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葡萄酒和祈愿(1 / 2)
这是一段不可思议的阶梯。仿佛沿着大石凿开的深邃地洞边缘直接打磨而成,中间没有任何接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石阶本身就会发光,沿着阶梯下去,不论到了多深,周围仍散射着微光。但寒气仍随着阶梯向下延伸且激增,米娜娃得抓紧两片如翅膀般的袖子才能继续前进。
在严寒的宁静中,她的脚步声被冰冷的空气给吞没。
(虽然小时候曾经被人带着来过一次……)
然而,无论怎么回想,米娜娃的脑中都没有关于这段阶梯的记忆。
圣都王宫谒见大厅有一条通往地底的阶梯,是只有圣王族的人跟少部分神官知道的秘密。
她刚刚结束一场军事会议回到内宫的女王寝室,但克里斯却不在那里。米娜娃询问神官,得知他要去银阴宫。
这段阶梯延伸下去的银阴宫——是圣王绅杀死托宣女王,实现当代女王早先得到的话宣预言之处。
(这原本应该是我结束性命的地方。)
米娜娃踩着阶梯一阶一阶地往下走,同时感觉到由脚底传来阵阵寒气。
(我应该曾经在这里看过父王杀死母后的光景才对……)
(啊啊,那道光是——)
阶梯彼端终于传出了亮光。那道光芒就像此处被赋予的名字一般,是银质而冰冷的光芒。
这道仿佛将月光凝聚起来的光芒,其实是使用了无数的镜子将阳光引入地底而形成的。
(我记得这样的光芒。)
她来到阶梯尽头,走进了宽阔的圆形空间。假造的月光洒落在她的身上。
大厅中央有根粗大的石柱,墙壁每隔一定距离便有一根刻画着精致浮雕的柱子撑起挑高的天花板。
每根柱子中间的墙壁上都开了一条小小的通道,通往收纳历代托宣女王遗体的墓穴。
(母后……也在这里。)
(而我接下来也会……)
她一边搓揉手臂强忍着四周的寒气,一边往中央的巨大石柱靠近。石柱根部有张石质床台,有个人坐在床台上,将头靠在身后的石柱上。
是克里斯。他也发现了米娜娃,因而起身。
"怎么了,我的米娜娃……现在还不是你该来这里的时候。"
他带着一脸睡眼惺忪的表情如此说道。
手中抓着由黑曜石磨成的短剑。这样的情景,过去曾出现在米娜娃的预知梦里无数次。那把黑曜石匕首更是吸吮了好几名女王鲜血的利器。
不过,现在那把匕首的剑尖只沾着石头粉末而已。
米娜娃发现克里斯坐的床台前方地板上依旧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大概是用他手上那把匕首刻的。全都是男人的名字。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名字?)
克里斯察觉到米娜娃的视线,随即用手抹去匕首剑尖沾上的粉末,嗤嗤地发出笑声。
"……我的名字是提贝烈斯·尼洛斯,对吧?"
米娜娃没有回话。
而克里斯若不是对此感到怀疑,应该不至于提出这样的疑问。
"我是要将你——米娜娃当作我的妻子,将世间一切纳入掌中,然后在这座石床上杀死你的人,对吧?"
他的记忆产生了矛盾……米娜娃心里萌生出这样的想法。
太王是女王的夫婿,但提贝烈斯的妻子并非米娜娃,而是她的母亲尤莉雅。而尤莉雅已经被提贝烈斯亲手杀死了。
(父王的记忆流入了克里斯的脑中。)
"可是、可是我……"
克里斯低下头,磨得有如镜面般的石头地板照出了他的脸庞。
"不够、不够,还不够……"
从地板上的倒影中可以看出他的额头正微微冒出青光。但形状并不明显,就好像水中的水藻一般。
"我应该已经将一切都弄到手了。米娜娃你是我的!我终于弄到手了!可是却是空的!一切都是空的!"
他的记忆浑沌而暧昧。
看到这幅景象,一股炙热的情感纠结在米娜娃的胸口,驱使她走向克里斯,在他的身旁坐下。在冰冷的银阴宫空气中,他们即便隔了一段距离,却能着实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我明明弄到手了——我己经将渴求的一切都弄到手了!可是!"
