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Ⅲ(2 / 2)
在围墙内侧有个狭窄的庭院,在那边是一扇做工不好的玻璃窗。
玄关很狭窄,走廊很老旧,厨房很脏,家人间的关系不算好也不算坏。
在二楼,有一间散乱着漫画书,衣服挂得很随便的,普普通通的儿童房。曾经住在那里的,是这户人家的独生子。他似乎跟高中的学妹私奔了。他断绝了一切联系,没有再回过这个家。父亲和母亲肯定气疯了吧。特别是父亲,肯定觉得无颜面对外人,跟我断绝关系了吧。我回忆起那个疲惫的背影。妈妈一定思念着我,为我哭泣吧。爸爸肯定会时不时地深深叹息吧。他们两老,现在应该现在把我不在当做理所当然的情况,过回了安稳的日子吧。
我无法心浮气躁地回到这里。
因为我可能会害他们被咬死。
我的腹中被塞进了一只鬼,于是我斩断了过去的一切连系。在那之后,我有意识地回避着,不去回忆这个地方。也因为这个缘故,对于那些过去的熟人和朋友,我在脑海中已经只能浮现出朦胧的面孔了。而这个地方,也感觉就一场遥远的梦。但是,实际来到这里一看,我发现这个家没有任何变化,仍旧存在于现实之中。我的手,颤抖得更加激烈。喉咙下面火热地燃烧起来。
我紧紧咬住嘴唇,将呼之欲出的呻吟声按捺下去。然后,我短促地直言道
「————————这里,是我的家」
白雪倒吸一口气。她将手轻轻地搭载我的手臂上,就像在我问我准备怎么样,看着我。白雪的视线移向那个透出温和光亮的玄关。我摇了摇头。我没打算进去。我终归不会跟他们说,我这段日子究竟是怎么过的。而且,反正我已经回不去了,还是随时间的冲刷,让他们忘掉我更好。
而且对我来说,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归宿了。
我想我曾经住过的地方,我所怀念的人们,轻声呢喃
「永别了………………请多保重。但愿你们永远健康」
我摇了摇头,然后牵起白雪的手,迈出脚步。
头上是漆黑的夜空。我仰望高悬的皓月,擦掉眼泪。
于是,我决定立刻前往某个地方。
* * *
走过曾经上学的路,我到达了那里。
那是我不久前才能来过的一个地方。
我们翻过校门,站在了好像沙漠一样的操场上。脏兮兮的校舍,笼罩在好像打湿了一样的灰色暗影之中。这样的外观给人的感觉,过真像一个老旧的水槽。我前不久被日斗带着,在这所校舍里转过一圈。到头来,我现在都不知道他当时为什么要把我叫来这里。他利用了少女引发的怪异,再次向我展示了人的恶意。
然后,他贮备在书库里跟我做个了断。我现在都不知道,那个行为源于怎样的惆怅。我能够推测,但那恐怕是我一辈都无法理解的事情吧。我已经放弃了,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个样子。即便迫切地想要理解对方,或者彻底放弃去理解对方,人有时候还是会乱来。当直面这种情况的时候,就只能去揣度对方的想法,建立思考了。
在这种含义上,狐狸的行为充满了十足的人味。
我放弃思考,转向身后。白雪很感兴趣地抚摸着单杠。我不记得上课的时候用过这东西,可能以前有安排技巧课程,不过在我那一代的时候已经没有那种内容了。白雪看着我,好像在问我这是什么。我跳向单杠,小心不让肚子碰到,翻向前面。我退了一步之后,白雪点点头,抓起了单杠。穿着和服的她灵巧地翻向前面,落地之后得意地向我看来。我点点头,抚摸她的脑袋。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她又翻了下单杠,落地之后,打开扇子。
『能像这样参观小田桐先生过去生活过的地方,我也很开心。而且,我从来没有上过学。令人吃惊啊。这里竟然这么大』
「说来你可能觉得不可思议,我在这里上学的时候还觉得这里小呢。在这里,我和静香还有日斗一起度过了一段时光……怎么说呢,如今回想起来,还是觉得那段时光非常快乐。我现在都搞不懂,那段时光究竟是什么」
狐狸当时是怎么想的呢?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做朋友呢?
