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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黄泉路灯笼(1 / 2)



1



杀死了夭后,供子等人火速从医院撤离。



供子招回负责牵制枯叶等人的双胞胎姊妹,四人光明正大地从玄关离开。



一如凯旋而归般,把『圣』雇来守在四周监视的佣兵给吓得魂飞魄散。



木春领头,供子随侍在旁,血沙与血香则退居三步之后。



担纲警备的都是些虎背熊腰的壮汉,但年纪轻轻的少女们却有如入无人之境般,无视在远方监视的他们大摇大摆地移动。



此时,忽有一人现身在她们的面前。



「……哦。」



木春伫足。



她没有散发杀气与敌意,只是带着怀念的心情面露微笑。



「好久没见了,『圣』。」



「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形式重逢,木春。」



与她对峙的砂姬则面有愤恨。



和木春不同,砂姬的语气中带着谴责般的敌意以及一丝的怜悯。



「看来似乎让你称心如意了。」



「发生什么事你都知道了?」



木春不改脸上的微笑。



「我只有监听到诊疗室的声音。不过发生了什么事,我大致都想象得到。」



砂姬愤恨地啐了一声,继续说道:



「我承认我们输得一败涂地。亏你想得出这么狡猾的计谋。简直跟人类没两样。」



即使被砂姬奚落,木春仍面不改色。



「你看我都这副模样了。我跟一般的铃鹿不同,没什么力量。好歹脑筋得灵光一点。」



木春的声音显得理直气壮,和那听似在自我解嘲的内容一点都不相衬。



「力量姑且不论,你的身手跟其它人相比,我想应该也没有比较逊色吧。」



砂姬皱眉嗤道。



然后,只见她双眼冷冷一眨,以强硬的语气询问: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应该是我们要问你的问题吧?」



木春微微耸起肩膀。



「砂姬,你想怎么做?你打算现在受死吗?还是说……不。」



木春一如茅塞顿开般,突然点点头。



「我都忘了你是『圣』哪。等一切结束之后,如果活下来的那方是我们,到时你会判断铃鹿将亡,乖乖献上自己的项上人头……我猜这就是你的决定吧?」



「天晓得,谁知道呢?我好歹也是铃鹿,也不是没有可能提起武器跟你们决一生死。」



「放弃那个念头吧。」



听了砂姬的话,木春摇摇头。



「我劝你还是好好保护肚里的婴儿,直到断气为止吧。」



「你……!」



砂姬讶异地猛然睁大双眼。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别把我跟枯叶那种货色混为一谈了.我可是首领,发生了这么严重的大事,像你这般实力的人却没有亲上火线,除了有孕在身外没有其它理由了……况且,从脸就可以看出一个人是不是有身孕。」



「……真是教人不快。单论器量的话,铃鹿历史里有你这般程度的,说是屈指可数也不为过。」



尊敬,遗憾,失落。



砂姬以五味杂陈的表情看了眼前的少女。



十岁左右的稚气外貌,十八岁的身体,远胜外在年龄的威严和水准。



若非有病在身,她势必是人人敬重的首领。



「不过以我个人的立场,实在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我也厌烦耍诡计阴谋了,坦白说这只有麻烦而已。呵呵……就这方面来说,我果然也有铃鹿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



「供子。」



木春没有正面回答砂姬的问题,而是唤了守在一旁的供子。



她默默不语地递出了一张纸来。



砂姬一脸嫌恶地收下。



「把它交给枯叶吧。上头注明了时间与地点。」



「……你说什么?」



闻言,砂姬露出了惊愕与困惑的表情。



「我会派人到那里带枯叶她们到『迷途之家』。我不想再玩勾心斗角的游戏了,尽管正面放马过来吧,我们也会拿出铃鹿的风范,堂堂正正地迎击。」



「你以为你说的话还有几分可信的价值?」



「相不相信是你们的自由。但,要是枯叶明天避而不见,也休怪我们不择手段。到时我们将使尽千方百计把你们逼入绝境,一个一个暗杀……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没用。哪怕让这座小镇化为一片火海我也在所不惜。」