克里斯的嘟哝声像宁静中的涟漪般向外扩散。
"一切……?不,不对。米娜娃、米娜娃,我只要你。我早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可是,我却感觉自己缺少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不需要想起来你缺少了什么。"
米娜娃再也无法压抑住这样的话语。
"那种东西不用想起来也罢。你还是你。而我……我也只要你一个人就够了。"
炙热的情绪从唇齿间流泄而出。
两人的情感终于在此时汇流了。这一份原本应该呼唤时间尽头的情感、致使创世之兽与末世女神邂逅的情感,在克里斯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也不会出现了。米娜娃轻轻将右手放到克里斯放在石床上的左手上。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唯一改变的,只有米娜娃掌心感觉到的温度。
那么,这样也好不是吗?
(我就在这里,跟着已经忘记所有记忆的克里斯——)
克里斯的眼神和米娜娃的目光交会。原本叠在一起的双手不知不觉间紧握在一起。他缓缓举起手中的黑曜石短剑,那双温润的眼眸和唇瓣朝米娜娃靠近。
(唉,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在这里杀了我吗?)
一股甜蜜欲麻痹一切的氛围紧紧包裹住米娜娃的意识。
(也好……)
(反正我所渴求的克里斯,永远也得不到。)
(那么干脆就如预言提示的,让他在这里用那把匕首杀了我吧。)
(毕竟我就是为此而与克里斯相遇的。)
(为了被他杀死,从痛苦中解放。)
(现在这里没有啃食命运的噬星之兽,它已经沉入忘却的深渊之中了。)
克里斯持着短剑的右手缓缓贴到米娜娃的脸上。锐利冰冷的触感缓缓嵌进米娜娃的肌肤。
忽然,一股意识和肉体分离的感受萌生。
(开始了,预言……)
(我即将看到不久之后,就要被克里斯杀死的那个未来。)
(不过,我已经可以接受这样的未来了。)
米娜娃从高处俯视着克里斯以一只手搂着她的情景。
下一刻,原本充满银色月光的视线忽然转暗。眼前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即便想呼唤也喊不出声音。此时的她意识和肉体仍然是分离的。
(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不见未来……)
米娜娃挣扎着,但意识的指尖却只是徒劳地在黑暗中拨弄着,什么也碰不到。
(为什么?)
(为什么在我不想看的时候,一直不断出现的预言现在却——)
她处在愤怒和绝望之中,但四周的黑暗却丝毫没有任何改变。
(杜克神!你为什么闭上眼睛!)
(我都已经愿意接受这个命运了呀!)
随着一声打在石头上的高亢声响,米娜娃的意识被拉回到充斥着银色光芒的大厅。
粗壮的石柱根部那张石质床台上,克里斯瞪大眼睛离开了米娜娃。那把黑曜石短剑此时躺在克里斯的膝盖旁。米娜娃这才发现,是那把短剑落在石床上的声音将她唤回来的。
"不对……"
克里斯的声音在米娜娃的意识中掀起了一波涟漪。
不对!不是这样!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米娜娃同样深切地感受到了这股不对劲的感觉,因此忍不住咬牙。
"不对,我明明得到了……我明明得到我一直渴望的米娜娃,可是……"
克里斯以手掌捧起了米娜娃的头,拨弄着她的红发,抚摸着她的脸庞。但炙热的喜悦中却参杂着某种异样的感受。
"没有!你心里面没有!"
(没有?)
(没有什么东西?)