即便他现在不当狐狸,愿意帮我了,我还是弄不清楚。
听到我说的话,白雪一语未发。只不过,她走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向她点点头,朝校舍走去。今天没有带路的少女,门和窗户应该都锁上了吧。而且值班的守卫可能会出来。虽然进不到里面去,但或许可以从窗户偷看到教室里面。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来到校舍旁边。而这个时候,白雪突然拉起了我的袖子。我停下脚步,与此同时,某种巨大东西掀起一阵风。
—————————咚
有什么东西掉在了眼前。
鲜明而强烈的影响在我脑海中闪过。静香白色的身体掉下去,一下子摔在了地面上。她身体里许许多多的东西从被砸出来,然后死了。她的死被埋葬于黑暗之中,被当成没有发生过。我的肚子剧烈地蠕动起来。和白雪牵着的手冒出冷汗。我一边按捺住反胃的感觉,一边朝着下落物冲过去。我拼命地让自己的心镇定下来,然后观察那东西。稍微动动脑子就能知道,那东西和我毫无关系。可我那已经习惯于事件的头脑,开始自动进行分析。
那是扭曲而巨大的白色人偶。我深深地皱紧眉头。
那不是人,甚至连活的东西都不是。
那是个如假包换的人偶。外部应该是用床单相互拼接起来做成的,厚厚的白布里头塞进了红黑色的东西。直白的说,那东西是用来取代肠子的,用布封装成的香肠。浑圆的四肢末端,不知为何插着电极。肚子上有数不清的脚印。血和肉从粗糙的缝合缝中溢了出来。看上去,它的肚子被什么人给践踏过。我以前也见到过像类似的东西。于是,我抬头向上看。
本以为那里不会有任何人,但这个想法必然是错误的。
把这东西扔下来的人,现在就应该正站在屋顶上。
我回想起了刚才去过的高级公寓。于此同时,我过去曾参与过的事件在我脑海中闪过。
跳楼的静香,投海的男人,跳窗的猫,被装进袋子里扔下楼的职员,纷纷在我脑海中浮现。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飞奔起来。既然屋顶上有人,那锁就应该是开的。但是,在调查主要路线之前,我发现从连廊连接校舍的门敞开着,于是我飞冲进去。白雪的脚步声也从我身后跟了上来。她没有阻止我,应该也从那个人偶身上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吧。我们直指屋顶,一门心思地往上冲,而这个时候,一股奇妙的异样感向我袭来。
总是这个样子。我的人生除了往上爬就是往下冲。
追逐什么,不停往上。然后逃避什么,不停往下。
我在屋顶上,看到了静香朝外面纵身一跃。然后,我的腹中被塞进了一只鬼,命运被改变了。现在,我在跳下比人世更加深邃的异界之前,又再一次向上爬。
我朝沉重的金属门扑上去,将其推开。冰冷厚实充满质量的风拍打我全身。
屋顶上,是一片淤滞的夜空。黑压压的天空好近,甚至能感受到它的重量。云正以惊人的速度飘逝着。皓白的月亮和渺小的星星,在云层间时隐时现。
零零碎碎的月光洒下来,照出了地面上用红粉笔画的酷似魔法阵的图案。我觉得连外行人都明白,这东西看上去很复杂,却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堆鬼画符。在魔法阵旁边还放着一个金属盒。那应该是从化学实验室里拿出来的电源装置吧。在魔法阵的一头,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戴着厚厚的眼镜,穿着一件灰色的长大衣,给人一种很本分的感觉,黑色的头发任风吹拂。她叹了口气,抬起脸。
「咦?好久不见……为什么你们会在这里?」
曾拜托狐狸开办降灵会的少女,一脸惊讶地说道。
她的脚下好像踩过什么东西,被红色打湿了。
* * *
「你是…………那时候的」
「是啊。就是那时候的。今天狐狸大人没有一起么?真寂寞啊」
少女遗憾地嘟哝起来。她是前几天在这所学校里举办降灵会的主办者。
她当时想让死去朋友的灵魂进入塞满血肉的可怕人偶里。
她穿着平底皮鞋的脚沾满了鲜红色的液体。我将视线移向魔法阵上残留的血迹。那个痕迹穿过包围屋顶的护栏下部的缝隙之后就消失了。
护栏上挂着大量的丝和肉。少女似乎是将那东西从狭窄的缝隙中硬挤了下去。屋顶上展现出诡异的情景,但校舍仍旧笼罩在沉静之中。我咬紧牙齿。我曾经有过一段相似而却不同的经历。狐狸和静香之间的关系乍看之下令人欣慰,然而他们进行的却是可怕的交流。当时的情景在我脑海中重现。
我的腹部颤抖起来。我能够肯定。
