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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April I(1 / 2)



1



春季来临,明天就要开始国三的新学期,而我终于在前一天搬完家。



虽然说是搬家,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以距离来说,水平方向移动不到一百公尺,垂直方向也不过十几公尺,只是小规模的搬迁而已。我需要搬的东西,基本上几乎都是随身物品。



我没有请搬家公司,花了几天的时间,用纸箱慢慢搬走物品。一个人没办法搬的东西,赤泽伯父和伯母都尽量帮我搬了。



「弗洛伊登飞井」是一栋总共有六层楼的公寓,我住在五楼的E9号——这里就是我的新住处。



干净小巧的一房一厅,把行李都搬进来之后还是很空旷,对一个国中生来说实在太大了。伯父他们如此为我着想,我当然很感激,不过同时心里也觉得很抱歉。伯母对我说:「我可以帮你打扫。」



「谢谢,但是真的不用了。」我这样回答。



「谢谢」和「不用了」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晚餐在伯父家解决之后,我独自回到这个只有我一人的房间——



我先打开今天最后搬进来的大尺寸运动背包,从里面拿出用浴巾包裹的黑色木盒,打开盖子确认里面的内容物。



里面是一尊人偶。



身穿黑色洋装的美少女人偶。对我来说,这尊高度大约四十公分的球体关节人偶,是所有收藏品中位列第一或第二的重要珍品。



先把这个人偶的盒子放在尚未陈列书籍的书架一隅——



再信步走到阳台。



四月上旬夜晚的空气仍冷冽地贴上脸颊,吐出的空气也变成白烟。



夜空中只有屈指可数的星星。今晚的确是满月,不过被云遮住,完全看不见月亮。



我双手搭在栏杆上,刻意挺起胸膛。静静地重复几次深呼吸,望着眼前的风景。



一过晚上八点,这条街就陷入黑暗。



近处的夜见山川流淌着黑暗的河水,还有稀稀落落的街灯——河川对面的远景可以看到些许灿烂的灯光,那应该就是红月町的闹区吧?



我回到这个城镇已经两年又七个月——这是一个位于山与山之间的小都市,夜见山。



我出生在夜见山市内的妇产科,曾经在夜见山市内住不到一年。之后离开夜见山,搬到海边的绯波町,一直住到小学六年级的夏天。



虽然说以前住过这里,但那也是婴儿时期的事情,我完全没有印象。一点也不觉得怀念,反而对这里怀抱一种异国感。原本对这里有种莫名的不安与恐惧……不过,经过两年又七个月的时间后,这种心情渐渐被冲淡。



……可是……



视线从眼前的夜见山夜景移开,转向自己的脚下。我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大口气,用力闭上双眼。



可是……从明天开始……



根据明天的状况,我会……



就在我闭着眼睛,打算再度叹气的时候——



房间里传来扁平的电子音。是手机响了吗?



2



该不会是她打来的?



我想着这个可能性,心跳略微加速地拿起银色的手机。然而,现实违背了我的期盼,画面显示陌生的电话号码——



「嗨,是阿想吧?我啦,矢木泽啦!我手机有点问题,这是我家的电话。」



矢木泽畅之。



他是市立夜见山北中学(通称「夜见北」)的同学。我们国一、国二都同班,三年级又一起被分到三班。我和矢木泽有个共通点,而且认识没多久的时候就发现,所以从那之后就一直比普通朋友更亲近。



「怎么了?」我这样问。



我一直告诉自己,反正她本来就很少会打电话给我……



「怎么还特地用家里的电话打来?」



「哪有什么为什么啊……我这不是担心你吗?明天就开始新的学期了。」



「喔——你会怕喔?」



「当然会怕啊。要是真有个万一……不过,我心想应该不会有『万一』啦。」



「你之前就一直这样说了啊。」



「基本上,我是个乐观主义者嘛!」



「那就更不需要担心我了啊。」



「我倒是希望你说:交到这个朋友很值得。」



矢木泽的声音和他主张的「乐观主义者」相反,感觉透着胆怯。虽然我这么觉得,但那说不定只是我想太多罢了。



「我想说你搞不好正在烦恼『要是万一真的出现征兆……』,然后感到压力而痛苦不堪。」



「这样啊——那你就不用担心了。」



我努力用冷静的口吻回答。



「我没事,也没有痛苦不堪。」



「…………」



「总之还是要看明天的状况才知道。乐观主义是很好啦,不过……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呃……」



