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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便主义者如是说(1 / 2)







季节来到深秋。



名为圣诞节的庆典已在地平线探出头来,而学园祭的举行,更宣告了黑暗季节正式来临,男人纷纷心烦意乱,不约而同在此时爆出各种意图分明但意义不明的言行。



在学园祭这个十足狂乱的大舞台,我们不顾一切乱闯乱窜,执意寻求大圆满结局。我们满脑子想的都是自私自利的执着:一切快点闭幕吧——但是希望结局尽可能有利于己。于是,每到这个时节,我们都成了“方便主义者”。



今年,在这个方便主义者暗中活跃的学园祭,她又在无意间担任了主角,为这出混沌至极的大闹剧拉上帘幕。然而她将此丰功伟业,全归功于“神明的方便主义”。



看来神明与我等众生,同样都是方便主义者啊。



然则,我们又是如何变成方便主义者的呢?







当天,我难得在学园祭露脸。秋风吹散落叶,学园祭的最后一天在慵懒的气氛中继续。



在深秋的冷风吹拂之下,我徘徊于钟塔下的摊位区。



这愚蠢的祭典以耸立的钟塔为中心,主战场是校舍所在的“校本部”,以及隔着东一条通、南面相望的“吉田南校区”。法学部的大教室里,举办各式名人演讲与研讨会;而钟塔四周,摊位帐篷相连,店主试图将味道与卫生品质皆堪忧的食物塞进路人嘴里。进入吉田南校区,照样是一家又一家的摊位,学生黑心商人佣懒地等候客人上门。然而,学园祭里出现的不仅是商魂不灭的学生,只见操场特设的舞台上,载歌载舞的学生换了一批又一批;校舍的教室里,被戏剧、文艺活动、独立电影等各种兴趣附身的学生殷勤招徕路人,强迫他们欣赏自己的热情。



然而摊位里、教室中、特设舞台上,他们想提供给游客的是什么?来访游客眼见的,只不过是过多的闲暇与教人不敢领教的热情,看在旁观者眼里根本毫无乐趣可言,而这,正是令人唾弃的“青春”啊!



“学园祭乃青春的跳楼流血大贱卖,即青春黑市是也!”



在深秋的冷风吹拂之下,我如是想。



我吃着在一家叫“米饭原理主义者”的摊位买来的饭团,抬头一看,钟塔耸立在高爽的秋天天空下。钟塔对在自己脚边热烈进行的愚蠢祭典,看似毫不介怀,那毅然直冲天际的英勇姿态,不禁让我联想到伫立于此的自己。钟塔与我,都在这疯狂闹剧的漩涡中贯彻光荣的孤立啊。



“战友啊!你仍屹立不摇吗?”我朝钟塔呼喊。



我,乃焚膏继晷忧国忧民、深思熟虑苦心志劳筋骨之人。身为孤高的哲人,我渴望在不久的将来,能站上正式舞台获满堂采、为世人爱戴。这样的我,岂能与青春黑市学园祭有所瓜葛?



至于我今日为何来到此地,那是因为她会来。



此消息来自某可靠来源。







她是我社团的学妹。



打从初次交谈的那一天,她便攫走了我的灵魂。她那无与伦比的魅力如贺茂川的源流滚滚滔滔,无穷无尽。曾以“左京区和上原区一带无人能出其右的硬派”这个英勇名号闯荡江湖的我,如今为了打进她的视线范围,备尝艰辛。我将这场苦战命名为“尽(进)她眼作战”,这是“尽可能进入她的眼帘大作战”的简称。



古今中外许多男人为打开局面而焦灼不安,贸然直捣黄龙,最后自然以玉碎收场,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他们确实是值得爱的男子,但是,他们往往空有蛮勇,却无勇气。此处的“勇气”,指的是秉持理性与信念,克己自律,以愚公移山的精神“日日填平护城河”的勇气。简单的说,也就是在直捣黄龙之前,我必须先让她习惯我这个绝无仅有的存在。



如此这般,我尽可能用心“进入她的眼帘”。在夜晚的木屋町、先斗町,在夏日的下鸭神社旧书市集,以及每天的行动范围中——附属图书馆、大学合作社、自动贩卖机区、吉田神社、出町柳车站、百万遍路口、银阁寺、哲学之道,“偶然的”相遇频频发生,次数远超过所谓的偶然,早已达到千万人认同的“这只能说是命运的红线将你们连在一起了!”的次数。连我都认为自己极为可疑,毕竟我怎么可能每次都刚好伫立在各处的街角呢,这样“方便主义”也未免太方便了!



然而麻烦的就是,她似乎完全不以为意。不要说我浑身举世罕见的魅力,就连我的存在,她都没放在心上。明明我们是如此频繁见面!



“没有啊,只是碰巧经过而已。”我的喉咙重复这句话说到都快出血了,她却仍继续以天真烂漫的笑容回应:“啊!学长,真是奇遇!”



