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II(2 / 2)
「好了,准备工作到此结束。不好意思——是否能够让我们在这里留宿一晚?」
「没问题。虽然这间房子长相独特,不过还是有用来招待客人的房间,就请大家在这里好好休息一晚吧。」
老人微微弯曲着肥胖的身躯……这个动作难道是鞠躬?看见老人的动作之后,穿着红色与黑色和服的女孩从长椅上一跃而下,转身走了出去,走到螺旋楼梯处,似乎是要带我们到客房去。她们踏上楼梯,响起咚咚的脚步声,跟在她们后面的我回头看向楼梯下方,仔细一看才发现地板并不是咖啡色,而是深红色。
地板上画着一只巨大的金鱼。
* * *
楼梯走了一半,女孩们停在第三个楼梯平台上,静静地拉开第三层的门,没想到里头竟然藏着媲美饭店套房的房间!白雪与茧墨睡一间,我则和雄介、幸仁一间。幸仁对此安排露出绝望的表情,白雪则不以为意地走进房间。我们来到下一个楼梯平台,此时,雄介忽然转头看着少女,并拉起她们两人的手。
「谢谢你们带路,机会难得,要不要来我们房间玩一下?来嘛!」
「————什么?」
雄介瞄了吃惊的我一眼,接着将毫无抵抗之意的女孩们拉进房间,「碰」的一声关上门。幸仁转头看了我一眼,不安地跟在雄介后面走了进去。
玩?雄介想找人玩?
即使有点不安,但是已经知道房间所在地的我转头离开。雄介以前对继妹很好,应该不至于伤害小女孩才对。
毕竟他的父亲是那种会伤害小孩的坏人,雄介绝对不会效法自己所憎恨的父亲。
我还不能回房间休息。
有件事情要先问茧墨。
「那个老人对金鱼很沉迷,却不收集各种种类的金鱼,反而故意找一些奇形怪状的金鱼,是个很奇怪的收藏家。」
茧墨躺在床上,交叉着睡袍下的脚,如此对我表示。她露出一派悠闲自得的模样,好像不打算走出这个房间。这个房间的地上铺着地毯,除了没有窗户的这一黠以外,和一般旅馆的房间并没有什么不同。茧墨摇晃着赤裸的双足,继续说道:
「比方说,他以前捉过一只只能活在火焰里的金鱼,那是一只由死于火灾的女性灵魂所变成的金鱼。听说她被烧死之前一直看着鱼缸里的金鱼,所以死后就变成了金鱼,可是因为被这老人饲养的缘故,没多久就死了,真可怜啊……灵魂能以另一个样貌活了下来,可见她对人世间留有多少依恋。」
却因为老人的自私而消失。
老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随意地杀死金鱼。
他根本不是真正喜欢金鱼。
「你的感觉没错,那个老人和一些超能力者有密切的关系。他想方设法和一些不怎么样的超能家族打关系,目的就是为了得到更稀有的金鱼。在他的价值观里,金鱼比人还重要,但是比金鱼更重要的就是他自己,否则他就不会那样随便地糟蹋那些金鱼了!所以我很讨厌他,金鱼比那个老人美丽多了,光是不会说话这点就赢了。」
茧墨冷哼一声。白雪坐在茧墨背后的椅子上,愣愣地盯着桌面,面前放着的是茧墨借给她的睡袍,旁边还准备了一顶附有毛线球的帽子。她盯着这套以纯白色的薄布料制成的睡袍,动也不动。
该不会是在烦恼该不该穿上这套睡袍吧?
「爱金鱼,还需要人陪伴,就是他登不上大雅之堂的缺点。如果他是真正的收藏家,只会爱金鱼,也就是说会把妻子和金鱼分开来看。不管何者为重,收藏物与妻子还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所以我真的不懂为什么他会把人类和金鱼相提并论……」
顺带一提,他并不是超能力者。
无法将金鱼变成人类。
却能够把人类变成金鱼。
听见茧墨打谜语似的自问自答,我紧咬嘴唇,脑海里浮现一道驼背的身影。我一边想着那个熟悉的影子,一边回答——
不知道杀了主人后逃之天天的他现在怎么样了?