「如果真的有『万一』,你听好了,绝对不能半途而废喔!」



「嗯……知道了……」停了一拍,他才这样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坚定。「那就先这样。」我说完就挂掉电话。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又有另一通电话打过来,打电话的人是赤泽伯母。



「啊,阿想吗?我忘记说了,早餐要过来我们家吃喔!不能因为睡过头着急出门,就不吃早餐喔。」



感觉这应该就是她要说的正事。我乖乖地答好。



「要洗的衣服每天都拿过来洗,洗澡的话就在你那里好好洗吧!」



她好像有很多地方都觉得不放心,明明两个小时前我们才互道晚安。



「你一个人会不会怕?」



她很认真地问。



「我没事,毕竟今年秋天我就十五岁了。」



我也很认真地回答。



「如果碰到什么问题,不要客气……你随时可以联络我们,紧急的话也可以找楼上的茧子小姐。」



「好,谢谢伯母。」



自从大前年——一九九八年的九月把我接过来之后,赤泽伯母一家真的对我非常好。我知道她很同情我充满问题的遭遇,也很拚命为身置这种处境的我着想,对我非常好。



我当然对伯母一家非常感激。然而,有时候他们的关心和温柔,会让我觉得有点负担。



「那就先这样。晚安,阿想。」



「好,伯母晚安。」



「想」是我亲生父母帮我取的名字。我现在的姓氏是「比良冢」,但是早晚有一天会改掉吧。



不知道会不会改成「赤泽」。虽然很有可能,但还不确定。



3



我家的亲戚关系有点复杂,所以先简单整理一下好了。



我听说在夜见山悉心照顾我的赤泽家,以前是飞井町这一带的大地主。上一辈(还没过世)的赤泽浩宗有三个儿子,分别是长男春彦、次子夏彦以及三男冬彦。我称呼为「赤泽伯父」的是长男春彦,「赤泽伯母」则是她的妻子,名为小百合。



春彦和小百合这对长男夫妻,目前和高龄且决定隐居的父亲浩宗住在一起。我在距今两年又七个月之前被接到飞井町历史悠久的老宅——用以前的说法就是赤泽的本家。因为我在绯波町的老家=比良冢家已经待不下去……老实说,我是被赶出来的。



和赤泽本家位于同一区,徒步约一分钟至两分钟的地方,有一栋叫做「弗洛伊登飞井」的公寓。这其实是次子夏彦经营的租赁公寓。略过细节不谈,简单来说,公寓的其中一间房,从今年四月开始就是我的自习室兼寝室。



刚才在电话里赤泽伯母=小百合提到的「楼上的茧子小姐」,指的是住在这栋公寓顶层的房东,也就是夏彦先生的太太。因为姓氏都一样,所以我都不称呼姓氏,但是对我来说,夏彦先生和茧子小姐都是「赤泽家的伯父和伯母」——



所以……也就是说……



赤泽浩宗的三个儿子之一,三男冬彦就是我的亲生父亲。虽然他早在十四年前,我出生后没多久就去世了。而且,直到我升上国中才知道,当时他是因为精神疾病,最后走上自杀的绝路。



4



我把搬运行李的纸箱一一打开,把生活所需最低限度的物品整理完,就已经接近午夜了。



明天只是开学典礼,书包里几乎不需要放什么东西。我从纸箱里挖出学生制服和衬衫,挂在衣架上,这样大概就准备完成了。



虽然是一个人住公寓,但实际上这里只是「距离」本家一小段路的临时住处——因此房间里既没有电视也没有冰箱,而且我有手机,所以也不需要家用电话。不过,为了让计算机连上网络,电话线路还是保持能使用的状态。



冲个澡休息一下之后,我在客厅的茶几上打开笔电并启动电源。当时,我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确认电子信箱,然而——