就这样,与她相遇以来,半年的岁月匆匆流逝。







向钟塔表示亲爱之情后,我自正门离开,过了东一条通,来到吉田南校区。校区一角尘土飞扬的操场上,设了许多摊位。西北角架了舞台,看似业余乐团的女子正唱着“去死吧你他妈的弁财天”。而舞台旁边,便是主管学园祭的“学园祭事务局”本部的帐篷。



我往帐篷里一看,事务局人员在挤满了办公桌和杂物用具的缝隙中走动。一个手戴臂章的男子跷着二郎腿,悠哉地喝茶下令。他身后挂着巨幅的校园地图,宛如在宣示:学园祭全在我的掌握中。



“你成了大人物嘛,事务局长大人。”



我一出声,男子朝这里一看,打招呼说:“你来了啊。”



我和他同一学院,大一便认识了。他多才多艺,既能兼顾学园祭事务局的杂务,轻音乐社活动、作为兴趣的相声,乃至男扮女装,全都难不倒他。尤其以女装扮相特别出名,他的美貌身为男人实在太过可惜。他甚至曾为了好玩而出席“女装咖啡店”,诱使许多男子误入没有结果的情路,以致恶名昭彰。如果看他坐拥如此美貌,便料想他是个沉溺于玩火游戏、校园生活糜烂的朽木一枚,那你就错了。他可是个相当硬派的男子,因此才和我合得来。大一、大二时,每当学园祭将近,他都把课业摆一边埋头于事务局的工作,毫不顾惜他的美貌,往往搞得灰头土脸。他的苦干实干获得赏识,如今到了大三,尽管他自嘲为“杂务总元帅”,终究还是拿到了“学园祭事务局长”的头衔。



他请我进了事务局帐篷,倒茶奉客。



“你竟然会来,真难得。我来猜猜看,是你那尽(进)她眼作战吧?”



我平时过着与学园祭等疯节庆无缘的生活,他也深知如此。我一点头,他便贼笑。



“那么,你和她之间有何进展?”



“正确实进行护城河的填平工作。”



“你也填太久了吧?要填到什么时候?你打算在上面种苹果树、盖小屋住进去吗?”



“这件事必须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才不是,你只是喜欢在填起来的护城河上悠哉度日,因为你怕直捣黄龙之后惨遭击退。”



“请别轻易点明本质。”



“我真是不懂。这是浪费时间嘛!要就两个人快快乐乐地过,不是很好吗?”



“我有我的做法,不受别人指摘。”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啊……你真是如假包换的傻子。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我决定改变话题。



“对了,有没有什么好玩的麻烦?”



“当然有啊,多的是。不过现在稍微平静一点了。”



事务局长谈起学园祭期间发生的种种事情。有人喝醉酒关在厕所不肯出来,有宗教团体暗中大肆行动,有人未经许可便贩卖诡异食物引起卫生保健问题,有窃盗集团净是偷立牌、木材,还有神秘不倒翁到处出现等等;与这白痴祭典极其相配的蠢事层出不穷。



“韦驮天暖桌也很难对付。”



“韦驮天暖桌?暖桌和韦驮天能扯上什么关系?”



“有些莫名其妙的人抬着暖桌,在校园内到处跑。因为行踪太过神出鬼没,就叫做韦驮天(注:佛教中的迦蓝护法,即韦陀菩萨,为增长天八将军之一,四天王二十二将之首。传说当年捷疾鬼盗走佛祖舍利,由韦驮天追回,此后便被视为善于奔跑之神。日文以韦驮天来比喻飞毛褪。)暖桌。”



事务局长指指背后的校区地图,上面贴着一张张暖桌贴纸,标示出韦驮天暖桌至今为止的出没地点。范围确实是遍及整座校园,不辱韦驮天之名。



“如果只是到处出没,不理他也没关系吧?”



“他们到处请人坐进暖桌吃火锅,未经许可这么做会有麻烦,要是闹出食物中毒就不妙了。”



“上面还贴了一堆贴纸,那是什么?”



“这是乖僻王事件。”



事务局长表示,目前事务局最头痛的两大问题便是韦驮天暖桌和乖僻王事件。







《乖僻王》。



那是指在校区各处临时上演的短剧,也就是游击式的街头流动戏剧。



学园祭头一天开幕时,任谁都以为那只是无厘头的街头表演,因为每一幕上演的时间不到五分钟。然而当这些片断的短剧频繁上演,传闻愈演愈烈,片断的情报拼凑起来后,故事的全貌也逐渐明朗。



乖僻王与不倒翁公主在学园祭命中注定地相遇了,然而一见钟情而坠人情网的他们却被迫分开,因为这乖僻王为人乖僻,经常招致友人误会,与各社团结下梁子,因而身受陷害,终至行踪不明。不倒翁公主心系心爱的乖僻王,对陷害他的敌人施以种种奇特的报复,诸如“耳塞棉花糖”、“从领口灌布丁”等等。



流动戏剧《乖僻王》以这位不倒翁公主为主角,剧中人物涉及实际存在的社团负责人,情节虚实交杂,以致许多社团对剧情信以为真,在社团之间引发各种冲突。再加上看戏的观众聚在狭窄的走廊,偶尔还会酿成骨牌倒的惨剧。总之,意外频仍,引起了高度关注。不知不觉中,人们开始以“乖僻王”来称呼这出戏的主谋。



“听说主谋躲起来,以现在进行式写剧本。当天早上发生的事,下午就被用来作梗,看来消息应该不假。”



“这家伙还真有心。”



“事务局已经认定他是‘学园祭恐怖分子’。”



“那么,故事进行到哪里了?”



“今天早上已经知道乖僻王还活着,被幽禁在某处。这又引起了不小话题。甚至有人拿餐券来赌乖僻王和不倒翁公主是否能重逢,目前赔率八比二,以大团圆收场占优势。”



“既然都叫乖僻王,那这个人一定相当乖僻,不可能有大团圆结局吧。”



“话是这么说,不过这人想的主意还真有趣。我因为立场使然,不得不追捕他们,不然也希望他们尽量放手去搞。”



事务长说着说着,露出妖艳的笑容。“不过,我可没那么好对付。”



聊到这里,一名事务员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喊道:“操场上要演《乖僻王》!”本部顿时为之骚动。局长将茶一泼,夸张地变了脸色,显然乐在其中。



“竟敢小看事务局!”



