来点到的名字,令在场所有人不禁竖起了耳朵。



『二年C班雾泽景介同学、二年D班木阴野枣同学、三年A班浅野槛江同学。』



「咦?」



『理事有事要见你们。听到广播请立即前往接待室。重复一次。二年C班雾泽……』



「理事有事找我们?喂,木阴野……」



景介拨开神情错愕的同学来到木阴野的跟前,只见她同样一副感到讶异的模样。倒是一旁的枯叶像早有心理准备般点了点头。



她像是终于逃出生天般,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开口说道:



「这便是奴家此行目的。景介、枣,接待室在哪儿?领路吧。」



2



铃鹿一族中,有著名为『谘询役』的分家。



纵使一族隐瞒着妖魅的身分混在人类的社会里生活,为了生存,也无法完全断绝与人类的接触。比方说,生育所需的丧服用躯体——因疾病或意外丧生的孤苦无依的年轻女人躯体——必须利用一些手段调拨,除此之外,也得上学接受教育等等。创造诸如此类与人类社会的交集、一肩扛起辅助一族存续重任的分家,即是『谘询役』。



别名『圣』。



白州高中是一族的女孩们惯例就读的学校。凡是一族的成员,皆能无条件以一般人的身分入学成为学生,万一族人在校内惹出了什么风波来,也会在台面上罗织现实事件的名目,再于暗地解决。之所以能这样呼风唤雨,也是因为『圣』的当家出资巨款,当上了理事一职的关系。



现任当家的名字叫砂姬。当初繁荣派叛乱时,她不巧刚好陪同丈夫到国外出差,而且还是到一个荒凉的地方,在那里一待就得待到春天,才终于有办法赶回来的样子。



此次就是她点名景介等人见面。



「既然那个叫砂姬的人回来了,你干嘛不说一声啊。」



在通往接待室的路上,景介向枯叶抱怨道。



「我也都没听说。」



木阴野跟着附和。枯叶回答道:



「奴家也是昨天才接获她今日归国的消息。」



「原来如此……不对啊。就算是这样,你也用不着跑来教室吧?」



平心而论,她根本不该潜入人类社会。



虽然藉着理事找人的名义得以顺理成章地逃离那个战场,但问题依然悬而未决。一想到稍后还有烂摊子等着收拾,景介很想干脆一死了之。



「奴家也没料到会酿成那么大的风波。」



枯叶难得也会意志消沉。



看来先前遭陌生人毫不留情的问题轰炸,令她备受煎熬的样子。



「抱歉。奴家只是想瞧瞧你求学时的模样。」



「呃……我……」



枯叶的直率,浇熄了景介想追究到底的执念。



这家伙平时都窝在『迷途之家』闭门不出。虽说有棺奈和型羽的陪伴,可是没有机会与平辈谈话的日子或许令她心里十分寂寞也说不定——还是说,其实她很羡慕景介等人呢?



枯叶淡淡地笑了。



「不过,好久没穿上这套衣服来到教室了……还真是怀念哪。虽然这么说对你们非常过意不去,可是,奴家觉得这一趟真的是来对了。」



枯叶俯首看着水手服的袖子说道。



「你那是……」



景介这时终于发现了。



枯叶的制服并不是新的。



那是已不在人世的灰原吉乃的制服——原来枯叶的目的,是希望再带她来造访学校一趟。



「果然很不可思议,明明奴家从未来这学校上学过……」



枯叶继承了灰原的记忆以及部分的感情。



所以说,枯叶心中的灰原在怀念学校这个地方吗?