那无疑是在──恐吓。



「好了,我们走吧。」



一如该说的都说完了似地,木春重启步伐。



供子等人也如影相随,一行人从砂姬的身旁通过。



砂姬开囗询问:



「神乐人呢?她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木春没有回头。她头也不回。



「……祌乐吗?」



只见她倏地停下脚步,忽然散发出怒不可抑──又彷佛是怜悯般的气息。



「我昨晚杀掉她了。真是个无趣的女人。」



撂下这句话后,木春洒脱离去。



面对那个背影,砂姬紧咬嘴唇,一如痛切心骨般低声喃喃自语:



「就为了初恋,把养育和生育自己的母亲都给杀了吗……愚蠢。」



没有人听见她的低语。



纵使木春听见了,恐怕也一样不可能会停下脚步吧。



2



双胞胎姊妹逃走约十五分钟后,景介等人才找到篠田玲二郎,当时他早已停止了心跳。



他的遗体是在夭的病房被发现的。供子等人此行锁定的目标是夭而非枯叶──比景介等人更早发现这个事实的篠田,似乎在离开诊疗室后,便直接前往她的病房。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人在走廊的木阴野和槛江都没有碰到他。看来他应该是选择绕医院一圈走远路,刻意回避她们两人吧。景介等人都无法接受他的所作所为。



他并没有因为妻子将死,就不顾一切冲去找人。



死于『通连』刀下的夭,身体最终固然会化作一滩血水消失,但篠田应该来得及见上她的遗体一面。然而,他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依恋,说是冷血也无妨。撇开那个不提──至少他也应该要去亲眼确认夭是否真的已经丧命吧?他有义务把自己的背叛所造成的结果牢牢地烙印在眼底,不是吗?



而且他自杀的方式非常简单。服毒自杀。手法之干净利落,宛如早就做好了赴死的觉悟一样。大概是害怕会被人阻止,所以才迅速自我了断的吧。



实在太荒唐了。



简直自私得无与伦比。这样夭岂不是很可怜吗?



──不过──



另一方面,景介持有不同的看法。



篠田之所以没有去看夭的尸体,会不会其实不是他不愿去看,而是他相信夭不希望让他看到自己的死状呢?不希望自己那跟槛江交手后变得千疮百孔的身体,还有被伤口逐渐吞没的遗体被心爱的人看见──或许就是因为他了解夭的心情,所以才没有选择抱着她的尸体哀悼。



所以这就是他选择夭的病房当作葬身之地的原因吗?选择这个残留有她的味道,过去她所生活,最能感受到与她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的场所。



而且木阴野说了──



在临死之前,木春询间夭有无遗言时,她是这么回答的。



──没有。



明明心爱的人就近在咫尺,却没有任何想留给他的话‧



简言之,这是一种近乎盲目的信赖。坚信不需要言语也能传达心情的自信,无可救药地紧绑在一起的羁绊之证──



所以,景介也提不起劲埋怨。



即使他无法接受,即使他觉得一定有其它更好的解决方式。



「……不能理解的,终究是不能理解。」



太阳下山,夜幕降临。



后来景介等人离开医院,回到『圣』所准备的秘密根据地。



听说篠田玲二郎的遗体会被私下处理掉。他退休的父亲目前仍健在,短期间内,将由他和负责经营台面上的医院的兄长接手……话虽如此,景介等人并未跟他们见面,目前也没那个余裕。



一伙人现在就处于宛如守灵的状态。



五坪大的客房除了景介外一个人也没有,鸦雀无声。景介试着自言自语,只听见声音空虚地回响。这屋子大得夸张,枯叶她们每个人也都分配有各自的房间,现在她们全都关在自己的房里。



