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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分(2 / 2)


“上当……”



“你不说我来替你说。你不过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所做所为而已。”



一句话让我脊背发凉。



“是你要求S君自杀的。但是你却坚决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而且你还想把这件事忘了。所以你就想出了那样的故事。没错吧?”老爷爷的声音就像是冲着铁桶叫喊一样,在耳朵深处突然间变得极大极大。



不觉间,我一直死死瞪着老爷爷,一边瞪着,一边说:“人不都是这样吗?”老爷爷似乎是在等着我继续说下去,始终注视着我。“不仅仅是我,每个人不都是活在自己编的故事里吗?而且那故事不就是为了隐藏些什么、忘记些什么吗?”



这些话一旦说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我对着老爷爷不停地说着,血往上涌。眼睛里发痛。老爷爷一言不发,只是望着我,充满了僧恶和烦躁。我简直像忘了呼吸一般拼命地倾吐着我的内心。



“大家都一样。不仅是我。没有人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全部认可,全部接受。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人。失败的全都后悔,无法挽回的全都想挽回,要是这样那人就没法活下去了。所以所有人都在编故事。昨天做了那个,今天要做这个。就这么一边幻想着一边活着。不想看到的就当没看到,想看到的就拼命去记住,所有人都是这样。我只是做了和其他人一样的事。不仅是我。所有人都一样!”



我重复着同样的内容。既不感到悲伤,也不感到懊悔。只是寂寞。我想起S君吊死的样子,想起妈妈瞪着我的那张脸,想起了爸爸那困倦惺松的眼睛。还想起了和所婆婆谈话时的自己以及和美香说笑时的自己。



“我明白了。”



老爷爷如释重负地说。



“我已经明白了。你说的没有错。”接着,老爷爷用他的触角怔征地碰触着面前的玻璃。“哥哥,你哭了吗?”美香带着睡意地问道。我摇了摇头。但是眼泪已经止不住了。“要是再说些什么的话,你是不是就觉得烦了?”老爷爷说。我低下头,略微犹像了一下,答道:“没关系。”。“哥哥,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在和老爷爷说话。”



“老爷爷说你什么不好的了吗?”



“没有。老爷爷不会说那种话的。对吧,老爷爷?”。“嗯?啊啊,是的。是啊。”



黑暗的屋子里只有风声呼啸。



抬头看一看墙上的时钟,指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接着就是妈妈歇斯底里的怒骂。



“妈妈又在骂爸爸了。”



美香怔怔地说。



“道夫君——”



老爷爷用耳语一般的口气问道。



“跟我说说你妈妈的事情好吗?你妈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正要回答的时候————你总是说谎!总是说谎,给别人添麻烦——不经意间。在耳朵的深处,妈妈的那句话重新响起。我发现S君吊死的那天,妈妈看着我说的那句话。



——让我告诉你真相吧————妈妈刚才从老师那里听说S君的事情的时候就在想————你□□□□吧——最后的那句话当时我没有听见。因为我的心拒绝那句话。那是为了守护我自己,为了不让我自己被伤害。但是我明白。我明白最后妈妈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只要肯想,什么时候都能记起来。“那全都是我的错。妈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全都是我的错。”我答道。



“你的错?为什么?”



“因为我说了谎。”



——你□□□□吧——



“你说什么谎?”



“三年前,妈妈的生日那天,我给妈妈买了花。是一个小小的矮牵牛盆栽。我把花悄悄地藏在了玄关的鞋柜里。妈妈当时在这个屋里。爸爸订购了一个双层床,妈妈为了给床配上合适的被褥,正在量垫子的尺寸。”



——你□杀□□吧——



“在鞋柜里?盆栽?为什么放在那里啊?”



“我想给妈妈个惊喜啊。几天前就这么计划好了的。我把盆栽藏在鞋柜里,冲着二楼使足了劲儿大叫:‘着火啦!鞋柜着火啦!’”——你又杀□□吧——



“噢,你是想这么做让妈妈高兴吧?”