这位少女的日常生活中,有过突发的异常。
她的身影和其他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我想起了那些想要逃离那个令人忧郁苦闷的学生宿舍的少女们。她们的恨与爱,招致了最糟糕的结局。可能是我先头一直都在回忆过去,少女泰然自若的表情,和许许多多的身影重合起来。茧墨参与的事件中,那些加害者与被害者,崩溃的人和自愿成为野兽的人,一张张脸在我眼前闪过。
少女双手合十,一脸伤脑经地看着我们。应该是我们把路挡住了,让她没办法离开这扇门吧。我张开嘴,一边对答案进行预测,一边向她问道
「你在做什么……换个说法,你为什么要制作那种东西?」
「被说得那么不济,可真是遗憾啊。我可是很卖力地往里塞了啊。不要突然冒出小瞧别人啊」
「里面的东西是什么……肉的量比上次的兔子布偶还要多,莫非是人?」
「别说那么没礼貌的话啊。那样的话就太草率了,凡事都要循序渐进,姑且先试了试狗狗的肉哦。最近野狗也很少,要弄到肉真得花不少气力。浴室也被弄得够呛,还要报废那么贵的菜刀。于是,你有什么想问的么?我要回去了」
「你在那个上面插点击是干什么。算了,不说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于是,我们干净利落地结束了对话。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少女就像小瞧我似的,耸了耸肩。白雪困惑的气息,从身旁传了过来。她会这样也是很正常的,因为她从未遇见过这位少女。而且,我和少女的对话是在彼此理解的情况下进行的。现在,少女正进行着脱离日常的某种行为,而且不认为这种行为不好。我认为这种行为不好,而且少女很了解我的观点。但是,我无心对她说教。我是在知道这一切的基础上才堵着门口,跟少女继续对话的。我跟她在彼此互不了解的前提之下,进行一场滑稽的对话。
「办那场降临会的晚上,你成功了,但那些肉违逆了你的意思,袭击了你,所以你觉得『真没意思』对吧?于是,你准备重来一遍……塞满死肉的袋子,通电用的装置还有魔法阵。大概能够想到啊。降灵,化学方式,科幻小说里的人造人制造法,你似乎不在乎形式。你准备把你主观上认为有用的零星知识拼凑起来,制造出会按自己的意思行动的肉是吧?你的目标,是重现前些天狐狸引发的怪异」
这么简单的事情,我还是能够判断出来的。眼前的情景以及刚才坠落的肉袋,都如是地交代出了她的目的。而且,还能够轻易地推测出结果如何。
「但是,你失败了。你千辛万苦进行准备,可带来的肉块却动不起来。于是,你把它踩烂,扔下屋顶……劝你最好别动不动就发火」
否则,就会有人像我们这样过来。
听到我说的话,少女再次耸耸肩。失败是天经地义的结果,因为那个把戏是狐狸实现的,普通人是无法效仿的。但是我看到少女的眼睛,不禁感到一阵恶寒。
纵然失败了,她的眼睛里仍旧闪耀着灿烂的光辉。对未知领域的兴趣,已经塞满了她的脑子。我知道,有的时候,人就是这样偏离为人的道路的。就犹如天经地义一般,简简单单的一个契机,就能让一个人成为加害者。
「总之就是这样。我觉得这事跟你没关系,不过……呃,你不问我这么做的理由么?你是为了那种约定俗成的提问才专程跑上来的吧」
「要说理由,我基本能够猜到。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说出来也无妨」
「呵,是么?那请说说看吧。旁边那位姐姐也一起猜吧」
她精神满满地说道。我向身旁瞥了一眼。白雪根本想不出少女那么做的理由,表情变得更加困惑。我觉得这样就好,希望她还是不要知道少女这么做的原因。但是,我很容易就发觉了。
我说了出来,说得非常轻松,甚至让我觉得反胃。
一、二,三
「「因为无聊」」
随着她发出信号,我做出了回答,而少女的声音也重合在了一起。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是显而易见的答案。少女对这样的日常生活感到无聊。这一点,跟日斗以前说的一样。她的内心,欠缺了重要的东西,那便是作为人类的伦理观。
上一次,少女开开心心地要把朋友的灵魂固定在恶心的肉人偶中。她的刹车已经失灵了,控制不了自己对感兴趣的对象所产生的情绪。只要自己快她,她恐怕什么都会做。我直直地盯着她。她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依然在笑。她杀死动物,做成人偶并扔下去,应该受到法律的惩罚。在降灵会的那件事上,她应该已经接受了老师的指责。但是,她对于现在被我们目击到的事情,似乎没有丝毫的想法。