「好像跟久久津的状况有点类似……」
「是啊。老人亲手带大那两个女孩,然后她们就变成那样……看见她们的眼睛没有?简直像是鱼的眼睛。不说话也不笑,一味地顺从听话——她们被养成人人看到都觉得像金鱼的小孩。他也说我『能够变成很漂亮的金鱼』,认真回想起来,真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啊……不知道他究竟是用什么方式养出金鱼小孩的?」
连被主人以极端方式当成狗养大的久久津也没有这样,依然保有人类的意识。然而,小女孩们没有任何自己的想法,缺乏身为人类的最重要的东西。
茧墨挥舞着涂上黑色指甲油的手,露出讨厌的笑容。
我看着她的笑脸,问道:
「这么说——老人口中所说的『可以杀的鱼』,就是我猜的那个意思罗?」
「没错,关于他所说的『鱼』指的就是人类这一点,我并不惊讶。」
茧墨干脆地回答。我不想注意心里所受到的冲击,女儿却在肚子里咕噜咕噜地转来转去。我摸着肚子,想让她安静下来。她停止转动,却止不住笑声。「原来真的是这样。」听着从肚子传来的笑声,我喃喃地说。茧墨接着说下去:
「可是,小田桐君,老人的事情和这次的委托没有关系,『那个』跟『这个』是两码子事,知道吗?就算知道老人是个没人性的家伙又怎么样呢?只会让自己觉得恶心。」
回去吧!茧墨挥了挥手,睡袍的袖子轻飘飘地舞动着。
不过她的袖子并不像金鱼的鱼鳍。
「有些人能靠着轻视他人而得到快乐,另一些人则感到难过……你应该是后者吧?」
很可惜,你猜错了,我并没有那么善良,想知道茧墨的回答而来这里问她也只是因为好奇,不是因为想知道老人有多不正常,然后试图扭转干坤,只是觉得应该要先知道状况。
异常的人、异常的想法、疯狂的感情……一直以来,我都逃避着这些东西,所以更想要知道目前所接触的事件究竟有多丑陋、多扭曲。基于某种类似八卦好奇的心态而想了解也没什么不好,茧墨所说的一切听过就好。
就这样结束。
什么也不做。
* * *
穿着红色衣服,
可爱的金鱼,
快睁开眼睛醒来,
我要请你吃东西喔。
回到房间后,我一打开门便看见奇妙的景象——雄介坐在床上唱着儿歌,两个女孩坐在他脚边。他一边唱着歌,一边表演丢沙包给她们看,不过他手上的不是真的沙包,而是桌上放着的玻璃杯。杯子随着雄介的抛接动作而闪闪发光,在两只手之间静静地飞来飞去。女孩们漆黑而湿润的眼睛依然没有任何情绪,眼神却似乎很认真地跟着玻璃杯移动着。
她们的眼神好像那些看马戏表演的孩子。
红色的金鱼,
吐出一个泡泡,
睡着香甜的午觉,
然后自美梦中醒来。
最后,雄介「喀」的一声,将杯子收了起来,抬起手想争取掌声,可是女孩们一点反应也没有,面无表情地看着雄介,但是雄介依然开心地笑了。他伸出手揉揉女孩们的头,并在这时才注意到我。
「你回来啦,小田桐先生。」
「你刚刚在唱儿歌啊……还有那个杯子是怎么回事?」
「这个吗?原本是放在桌上的,我拿来代替沙包玩一下。以前家里玩具不多,为了和小秋一起玩,我学了很多小游戏喔!还知道不少古早的童玩之类的。」
很意外吧?雄介灿烂地笑着。幸仁早已躺在床上睡着了。雄介脸上温和的笑容跟刚才在大厅时那种咧嘴像骷髅的笑可说是天差地别,摸着女孩头顶的模样竟然充满慈爱。
也许陷入不正常状态前的他就是这种风格的少年。
直到继妹和继母上吊为止。
还是说,他是在逼迫父亲自杀之后才变成怪人的呢?