她们会想独处也是在所难免。



见夭当着自己的面被杀死的木阴野似乎陷入了情绪低潮,槛江则身受重伤。枯叶和型羽应该也想独处沉淀一下思绪吧。



当然,现在的情况不允许众人继续这样消沉下去。



景介一边仔细端详木春交给砂姬的纸条,一边叹息。



对方指定的时间是翌日黄昏四点,地点是『迷途之家』那座山的山脚道路某地段。只要准时抵达那里,就会有人负责带路的样子。



没想到对方竟然会主动打开大门迎敌。木来还很庆幸,但选在明天这个时间实在太操之过急。对方八成是打算趁胜追击,趁着我方从夭死去的打击重新振作起来前……应该说是利用我方士气低弱这点引战,着实是策划周密的万全之计。



话虽如此,这个单刀直入的做法很有铃鹿的风格。这就好比像是在跟我方提出决斗。就这层面的意思而言,可说非常单纯明快且简单明了。



问题在于我方──严格说来只有景介自己──明天能否正常发挥战力。



坦白说现在心情很沉重。光是想起白天所发生的事,就感觉非常郁闷不快。



就在景介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通往走廊的玻璃门「喀啦」一声打开了。



「……嗯?」



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的景介坐起上半身。



定睛一瞧,原来是槛江站在门口。



「你不睡觉不要紧吗?」



景介好奇询问。



「嗯。」



槛江边揉眼睛边点头。



「脊椎和内脏应该差不多都痊愈了。不过……我肚子好饿。」



「你稍等-下。」



景介走到墙边,拿起安装在客房里的室内对讲机。



一会儿后,砂姬有了回应。



『有什么事?』



「槛江学姊醒来了,她在喊肚子饿。」



『知道了。』



通话「噗」一声被挂断。三分钟后,餐点送到了客房。只不过──



「这是怎样……?」那个份量之多,令景介忍不住瞠目结舌地喃喃自语。



实在是非比寻常。只见三名负责备餐的女性人员一一把食物搬到了桌上。



如座小山般装在巨大碗盆里的色拉;目测单份约两百克重的牛排共五块;装满三合容量电饭锅的白米饭;除了这些主餐以外,另有各一人份的拉面、煎饺、炸虾、盐烤青花鱼等娈化多样的附餐。



最后还有满满约五公升之谱的果汁做收尾。香味里参杂了苹果、橘子、菠萝等水果的味道,看样子应该是综合果汁吧。



备餐的小姐们态度冷漠,一如公事公办地搬完餐点后,低头说声「告退了」之后便离开房间。



槛江拖着一条腿走向沙发,然后整个人用跳的坐上去。



「呃……槛江学姊?」



「景介也要吃吗?」



槛江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棈回答。坦白说,光看就饱了。



「这些你准备一个人吃光吗?」



「要全部吃完可能有困难,吃多少算多少了。」



说罢,只见她手拿碗公打开电饭锅,把白饭装到不能再装后,拿起了筷子。接下来的画面而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打破了景介的常识。



严格说来,槛江并没有狼吞虎咽,而是细嚼慢咽。



但景介仍看得哑然失色。她吃东西的速度也没有特别又快又急,或一股脑儿地把食物往嘴里塞,桌上的餐盘却在转眼间就变得空空如也。



景介忍不住看墙上的时钟确认。



开动才三分钟,白饭就装了第二碗。五分钟后色拉少了一半。过了十分钟时牛排消失了三块。拉面则是中场换换口味用的。炸虾之类的早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见她双手捧着倒满了综合果汁、不知该分类为大啤酒杯还是水桶,总之奇大无比的容器,然后像兔子一样模样可爱地咕嘟咕嘟地饮用,等她把容器放回桌上后,果汁竟一囗气少了三分之一,换言之就是少了一点五公升左右。实在是太扯了。



现在问题已经不在她的胃袋容量有多大,而是吃进槛江口中的食物是否已超越了她本身的体积,不过这问题就算想破脑袋也不会有答案,所以景介放弃思考。



「……你不吃吗?」



槛江吃到一半,抬起头盯着景介。



「不、不用了,我等等捡你吃剩的就好。」



会不会有东西吃剩这个问题姑且不论。



──这么说来……



印象中好像有听谁说过。



铃鹿一族虽然拥有惊人的生命力和恢复力,不过疗伤时跟人类一样,需要消耗卡洛里。当然,铃鹿的能量转换效率照理说应该是远比人类优秀,不过凡是生物,疗伤时都一定都需要补充一样。