她一边用鞋底抹消脚下的魔法阵,一边像唱歌一样轻声说道
「我在家试过了,但没有动起来。所以,我就到之前成功过的学校里来了,毕竟我配到了教室的备用钥匙呢。然后我心想,这里更接近月亮,而且我还有其他的钥匙,于是就选在屋顶上来做了。可不管怎样,我都得在有人过来之前逃掉呢。能不能让开?我想回去了。而且夜里还是那么冷」
「你对被我们发现的事,没有任何想法?」
「没有又怎样?对了。毕竟还有上次人偶的事情,这些东西要是被发现了,一下子就会发现是我干的了呢。我准备在此之前把那东西塞进校舍背后的水沟里。等到发现的时候也是几天之后了,到时候,应该就破败腐烂得差不多了。我成绩很好,即便学校对我有些怀疑,一方面还是会顾及升学率,一方面也不想和我爸妈发生冲突。正因为在怀疑,所以会草草了事哦。只要我顺利地创造出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对方就会按我的意思行动」
没问题,我有秘诀。
「只要精明地制留出后路就行了。这样一来,他们就会冷眼旁观。你们也是非法入侵,就算看到了我的所作所为,硬是找学校出面处理,也是没用的哦。人不会看到自己不想看的东西。你让他们相信你,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们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吧。正义感什么的,还是喂狗好了。
少女这样说道,舔舐红润的嘴唇。她说的没错,我们告发她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就算她被问罪,对前程造成了影响,跟我们也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觉得,周围的大人能对少女进行妥善的处置。我们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寻找怀念的记忆。只要我视而不见,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但是,我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暗自深深地叹了口气。谁让我在这种时候遇到了这样的事呢。
谁让这种邂逅一次还没有完,又像这样来第二次呢。
我想起了日斗说过的话。这位少女,是被怎么养育成人的呢?如今从她那双闪耀着光芒的眼睛里,可以窥见无底的深渊。她总有一天会仅仅因为无聊,而跳进深渊吧。她现在用动物的肉做实验,肯定只是当做极为自然的循序渐进。我心中想通了一件事,叹了口气。茧墨喜欢的事件,原来就是这种人制造出来的。迄今为止,我见过许许多多的人都像这位少女一样,因为某种心愿而引发了残忍的事件。我感到心灰意冷,同时心想,我们现在的再会,或许也是命运的安排。
正因为现在,所以我们的相遇是有意义的吧。我必须改变她,我应该阻止她将来所会引发的事件。对日斗前不久说过的话,我由衷的表示赞同。
我的女人运,的确太差了。
「嗯,我什么好处也得不到。但是,我不能放着你不管。我见过许多跟你很像,但又完全不像的人……他们都没有得到什么不错的下场……你长此以往,肯定也会那样」
「你说什么梦话,莫名其妙。像又不像,真逗」
「我认识很多人,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选择成为野兽。但是,你完全没有那样的理由。因为没有理由,你还能回头,因为没有理由,所以非常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
少女的眉毛弹了一下。她果真自尊心很强。我回想起前些天举办的降灵会。我曾被她异常的行为所震慑住。但现在想来,我根本没必要害怕。
少女的行动,不具备任何意义和理由。我吸了口气。我觉得,这种人放着不管就好了,那样反倒能够图个轻松吧。但是,许许多多的面孔在我脑中笑了起来。
肉被人吃掉的女孩,最终选择成为猫的少女,在箱庭中崩溃的那些少女,她们都在笑。只是觉得无聊而已,根本没有尝到任何痛苦,有什么资格去践踏正常生活的人们。我深吸一口气,吐了出来。然后,我在学校的屋顶上扫视了一番。
正因为是现在的我,所以要将情绪发泄出来。我张开嘴,对她放出话来
「我说,你肚子里被人塞过内脏么?」