“妈妈脸都白了,马上跑出房间。我一边看着她,一边偷偷地笑。妈妈冲下楼梯,可是半路一脚踩空了……”



——你又杀人了吧——



“摔下去了吗?原来是这样啊。可是,就因为这么点儿事你妈妈也不至于对你这么……”



“那个时候,妈妈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宝宝。刚刚一个半月的小宝宝。可是,因为妈妈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所以小宝宝死了。”老爷爷沉默了。



“在医院,医生尽了全力,最后还是不行。爸爸一直在大厅里等着,后来被医生叫到了诊察室里。我也跟去了。医生对爸爸说,妈妈肚子里的小宝宝死了,而且,妈妈再也不能有孩子了。爸爸哭了。但爸爸还是拼命地对我说,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可是妈妈并不这么想。”



“我已经死过一回啦。”



美香插了一句。声音依旧那么快活。



“不过我很快就转世了,很快就见到哥哥了。”老爷爷“哦”了一声,继续问我:“你是怎么认出小美香的?”



“在医院,爸爸拜托医生要见死去的孩子一面。医生拒绝了,说不行。但是说我们可以看妈妈被送进医院时候的照片。我们就看了。”



当时的事现在还历历在目。黑色的背景中,陡然浮现出来的白色的身影,那么不可思议。左右两边各长着两只小手小脚,屁股上还拖着个长长的尾巴。



“医生说,小宝宝还没有长成人的形状。后来我在院子里发现美香已经是好几天以后的事了。因为她和我在医院看到的照片上的小宝宝简直是一模一样,所以我马上就明白是她来了。”



“哥哥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呢!”



美香快活地说着。我点了点头。



“哦,原来是这样啊……”



老爷爷自言自语地说道。



“但是,只有我欢迎美香。爸爸根本就不在意,妈妈总想把美香弄死。”



“弄死?”



“嗯。这么热的夏天还不许我开窗,我一出去,妈妈就故意把装着美香的瓶子放到毒太阳底下。她知道美香最怕热了。这么做,都是因为她想弄死美香。因为她做不到自己捏死美香,或者把美香扔到什么地方去。”



“她为什么做不到?”



“我想她还是会自责的吧。因为妈妈知道,她在跟我做同样的事。”



“同样的事?嗯,那是——”



此时,楼下又传来妈妈的怒骂声。听不清内容,只是长长的一连串,原本以为停了,可是马上又反复地说起来。一如既往,根本听不见爸爸的声音。



“足够了吧?”我转向老爷爷。



“我已经累了。这些话我不想再说下去了。”



“嗯——是吗?”



老爷爷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一种缓和的口气。



“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不知为什么,在那一刻,我似乎已经知道了老爷爷将要问我什么。而那才是老爷爷最想知道的。



“您说说看。”



老爷爷问了我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



“你就想这样继续下去吗?”



果然是我意料之中的问题。“你就想这样继续下去吗?”老爷爷又重复了一遍。我闭上眼睛。满室幽暗,闭上眼睛也没有任何改变。我深呼吸一次。在我的脑子里响起了本来不可能听见的蝉鸣。



“——不。”我答道。



老爷爷应了一声“这样啊。”那声音充满了寂寥。“那你打算怎么办?既然你已经觉得这么过下去不行。”



“只有毁灭了。”



“毁灭什么?”



“毁灭这个故事。”



“毁灭故事?能做到吗?”



“能。很简单。”我站了起来。美香不安地叫了一声“哥哥”。我穿过黑暗的房间,把手伸进挂在桌子旁边的书包,取出一个塑料袋拿到近前。“哥哥!不要!”



“没事的,美香,马上就结束了。”



“哥哥……”



我从塑料袋里拿出了烟火盒,从里面抓出一把礼花棒拿在左手,右手打着了打火机,凑到礼花棒前。



“哥哥!不要啊!”



“小美香——”



老爷爷的声音淹没了美香的声音。“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自己的决定。我们什么也别说了。”



“可是……”



就在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礼花棒己经开始四处迸溅出小小的火花,过了一会就一齐喷射起来。礼花棒喷射出红色、黄色、粉色的火焰,发出巨大的声响,照亮了幽暗房间的一个角落。我凝视着那耀目的光亮。接着,我一边用手遮着脸,一边把那束三色的火焰拿到了窗子上黄色的窗帘旁边。



“哥哥,不要!”