换句话说──槛江的伤势之严重,若不靠这么大量的饮食来补充营养的话,恐怕无法恢复。



在入房时她表示,脊推和内脏差不多都痊愈了。



如果把这句话反过来说,刚才她的身体只有痊愈到不影响行走和进食的程度而已。而且在坐上沙发前,她还拖着一条腿。看来只是稍微补充睡眠很难有大幅的改善效果吧。



「对不起,槛江学姊。」



一想到这,景介几近无意识地开囗道歉。



「……欸呃么?」



槛江嘴里一边嚼着东西,一边问为什么。



「要是我能更精明一点的话,槛江学姊就不会受这么严重的伤了。」



如果别派槛江跟夭同行──



如果有让她携带『七涂曲』护身的话──



「我懊恼的不只是让槛江学姊受伤。我在那个时候……」



没能站上第一线战斗。



正当他快冲口说出这句话时──



「Stop。」



槛江一个字阻止了景介的谢罪。



「……咦。」



「不可以再继续往下说了,景介。」



槛江放下筷子。



她面朝景介,定睛注视着他。



「我的伤只要有充足睡眠和饮食就能治愈。可是,当时跟夭同行的如果是你,早就造成无可挽回的结果了……况且我会受伤只能怪我自己,是我实力太弱了。那不是景介的责任。」



「但是……」



景介想要反驳。



槛江以极其诚恳,但又带有几分谴责意味的眼神,锐利地直视景介的视线。



「欸,景介……你不要连你不需负责的事也一肩扛下。不要一个人承担一切。该由我们承担的责任,让我们自己承担。



凡事都自我完结,用自己的想法下定论……那不就跟篠田医生和以前的我一样了吗?」



「啊……」



景介如遭当头棒喝。



──无言以对。



自我完结。不依靠他人,独自承担一切。



那不叫觉悟。纯粹只是偏执罢了。



即便形式不太一样,但就结果而言──跟篠田没有两样。



「而且──」



槛江接着往下说。



脸上的表情瞬问换成了淡淡的微笑。



「确实,每个人都有他必须背负的烦恼与问题。可是……如果身旁有人守护的话,就不怕迷惘、失去方向。可以让自己继续努力,不被击溃。」



引人深思的一番话。



当中参杂了若非仔细注意,可能完全不会发现的一丝丝淘气。



「这意思是……」



「我有景介在旁守护,所以我能继续努力走下去。」



槛江站了起来。



「所以,景介只要找个人在一旁守护自己就好了……吃得好饱,我要去睡觉了。」



一如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似地,槛江迅速转身离去。



她走路仍一拐一拐的,待会睡过一觉后应该就能恢复了吧。



「那,睌安了。」目送槛江离开起居室后,景介松了囗长气。



又是担心我,又是开导我,还不忘在背后推我一把。



唉──她实在是……



如果姊姊还活着的话,肯定也会跟我说同样的话吧。景介毫无根据地如此深信。



「那么……」



景介起身。



这么一来,再不积极行动就说不过去了。姊姊这么苦口婆心相劝,做为弟弟的如果还无动于衷,也未免太没有出息。最重要的是──景介本身也不希望自己变得想法僵化。



景介踩着不带犹豫的步伐,离开了起居室。



同时在脑中想着「那家伙的房间在哪里来着?」这种问题。



敲门后,房内传出「稍等一下」的回答,然后一等就等了约十分钟。



被领进房内的景介忍不住瞨哧一笑。



那是很难用言语形容的──非常有个性的房间。



因为本来是提供给来客使用的卧房,所以房里所有家具都是基本款。有床、化妆台、衣橱,大小约四坪左右。



可是里面的布置变得很奇怪。



原本应该铺在床上的棉被铺到地板上。据枯叶本人说法,似乎是睡地板她比较有安全感。



也由于地板铺上棉被后,空间变得狭窄,所以化妆台被赶到了角落。



至于衣柜门之所以会开着没有关上,则是因为和服衣架凸出来的缘故。