「是吗?」景介只简单地回了一句话。



既然如此,那也无话可说。



灰原对学校的缅怀之情,以及枯叶对灰原的贴心之举。这两者和那场骚动孰轻孰重,根本无须放上天秤比较,前者明显重要太多了。



「那个叫接待室的地方还没到吗?」



「啊啊,就快到了……话说连我都没去过呢。」



「我有去过几次喔,目的跟这次差不多就是了。」



木阴野的声音之所以会比平常还要高亢开朗,或许是为了冲淡这股莫名有些感伤的气氛吧。



一行人绕过走廊的转角,抵达了接待室。敲了数下房门后——



「进来吧。」里头传来一名女性的回应。



「呃……打扰了。」



景介转开在学校这种地方显得有些突兀的门把式大门。接待室的房间里铺有地毯,两张沙发中间夹了张木制的长桌。唯有摆设在房间内部的资料柜散发出办公室的气氛。



早一步报到的槛江坐在沙发上。



另一头则见两名大人站在窗边。



「砂姬夫人、玄爷。」



枯叶唤了那两名人物的名字。



那两名大人——分别为一男一女。



在景介心中浮现的第一印象,就是「黑道」。



男方理了一头短发,配上细框的墨镜,一身西装打扮,怎么看都不像是正派人物。印象中听说他的职业是植物学者之类的,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吗?



至于女方,则是一袭漆黑的和服并将头发向上盘起。尽管是个美人,眼神却带着犀利的寒意,直截了当地形容就是可怕。景介脑中掠过了『极道之妻』这个字眼。



「枯叶吗?」



砂姬开口说道:



「瞧你丑态百出哪。」



劈头就以低沉的嗓音责备枯叶的不是。



虽然景介并非矛头所指的当事人,仍不禁浑身僵硬。



「……奴家没脸见您。」



枯叶惭愧得低下了头,但砂姬并未因此而宽恕。



「这不是只有你的问题,我也无法置身事外。同时事关一族整体。」



「先不提『圣』,一族颜面尽失的责任,必须算在奴家这个次期首领头上。」



「唉,没想到居然沦落到得由你这样的黄毛丫头负责。一族的丑态莫过于此。」



「砂姬夫人,您言重了。奴家……」



「在我眼里看来,你就是黄毛丫头没错。」



「即便是黄毛丫头,奴家所背负的责任也不会因此而改变!」



「哼,你倒是挺能言善道的。」



纵然被砂姬嗤之以鼻,枯叶仍刚强不屈地面持正色,目不转睛地直视对方。



一触即发的尖锐对话,令在旁听闻的第三者胃部都快抽痛起来。



景介想起以前向木阴野打听砂姬这个人的时候——



木阴野说她是「可怕的人」。



砂姬咂嘴的同时语带调侃说道:



「长老众和先代们全撒手人寰,幸存的分家也所剩无几了吗?看来铃鹿也没戏唱了哪。」



「胡说八道!铃鹿的时代还没结束!」



「结果,负起首领重任的,竟是一无所知的次女。」



「……



枯叶抿紧了嘴唇,无言以对。



见状,景介忍无可忍地从旁打岔。



「……你也不用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吧?」



「你有意见吗?」



遭凶恶的目光一瞥,沉重的威压感使景介心生恐惧。



「别说了,雾泽……」



木阴野也出面缓颊。



但景介就是按捺不了回嘴的冲动。



刚才砂姬那番尖酸刻薄的说法——景介说什么都无法原谅。



「我……对你这个人称不上了解是没错,再者我也只能算是个局外人也是事实……但我很清楚枯叶至今付出了多少的努力。至少,她绝对没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丑事。」



没错,景介一直观察着枯叶。



尽心尽力想让一族的动乱落幕,并且一盾扛起身为首领的重责大任。枯叶的觉悟是值得褒奖赞扬的,不该像这样遭人出书侮蔑。见枯叶被人瞧不起——而且还是由一个骚动发生时不在国内的家伙以恶言讥讽,景介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你就是雾泽景介吗?」