女孩们突然站了起来,拉着雄介往外走,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不过看样子,她们想带雄介去某个地方。差点重心不稳而跌倒的雄介转头对我说:
「我跟她们出去一下,小田桐先生,这间房子好像有后院,我带她们去玩一下,很快就会回来。你先睡吧!」
「后院?等一等,雄介,不要乱跑。」
「这里只有两张床,要拿床垫来又很麻烦……我回来之后会在那边的角落睡觉,不用管我了。」
打完招呼,雄介走出房间,门没关好就走了。我走到外面一看,只见他们三人正走下螺旋状楼梯,红色与黑色的和服袖子摇摆着,远看就像是潜游至水缸底部的金鱼。我忍不住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下去,女孩们则用力拉着雄介往前走……从来没看过雄介这么开心。走到最下面时,两个女孩更用力地拉着雄介,就在此时——
「更纱、蝶尾————」
厚重的叫声让女孩们停下脚步。她们立刻站直身体,回头一看,只见坐在长椅上的老人微愠地张开左眼,闭着的右眼眼皮神经质地抽动着。
「过来————」
听到老人叫唤的女孩们顺从地走了过去,却被后面的力量拉住,无法继续前进。女孩们试图往前走,然而还是动弹不得。
因为雄介用力地拉住她们。
他的嘴角浮现出诡异的笑。
是一抹让人不寒而栗、充满杀气的笑容。
「客人,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老人间。雄介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失礼了,能不能让她们多留一会儿?」
听到我的请求,老人微微地动了一下头。我赶紧走上前,让雄介隐身在我背后,老人冷哼一声,双手交握。后方的雄介惊讶地说:
「小田桐先生?」
「快带她们去玩吧?不是说好要去后院吗?」
我小声地催促着雄介,接着是一阵沉默。没多久,我听到三对脚步声啪哒啪哒地响着。门打开之后又重新关上,门的那一头应该就是后院。老人恼怒地冷哼了一声,转头看着我,被皱纹包围的灰色眼珠闪烁着,满是赘肉的五官令人作思。我看着他混浊的眼睛,心底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的眼神十分冷静,仿佛正在观察着我。
「————肚子里养育着鬼的人,尽管怀着那么凶恶的生物,却不容易从外表看出来,真是特殊的例子,居然能以脆弱的血肉之躯藏起那么了不起的东西!在母体的保护之下,那个『生物』似乎更加强了和现实之间的联系……不过母体竟然是男性,真是讽刺啊,小田桐先生。」
「啊?」
我霎时间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只能细细反刍着老人的话。他说得没错,我的肚子里的确有只「鬼」,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否定也没用。
不过问题是——他怎么会知道?
「咦?你的反应挺出乎我的意料啊,还以为在超能力界鼎鼎有名的茧墨小姐身边帮忙的人,在这方面会很敏锐呢——还是说,你对于我只知道这么基本的资讯这件事感到惊讶?」
老人语带讽刺地说着。我小心地提出我的问题:
「请问……是谁告诉你的?」
老人突然噗哧大笑,露出一排黄色牙齿。也许是判断我是个不需要礼貌对待的对象,他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嘲讽似地大笑,看起来像只猴子,手不断地拍打自己的腿。
「谁、谁告诉我的?根本不重要啊,小田桐先生,不过是『知道』或是『不知道』的差别而已,重点只有这点。你将鬼养在肚子里,这只鬼偶尔能成为你最强力的武器,可是这只鬼是一个死去女人的怨念所形成的怪物。所、以、呢……那又如何?那又怎样呢?我知道了又会怎样?然后呢?我就是知道了,现在你也知道我知道了,没什么了不起,真的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老人扭动着如风干橘皮般的手掌说,用有点滑稽的动作晃着戒指深陷其中的双手。以金鱼为设计灵感的红宝石戒指闪耀着光芒,烙印在我眼里。接着,他又开始奸笑,令人联想到狡猾的猫。
「听好了,我只在乎情报有没有用处,用来收集金鱼,还有那群美丽又鲜艳的鱼儿们。金鱼、金鱼、金鱼……啊啊,罪孽深重的鱼儿们啊!我好想要那种还没有人见过的金鱼。也就是说,除了金鱼以外的事情我都不在乎,我对那些帮不上我的超能力者没有兴趣。所谓的超能力在平凡人类的眼里,就跟粪便一样没有用。」
他终于脱下在茧墨面前戴着的面具,露骨地批判着。与超能力者保持密切关系的他,却一脸厌恶地说出轻视的话。
「也就是说,我对你的疑问、问题、还有所说的话一点兴趣也没有。你现在还有什么问题想问吗?」
说完,老人交握着五只短短的手指,轻视我的眼神中闪着拒绝多聊的光。我可以轻易地转身离开,反正也不是下来找他聊天的,然而我迟疑了。我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肥胖的身躯。
我也对你没有任何兴趣。
只是有些话想说。
「还有,请你务必回答。」
「喔?你想问什么?」
「像你这么卑鄙的家伙,到底对那两个女孩做了什么?」
到底把人类当成什么了?