于是他们蜂拥而出。



我心想挺有意思的,便跟过去。只见操场中央四处逃窜的剧团团员与事务局人员正上演牧歌式的大型追缉物语。乖僻王那批人手戴深红色臂章,高调宣示自己是工作人员。



我在摊位买了名为“男汁”的红豆汤圆,边吃边作壁上观,一名逃逸的女子冲着我跑来,狠狠地撞上我。热腾腾的红豆汤顿时四溅,她“啊喳啊喳喳”地发出练拳似的尖叫,事务局人员趁机飞扑而上。这次,被捕的只有她一人。



长发乱舞的女演员被迫坐在尘埃满天的操场中央,身边倒着一个苹果大小的不倒翁。事务局长将那不倒翁踩在脚下,对她傲然挺胸瞪视。据局长说,她便是传说中的《乖僻王》主角——不倒翁公主。



“什么嘛,主角被抓不就没戏唱了吗?”



“主角已经三次落网了,可是每次都会有别人代演。简直没完没了,就像蜥蜴的尾巴。”



女主角这时骄傲地表示:“代演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只要乖僻王继续写剧本,戏就会继续演下去。你们休想要我招出他的所在。”



“可恶!又不能严刑拷问!”



当时我听得心不在焉,实在顾不得愤怒的事务局长。



因为一个正要离开操场的人影,夺走了我的心。那一瞬间,这场愚蠢祭典的一切热闹喧哗如退潮般远去,整个世界朝着横越我视野的那个人影收缩、脉动。那纤巧的身形,乌黑亮丽的齐平短发,猫咪般随兴的脚步……身为她的背影世界权威,我会看错吗?当然不会。一步步离开操场的那个人物,正是让我将那似浅实深的护城河一填填了半年、红着眼一路穷追不舍的伊人。



不过奇怪的是,她背上竟背了一只巨大的绯鲤布偶。只见她浑然不知背上集中了多少好奇视线,毅然朝综合馆走去。



“我先走了。你好好工作吧!”



我向事务局长一举手,连忙追在她身后。



“她究竟为何要背那种东西?”我心想。







就让我来回答这个问题。



我背着的,正是绯鲤布偶。那是我在操场上的射镖摊“射中你的心!”正中红心赢来的。



我从小就是个运气极佳的孩子。像我这么调皮的女孩,能够维持头盖骨完好如初平安活着,一定是因为我的运气比别人好上一倍。小时候我甚至曾自暴自弃地跨上三轮车,以幼儿不该有的速度直冲下坡,将母亲吓昏。凭藉着无数幸运相助,愚蠢的我屡屡获救,姊姊便将那些幸运称之为“神明的方便主义”。



神明的方便主义万岁!南无南无!



初次步入学园祭便赢得如此巨大的绯鲤,没有比这更好的吉兆了。一想到之后还会有各种有趣的事等着,也难怪我的兴奋之情会冲得比天花板还高。射镖摊的人还提议:“要不要换小一点的玩偶?”但我郑重婉拒了。鲤鱼是很吉利的鱼,既然这绯鲤不是普通的大,那么吉利也一定不是普通的大。是的。相逢自是有缘,万万不可因为身高不合而推却。



“可以给我一条绳子吗?我用背的。”



为了不使气势输给背上的绯鲤,我大大吸了一口气,鼓起胸膛,像河豚那般将自己涨大一圈,威风凛凛地迈步而行。



从操场走进综合馆,那些平常为求学而设的教室,以另一番截然不同的风貌迎接我。华丽如画轴一一出现在眼前的,都是才能卓越的学生付出青春的汗水与泪水,绞尽脑汁完成的呕心沥血之作。那正是青春的剧场。这还是我第一次参加学园祭,一时间不禁看得忘我。



没多久,我发现了“酒精研究会”的摊位。爱酒的我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摇了摇背上的绯鲤。大白天就在学校喝酒……这背德的愉悦一定会让酒更美味吧。进去吧,进去吧!一踏进去,我就看到小小的手工吧台上搜罗了各种品牌的酒,好一个美好而迷人的酒世界啊。



一位眼熟的女子坐在店里,与其他男学生聊天喝酒。她是羽贯小姐,我是在夜晚的木屋町认识了她。



“羽贯小姐,你好。真是奇遇呀!”



“哎呀!好久不见了。来来来,喝吧!”



她频频打量我。“你干嘛背着那只绯鲤?”



“我运气很好,在射镖摊射中的。”



“那么,让我们为大绯鲤和你的幸运干杯!”



于是我喝了以兰姆酒为基酒的鸡尾酒。



“羽贯小姐不是学生,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呢?”



“因为樋口邀我来看好戏。”



“樋口先生也来了吗?那真是太好了。”



“要找他吗?他在那边的楼梯间。”



樋口先生总是身穿旧浴衣、自称职业是天狗。若将我上大学以来认识的人,以莫名其妙的程度依序从东大路由北向南排下去,樋口先生肯定站在这不可思议行列的最北边。既然他在这学园祭露面,就表示天狗只是他行走江湖的假面具,他真实的身分其实是大学生?“樋口先生,你究竟是何方神圣……”我心里这么想,跟着羽贯小姐走。只见她穿过走廊,下了楼梯。



贴了许多传单的楼梯间,摆着一张暖桌,樋口先生和一位陌生男子两人正吃着



火锅。竟然在青春的汗水与泪水四溅的感动大祭典当中悠哉地吃锅!这我行我素的泰然自若实在令我佩服万分。



“喔!又见面了。”樋口先生微微一笑。



“真是奇遇。”



“来,你也来大啖豆浆锅吧!”



我和羽贯小姐一起钻进暖桌,我边坐下来边说:



“暖桌的季节到了呢,好暖和喔。”



“可不是吗?这叫做韦驮天暖桌。”



“明明是暖桌,怎会叫做韦驮天呢?”