「……………………………什、么?」
「你肚子会隔段时间裂开么?会有胎儿从里面冒出来吃人么?左手会不听话么?左手被砍下来过么?见过杀人的人么?被人当面指责「看着别人死却无动于衷」,这种事你遇到过么?」
「啊?喂,你说什么?」
我一边淡然地罗列语言,一边上前。少女退了一步。她的脸上本来挂着轻蔑的笑容,但表情慢慢地开始绷紧。
这个少女有着野兽一般的敏锐直觉,应该是她的直觉让她明白我所说的话全都是真的。我注视着少年的眼睛,没有投入什么感情,平平淡淡地接着问道
「自发的把自己的肉给别人吃过么?有过险些被人杀死的经历么?杀过人么?要是把这些全都体验一遍,你还会不会觉得无聊?」
「等、等一下啊。你难道要说,这些你全都经历过?蠢死了,太假了。要是狐狸大人的话倒能理解,可你这种平凡的人怎么可能体会到那种事情。什么肚子里的内脏,什么胎儿,简直莫名其妙。就算是真的,你也别向我炫耀」
「我可不是在炫耀。倒不如说,那些都是我的耻辱。而且,我没有撒谎……要看看么?」
「什、么?」
我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衬衫上,一个一个把扣子解开。少女露出看到变态时的表情,但她的表情立刻换成了另一种。她的脸完全绷紧。那跟看到可怕东西时的表情又不一样,是生理性的厌恶与抗拒反应更加强烈的表情。
在旁边跟我站在一起的白雪,诧异地皱紧眉头。我的肚子平常只是稍微裂开,一般人根本看不出什么不对劲。白雪露出不解的表情,观察我的肚子。
然后,她就像看到难以置信的东西,两眼发直。她猛地抬起脸,朝我的脸看过来。我本来还想再瞒她一段时间的。我和她一起到许许多多的地方转来转去,但我一直对没提这件事。但我也知道,这件事我总有一天要说出来,必须得告诉她。我必须问白雪,她在得知真相之后,是不是还会答应我一件事。但是,现在不是该去顾虑这种事的时候。
我再次转向少女,说出了我的肺腑之言。
「无聊这种想法,只有没有丧失日常生活的人才说的出口」
少女没有回答。她大大地张着双眼,向后退了一步。她的目光仍旧紧紧地注视着我的肚子。我也看了看自己的肚子。雨香就在里面。
从外面看得见她的样子。我的皮肤有一部分透明化了。
变薄的肚皮,化成了一张胶质的膜,就像柔软的水槽一样,从外侧能够看到我的内脏。里面的样就像许许多多的人身上被植入了幼虫,让人联想到肉被溶解的肉虫。我的肚子化作了一个扭曲的茧,雨香就睡在里面,正在激烈地蠕动。胎儿在搏动的内脏之间胡闹,就像出生之前就开始苦恼了一样。
胎儿呀,胎儿。你为何跳动?是因为了解母亲的心而,害怕吗?
我想起了日斗以前读过的书之中的一个片段。我完全不想伤害雨香,但雨香就像在害怕一样,不停地蠕动。她的小手苦恼地抚摸我肚子里的肉,这个样子十分可怕。正常的人类,一定无法接受这样的情景吧。雨香完全变成鬼,并被日斗平息之后,我的伤口就出现了这样的变化。塞满鲜红粘液的肚子,已经不是这个世上的东西了。变成这样,都怪我。我不想责怪雨香,但我不得不使用那个丑陋的比喻。毕竟这个样子,在谁眼里都很明显。
我的腹中,养着一片地狱。
「………………唔、噫噫」
少女捂住嘴,呻吟起来。她的反应很自然。女性一定比男性更加无法接受这样的情景吧。男人的腹中怀着胎儿的样子,简直是可怕的亵渎。少女直直地盯着我的肚子,那双乌黑湿润的眼睛里,没有看到狐狸的怪异那时候的光辉。那种怪异属于娱乐性质,只是肉块动起来而已,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但我腹中生存的怪异,属于能将拥有着啃食殆尽的那类。少女的脸僵住了,她现在才头一次看到越过那条无法回头的线的人。我上前一步,直言不讳地对她说
「你所感兴趣的,就是这种级别的东西。别忘了,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你对怪异产生兴趣,为达自身目的若无其事地伤害别人,并藉此只让自己开心。我奉劝你,最好放弃这种自以为是的活法」
「…………我、我,喂、站住,不要啊,别过来啊」
「我认识很多明明不想被弄坏,却被人弄坏的人。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大量的坑洞,远远超乎你的想象。要是贸然去凝视它,你也会落得相同的下场。不要怀着那种半吊子的感情去尝试踏入那些不能涉足的地方。不要再搞这种令人讨厌的事了。你在伤害动物和别人的时候,一定也是在伤害你自己」
害人终害己。别以为你能逃得了。
我会想那些被狐狸教唆,主动把脸伸下深渊的那些人。