我一问完,老人便露出茫然的表情,先是张开深埋在皱纹里的灰色眼睛,接着表情扭曲地以手按着嘴巴。
一阵恶心的笑声从他嘴里传出。
「噗!呼呼、噗哈哈哈!原来是这个……哈哈,原来你想问的是这个啊!哈哈哈!噗!」
老人以双手缓缓地盖住脸孔,指缝间传出像哭声的叫声,接着突然放下手,怒吼一声:
「少蠢了!」
我的耳膜被震到有点痛,老人的态度和刚才完全不一样,开始疯狂地叫嚣起来。
「谁会把制造方法告诉你这小鬼头?啊?别闹了!你这家伙!根本是想偷走人家研究成果的垃圾虫!我才不会随便地教你呢!这个又笨又傻的猪头!真不知耻!」
没想到他会这么生气,真教人傻眼。是因为我问了「制造方法」,也就是金鱼女孩们的「养育方式」,所以他才会这么生气吧?他大概以为我想偷走养育女孩们的方法,所以才对我大吼大叫。
问题是我对制造方法一点兴趣也没有。
为什么会变成鸡同鸭讲的状况呢?
「谁要偷那种东西啊!听好了,我根本看不起你的所做所为……把人类培养成金鱼?这样的想法本身就很乱来!有没有搞错啊?听了就让人想吐。」
「没兴趣?啊?你这废物可别骗我唷!你也很喜欢那两个漂亮的女孩吧?骗不了我的!啊!真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这就是我讨厌超能力者的原因,你们都喜欢愚弄人类,不要闹了!」
老人叽哩咕噜地碎念着,似乎根本没有听进去我说的话,固执地认为我想偷走金鱼女孩的「制造方法」。此外,他还搞错了一点——我不是超能力者喔,只不过是肚子里有只鬼而已。
等等,难道是因为那个?
我突然想到某个可能性而说不出话来。
或许在平常人的眼里,我已经不算是一般的人类了。
很有可能,毕竟一个把鬼养在肚子里的人怎么样都不能算是正常人类。我的背上冷汗直流,喉咙好像被绳索勒住似的,无法发出声音。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老人不理会震惊的我,继续骂下去:
「你们都是一个样,超能力者扭曲了常人所知的世界观……你知道异界吗?平常人觉得异界根本不存在,用毛笔画出来的东西竟然变成真的?让自己的概念出现在真实世界中之类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嘛!你们超能力者却毫不费力地办到了这些事情。从这一点来看,你们超能力者的确比一般的人类还要上等,世界也比人类更宽广,仿佛直达深渊,所以你们才瞧不起人啊!一有机会就爬到别人头上……每次都这样,不管哪个家族都这样!以自己的超能力为傲,觉得自己和别人不同——老实说,根本不该叫你们是超能力者,应该叫你们『妖怪』比较适合。」
老人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眼神又移到我的肚子上,接着咂舌。
「干么一直摆出痴呆样?我很清楚,尤其是茧墨家……你们都和另外的地方有着一定的联系!超越这个世界常识的你们会在不知不觉间一只脚踏进棺材,有什么好得意的?请你记住,所有的超能力者都不可能在这个世界正常地生活着,因为你们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之所以到处讨好超能力者、和他们交往,也只是为了要利用他们才向他们摆出低姿态。所以我很清楚,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不管你们再怎么瞧不起我们,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属于我们的事实。」
接触了不属于这世界的东西,便无法继续过着正常的生活。
所看的东西、所感觉到的东西都不会和一般人一样。
当然也无法和正常人一样过正常的日子。
「你们绝对找不到一个能让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我却创造出属于我的乐园。」
这个人真的疯了,这么奇怪的建筑物哪里像是乐园了?
不过,我没办法开口骂他。我的喉咙卡住,觉得口很渴。
没办法到达安身立命之处。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说法。
「我…………」
他可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却像是击中了我的致命伤。我只是普通的人类,并不是超能力者,和茧墨不一样——我是这样想的,内心深处却很明白一件事。
我已经回不到从前。
失去了能让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
从很久以前,我就体认到这个事实。
在那个樱花飞舞的日子就该克服的伤痛。
自我牵起微笑的她的手那天起……
「那又如何?」
我吃力地说着——幸好还能发出声音——说完,我观察着老人。
「我也许会死得很惨,但是这跟你的异常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管有多异常,还是不能拿来当做疯狂行为的藉口。
盯了我几秒,老人突然微笑起来,之前的愤怒无声无息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充满恶意的笑。奇怪的是,他的眼神里好像充满了一丝亲昵的感觉。
仿佛看着自己很怀念的东西一样。
类似看着自己的旧照片的眼神。
「是啊——的确没关系。」
灰色的眼睛霎时明亮起来,他眯起眼睛。
接着,嘴角微扬的他毫不留情地说:
「你就继续这样下去,然后在将来的某一天痛苦地死去吧,小田桐先生。」
「放心吧,我会的……」
说完,我转身就走,老人默默地目送我离去,我们没有再说什么。我头也不回地走上螺旋状楼梯。这时远方传来一阵歌声。
雄介唱着儿歌,歌声渐渐地隐没在空气之中。
* * *
金鱼在黑暗中泅泳着。红色的鱼漂浮在夜色中,优雅地摆动着尾巴。
颜色鲜艳醒目的鱼儿描绘出柔软的轨迹,缓缓游着。
鱼儿轻柔地在空中漫舞,游到半空又滑向地面。
飘飘的尾巴像极了和服的袖子,又像是一抹鲜血。
——红色?红色的袖子?