“因为会到处移动。都怪事务局太啰嗦……啊,对了,抱歉还没为你们介绍。这位是内裤大头目。”



樋口先生指着坐在一旁的男子说。这位内裤大头目不知是否仿效樋口先生,也穿着旧浴衣。轮廓突出的长相,仿佛将不屈不挠的斗志紧紧锁在眉间。他的体格很壮硕,只见他挺直了背脊,态度磊落大方。我想,若生逢其时,他一定是一国一城之主。他一看到我,大大的眼睛转了转,默默行了一礼。



“他一年前为了某事向吉田神社许愿,发誓在愿望实现之前不换内裤。若断然执行,鬼神为之走避,愚公亦可移山。终于,他改写历代纪录,打败各社团的内裤头目,荣登内裤大头目的宝座。”



“内裤大头目……这应该不是美名,是污名吧?”



羽贯小姐这么一说,樋口先生便摇头。



“你不懂其中的浪漫吗?”



“这种肮脏的浪漫谁要懂啊!”



“那么,您一直穿同一件内裤……?”



我心惊胆颤地问,内裤大头目重重颔首。啊啊!神啊!请保佑这个不顾一切不换内裤的男人,别让他染上各种下半身的疾病!



他发觉我正慢慢移出暖桌,便举起手说:“请放心,我没有坐进暖桌里。”



一看之下,他的确端坐在暖桌之外。他尽管咬牙决定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仍不忘对周遭的人细心顾虑,实在令我万分钦佩。多么绅士的一个人啊!



“哪里,这是身为内裤大头目应有的礼貌。”



“人类不换内裤也活得下去吗?”



“虽然下半身很快就生病了。”大头目露出可亲的笑容。“但我照样活得好好的。”







豆浆锅很美味,与樋口先生、羽贯小姐和内裤大头目在一起很愉快,但我身负重任,要利用余时不多的午后彻底看遍学园祭,于是我只好含泪向舒适的韦驮天暖桌告别。樋口先生挥手说:“我们神出鬼没,运气好会再见面的。那只绯鲤真教人羡慕。你真是拿到一样好奖品啊!”



离开韦驮天暖桌,我去参观教室里的展示。



若要例举印象深刻的作品,首先不能遗漏的,非电影社“御衣木”独立制片的电影莫属。片名叫《鼻毛男》,导演以纪录片手法,叙述一个鼻毛一天会长一公尺的男子失去工作和情人的落魄情状,真是一部杰作。我看得手心直冒汗,心想要是自己的鼻毛出了那种事该怎么办,结局让我泪湿了手帕。拍出这部片的人可真是天才。不过奇怪的是,拉起遮光窗帘的教室内流泪的只有我一个。为什么大家都在笑呢?要是鼻毛长了一公尺,我根本连笑都笑不出来。



在落语研究会听到《乙女山》这不可思议的故事,让我捧腹大笑;在鬼屋里因为太害怕,对吊挂的蒟蒻施以朋友拳;在美术社里请人画了肖像画,绯鲤也一起入画;在一个叫做京福电铁研究会的社团里,看到了三层电车模型,据说那是以前连接京都与福井的梦幻铁路使用的,样貌奇特,我实在钦佩。



唯一的遗憾便是无法进入“万国大秘宝馆(闺房调查团青年部)”。“大秘宝馆”这响亮诱人的名字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但他们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让我吃了闭门羹。我哪里不对了呢?终究获准入内的只有男性,他们个个呵呵笑着,在里面做些有趣的事。真是令人不甘心。我的好奇心如棉花糖般无可扼抑地愈卷愈大,然而几度尝试偷渡都被赶了出来,真教人无限遗憾。



尽管遭遇这样的挫折,我仍将大致的展品都看过一遍,玩得很开心。然后,我遇见了至今仍难以忘怀的“大象屁股”。







读者诸贤,好久不见。



请想像一番。



好比在这里,有一部“鼻毛一天长一公尺的男人”这等不知是何人为何目的而拍的、莫名其妙至极的电影,然而一位心地善良的少女,看了这种电影竟然感动流泪;而且她斗志激昂,以朋友拳与鬼屋里垂挂的蒟蒻相对抗;她天真老实,以诚挚的心倾听“京都与福井曾经由一条铁路连结”这种连篇鬼话。她甚至想硬闯“万国大秘宝馆”这等可疑展览,好奇心极为旺盛。再加上这位少女还背着一条与她清纯可人的形象毫不搭调的巨大绯鲤。



这样的她,会给人们留下什么样的印象呢?



不言可喻。



自然是极其醒目。任谁见过她都无法忘怀。



尤其男人个个都是猪头,绝大多数都头脑短路,纷纷把她的好奇与心地善良误解为对自己的好感。我一问起她,他们无一例外地以一副爱苗开始萌芽的做梦眼神,喃喃说道:“背着绯鲤的女孩,我看到了啊。她真是个好女孩,真是好女孩!”



看到情敌风起云涌地陆续现身,着实令我焦躁不已。我真想抓住他们的肩膀,大声宣告:“她根本没把你们放在眼里!”然而话还没说出口,原想朝对方施放的毒舌之箭,便以加倍之势反弹回来,让我呻吟中箭:“可恶!她眼中也没有我!”