「……呃。」



「你坐那吧,景介。」



枯叶指了那张连个床垫也没有的床。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可以放松坐下的地方了。



──算了。



大概是她习惯在和室生活了吧。虽然最大的原因还是出在当事人旳思考逻辑有点缺陷,不过景介决定不讨论哪个因素。



「突然跑来,有什么事吗?」



枯叶看似有些生气。



「突然……?现在不方便我过来打扰吗?」



景介原以为她是不是另有事情要忙,不料枯叶却涨红了脸。



「奴家不是不欢迎你来。只是请你体贴一点……冷不防跑来敲门,任谁都会觉得困扰。奴家也是需要准备的。」



这时景介发现到──



枯叶一丝不苟地换上了和服。



在景介敲门前,她穿的应该是家居服──八成是那种整件素色,腰带样式也很简便的和服。她不想让景介看刭那副邋遢的模样,才连忙换上了现在这套和服。



「可是你穿家居服的样子,我以前就看过好几次了吧。」



「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笨蛋!」



「……呜哇!」



枕头跟着砸了过来。因为砸得还挺用力的,所以有点痛。



「你这人对少女心真的一点都不了解……」



听到这家伙说出『少女心』这个字眼,景介忍不住感到一阵好笑。



不过──景介也稍微放心了。原以为她有可能因痛失夭的打击而心情沮丧,不过现在看来,她已经可以打起精神了。



但景介并没有发现,她会显得有精神,是因为在他面前的缘故。而他也没有发现,开个门会花上十分钟的时闻,并不单只是因为要换衣服。



而是为了掩饰哭红的双眼,在脸上略施了薄粉。景介没有机灵到能注意到这些小细节。



只是,枯叶毕竟才刚痛失亲友,到底是否适合找她商量自己的烦恼。让景介感到踌躇。



或许是察觉了景介心中的疑虑──



「怎么了,景介?你不是有话想跟奴家说吗?」



坐在棉被上的枯叶突然持正色注视景介。



「……嗯。」



真的是拿她没辙。



景介下定决心,反正跟这家伙客套应该也没什么用。



「……就是今天的事情啦。」



「今天?哪件事?抱歉,今天真的发生太多事了。」



「是我今天没办法战斗的事。」



景介说了出口:



「──我很害怕。」



枯叶默默不语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没有言语催促,也没有点头,只是默默地──等待。



所以,言语自然而然杝不停脱囗而出,连景介本人也吓了-跳。



「我害怕自己会不会又失手杀了人。我当然完全没有想杀人的意思,那次是因为那家伙……秋津隐瞒自己是人类的身分,也许可以说是我太倒霉了。只不过,我果然还是会怕。一想到万一又出了什么差错,身体就无法动弹。我还真是窝囊毙了。」



景介说着说着,一边心想:「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我想说的不是这些。我不是希望她听我忏悔。



我渴望从枯叶身上得到的──不对。



面对枯叶、面对灰原,我所感到的不安是……



「我……搞胡涂了。我真的不知道。



我这个杀人凶手,有资格站在你的身旁吗?真的可以跟你们一起走下去吗?」



景介长吁一口气。



没错。



盘结在我心中的罪恶感,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秋津依纱子的存在──如今已跟那个肮脏、有如泥泞般的龌龊欲望成了同义词,禁锢住了我的内心,对曾屈服在名为秋津依纱子的诱惑的我百般折磨。



像我这种人,真的可以当枯叶的、灰原的男人吗?



我配跟这两个坚强美丽,而且又冰清玉洁的女性在一起吗?