美香叫着,可窗帘已经被点燃了。下端燃起的火苗一下子蹿到上方,那纵长的火苗就在我的面前包裹了整个干燥柔软的窗帘布,渐渐铺陈开来。那热度似乎是在直接灼烧着我的脸,我本能地躲闪了一下,整个身体也转向后面。美香高声叫着,但是她说得太快,听不清内容。装着老爷爷的瓶子放在地板上,老爷爷在瓶子里不停地拼命跳着,用他的头不停地撞击着瓶盖,发出砰砰的声响。老爷爷不停地重复着这相同的动作,还随着那节奏高兴地说:“好啊!好啊!干得好!干得太好啦!你啊,只能这么干啦!”



这时老爷爷大声笑了起来。啊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啊哈哈。老爷爷头掩击着瓶盖,发出诡异的笑声。礼花棒前端的火苗不知何时减弱了。我把礼花棒扔进塞满了废纸的垃圾桶,垃圾桶立即燃烧起来。一开始是一些零散的小火星,转瞬间就宛如火山一般喷射出巨大的火焰。窗帘上的火已经把天花板熏黑了,橘色的火焰向四面八方蔓延。窗子旁边的壁纸向这边垂了下来,一股最疯狂的火焰正在那里燃烧。我又从烟火盒里拿出了好几只新的礼花棒,插进墙壁上燃烧的火焰中。嗖的一声,马上喷溅出了鲜艳的绿色焰火。整个房间都被滚滚热浪所包围。



“对不起,美香!”好难受。鼻子两旁流下的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一直以来,谢谢你,美香!”



这时,我听到有人上楼梯的声音。房门被用力推开了。转过身,在热浪翻腾的空气中,我看见穿着睡衣的爸爸和妈妈惊恐万状地站在那里。



“你干什么呢!



是爸爸先开了口。然后,妈妈大喊一声:“小美香!”接着就扑到了床上。我对着妈妈的脸扔过去一束正在燃烧的礼花棒。妈妈“啊”地大叫一声,躲开上半身,惊愕地看着我。但是妈妈没有放弃,甩开我的胳膊,一边呻吟着一边飞身向床上扑去。



“小美香!”



“不是!妈妈!”我对妈妈说,“那不是美香!”



妈妈转过脸,那表情根本不像是人类的。双眼向上吊着,嘴唇卷着,脸颊上有着丑陋的皱纹。



我把手里的礼花棒扔向妈妈前胸抱着的东西。可能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妈妈竟没有马上反应过来。等妈妈注意到自己的怀中正熊熊燃烧着火焰时,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宛如笛声一般的号叫,把那东西扔在床上,双手捂着自己的脸。



“小美香!”



“那不是美香!那不是妈妈生的美香!也不是我的妹妹!”我望着床上那渐渐被烧黑了的东西。大声说着。



“那只是个洋娃娃。”



可是妈妈似乎是为了不听我说话似的,拼命地尖叫着,摇着头,向那个燃烧的洋娃娃伸出双手,要把它抱起来。可是那只洋娃娃身上穿的睡衣上印着的哆来咪宝贝的图案几乎都看不清楚了,剧烈地燃烧着。妈妈双手拼命地拍打着洋娃娃,想要把那火焰扑灭。爸爸抱住妈妈的双肩,向后拽着她的身体。



“不行了!快跑!”



接着,爸爸转向我,简短地说:“你也快跑!”但是我摇了摇头,向后退了一步。



“我不走!我已经决定了。”



火势愈发猛烈了,整个房间里充满了火焰舔噬的声响。空气的热度似乎要把人全身的皮都剥开。



“爸爸,妈妈,你们俩快逃!我留在这儿!”



我从窗帘己经烧光的窗台上拿起装着美香的瓶子。



“我们一起留下来。”



——我们一起。美香回答说。爸爸抱着已经虚脱的妈妈,咬紧牙关,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那种表情再也不像什么乌龟了,而是拼死护卫家人的表情。“爸爸快跑!已经没有时间了!”