克里斯捧起一缕米娜娃的长发,发丝映入了米娜娃的眼帘,她差点惊叫出声。只见鲜艳的红发发梢竟然开始染上了黑色。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米娜娃跳下了石床,克里斯则是有如心爱的玩偶被人夺走的孩子一般,愣愣地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我、我……"
米娜娃说不出话。她转身朝大厅外的楼梯跑去,脚步声宛如踩着碎玻璃般令人绝望不已。
*
穿过圣都北门进城之后,便有一家商馆和两间旅社。这三栋建筑全都被军方征收,此时屋檐上挂着紫色的飞龙旗。
大型马车接二连土地运进了伤患,至于那些还能行走的人则是自己走进城门。圣都周遭的几座要塞接连被攻陷,败逃的士兵们全数退回到圣都,但是军方设施根本无法容纳所有伤患。
宝拉带着几名各公国的千人队长和大队长一同来到了商馆前。驶进商馆后方的马车拖车上载满了身上沾满鲜血和泥沙、显得十分憔悴的圣王国军士兵。从他们的眼神中,宝拉只看得见满满的空虚感,忍不住不寒而栗。
"好了,我们进去吧,代理指挥官殿下。"
柯蒙多公国军的队长开口催促着,宝拉咽了一口气之后走进了商馆。
"我是银卵骑士团的宝拉,是弗兰契丝嘉殿下的代理人……"
在进门的玄关处,一名圣王国骑士正焦头烂额地下达指示。宝拉对着他出声叫唤,但那名骑士还没回过头,身后便传来一阵怒骂。
"走开!挡到路了!" "这边的伤口开始腐烂了!" "喂!振作点!我们现在要把你的脚锯掉了!"
"热水不够了!" "不要拔箭!血会喷出来!那样会死人的!"
几名圣王国军的医务兵推着推车,为了将伤患推进大厅,毫不客气地将宝拉等人用力推开。闷热的气息和臭气,加上痛苦的呻吟声,让宝拉带来的那几名男子表情全都僵住了。
"你们几个是来干嘛的!"
圣王国的骑士这时回过头,看到之前呼喊他的是名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但其实宝拉的长相已经有很多人认识了,因此这名骑士很快地就板起了脸孔。
"原来是银卵骑士团的代理指挥官殿下,有什么事吗?"
"我是为了人员重新编组的事而来的。"
圣王国骑士听了这句话,一张脸显得更臭了。
一般来说,军队只要出现三成左右的伤亡情况便几乎无法执行任务。因此将撤退回来的人员重新编组,变成一支可以作战的部队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这不是公国联军的人应该插手过问的事。"
圣王国骑士一脸凝重地开口说道。宝拉早就料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可是,你们前线的指挥官人手不够吧?"宝拉不肯就此轻言放弃。"只要加入公国联军的战力再重新编组,很快就可以重整出迎击态势了。"
"要将圣王国军的士兵纳入由你们这些人指挥的部队里去?"
那名骑士听到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少在这里胡说八道!这么做怎么可能让军队有能力——"
"可以的!圣王国军跟我们公国联军的指挥系统,还有军队编组方式几乎是一样的!"
因为弗兰契丝嘉等人,以及现在圣王国军的将官们都是跟卡拉学习兵法的。
"就算是这样,怀抱着荣誉心的圣王国军士兵怎么可能接受你们的指挥!"
骑士口沫横飞地大骂着。一旁靠在墙上听到对话的圣王国军士兵们也跟着议论了起来。"竟然说出这种蠢话。""这些家伙之前还是我们的敌人呢。""我们才不会听你们的命令去赴死呢。"听到这些话,梅德齐亚公国的千人队长抓起剑柄就要站出去,不过宝拉强忍着内心的失望制止了。
"这是圣将军弗兰契丝嘉殿下的命令!她要我来负责人员的重新编组!"
"我们的最高指挥官是艾比雷欧大将军殿下!我们并没有从大将军殿下那里接到这一类的命令!"
"宝拉殿下,和这种人是说不通的。"
一名柯蒙多的部队长站在宝拉身后,低声说道。
"跟他们谈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再说,输得这么凄惨的残兵败将我们可不想收容。"
"你说什么!"几名圣王国军士兵听到这番话,扯下头上的绷带站了起来。
"住、住手啦!"宝拉赶紧站到双方人马之间。"总之,拜托你们看一下这份将部队重新编组的文件吧!"
"没有看的必要!你们请回吧!"
圣王国骑士毫不客气地打了回票。宝拉有些受挫,她打算回头再跟弗兰契丝嘉商量一下。
就在这时候,大厅中一名军医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
"不要乱动!快把他压住!只是要在你的大腿上稍微开个洞而已!"