砂姬朝景介走去。



景介无视心跳加速的心脏,怒目相向。



「还挺有胆识的嘛。或者纯粹只是个傻瓜罢了?无论如何,已经很久没有人类敢出言指责我的不是了哪。这教我心情相当愉快。」



砂姬露出一抹淡淡的——有如冰雪般的冷笑。



「只不过……」



砂姬突然伸出手来,一把揪住了景介的胸口。



「呜……!」



景介的身子被向上绞起,一时之间甚至以为双脚腾空,脸一直线往前飘去。眼前的那双眼眸冷冰冰的,从中散发出来的威压感与魄力全都超乎了景介的想像。



他的身体动弹不得。甚至无法将视线移开。



砂姬在一公分的近距离下狠瞪景介,冷冷地斥喝道:



「就像你说的,你根本不了解我这个人。不准你下次再对我如此无礼,人类!」



说完,景介便被一把推开。



碰的一声,他顺势跌坐在沙发上——不,说是「被随手抛到沙发上」比较正确。



「砂姬夫人!即便是您,亦不可对景介如此粗暴……」



这时——



呛得咳起嗽来的景介,讶异得睁大了眼睛。



「枯叶。」



转头面向出声大喊的枯叶,砂姬一改先前的态度,收敛起狠毒的气焰,无预警地把手放在枯叶的头上。



「抱歉。让你承担一族首领这份苦差事。」



「……砂姬夫人。」



「我代那些已赴黄泉的愚蠢家伙们向你谢罪。还有……害你吃苦了哪。」



砂姬边说边用双手紧紧搂住了枯叶。枯叶顺从地依偎在砂姬怀里。仿佛——早就预料到自己将会获得拥抱似地,动作非常自然。



「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来到景介身旁坐下的木阴野露出咋舌的表情叹息道:



「你这个人有时真的很不怕死耶……而且也太会穷担心了。」



「……不用你管啦,追根究柢,还不都得怪你。」



「为什么怪我?」



「还不是你话只说一半。」



错就错在木阴野只有说明她是个『可怕的人』。



不过,砂姬说的也很有道里,景介确实对她欠缺认识。



「咦,我没跟你讲吗?……砂姬小姐她啊,人虽然很可怕,不过也有温柔亲切的一面喔。」



木阴野面露了和婉的微笑。



槛江一如事不关己般啜饮着咖啡。



身为砂姬丈夫的玄始终沉默墓百,依旧是动也不动。



在这样的气氛下,枯叶把头埋在砂姬的怀里,持续了好一阵子。



数分钟后——



砂姬坐在沙发上,和景介、枯叶、木阴野、槛江四人面对面而坐。



那个名叫玄的人物还是靠在墙边,一样沉默寡雷。虽然景介不禁一度怀疑他有可能是做工精致的装饰品,不过,现在似乎不是思考那种问题的场合。



「我明白了。」



经过枯叶和木阴野一番简单的说明后,砂姬默默地点了点头。



「明白归明白……然而我是『圣』家的人。终究是无法跨过那条界线的。」



「那当然了。」



枯叶颔首。她已取回了一贯的毅然态度。



「这场战斗,奴家等人必须不假他人之手来平定。」



「有哪个分家父执辈还活着的吗?」



「就奴家等人所知,只剩枣的……『木阴』家了。其余奴家便不清楚。此外,虽然未经确认,我想『小折谷』家的先代应该仍健在。」



『小折谷』是通夜子的家名。



「留在村落的人都无一幸免吗?这结果还真是凄惨。枣,蓟她是怎么说的?」



砂姬的视线飘向了木阴野。



「我母亲说……全权交给我处理了。」



「交给小孩没问题吗?」



景介忍不住问道,木阴野笑答:



「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钤鹿过了十五岁就算成人了。我前年就从母亲手中接过了『木阴』当家一职。当然以人类的身分,我还是需要家里出钱养育……可是做为钤鹿就不同了。碰上事情得由我决定,由我出面解决才行。」