——啊,对喔,那应该不是金鱼。
我睡了很浅的一觉,黑暗中听到幸仁的打呼声。我几次张开嘴巴,试图多吸进一些氧气。房间的空气很不好,幸仁却似乎浑然不觉。总觉得有一种好像待在混浊的水里的感觉,伸手摸脖子,才发现上头满是冰冷的汗水。
为什么?这个房间怎么这么难睡?
我叹了口气,坐起身环顾房间,雄介还没回来。头昏沉沉的,不像是单纯因为想睡觉而引起的头晕,比较像是脑袋被人塞了一大堆海藻般沉重。为了消除这种感觉,我决定到房间外面走一走。
门「咿呀」地打开。这座楼梯的平台很窄,走三步就到扶手处了。不知道是不是结构的问题,风会从底下往上吹,蛋卷形的墙壁包围着楼梯,高度并不高,可是站在这里往下一望会让人头晕。我想抽根烟,却忘记带出来。我看看上面的楼梯,又看看下面的楼梯。
下面有道红色的影子。
柔软的衣袖像在水里轻飘飘地摆动着,如鲜血一般的红色映入我的眼帘。
某个红色的物体正在半空中游着。
那是金鱼?
不,好像是个人。
她缓缓地抬起头,以漆黑而湿润的眼珠看着我,是个年届中年、风韵犹存的美女。她微微扬起嘴角,下一秒就消失了。人类的轮廓逐渐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美丽的金鱼,大而有力的尾鳍在空中悠闲地摆动。
啊,我看错了,的确是金鱼没错。
很奇妙的,我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脑筋还很迷糊,愣愣地想「拿来当陷阱的鸟笼应该装不下那么大只的金鱼吧?」茧墨竟然很难得地判断错误。
这只金鱼的身体巨大到能轻易地吞下一个人。
金鱼的嘴巴张开了,嘴巴里如地狱般一片黑暗。它优雅而有力地拍打着空气,张开嘴巴迅速前进,卷起的风压打在我的脸颊。
此时,我总算醒了。
「会被它吃掉」的恐惧同时出现,肚子底部也开始蠢动,渐渐疼痛起来。某样东西正从底部快速地上升,接着,幼小的指头撕开了我的肚子,如同破茧而出的蝴蝶,染着鲜血的小手自我的肚子伸出。我的耳朵听到一阵笑声,伸展出来的小手碰到游过来的金鱼嘴巴。
从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咧嘴笑了。
她的脸颊肉缓缓运动,嘴巴张开到非常诡异的宽度,一口咬下金鱼。
身体被咬掉之后,金鱼突然整个融化,大量的红色液体喷在楼梯平台上。类似铁锈的气味冲到我的鼻腔,浓稠的红色液体则蔓延至脚边,随后如雨滴般掉落在下方的地板。
咦?原来那只金鱼是鲜血变成的?
想到这里,我失去意识。
有个红色的女人走着,满脸悲凄地从楼梯上看着放置在远处的地板,那里有两个小女孩躺在长椅上睡觉,互相依偎着。女人移开视线,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垂吊着无数个鸟笼,轻轻摆荡着。接着,她哀伤地看着自己的手——那双开始长出皱纹的手,崩溃地跪了下去。
此时,我的视线染上一片灰色,像是调色盘被打翻了一样,所有的景物都溶在灰色当中,渐渐扩散开来。
整个景象都染成单一的颜色。
不过,下一秒,灰色的景象又分崩离析。
好多记忆重叠起来,扰乱我的视线。这是像金鱼的女人脑海中的记忆,还有一些没看过的人的记忆。许多杂音传进耳里,眼睛看到的尽是充满杂讯的灰色影像,许多人所看见的事物都映在我的眼睛上,一个一个地切换着。惨叫声与哭声……这片吵杂当中,只听得清楚一道低沉的男人说话声,他的声音像是神谕般地钻进我的耳朵。
我决定要创造一个神。即使会被大家责备也好,甚至有人因此想除掉我也无所谓,我依然要创造出神……我要毁灭神。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必须取得比神还崇高的地位,所以,我需要她——茧墨阿座化。
我必须超越神。
若想以人类之躯毁灭神,就应该让自己比神还伟大才行。首先,要先破坏「自我」这个概念。超能力者本来就必须超出常人所能理解的常识范围,才算是真正的超能力者。可是所谓的「可以超越的常识」其实依然在「人类能理解的常识范围」之内。我必须超越这种矛盾,让「神」这么抽象的存在具体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也是同样的道理。虽然知道这很难办到,但是我已经决定要走上这条艰苦的道路。我几度反刍着问题点,不断思考的结果显示「我的神应该要有多种样貌」,包罗万象的,包含这世上所有存在的东西,并且是绝对唯一的存在,才适合当我的「神」啊!那样的「神」才值得我赌上自己的性命。
…………可是,我其实很清楚,我的神就是■■■。
我不该想太多,甚至不需要担心。关于这件事,我好像已经烦恼了一百年那样久,但事实上只不过经过了几年而已。
然而那一天竟然如此遥远。
神与■■■。
如果要等上一百年才能见面,我愿意等,可惜能否见面与时间长短无关。
我不懂,怎么也搞不清楚,不管怎么想都很难理解。
为什么人可以轻易地忘记另一个人呢?