在委托茧墨处理的那些事件中,被害者和加害者的下场都相当可悲。但是,仍有些人逃过一劫,应该仍有些人伤害了别人却还能若无其事地哈哈大笑。但是,我硬是对这件事绝口不提。从人的道路上走歪的人,不会得到什么不错的下场。害人终害己。为了让她普普通通地活下去,我继续吓唬她。
就算刹车坏了,她应该还是能够不再继续踩下油门。
虽然我以前目睹许多人都没法再回来了,但我希望她能够代替他们,走回正道。
因为在这最后,我们想这个样子,再会了。
「我今后,还会好好地活下去」
下一刻,少女开始飞奔,大衣飞舞起来。她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强行穿过我身旁。我没能看到少女最后露出的是怎样的表情。我眯起眼睛,目送她离去的背影。我不知道我这样会让她产生在怎样的变化。说不定,她会变成这所高中的第二只狐狸。但我希望,这次的相遇能够改变少女自身的命运,或者改变或许会被卷入其中的某些人的生活。
一个人,能为别人做的事少之又少。但人与人的相遇,确实会带来某种变化,有时会把一个人的命运搅得乱七八糟,有时也会拯救某个人。我刚才,就是将手放在了正在窥视悬崖的孩子的肩膀上,往回推了一把。但愿我的行为能够改变什么。
但愿小田桐勤在这最后能够改变什么。
虽说,我肯定不会知道最后结果如何。
「………………!」
「…………………」
下一刻,我的肩膀被猛地抓住,整个人被转向后面。白雪这个站在我的眼神,干巴巴地看着我。她眼中的感情,既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只是摆着一副认真的表情。我确信,我已基本将情况的严重性准确地传达给她了。白雪现在以超能力者的身份露出严肃的表情,无言地让我解释并坦白。我轻轻点头。这些话,我必须跟她讲。
为了将我后面的打算告诉她,也为了让他做出选择,我必须和盘托出。
「刚才我也说过了。白雪小姐,我还有一些话不得不对你说」
还有一些话,想对你说。
然后,我张开嘴,道出了短短的一句话。
* * *
我要讲讲小田桐勤的事。
那是我所认识的一个愚蠢的男人。
忽然,这样的一句话在脑中浮现,翻倒出来。我以前对茧墨阿座化这个人,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如果茧墨阿座化谈论我的话,究竟会怎么说呢?那一定是成串成串的抱怨。就跟我思考茧墨阿座化这个人的时候一样,我对她的抱怨同样成堆成堆。但是,若是让我用自己的话来说,那一定会是一个很短的故事。那是一个非常无趣,充满失败的故事。
小田桐勤的一生……
「冷静下来了么」
「………………」
说完之后,我抬起头。寒风吹拂我的脸。在我眼前,是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我们来到了茧墨的事务所附近的人行天桥。夜已深沉,可下面的汽车依排成长龙,川流不息。红色和金色的光之海,就像在黑暗中泅泳的热带鱼。我回想起在遥远的过去,那些在空中泅泳的金鱼。温热的空气中,确实像水一样柔软。
「白雪小姐,还记得么……这里就是当时的那个地方。是你跟白峰先生战斗的过的地方」
『记得,这种事我岂会忘记。我在这里险些败北,是你救我了』
「你当时打算寻死呢。不过,你最后选择了活下去。这是最让我开心的事情了。白雪小姐,我觉得啊,我在这不值一提的人生中救下了名叫水无濑白雪的人,这件事是我这一生中最宝贵的成就」
我回忆我的人生。我这一生中发生过许许多多的事,那真是一段糟糕透顶的日子。然而,在这不值一提的人生中,也有着闪闪发光的东西。我有些人没能拯救,还杀过人。但是,也有人愿意握住我的手。那些活下来的人,对我来说都弥足珍贵。想要活下去的人,活下去了。
这是最让我开心的事情。
我祈祷身边的人安安稳稳。至少,希望我所认识的那些人能够幸福。
这是最难以实现的愿望。我会为此一直挣扎下去。
「我,要去把为我的人生赋予意义的茧墨阿座化接回来。我要下异界……我们谈了刚才那些话,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要独自前往异界」
「……………………」
「即便如此,你还是肯听我说的话,还请听我继续往下说。这是,我的任性。我以前一直都没有提过,事到如今才说出来,感觉真的很过分。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希望暧昧不清地离你而去。怎么样,白雪小姐?」
你愿意听我说么?