语毕景介垂低了头。



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心在畏缩。



害怕自己会被拒绝,不想受到轻蔑。



最重要的是,我受不了这双被弄脏的手──



沉默维持了短暂的时间。



十秒吗?三十秒吗?一分钟吗?还是更长呢?



片刻,原本坐在棉被上的枯叶似乎缓缓站了起来。



景介抬起头。究竟她会厉声责备,还是好言安慰?不管结果为何,景介都感到害怕。另一方面,却又希望枯叶能开囗跟自己说些什么,无论什么都好。



然而,枯叶却没有出声。



她默默不语地走到房间角落,没来由地关掉了电灯。



一片漆黑。不过还有窗外的街灯可以当光源,所以不至于暗到伸手不见五指,但景介不懂她采取这行动的意义。



关灯后,枯叶再次步回房间的中央。



「……咦?」



嘶──



枯叶没有开囗说话,取而代之发出了脱衣的声响。



「咦……?」



枯叶解开腰带的系绳,双手绕到背后拉开缠结。



手放在缠绕在腰的带子上。



只见腰带一如流往地面的水柱般滑落到棉被上头。



然后是*袷。(译注﹕和服的薄外衣。)



沙的一声,虽然声响变得稍大了些,不过那声响依旧跟蝴蝶停在花瓣上一样轻柔。



*伊达卷和藩腰绳也一样。(译注﹕两者都是一种固定、整修外衣用的腰部系带。)



见枯叶把手放到了樱花图纹的长襦袢的领口时,哑然无语的景介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不禁大叫出声:



「等……喂,枯……!」



枯叶二话不说以锐利的视线射向景介。



「闭嘴」──她的眼神彷佛如是说。



不理会无言以对的景介,枯叶兀自继续脱衣。



衣襟敞开,白皙的胸口曝了光。即使如此枯叶还是不肯罢手。



只见她毫不迟疑地脱掉了长襦袢,全身一丝不挂,大大方方地露出自己的裸体。



枯叶这才终于开囗:



「……看我,景介。」



即便人家主动要自己盯着瞧,景介也不确定是否真的该看。



身体整个僵化了。心脏怦怦狂跳,这辈子没听它跳得这么激烈过。



可是,眼睛就是不听使唤地受到吸引。



一头反射着街灯的光润黑发。



从长长垂落的发丛间依稀露出,看似柔软、形状小巧的乳房。



随着视线往下愈是平坦的腹部,还有曲线玲珑的腰部。



然后是大腿、小腿。白皙的身子朦朦胧胧地从黑暗的夜色里浮现而出。



「如何?」



全身赤裸的枯叶站着说道﹕



「很美是吧?」



这不是在炫耀卖弄。



因为枯叶现在的身体并非是与生俱来的。



是她从灰原吉乃那里继承过来的──



「……是啊。」



景介几乎是在茫然自失的状态下点头。



「我觉得……很漂亮。」



景介的回答换来了一个宛如在说「那当然」的笑容。



枯叶上前一步。



一股貌似樱花香,可是更为真实生动,彷佛会使大脑思考变得迟缓般的香味充满了鼻腔。



「坦白跟你说,景介。」



枯叶伸出了手臂,指头轻抚着景介的脸颊。就像要将他的脸包覆住一样,轻轻捧着。



「……奴家并不认为自己跟这副美丽的躯体相配。」



原本放在脸庞的手环绕到了脑后。



景介被往前搂去。



眼见就要靠向她的乳房──啊啊,这是为什么呢?