钤鹿社会虽然和人类社会的风俗差异有天壤之别,但景介还是暂且先接受她的说法。如果多嘴问太多问题,到时又被砂姬瞪那可教人吃不消了。



「慎一先生应该有阻止你吧。」



「是的。父亲他……果然还是放心不下的样子。」



木阴野向淡淡一笑的砂姬回以苦笑。



不过砂姬随即又板起了严厉的面孔。



「总而言之,要重建村落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砂姬夫人,家……」



「枯叶,你有你的决心无妨。但我是『圣』家的人。必须去面对现实层面的问题。若考虑到幸存的分家数目……不对,若再进一步考虑到动乱平定后还能有多少分家残存,就该明白不可能恢复过去的荣景。」



听完这番冷酷的分析,枯叶固然沉重地抿起了嘴唇,但依然摇头表示——



「奴家希望,能在不杀害任何一人的情况下平定这场动乱。」



「我不是说了吗?你大可以首领的立场做你该做的考量,做你该做的事。而我同样也有我该做的考量和事情。听好了,我乃『圣』家的人。我是只要能让一族存续下去,即便代价是必须杀死首领或自缢,亦在所不惜的——铃鹿谘询役的第三十四代当家。」



「奴家明白了。」



枯叶把抿紧的嘴唇绷成了一直线说道:



「奴家……会努力让自己不辱铃鹿一族首领的名声的。」



砂姬对枯叶的决心感到满意似地点了点头,接着环视了众人。



「好,那么来探讨具体的方案吧。」



景介有了兴致,也端正了坐姿。因为他听得出来那番话不光是针对枯叶等人,对象也包括了自己。换句话说,砂姬并未把景介当局外人看待。



「现状看来,你们屈于只能等待对方进攻的被动形势。只能这么被动或许也是迫于无奈吧。不过,能挖角槛江也可以算是大功一件了。」



景介偷偷睨了身旁的槛江一眼。尽管自己成了话题的要角依然无动于衷,仍是一副难以捉摸其想法的模样。



「槛江。我不会强求你一定要忘记神乐所……不,长老众所留下的伤痕。但你是基于自己的意志出现在这里的,是吧?」



「嗯。」



槛江露出了不明显的浅浅微笑,回答砂姬的疑问。



「我要保护景介。也会协助枯叶她们。」



「砂姬夫人,可以的话……奴家希望能由我方展开攻势。继续这样坐困愁城也不是办法,总有一天会弹尽粮绝的。」



「我也这么认为。和守株待兔相比,主动出击才是铃鹿的天性。」



砂姬起身回应了枯叶的提案。



她朝资料柜的方向走去,打开柜锁后,从中取出了一份资料。



「对铃鹿之女一视同仁,是『圣』理应遵守的本分。我们从不过问个人的主张与所作所为。因此……我这么做算是违反了规定,绝非什么光荣的行为。不过,既然种乐已被逐出一族,那么她的孩子也一样,用不着当作一族同胞来看待了。」



砂姬嗤笑道,把资料放到了桌上。



「……那是?」



景介忍不住向前探出身子。



贴在资料右上角的是——他想忘也忘不了的扫把星的照片。



「秋津……依纱子。」



枯叶喃喃说道。



「没错。就是那个半途突然冒出来,自称一族的少女……不过,这也就是说,她并非以一族的身分入学到这所学校。」



——原来如此。



景介理解了砂姬想表达的意思。



众多没有就读小学和国中的铃鹿一族,若想成为这所学校的学生,就一定得仰赖『圣』的关说。反过来说,这也就表示不借助『圣』的力量入学的秋津,在资料上跟一般学生——景介等人无异。因此为了入学,她当然必须把自己的经历和住所公然摊在台面上。



秋津依纱子的个人资料里,详细地写出了她的住址。



只不过,还是有令人起疑窦的地方。



景介拿起纸张,一边仔细端详一边说:



「这个有没有可能是造假的资料呢?好比说神乐筹备多时,为了让秋津入学准备了一套假的户籍和住址之类的。」



「当然有这样的可能。」



砂姬用一口咬定的语气回答。



「但是机率不高。很难想像她们不凭藉『圣』的力量,还有办法对人类社会做出那么严重的干涉。所以我认为有去资料上的住址一采究竟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