她的足迹有如水池中的踏脚石,点点持续,我追寻着她的脚印,步步深入白痴祭典,却始终只闻其人不见其影。



我未能与她相遇,却碰上了“大象屁股”这诡异的展示品。我一不小心说出“什么鬼东西啊,无聊!”这等失礼言语,结果激怒了柜台女子,她气得让大象屁股喷出异臭气体。真不愧是来自屁股的创意啊。由于那味道实在是奇臭无比,我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真是惨上加惨。为了泄愤,我在走廊上又踢又踹发泄了一番才离开。







我一从厕所出来,便看到一个奇人跳舞似地走在走廊上。看那背影,应该是在街上经常遇见的学长。他平常是个沉着稳重的人,现在却对地板又踢又踹的,像是很生气。只见他搔头抓耳,下了楼梯。



我往学长走来的方向一看,走廊上有个大大的招牌画了一个大象屁股。又是一个好迷人、好可爱的店名啊!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走了进去。



只见一个忧郁的美女孤伶伶地坐在充当柜台的课桌前,再过去便挂着厚布帘,看不出在展示什么。柜台的女子盯着自己手上的东西,专心将几个不倒翁串连起来。我一出声,她应声“是”抬起头来。



“请问这是什么展示呢?”



“可供人摸大象的屁股。”



“是真正的大象屁股吗?”



她露出春风轻抚鸭川堤防般温柔的微笑。



“不是真的。不过我已经尽可能做出接近真实的触感了。”



“那么我要摸摸看。”



我进入以遮光厚布帘遮起的教室,墙上突起一个硕大无朋的圆形物体,以电灯的照明打光。看上去就像隔壁教室有只大象屁股陷进墙里,动弹不得。即使明知是假的,要伸手去摸仍教人又喜又羞。我难为情地摸了摸,那又粗又刺差点让手擦破皮的触感令我大吃一惊。我不由得喊痛,布帘后的柜台女子问说:



“你还好吗?”



“不好意思,我没事。”



我心想,原来大象屁股竟是如此严肃!乍看之下虽然谐趣,不过其实相当凶残,能将半吊子的理想一举粉碎、露出獠牙咬人。我来回抚摸大象的屁股,让我的手心记住现实的严峻。



柜台的女子从布帘后窥探,说:



“你好认真喔。摸得这么认真的,你还是第一个。”



“这真是个绝妙的好主意,让我知道了现实的严峻。”



“是吧。就是这么刺人。光从电视上看,看不出来吧。”



“这是你做的吗?”



“对。花了很多时间。”



“毕竟是一项大作呀!”



然后我和她一齐仰望大象屁股。



“不过啊,无论有多刺人,你不觉得大象屁股还是很好吗?”她说。



“同感。大大圆圆的。大大圆圆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地球也是大大圆圆的呢。”



我们一起笑了。



话说回来,展示超写实的大象屁股供众人抚摸,令人从中了解现实的严峻,这是多么崭新而寓意深远的创意呀!回到走廊后,我满心钦佩。“大家想出好多有趣的点子喔!”相较之下,我这人多么乏味。从今以后,我一定要累积有意义的经验,增广见闻,在不远的将来触摸真正的大象屁股,成为一个胸怀大器、不输绯鲤的成熟女子!顺便再长高一点!——我期许自己。



不久,我回到刚才韦驮天暖桌所在的楼梯间,但已经不见暖桌踪影。真不愧是韦驮天。楼梯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摆着一个苹果大小的不倒翁。我与那不倒翁对望,心想:不倒翁也是圆圆的呢。



“可爱者啊,你的名字就叫不倒翁。”我说着摸摸不倒翁。



这时候,近处响起锵锵锵高亢的锣声,接着听到有人发出:“回避——!”“肃静——!”等不可思议的呼喊,几个学生匆匆聚过来。他们取出深红色臂章,俐落地挂在手臂上。



“下午两点,《乖僻王》开演!”



敲锣的女子嘹亮的声音从楼梯间响遍了整条走廊。



“第四十七幕!”



我为他们的气势所慑,退到楼梯下的走廊,搓着双手好不兴奋。出其不意地在走廊上演戏,这也是崭新的创意呀。听到风声的学生纷纷聚集而来,立刻形成黑鸦鸦的一片人海。拨开人群来到我身边的,是独立电影社“御衣木”的社员。摄影师视线和我相对,说道:



“哦,是你啊。刚才谢谢你来捧场。”



“你们要拍这出戏吗?”



“我们是乖僻王特别追踪小组。”



敲锣的女生从腰间的线轴抽出绳子,在楼梯间拉起了线。这期间,其他团员迅速拉长伸缩自如的棒子架好,拉起黑布充当背景,连一分钟都没有浪费。楼梯间转眼成了临时剧场。然而上演在即,他们却停止了动作,凑在一起。



“公主还没来。”



“终究没逃掉冯?”



“你来演吧?”一个男团员低声说道。



“我专做小道具。”



腰间挂着线轴的女生说。下一秒,她朝我这边看,好像是盯上了我的绯鲤。她以一副“找到了,别跑”的神情跑下阶梯,我连忙护住背上的绯鲤。



“你要不要代演?”



别看我这样,以前我也曾在客厅、公园一角开过独奏会呢,对表演并非全无经验。不过我没有自信能够符合这些专业人士的要求。看我犹豫不决,她便递给我一张纸,上头写的是剧本,她说;“快!就照这念!”



我大大吸了一口气,尽可能让自己的身子圆鼓鼓的。



刚才在大象屁股展示馆,我得知现实残酷的触感,发下豪语要累积种种经验,将来要成大器。要是这时候夹着尾巴逃走,我将因言行不一成为笑柄,直到千秋万代。更重要的是,初次参加学园祭,就能受托演出要角,也是缘分。



我点点头接过剧本,边读边上楼。负责小道具的女生帮我披上披肩戏服。



“没问题吧?可以边看剧本边念台词没关系。”



“没问题,我已经记住了。”







《乖僻王》



第四十七幕舞台:综合馆楼梯间



——独立制片的讨论结束,电影社“御衣木”代表相岛带着摄影器材下楼。不倒翁公主挡住了他的去路。



不倒翁:“你是电影社‘御衣木’代表相岛吗?”