就在我说话的瞬间——



“你!”



在爸爸的臂弯里,妈妈突然抬起脸,瞪着我。



“都是你!什么时候都是因为你!你——”妈妈站起身,想要跺一下地板朝我跳过来。但是爸爸在她身后拼命地抱住了她的肩膀。妈妈的身子被反转过来,爸爸抬起右手打了妈妈的脸,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一边喊着:“快走!”一边又向后退了一步。



“我一点儿也不讨厌!”



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起来。全身的感觉渐渐消失,我感到已经有点站不住了。



“我一点儿也不讨厌这个家!爸爸,当然还有妈妈,我都不讨厌!”



我感觉到他们俩的脸都转向了我。但是他们都各自带着怎样的表情我却已经看不清了。或许是因为泪水遮住了视线,或许是因为意识已经渐渐模糊,或许是因为我们之间的空气热度太高而扭曲的缘故。



“最后告诉你们一件事!”



我突然想起,有一件事要告诉他们。火焰燃烧的声响包围着四周,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听见。



“你们知道吗?我今天就十岁了!”



两个人的身影在我的眼中宛如糖稀一般变形了。为了能听清他们的回答,我拼命保持站立姿势。但是马上我就感到双膝失去了力量,耳朵深处又响起了蝉鸣声。



“美香——”



我把已经发烫的瓶子抱在怀中,呼唤着妹妹的名字。整个房间慢慢地向左倾倒。身体的右侧似乎受到重大的冲击。全身的感觉渐渐地都消失了。但我仍然没有闭上眼睛。在倾斜、模糊的视线中,我看见爸爸和妈妈向我伸出了双手。妈妈正在叫着我的名字。三年了,妈妈已经整整三年都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了。



这就是我最后的意识。



尾声



“真不敢相信啊,这就是我们家呀。”



美香说着。我也点了点头。脖子和后背上火烧的伤痕还在刺痛。“喂,道夫,你没事吧?”爸爸有些担心地问道。“嗯。没事。已经都快好了。扭伤的脚也好多了。毕竟已经过了一星期了啊。”



“家已经毁了。不过妈妈觉得也挺好。道夫和美香都没事,都好好地活着。”



妈妈说完,又向爸爸问了一句“你说是吧”。爸爸也坚定地答道:“是的!”实际上,当时如果不是妈妈把窗子打开,爸爸把我们从窗子扔出去的话,我和美香现在也不知道会怎样。



我们来到了我们家被烧毁的遗迹之前。房子烧得只剩下黑黑的框架,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烧烤组合。七零八落的瓦砾间堆积着冰箱呀、餐具柜呀、二层床的框架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火红的夕阳照射在这废墟上,看上去似乎仍旧在燃烧。



“哦,哥哥,你看那儿!水槽旁边!”



顺着美香的声音,我看了过去。我马上就明白了美香发现了什么。



在瓦砾中,孤零零地高耸着的厨房水槽旁边,有一样东西闪着橙色的光。那正是反射着夕阳的空果酱瓶。



犹豫了一下,我说:“就让他在那儿吧。虽然挺可怜的,不过应该已经烧焦了。”



“老爷爷这次会转世成什么呢?”



“是啊,会变成什么呢?”会不会是跳蚤什么的呢?我猜。不过,一想到要对美香解释什么是跳蚤,就觉得实在是太麻烦了,所以我没有开口。“道夫,走吧。”



“是啊。”



在爸爸的催促下,我离开了那里。做了一次深呼吸,向小巷深处走去。



“今天晚上约好的地方你记住了吗?一个人去没事吧?”妈妈很是担心地说。



我回答道:“没事。”



住在关西的亲戚今天晚上七点来把我领走。我们约好在N车站出租车上车点前见面。葬礼之后,他们叮嘱了我许多次,地点和时间我都不会弄错的。



向小巷走去,我忽然间看了一眼脚下。



太阳已经转到身后。在柏油路上拖出长长的影子。那样孤单的一个长长的形子,和那天傍晚与S君一起走进学校教学楼时看见的那个十分相似。



我摇了摇头,仰起脸。



没事的,我又说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