白雪把眼睛挑起来,瞪了我一眼。她应该是在骂我卑鄙吧。
我也觉得我很卑鄙,但我还是希望她能做出选择。她要不要听我说,要由她决定。她狠狠地瞪着我,然后奋力地打开扇子,在上面写下回复。
『请赶快说。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也对呢,……究竟,已经让你等多少天了呢」
她知道我想对她说的话。
我已决定要对他说什么。
我的心,不知不觉间已经化为了明确的形态。但是,自从以前拒绝过她之后,我就讲这句话藏在了心里,没有对她讲。我深知人的感情有多么的沉重,那绝不是能够轻易吐露的话语。所以,以前的我没能说出来。正因如此,我现在开口了。
然后,我向她表白了我的感情
「我爱你。你是我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女性」
白雪应该料想到我会这么说,然而她的动作却停了下来。我感觉,这几秒钟恍如隔世。白雪的脸红得不成样子,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她的表情仿佛是在说,她无法理解我对她说了什么。但是我知道,我的话语已经明确地传达到了她的心里,而她的小手正在颤抖,就是证据。我拼命地喘息,紧张感压得我连呼吸都觉得痛。然后,我再次开口
「白雪小姐,我好喜欢你。遇到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
一道泪水从白雪的眼睛里流下来。她默默地伸出手。我弯下腰,轻轻地将双手绕过她的身体,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这根本称不上是恋人之间的相拥,就像两只动物冷得不行,相互依偎在一起。白雪微微地哼了一声,然后哭了出来。白雪拍了下我的背,我点点头。她的反应,非常正常。那小小的拳头,让我觉得好悲伤,好难过,好痛苦,也好可爱。
要是不选择我,她一定能过得更加更加的快乐吧。
如果是其他的人,一定能笑着接受她的表白吧。
「我爱你。我爱你,白雪小姐。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
我每笨拙地重复一次,白雪就会打我一下。但是,她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他按住我的胸口,退开一步,然后抬起脸。她眼眶中挂着泪珠,打开扇子。她用含泪的眼睛瞪着我,以宣战的气势振笔疾书
『我也爱你。而且,我不后悔。我爱着你,思念着你』
她将满腔愤怒灌注到目光中,瞪着我。那句话,俨然就是战书。她对已然心灰意冷的我,对了解后面一切的我,堂堂正正,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非常残酷,却又非常温柔的宣告
『我怎么可能将你忘记。即便走进坟墓,我也死心塌地只爱你一个』
我点点头,她依旧狠狠地瞪着我。我轻轻地将贴在她脸上的头发放在雪白的耳朵后面。眼前的她,很娇小,很温柔,是对我最深情的人。她是我救过的人,也是救过我的人。我在各种各样人的扭曲情念之中逐渐崩溃的时候,是她一直紧紧抓住我的手,挽救了快要滑落深渊的我。
如果问我爱是什么,我一定会回答她的名字吧。
水无濑白雪,这是我由衷深爱的人的名字。她缓缓地向我伸出手。
我的决心,下得太晚了。但是,我也只能选在这种时候表达我的感情。我一直,都是如此。我将这份感情放在心中,弯下腰。白雪踮起脚。
然后,我们的双唇缠绵在了一起。
如今自她表白的那一天,已过去了好久好久。
* * *
一打开房门,一个瓶子就飞了过来。
我将瓶子勉强躲开,然后瓶子撞在了墙上。我转向身后,只见橙汁在色调朴拙的壁纸上漂亮地绽开了一朵花。究竟什么情况?我想问,可房间里满是大声呼喊的声音。我望着眼前的惨状,大致察觉到了当前发生的情况。
「都~说~了~,适可而止啊。不要小学生小学生的叫,七海也有许许多多述者悲伤听者流泪的苦难啊。知道么,要当小学生的楷模是一件极其复杂的事,说出来吓晕你哦,那边的高中生。竟然又搞些乱七八糟,什么女朋友啊。要唱支歌么?」
「唱什么的都好,一唱解千愁吧,幼女。还有,快把那狐狸放开啊。虽然他很坏很糟糕,可他实在太可怜了,快放开他啊。面无血色了来着……呃,日斗先生,你还活着么?不行了啊,这绝对会痛苦地死去啊」
「恋爱啊,恋爱啊,就像肥皂泡!」
「幸仁也是啊……为什么喝的是无醇饮料都能醉成这样啊。我已经累了啊」
「大名是七海小姐对吧?您做的菜非常美味。朴实的家常菜也挺不错呢。别看我这个人一身西洋风貌,其实意外地喜爱土豆炖肉哦。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呢……久久津,食谱学到了么?」
「万无一失,公主。刚才向七海小姐讨教的食谱就在这里。一想到现在要清理地板和墙壁就觉得头疼啊……这场骚乱放着不管,真的没关系么?」
「没关系啦,家里好久都没来过客人了。真没想到,只住着人偶的房子里竟然会有这么热闹的一天呢。感觉世纪末日要来了,不过我觉得还不赖哦。哎呀」
小田桐先生,您回来了么?