相岛:“埋伏暗处,出口便直呼别人名讳,无礼之至。先报土名来。”



不倒翁:“天灵灵,地灵灵,人灵灵,上天要我惩罚你。既然你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我乃不倒翁公主。纵使你不知本公主之名,总该听说过乖僻王这个名号。”



相岛:“没印象。”



不倒翁:“那我就让你想起来!”(扑上去以绳索绑住相岛)



相岛:“你竟然动粗!我要叫警察!”



不倒翁:“给我听清楚。乖僻王为闺房调查团青年部所诱看黄色书刊时,竟遭人偷拍下影片并播出上映。受到此番奇耻大辱,高傲的乖僻王直接找偷拍者谈判,却从此音讯全无。闺房调查团已招认——这卑劣下流的拍摄者,正是电影社‘御衣木’的代表相岛你。”



相岛:“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不倒翁:“好啊,就看你了!此处刚好有一大堆青豆,你要我把你鼻孔里塞满这些青豆的样子剪辑起来,以‘丑脸’为题在电影祭上播映吗?”



相岛:“喔喔!万万不可!饶了我吧!我的美貌啊!”



不倒翁:“那你最好从实招来。我的心上人乖僻王如今身在何处?”



相岛:“我招、我什么都招!乖僻王对电影向来有独到见地,在学园祭的上映会取笑我的电影,酷评为‘电影之耻、日本之耻’。颜面扫地的我恨他入骨也是人之常情。为了报复,我与闺房调查团青年部事先串通,计昼趁乖僻王沉浸于淫猥之书时偷拍不堪入目的无耻情状。我们的阴谋顺利得逞,逼真的影片在上映会中造成轰动,青筋暴露的乖僻王上门来理论时,我心里的痛快真是永难忘怀。但是,接下来我便不得而知,因为抓住来砸店的乖僻王、将他带走的是……”(支吾其词)



不倒翁:“招出那幕后黑手的名字!”



相岛:“我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是那诡辩社的人。他们才是猪狗不如的恶烂大学生,良心肚肠都烂光的自我中心混蛋,滑不溜丢地玩弄诡辩、奸邪佞幸的鳗鱼。我和闺房调查团青年部不过是他们的爪牙。他们曾因诡辩辩不过乖僻王而怀恨在心,为了教训乖僻王,不知将他带往何处了。”



不倒翁:“原来如此!”



相岛:“求公主开恩。”



不倒翁:“不,不能原谅。我要让你尝尝乖僻王身受的耻辱。让美丽碧绿的青豆撑起你的鼻孔,让你丢脸丢到全天下去。”



相岛:“哇——!请饶了我的鼻子!我的美貌!我的女人缘!”



不倒翁:“(将青豆塞进相岛的鼻孔里)诡辩社——这可恨的名字,我已牢记在心!”



我一说完最后一句台词,黑色的幕便落下。随即响起的拍手喝采,让我重温睽违已久的澎湃激动。更不敢当的是,饰演相岛一角的团员将青豆从鼻孔喷出,称赞我说:“演得好极了!竟然一眨眼就背好那么长的台词。”



“如果你愿意,下次也一起演吧。第四十八幕多半是在北门前。”



团员们转眼间便将舞台拆解,解下臂章。负责小道具的女生一喊“解散”,他们便往四面八方飞奔而去。有如南柯一梦,那里又变回原来平凡无奇的楼梯间,观众也三三两两地散了。只见电影社“御衣木”的社员一边收拾摄影器材,一边说着:“没想到会演到我们社团,相岛那家伙一定气坏了。”



当时,有个不倒翁不知被谁踢了一脚,滚啊滚的滚过去。可爱者啊,你的名字叫不倒翁。我去追逐不倒翁,它却不可思议地直往前滚。



“好会滚者啊,你的名字也叫不倒翁!”







“这位大哥,有很多好东西喔,看了保证兴奋。”



在无人的昏暗走廊,一个看来不太健康的学生一个劲儿靠过来对我说。



“这是我们引以为傲的收藏,男士限定的黄色世界。”



就这样,我被带进去的地方,是一个叫做闺房调查团青年部的社团在校舍一隅偷偷制作的“万国大秘宝馆”。教室窗户以遮光布帘挡住,室内昏暗,在猥亵的桃色灯泡照明中,教室里网罗了种种与男女性行为相关的资料,内容遍及古今,横亘东西,充满了呛鼻的男人味。教室一角的充气娃娃(展示资料)端坐在椅子上,据说是团长卖了一整个暑假的烟火买来的。白痴精髓可谓尽在此间。占据神圣的教室,举办如此低级下流的展示会,同为大学生,我替他们感到可悲,但愿他们懂得什么叫羞耻。



我仔细检阅展示品以养浩然之气,但此时入口一带吵嚷起来。戴着事务局臂章的人推开阻挡的团员硬闯了进来,其中也有事务局长的身影。他一看到我,便“喂喂”苦笑。



“你也是好色之徒啊!”



事务局长板着一张脸,巡回此间桃色教室,随手拿起资料翻阅。



“实在糟糕。这东西太猥亵了,会出问题。”



事务局长低声说道。



“猥亵调查团,请你们适可而止。”



“我们不是猥亵调查团,是闺房调查团!”



“都一样。反正,这里只好请你们撤了。”



只见闺房调查团青年部的团员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将几本写真集放进袋子里交给事务局长,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



“这个是最近发掘的新资料,不嫌弃的话,请局长笑纳。今后学园祭的运营,这类资料也是不可或缺的吧?”