是因为她要我忘了她吗?
* * *
「——君,小田桐君。」
一听到熟悉的声音,我就醒了。张开眼睛,我看到的是茧墨的脸,模糊的视线中有对猫儿似的眼睛眨呀眨……我突然觉得很怀念。
很熟悉的场景。
每次昏倒之后,醒来看见的都是她。
我伸手摸了摸肚子,肚子已经被塞好,孩子又乖乖回到我的肚子里。我的鼻子似乎闻到铁锈味,转头一看,地板上有着大量已干涸的鲜血。虽然肚子被拉开,但是我不记得流了这么多的血啊?当我摇摇头打算站起来时,忽然回想起昏倒前看到的金鱼——当那只金鱼被肚子里的孩子一口咬住时,化作一滩鲜血。
那只金鱼到底是什么东西?
当我正想开口告诉茧墨有关金鱼的事情时,却发现她和围绕在身边的其他人脸上都有些不太自然。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和茧墨四目交接,她嘴角微扬,认真的口吻和嘲讽似的笑容呈强烈对比。
「——亚城……那个老人死了。」
这还是我头一次听到老人的名字,脑海里浮现昨晚和老人见面时的样子,他脸上令人作呕的丑陋笑容……很难想像他居然死了?他死了?由于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我的脑袋好像无法立刻理解。
他打从心底瞧不起我,却用一种近乎熟稔的口吻说:
『你就继续这样下去,然后在将来的某一天痛苦地死去吧,小田桐先生。』
他为什么会比我先走一步呢?
看见想得出神的我,茧墨又说:
「尸体的血被抽干了。」
老人的死因可能是头盖骨骨折,想爬楼梯时没站稳而滑倒,头部受到强烈撞击。根据第一个发现者——幸仁的证词,老人倒在楼梯下方时,头骨已然碎裂,但当时他身上的血早已被抽光。幸仁说他的死因并非大量出血,不知道他之所以这么肯定是根据什么原因?不过茧墨也同意他的看法。不知何故,我并不是很想追问茧墨同意的理由,如果茧墨想说,稍后她自然会对我说。现在「老人怎么死的」这件事并不重要,我只是有点震惊,毕竟昨晚才说过话的人,今天竟然就死了。
我跟着茧墨走下楼梯,只见老人的尸体横躺在接近大厅的最后几阶楼梯,头部的伤口大大地裂开,如石榴一般,身体的血液被抽干,全身皮肤干瘪,被皱纹包围的混浊眼珠也像是一颗埋在地上的玻璃球。他瞪大眼睛,看着半空中的某一点。
他临终前想看什么呢?
「怎么会这样?」
我看着老人凄惨的死状,喃喃地说。他坚信自己能够安详地死去——至少是以他所认为的「安详的死法」。
然而他的死法如此残暴而离奇。
为什么他会被残忍地杀死呢?