非但没有因此紧张得心跳加速,还渐渐有种冷静下来的感觉。



「可是,景介,奴家并没有因此就想踉这副身体分开。所以,奴家希望至少自己有一天能够配得上吉乃……配得上这家伙的美丽。这样的念头奴家不曾改变过。」



景介觉得自己能懂她的意思。



能懂她想跟自己表达什么。



「奴家认为……」



枯叶在景介的耳边呢暔细语。



「重要的不是美丽……而是努力让自己美丽的态度。」



枯叶抱着景介。



「你犯了罪。那是一种无法抹灭,非常丑恶的罪。即便你再怎么清洗,也无法洗刷干净。」



一边抚弄着他的头发──



「可是……如果你因为犯了罪就畏缩踌躇,那就更加丑恶了。」



一边用温柔的味道挑弄他的鼻腔──



「你杀了秋津依纱子的事,奴家是不会原谅你的。」



然后毅然地表态。



「奴家不会宽恕这样的行为,也不会忘记。你也一样必须牢牢记住,绝不可轻言宽恕自己……但你也不能因此就折磨自己。也不可以伤害白己,更不能就这么伫足不前。」



──竟然对我提出这么困难的要求。



「你向这副身体发誓。」



枯叶放开景介,正面直视他的双眸。



「总有一天,这副身体会是属于你的。包括奴家的心,还有吉乃的心……从下从脚趾上到每一根发丝,都是专属于你的东西。所以……你发誓吧。发誓你会成为配得上让奴家与吉乃伺候的男人。发誓你会成为有罪在身,却不因此折服的男人。」



事到如今,也不容许我说一声「不」。



如果在此时此刻示弱,我会比任何人都更无法原谅雾泽景介。



啊──可恶。



手段也太高明了。



这个世上没有被喜欢的女人以这样的方式当头一棒,还会继续执迷不悟下去的男人。



「……呵。」



景介自然而然地发出了笑声。很久没像这样发自心底地笑了。



平时那坏心眼而且爱搞怪的态度也因此发作,他开囗询问:



「那你说我该用什么样的方法来发誓才好?」



枯叶也同样俏皮地回答:



「用抱紧奴家来当作发誓即可。不过,现在还不许你有更进一步的行动喔?」



景介照做了。



吉乃细嫩的肌肤跟枯叶偏高的体温化为一体,拥抱起来相当舒适。



3



半夜。



天色和先前跟枯叶交手时有了锐变,如今乌云蔽月,就连铃鹿也难以清楚分辨四周景致。



供子一如两天前的夜晚,伫立在庭院吹着夜风。



跟两天前不一样的是,今天少了打扰兴致的人。光是这样,心情便大为不同。



木春是在昨晚下手杀死神乐的。



当年叛乱的主谋者被『通连』吸取生命,脆弱地从这个世上消灭了。如此荒谬的结果,让人好奇她不惜利用人类,丑陋地苟延残喘了十八年以上的时间到底是为了什么?想当然,她当初之所以苟且偷生,绝对不会是为了这个目的。支持神乐活下去的,应当是想向反抗她的族人复仇的念头。



然而,那女人最后却丝毫没有贪生怕死的念头,欣喜地接受了死亡。



坦白说,光是回忆起那一幕就教供子感到不快。



跪在木春面前,像是在说「来,请砍我吧!」一样露出毫无防备的身体,脸上挂着笑容的神乐:



「你一定要帮为母的实现愿望。」



那是她最后的遗言。



的确,以她的立场而言,这样的死法或许是最美满的了。因为女儿将继承自己的遗志,替铃鹿一族的命运打上句点。尽管在动机上两人各怀异志,但女儿能代为实现愿望,就是身为母亲最幸福的一件事。



但,那时木春以『通连』刺穿了神乐的头,睥睨着她的尸体逐渐消灭的模样,却说了这样的话:



──我从不曾当你这女人是我的母亲。



脸上带着侮蔑、憎恨、鄙弃的表情。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身为叛徒之女,事实却被遮蔽,并且被奉为次期首领──木春岂会把造就她痛苦的元凶当作母亲仰慕?



母亲对自己所犯下的罪没有自觉,只是爱着女儿;女儿固然对母亲心怀怨恨,却不追究母亲所犯的罪,只管利用她的爱。这对母女扭曲得真是彻底,简直让人忍不住捧腹大笑。



以个人的私情而言,供子也想亲手手刃神乐。慢慢地千刀万剐,在她受不了痛苦发狂前尽情折磨,然后趁她还保有理智时,让她在怀着强烈恐惧的状态下死亡。供子会有这样的冲动,不光是因为神乐害木春吃尽苦头,也包含了个人的因素。



那就是她的两个妹妹,血沙与血香。



──她们能从你母亲的肚皮里生出来,可以说是我的功劳喔?