事务局长以凝重的脸色接过来,静静地翻阅。仔细调查那些“新资料”后,他指着其他的展示品,说:“这个应该也有参考价值。”众团员连忙将他指示的东西交给他。事务局长翻翻写真集后点点头。



“这些资料果真是不负秘宝馆之名,可增长见识。”



事务局长与众团员坚定握手。



“务必要注意,不能让未成年与女性入馆。”



我和事务局长一起走出教室,对他说:“你这个恶棍。”



他笑着回应:“我还要去下个地方,刚才那里上演过《乖僻王》,可惜我们赶到时已经结束了。”



“我看你算了吧?”



“那可不行,这是工作。你呢?还没见到她吗?”



“找不到,没办法。”



“看来我们都很辛苦啊。你要追她,我要追乖僻王。”



“她背着一条大绯鲤。你有没有看到这样的女生?”



“哦,就是那女孩吗!我刚才在北口和她擦身而过。”



然后事务局长一脸纳闷地说:“她好像在追滚地的不倒翁。”







我与要返回本部的事务局长分手,自综合馆向北走。面东一条通的北门前也有许多摊位,人满为患。



天阴了,更添寒意。我嗅到冬天孤寂的味道。



反正今年冬天,吹遍黯淡街头的北风一定也会将我赤裸裸的灵魂刮得体无完肤,让我独自一人寂寞地感冒。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向来如此。而某一天,当我拖着发烧火烫的身体到便利商店购物时,忘形吵闹的无耻之徒将如抬神轿般扛着蛋糕、烤鸡,从我眼前疾驰而过。街上辉煌的灯饰看在发高烧的我眼里,一定会显得美丽无比吧。我心中则泛起为何今宵街上如此灿烂明亮的疑问,爬上通往住处的坡道,然后骤然惊觉:啊啊,对了,今晚是圣诞夜啊——



此时此刻,我为做好迎接苦斗季节的准备,物色起旧衣,然而旧衣衣架后却突然飘来诱人的食物香味。我掀开衣服探头一看,一个眼熟的浴衣男子正坐在暖桌里吃火锅。



“啊!樋口先生,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喔,是你啊。夏天的旧书市集以来就没看过你了。来吃豆浆锅吧!”



这一顿来得真是时候!我爬进了暖桌。除了樋口氏,还有大酒桶羽贯小姐,以及一个不认识的大学生。羽贯小姐趴在暖桌上,喝着杯里的酒。我一进暖桌,她就想舔我的脸。我惊险躲开,羽贯小姐像头怪鸟般咯咯发笑。天都还没黑,她的醉态便已接近完成式了。



“欢迎来到韦驮天暖桌。”樋口氏说。



“哦,原来这就是事务局长在追缉的暖桌啊。”



我傻眼地说。“怪事背后总是和樋口先生扯上关系!”



“喂喂,别捧我了。”



我吃了热呼呼的豆浆火锅,暖和了身子,但实在无法不在意旁边那个不发一语的神秘大学生。只见他表情严肃地一直写东西。看我不时偷瞄他,吸着马铃薯粉条的樋口氏便替我介绍。



“他是内裤大头目。”



这威震全校的大名我也有所耳闻。我怀抱着又敬又畏的心情,看着这沉默寡言的男子。



“你怎么会当上内裤大头目?”



“这是个可歌可泣的故事。”



樋口氏说完,要内裤大头目自己解释,于是他放下笔,从暖桌里取出一个小小的不倒翁,并将不倒翁一分为二,把刚才写好的文章摺得小小的放进里面,又将不倒翁复元。他默默完成这奇特的手工作业,将完工的不倒翁放在暖桌上,然后才总算面向我,开始诉说。



“那是一年前的学园祭了。我认为学园祭不过就是场无谓的闹剧,本来不想来的,但系上的朋友要演出舞台剧,只好不情不愿地来了。距开演还有一点时间,我便在法学院的中庭休息。那里有个集废物而成的肮脏舞台,我就在舞台一角坐下发呆。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女生,她一副疲惫的样子,也和我一样坐下。一开始我只是想:有个女生坐着,如此而已。这时,下起了苹果雨。”



“苹果雨?”



“后来打听的结果,是法学院有个教授在摊位买了苹果准备带回研究室,结果在走廊上摔了一跤,失手扔了出去。苹果从窗户飞出来,落在中庭里。红红圆圆的东西从天而降,我心想不知是什么便站起身来,这时不经意看了身旁的她,而她也看着我。我们四目相对,那一刹那,苹果各自掉到我们头顶,碰地弹开——我便是在苹果弹起的那一刻爱上她的。”



内裤大头目露出远望的眼神。



“那正是如假包换的一见钟情。”



男人为爱疯狂的表情我看多了,却从未见过此刻的他这般陶醉的面孔。我连消遣他的心情都没有,因为他正是处在所谓的“全身恋爱中”状态。



“我和她按着头呻吟了一会儿,然后不由得笑了出来。再怎么说,苹果从天而降,在彼此头上弹跳,可不是常有的事。当时我的脑顿时充血,事后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只记得她以银铃般的声音说起深大寺的不倒翁市集,她说她喜欢不倒翁,最喜欢小小圆圆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面露悲伤之色。



“可是,当时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毕竟我和她的关系,只是彼此的头都被苹果砸中而已,这样就要问联络方式实在太冒昧了,所以我只能谈些无伤大雅的事,谈着谈着,她的朋友叫她,她便走了。分手之后,我一直无法将她忘怀。我想再见她一面、再听听她的声音,可是不管在大学里怎么找,都遇不见她。我愈来愈痛苦,到最后受不了了,便痛下决心,向吉田神社发愿,除非与她重逢,否则我不会脱下身上这件内裤……”



樋口氏双手抱胸,佩服地点着头。



“然后他就得到内裤大头目这个头衔了。真是件佳话,男人中的男人啊。”



“好好一个人,可是施力点根本就错得离谱,你说是吧!”