舞姬的一句话,让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了我们。我向身看了一眼,把我的大衣披在肩上的白雪,正身体微微蜷缩,向屋内窥视。我和她视线相会,她对我微微一笑。我点点头,转向前面,然后当着大伙的面,挺起胸膛,举起一只手。
「我、我回来……」
「欢迎回来你这猪猡!」
坚硬的靠垫朝我飞来,我被当场击倒。这不留情面的攻击,简直无情。七海不留情面地,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一把抓住白雪的手。正在哭泣的幸仁也抓住了白雪的另一只手。我根本来不及阻止,白雪便被咻地一下拖进了房间,就这样被带到了房间的中心位置。七海和幸仁好像没喝酒,但不知为什么就醉了。两人让白雪在堆起来的大量靠垫上坐得笔直。舞姬正开心地旁观着这一幕。肯定是她搞的鬼。她要么是把酒和果汁弄错了,也有可能是故意这么做的,但真相无法查明。
首先是七海大声叫喊「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你这混蛋」,然后她们用扇子与声音开始交谈。七海的声音听上去就想吃错药了,不过非常响亮。我觉得放着她不管应该没关系,于是视线转向地板。日斗已经彻底倒下了。仔细一看,他的嘴上沾满了小点心的粉末,这样感觉他不见得就不愿意被人强塞。不过,我这也是头一次看到日斗在这种热闹的地方吃东西。
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开心就好。
我点点头,抓住他的脚,直接朝敞开的门拖过去。
我准备回收日斗,然后离开房间。这个时候,舞姬从身后向我问道
「————————————要出发了么?」
「………………………………你知道了么?」
我向她看去,她正用手撑着脸,慵懒地笑着,向我投来充满慈爱的目光。她摇了摇玻璃杯,点点头。在她身旁,久久津也垂下脸。
「是啊,我基本是个很会观察的人。您带过来的包在……久久津?」
「是,公主,在这里」
久久津点点头,将包递给了我。我把包接了过去,再次抓起日斗的脚踝。我重新面对她们两个,舞姬什么也没说。久久津的眼睛里浮现出错综复杂的神色,背过脸去。但是,他似乎转变了念头,用就像再生气一样的眼神向我看来。舞姬将就被高高举起,橙色的液体在杯中摇晃,冰块发出清冽的声音。
「——————————————————祝您旗开得胜」
我觉得,即便祝福本身毫无意义,祝福的心也是有意义的。
舞姬说着,仰起头,嘴唇接触酒杯。发色的长发好像婚纱的头纱的一样美丽闪耀。我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继续拖着日斗往外走。我刚到隔壁的房间,真准备顺手把门关上的时候,久久津叫喊起来。
「先生!」
我飞快地转过身去,但见他欲言又止。他就像话说不出来一样,又把嘴合上了,然后摇了摇头,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祝您旗开得胜」
即便祝福本身毫无意义,祝福的心也是有意义的。
「…………嗯,谢谢」
我笑声呢喃,然后被日斗推到了外面。我抓住门,就快把门关上的时候,我忍不住转过身去。房间里满是鲜活亮丽的色彩。
七海正在跟白雪交谈。不知究竟起了怎样的化学反应,她们正相互欢笑。
幸仁死死地抓着白雪的右手。雄介则盘腿坐在地上,拍打着幸仁的后背。
我的泪水冒了出来,模糊了色彩斑斓的景象。
然后,我缓缓关上了门。
* * *
我转过身去,日斗已经不在了。
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舞姬的家没有走廊,这所房间直接通向外面。我穿过空房间,走了出去。
日斗就站在前厅。天色将明,他站在薄暮之中,依稀残存的月光照亮他的白发。他歪着脑袋,看着我,然后细声说道
「太慢了啊,小田桐。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出发吧」
「我说…………………你现在再耍帅也于事无补哦?」
日斗没有回答我,默默地迈出脚步。我说不定惹他不开心了,于是连忙追了上去。但是,他并没有抛下我。
茧墨家的车,再次停靠在了舞姬的大屋前面。面无表情的司机,一言不发地打开车门。日斗先上了车,我也紧随其后,接着司机把门关上。
日斗什么也没说,我也一语不发。日斗索然无味地眯着眼睛,我转向他的侧脸,张开嘴,攥紧拳头后,将肺腑之言说了出来
「日斗」
「什么事?」
「谢谢你」
「你说什么?」
他其实应该明白的。但是,狐狸总喜欢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什么也没说,他也一语不发。我们无言地在夜色之中,一路奔驰。
天色将明,街道之上快要重新亮起来了吧。
而我,正在前往一个永无晨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