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涌上心头,我紧咬下唇。此时突然听到一道柔柔的声音。
穿着红色衣服
可爱的金鱼
快睁开眼睛醒来
我要请你吃东西喔。
清澈的歌声来自与雄介手牵手的红色和服女孩,她稚嫩的歌声让我大吃一惊……原来她们还能够发出声音?唱完歌之后,她们就闭上嘴巴。雄介牵着她们的手,静静地看着茧墨,茧墨也回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
「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雄介君,不管问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茧墨小姐,她们今后会怎么样呢?」
「不知道——很多人都想要老人的金鱼,也想要这两个美丽的女孩,但我猜她们两个并没有户籍,要是通知有关人士,会有很多人愿意收留她们。
她们会和那些金鱼一样,由某个喜欢金鱼的人带去饲养。
雄介颇不情愿似地紧握女孩们的手,露出泫然欲泣的眼神。我很清楚他的心情,会把人类当成金鱼般饲养的人通常不是什么好人,可是我们无能为力,毕竟要收留这两个小女孩并非易事,再加上有能力的茧墨不会帮忙,她不是那种会轻易帮忙别人的个性。
我能不能收留她们呢?
首先,肚子里的鬼是一个问题,经济上也有困难,但是……
当我咬了咬嘴唇,打算向茧墨开口时,一只包着绷带的手举了起来。只见摺扇「啪」的一声张开,毛笔接着在扇面上快速地运行着。
『这两个孩子就交给水无濑家照顾,即使有人反对,我也会负责处理,这样可以吗?』
「族长……不,白雪小姐,真的可以麻烦你吗?」
『不用客气,这是我个人的决定,我只是因为不忍心丢下她们不管,想要尽一份心力罢了。我这么做,茧墨大人没有意见吧?』
白雪用力地关上扇子,眼神锐利地望着茧墨。茧墨瞥了白雪一眼,随意地点了点头: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会干涉——请便。」
红色的金鱼
吐出一个泡泡
睡着香甜的午觉
然后自美梦中醒来
穿着黑色和服的女孩接着唱了下去。她们缓缓地闭上眼睛,用力握紧雄介的手。
* * *
茧墨打了电话,请本家的人过来这里善后,随即扔下手机、躺在沙发上。尽管这间开着强力空调的房子里依旧缺乏现实感,但是再怎么糟糕,还是比那栋吊满鸟笼的屋子好得多。我想着那些在玻璃球中游来游去的金鱼们。
它们会被送到哪里去呢?
鱼儿们甚至不知道主人已死。
我告诉茧墨在老人死前的深夜看见奇特金鱼的事。不太感兴趣似地听完之后,她点了点头,接着晃了晃穿着长袜的腿说:
「那个女人的幻影应该是碰巧出现,和那只鱼重叠了。你的鬼敏感地捕捉到残留在那里的意念,让你将那个女人和红色的金鱼看成一体——那只金鱼被鬼咬中之后化成鲜血……小田桐君,那只金鱼应该是用鲜血画出来的生物,可能是在水无濑家受了重伤的背叛者以自己的血画出来的东西。之所以会在我们附近出没,也是为了监视我们的缘故。它为了壮大自己的身体而到处收集鲜血——透过从尸体上抽干血液的方式。」
茧墨看了白雪一眼,但是白雪并没有回应。茧墨微扬起一边的嘴角,继续说下去:
「水无濑家的超能力是将毛笔画出的画像具体化……换言之,是透过毛笔与墨汁这两个媒介物,将本身的能力具体化的作业,能力强的人能画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就理论上来说,真正有能力的人可以随意地让任何东西具体化,能力弱的人就办不到了。」
水无濑家中仅有两个人能够画出幻想中的动物。
其他人只能画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生物」。
「他们画不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生物』,原因在于『这个世界上并没有这样的东西』的观念深深影响他们,让他们的能力无法发挥。我之前也说过,你认为『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当然『不存在』。对水无濑家的超能力者来说,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他们只能创造出自己认为能够创造出的生物。坚信自己拥有创造出某种生物的能力,才能够画出那个生物,只是如此而已。听起来很简单,可是要超越本身的固有观念并不容易,为了做到这一点——为了让自己认为自己『已经超越』那些根深蒂固的观念,需要一些辅助工具来帮忙。这点就像是拿到了那些由名匠所打造的工具,会觉得做起事情来如虎添翼一般,道理是相同的。」
这是很简单的加法——在不借助外力的状况下能做到某个程度……也就是说,如果能借助某个外力,便能做得更好。
一般人都会这样想。
「————所以,只要将墨汁换成鲜血,就能创造出更强的怪物。使用人类的血绝对是禁忌。然而,『知道自己犯下禁忌』的自觉与加诸在鲜血中的意念大大地帮助了超能力者。你看见的金鱼以鲜血创造,为了增强力量,必须到处收集血液。麻烦的是,即使金鱼已经被你肚子里的鬼消灭,类似的案件却依然层出不穷——也就是尸体的血液被抽干的案件。还有一点让我很在意。」