酒喝个不停的羽贯小姐喃喃地说。



的确,他的立意虽美,作为却根本是朝目的地的相反方向全力疾驰。我为他全力反向奔驰的壮举表示赞叹,请他和我握手。因为这种“不得不然”的生活方式,我实在无法置之度外。



“但愿你能与她再次相逢。”



“我相信我今天一定能见到她。为此,我做了多方准备。”



我站起来。“没错,我也不能在这里悠哉吃锅了。我得亲手打造快乐大结局——就算有些方便主义又如何!”



“你要走了?”



钻进暖桌的樋口氏问道。羽贯小姐则打了一个呵欠。



如此这般,我再次迈开脚步——只是伊人究竟身在何方?







同个时间,我对先前看到的一家挂着“男汁——黑色混蛋”招牌的摊位感到好奇,便回到操场。黑色混蛋的真面目,原来是红豆汤圆。



右手红豆汤圆,左手不倒翁,背上绯鲤,我以如此气派的装扮在操场上来去。我很怕烫,无法立刻喝下红豆汤圆,但天色阴了,又吹着冷风,红豆汤圆很快就降到不烫舌的温度。而我的背上有绯鲤守护着,还暖烘烘的。



操场上除了卖食物的摊位之外,还有街头卖艺者,以及供人舒解压力的受气包摊位。只见每个摊位都下了工夫,大家团结一致,齐心炒热学园祭这个奇特的祭典。真是太美好了。吃完红豆汤圆,我到舒解压力的摊位付了钱,喂沙包吃了我的朋友拳。



身体暖和之后,我离开了操场,朝北门走。那里也有各式各样的店铺,卖热狗、烤饭团、可丽饼,卖旧货、手工饰品和二手衣等等,就像黑市般充满活力。一个大型的假面骑士V3模型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坐下来欣赏,没多久发现旁边又坐了一个人。那人看到我,便说“你好”。原来是那个提出“大象屁股”这种崭新企画、让我知道大象屁股有多严峻的女生。



“真是奇遇呀。”



“远远的我就认出你来了,因为你背上的绯鲤太醒目了。”



“你不看着大象屁股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请朋友代班,而且不久就要拆了。”



“咦!要拆掉吗?真是太可惜了。”



“因为,大象屁股待在教室里,不就不能上课了。”



她拿着一串以绳子串起的不倒翁。我指着说“好棒喔”表示赞叹,她高兴地点点头:“我捡到很多不倒翁,就把它们串起来了。”



“真是崭新的创意,我喜欢不倒翁!”



“我也是。我喜欢小小圆圆的东西。”



我把我捡到的不倒翁给她看,她则说要把串起来的不倒翁给我。我感激地收下,挂在脖子上。她笑着说:“你真有趣!”



接下来我们俩一起逛摊位,发现一家店堆了一箱箱苹果。尽管一日一苹果能打造天下无敌的健康身体,但我背上有绯鲤,左手有不倒翁,右手拿着可丽饼,脖子上也挂着不倒翁项链,全身上下腾不出地方。看我烦恼不已,看店的学生建议我拿左手的不倒翁交换苹果。反正我有很多不倒翁,便顺水推舟接受这个建议。于是,握在左手的不倒翁,变成了红艳艳的苹果。大象屁股的女生也买了一个。



我们在北门边坐下,啃着苹果聊天。



“您怎么会想要制作大象屁股呢?”



她用衣服擦擦果皮,美丽的眼睛注视着苹果。



“那是去年学园祭的事了。我和朋友约在法学院中庭,那里搭了一个舞台,却没有人在用,有一个男生坐在那里,我便也在那里坐下。就在我无聊发呆的时候,天上下起了苹果雨。”



“那天的天气,还真是不可思议呀。”



“原来是有人从法学院的窗户扔下来的。只见红色果实纷纷落下,我吃惊地站起来,转头看向旁边的男生,他也看着我。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苹果掉在彼此的头上碰地弹开了。天底下就是有这种巧合。虽然很痛……但是我和他都忍不住笑了——然后我们聊着天。他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但是他提起了大象屁股。”



她嘻嘻笑了,转动手上的苹果。



“不久因为朋友来找我,我和他便分开了。学园祭结束,恢复到平常的生活,日子就这样过去。可是,我动不动就想起他,满心都是他和大象屁股。因为那天和他的对话,我还记得的,就只有大象屁股而已。我在大学校园无论怎么找,都找不着他。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决心在下次的学园祭做大象屁股,而且专心做东西的过程也能忘掉痛苦……”



“所以,那是个满怀爱意的屁股啊!”



“只要在学园祭挂起大象屁股的招牌,也许他会感兴趣来看看,不是吗?”她喃喃地说:“可是事情好像无法尽如人意。”



多么美丽、多么感人的故事呀!我向来与恋爱无缘,无法分担她深藏内心的痛楚,即使如此,要是我也陷入同样的恋情,一定也会全心全意做起大象屁股的,一定是的。我想像她挂念着那名男子而投入创作的模样,差点落泪。



就在此时。



挂着深红色臂章的剧团团员从综合馆穿过摊位跑过来,其中一人便是腰挂线轴的女生。她一看到我,便满脸生辉喊着:“找到了!”她朝我用力挥舞一只从地上拾起来的不倒翁,喊道:“出场了!出场了!”我擦擦眼睛,站了起来。



“下午三点,《乖僻王》开演!”



那女生嘹亮的声音响彻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