想起神乐两天前所说的话,供子直作呕。



她说得确实没错。



照理而言,那对双胞胎姊妹是不该生下来的。按铃鹿的规矩,当知道肚子里怀的是双胞胎时,就必须堕掉才行。然而在讨论双胞胎一事前,有个更大的问题摆在眼前。基本上,分家并不被允许拥有次女。即使是『此花』也不例外。



禁忌会被打破,始作俑者就是神乐──正确而言,是神乐和她的妹妹──前任首领。



在十八年的叛乱,『通连』未能对神乐造成致命上的理由。



因为神乐跟当时挥刀的人怀有相同的血缘。



因为神乐跟她并非关系单纯的姐妹。



这是本家独享的特别待遇。几乎所有分家都被蒙在鼓里,只有极少数的长老众才知道的事实。当初为了粉饰太平,想必一定花了很大的苦心吧。



不过,那也造就了缺陷。



虽然当时的详细梢况如何并不清楚,不过神乐之所以会发狂,或许那就是原因之一。因为严格说来,理当做为一族表率,最需要身怀磊落的胸襟实践铃鹿矜持的本家在这般环境下诞生的女儿,原本就是一种破坏禁忌而生的产物。



『此花』可以说是无端受到牵连。



前任首领和长老众对打破禁忌感到愧疚,因此特别对供子的母亲网开一面。允许她生下血沙和血香,不过条件是必须彻底把她们培育成道具,结果──



「供子姊姊,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在这里做什么,供子姊姊?」



供子的背后突然传来呼唤的声音。



用不着回头确认,供子也听得出是自己的妹妹。



「没干什么。」



所以她如往常般开口回答,就像在应付道具一样。



「你们才在这里做什么?」



「跟你说喔,供子姊姊。」



供子一问,双胞胎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里没有咪娃娃。血沙香找了很久,可是都没有找到。」



「本来还很期待山上的咪娃娃有什么不一样呢,好无聊喔。」



供子嗤之以鼻地回答满嘴言不及义的双胞胎。



「……『迷途之家』怎么可能会有猫。」



坦白说……



每当供子和两个妹妹相处时,就感到满腹的不耐与憎恨。



究竟那样的情感是针对双胞胎还是针对自己,她也不清楚。还是说,针对的是生下她们的母亲?亦或答应母亲生下她们的前任首领?或者是一种更为抽象的概念──铃鹿所怀带的黑暗呢?



如果是道具,那么妹妹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呢?明明个性这么孩子气,可是一旦供子下令,她们又会像道具一样听命行事,这点让供子十分焦躁。



──开什么玩笑,真是荒谬,看了就心浮气躁。打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她们的存在就被隐瞒着,能接触的人只有父母和姊姊,和已经与俗世封闭的铃鹿之里相比。她们生活的世界更是小得可怜。



血香和血沙会替各种事物取独自的名字,也是这个原因造成的。只有她们自己听得懂意思的名词──就算再三纠正、劝导,她们就是改不了这个坏毛病。



更进一步地说,就连吃饭的方式和就寝的规矩等等,不论大小事她们都养成了奇怪的习惯。好比说互相用筷子喂食对方,还有把棉被排成一纵列,头朝着头睡觉。这些现象看在旁人眼中感觉很诡异,可是在只有她们两人的世界里,却是再合理也不过的吧。



只要看着她们,心情就会莫名浮躁起来。



那不是什么爱情或手足之情。对她们产生不了类似和母亲或木春在一起时的心情,也完全没有和巳代相处时的那种自在感。



虽然可以明确感受到不耐与憎恨,不过那跟对枯叶所怀抱的负面情感又明显不同。那个不知如何分类的情感令她难以释怀。



不懂。这样的心情到底算是什么?



不对──是不想去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