茧墨突然站了起来,看着白雪的方向,只见她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动也不动。茧墨瞪着白雪,继续说:
「我想问你过去发生在水无濑家的某件事——你们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结果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白雪没有回答,只是握着扇子,以坚定的沉默回答茧墨的质问。四目交接的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不发一语,我无法忍受地站起来。
她们还是不说话,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于是我留下她们,离开客厅,看着还没有收拾好的房间。白雪应该还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干脆趁现在收拾一下。当我卷起袖子后,发现有人在房间里。
「风~和日丽~春~~光好……」(注2:此为日本名作曲家珑廉太郎作品——花,在此采用中文翻译之歌词版本,日文直译为「隅田川风光明媚」。)
雄介胡乱唱着歌,伸展手脚,呈现大字型躺着。他的手底压着字典或CD等物品,脚下则是成堆的和服山。雄介用鼻子「啦啦啦」地哼着走音的歌,好像喝醉的醉汉。
「你在这里干么?」
「喔?是小田桐先生啊,你好!辛苦啦!我觉得好累——虽然像之前那样嘻嘻哈哈地过日子很赞,但是偶尔也想恢复成正经的样子……还真怀念正经模样的我啊!只可惜装正经好!累,人生就是这么讨厌的东西啊……」
说完,雄介高声地笑了。由于他的情绪异常亢奋,我开始担心他是真的喝醉了。尽管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还是打算离开房间。可惜我的肚子才刚刚被打开过,现在很累,没有余力管闲事,更没有精神跟这个亢奋的家伙对话。
「咦?小田桐先生——竟然不理我?好过分喔……说到这个,幸好有人收留了那两个女孩,她叫水无濑吧?虽然比起金鱼屋好不到哪里去,但是总比被卖到奇怪的地方好。唉唷——我的头又开始痛了,先这样吧,我想换一下话题。小田桐先生有没有看昨天的连续剧?」
「抱歉,我们可不可以待会儿再聊?陪你说话很累。」
「那个后院啊……埋着骨头喔!」
有几秒的时间,我不太能理解听到了什么。
我缓缓转过身去,只见雄介一改之前开玩笑的态度,表情严肃而认真。躺在地上的他紧闭着嘴唇,倒着看我。
「————骨头?」
雄介迸出一阵笑声,不祥的高亢声响让我联想到骷髅。
他的笑声酷似会唱歌的骷髅。
「是金鱼的诅咒喔!那个老头对金鱼不好,所以才会横死在家里,说起来也满可怜的。摔破了头,那只金鱼又刚好被白雪的血吸引过来,结果他就被金鱼顺便吸干了血……真是报应啊,算是死有余辜。那些毫不在乎地践踏别人的头的臭老头们,最好都死一死比较干脆!」
他低沉的声音听来让人毛骨悚然,和总是轻浮地笑着的他不同。现在的他咧嘴露出残暴的笑容,用灰暗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就像金鱼小女孩的爸妈都被杀死,心里充满怨恨……她们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她们不但知道妈妈是在哪里被杀的,也知道妈妈埋在哪里。杀掉母亲便能伤害小孩的心灵,所以老头才杀掉她们的妈妈。」
雄介奸恶地笑了,像是自言自语般地下了结论:
「老头的死是金鱼的诅咒造成的。」
然后,雄介不再说什么,只是哼着歌,好玩地踢开堆积如山的杂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背上一片冷汗,不知名的恐怖窜上背脊,头开始痛了起来。我离开房间,走了出去。
打开事务所大门,我将手朝后关上门,看着晴朗的天空点了根烟,深深吸进肺部再吐出来。我一边看着天空,一边享受着尼古丁的味道。回想起刚才的对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我想彻底体会那种怪异的感觉,试着从一片混乱中整理出所有疑点。
那个老人摔下楼梯,头部受到强力撞击……但雄介是怎么说的?
金鱼的诅咒杀了老人?
背上的寒毛整片竖起。这么说来,那个肥胖的老人当时打算爬楼梯上去?那栋房子是老人的乐园,里面应该有电梯才对。那天晚上,雄介出去陪女孩们一起玩,当我醒来时,雄介还没回到房间。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三更半夜的他「人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而且,老人的头像是被球棒敲碎似地四分五裂。
我丢下仍有一截长度的香烟,用脚踩熄之后,拉开大门走进去。雄介若无其事地听着摇滚乐,头随着音乐节拍晃动,不过依然敏感地察觉我的接近。
「咦?小田桐先生,怎么了吗?」
他自然地搭讪着,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则歪着头继续听摇滚乐。
现在的雄介一点都看不出阴沉的样子。
我的脑海里却响起曾经听过的、骷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