身着蓝色军服的中年医官手持削尖的金属管子,提高音量对着周围的几名助手下达指示。一名伤患在这群助手的压制下,又哭又闹地挣扎着。宝拉见状赶紧跑上前去。
一踏进大厅,便被一股闷热的臭气和强忍着疼痛的呻吟声给包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所在的位置平时人概是专门用来检验商品的地方,因此有几座木质平台跟木箱子并排在一起。
现在这些原本囤放货物的地方躺满了伤患,简直像是家畜所住的笼舍一样。
"你、你要干什么!"
宝拉在那名医官将金属管插进伤患的大腿根部之前出声制止了。
"你又是哪里来的!这是在放血啦!看就知道了吧!"
"放血……"
宝拉吓得哑口无言。所谓放血,是一种将体内血液释放出来的疗法。宝拉一直跟着尼可罗学习安哥拉帝国通行的正统医术,因此知道这种作法一点实际疗效也没有,纯粹只是迷信罢了。现在亲眼目睹,让宝拉对于圣王国的医术迟迟没有进步感到绝望——不对,公国联军这边直到宝拉将尼可罗传授的医术推广开来之前,差不多也是这种程度。
"没有血是有毒的!这么做只会让伤患丧失体力而已!快住手!"
"你、你说什么!"
宝拉将那名军医推开,从怀里取出一把长针。
"你想干什么——"
正要开口大骂的医官看到宝拉接下来的动作,立刻愣住了。就连周围的伤患和紧追在宝拉身后的公国联军部队长也忍不住瞪大眼睛,叫了一声。只见宝拉以两手握着针头,将它泡进旁边用柴火烧滚的热水之中。
"你、你、你到底在干什么!"
"在消毒!快让开!把脚张开!"
宝拉转过头弯腰对准了那名浑身是血的伤患大腿,用手确认了大腿内侧的肌肉之后便一针插了下去。周遭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
之前被几名医官助手压制住手脚的伤患,顿时四肢无力地垂在地板上。
"……咦?奇怪?"
原本胡乱挣扎着的伤患看来比在场所有人还要惊讶。
"……不、不会……不会痛了耶……为、为什么?"
"这是让你暂时麻痹而已,效果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大厅里面开始出现议论声响。圣王国军的士兵们起初还一脸怀疑,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不过,等看到宝拉举起泡过热水变得红肿的双手帮伤患清洗脚上的伤口时,竟然全都凑了过来。
"喂、喂,那边也拜托你了。"
"我也要!" "还、还有我!"
"请安静一点!大家按照顺序来!还有你!"
宝拉抬起头,叫住了那名呆站在身后的医官。
"怎、怎样?"他一脸呆愣地瞪大了眼睛。
"不要把伤患全部聚集在这里!军医院最重要的是清洁,尽可能多准备一些晒过太阳的干净布料!然后把二楼分配给重伤患者使用,不可以让他们睡在地板上!现在就去将那些伤患区分开来!"
"你、你凭什么命令身为圣王国军医官的我做这种——"
"快一点!人命关天呀!"
宝拉吆喝了一声。那名医官立刻跳了起来,大叫着冲向大厅里侧。
"布!布!这里原本是间商馆,应该还有更多的布吧!"军医官的声音由远处传来。
宝拉先用烤热的铁板压住患者的伤口,接着用高于伤患哭叫声三倍的音量对着四周腰腿没事的士兵们下达指示:
"快把这边准备好的药拿出来给我看!……这是什么?哎呀!真是够了!全是一些没有用的东西!除了蜂蜜之外统统丢掉!请帮我准备烈酒,愈烈愈好!只有葡萄酒不要!另外,再帮我把出血较严重的人集中到火堆旁,用布将他们的伤处包扎起来!还有,神殿旁边应该有许多晒干的魁蒿,去把那些全部拿过来!"
柯蒙多、榭露齐尼亚和梅德齐亚的部队长们全都被宝拉的气势给震慑住,开始背着伤患和物资在商馆里面到处奔走。
受伤的士兵挤满了商馆和两间旅社,让宝拉的治疗工作一直忙碌到晚上。做着做着,她甚至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了。眼前一直有新的伤患被送过来,将她内心的犹豫和奇怪的感觉全都冲刷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