我收到两封新的邮件。



一封是名为《夜见山小镇通讯》的免费电子报。电子报每个月会寄送两次。内容大概是无关紧要的当地信息或通知,我是从一年前开始随手订阅的。



另一封信则是自来幸田俊介。



他是我国中一年级时的同班同学,也是生物社的社员。他即将从四月开始接任生物社的社长。当然,他和刚才打电话过来的矢木泽也是朋友。



信件的内容,大半都在说今年度社团的活动计划。因为他是很认真的男人,所以会寄这种报告类的信也很正常。不过——



信件最后突然出现这样的一句话,让我恍然大悟。



但愿明天一切平安。



虽然三年三班的特殊状况基本上「不能外传」,但他应该已经有所耳闻。按常理思考的话,不知道才奇怪……



看过第二封信之后,我拿起放在笔电旁的手机。赤泽家的——小百合伯母打来之后,再也没有其他人打给我了。



呼——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视线回到计算机屏幕上。



我心里大概微微期待着,就算没打电话,她至少也寄一封信来吧。我是说MISAKI MEI。



MEI——我最后一次和见崎鸣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啊?



今年有一次……不对,有两次和她说话的机会。



一次是过年的时候,在电话里稍微说过话。



另一次是二月初的时候,我造访御先町的人偶艺廊「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时,直接和她本人对话。



二月见面的时候,我们也聊过那件事。因为我刚好快要升国三,所以这个话题无论如何都避不掉。



后来,在毕业典礼和结业典礼几天后,确定我从四月开始就会被编入新的三年三班时,我下定决心打电话给她。然而,打了好几次,她都没有接。四月之后,我曾去过御先町的艺廊一次,但入口贴着「休馆」的告示……



我也想象过,她可能是和家人出门,去一趟长期旅行。不过,她从四月开始也升上高三了。她自己也有现在与未来的种种问题,一定忙得不可开交……所以……



我决定寄一封信给她,报告近况。



告诉她,我之前的预感很准,升上三年级之后果然被编进三班。



我当然没有问她要怎么办。毕竟现在只是被编进三班,还不知道今年度到底是不是「有事的一年」。



呼——我反复轻叹几口气之后,打算关掉计算机,就在这个时候——



出现一个轻巧的声音,那是通知有新邮件的铃声。



我不禁啊了一声,重新握住鼠标,望向寄件人的字段。



那是一封没有主旨的信。但是,寄件人是……



「啊……」



我又不禁喊出声了。



发件人的名称是「Mei M」——是见崎鸣寄来的信。



阿想



明天开学对吧?



——自己小心一点。



我觉得这个时候的感觉,与其说是开心,不如说是一种微微的安心感。



盯着画面上的文字,感觉浮现她——见崎鸣的样子。这是为什么呢?我眼中浮现的不是二月见到她的样子,而是三年前某个夏日,左眼用眼罩遮住的十五岁少女的样貌……



「……没问题的。」



我在心里静静地默念。



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用力挺起胸膛。



「没问题的,我会好好撑下去。」



5



我来夜见山之后就养成习惯,平日的早上大概都会在六点半醒来。除非我太疲劳或身体不舒服。为防万一,我还是有设闹钟,不过就算没有闹钟,也不会睡过头。



醒来之后,我不会马上起床。



我会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几分钟。确认自己的呼吸、体温和心跳。我用这种方式,把意识集中在自己还活着的「现实」。这一定是因为受到三年前那场怪异体验的影响,或者是说,这算是一种后遗症——我自己知道这一点。



即便住处改变,从睁开眼睛到起床的这段流程还是一样。



「很好。」



我自言自语,点了点头然后起身。



我还活着。



活在公元二○○一年四月九日星期一的「现实」之中——嗯,OK。



我换好衣服离开住处,把大门锁上。



门旁贴着标示房号「E9」的牌子,下面有一个铝框可以插入写上姓氏的门牌。我不知道要怎么写,所以一直维持空白。公寓大厅的信箱也一样,没有写上姓氏。



小百合伯母昨天好像已经帮我向左右两边的邻居打过招呼,他们应该不会觉得隔壁搬来一个怪人才对。我本来就不太会收到邮件,就算真的有也会送到伯父家,不写门牌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这栋公寓是用字母标示楼层,譬如一楼是A、二楼是B……E=五楼的其他房客都有放门牌,大部分的隔间都和E9不一样,属于适合家庭居住的类型。



我沿着清晨空无一人的走廊走向电梯门厅。



门厅对面E1号房的门映入眼帘。这间和我住的E9一样,门旁都没有门牌耶……



……这里是?



一阵疑惑掠过心头。



这里是?



这间房是……



世界突然一瞬间变暗。



此时,我觉得在听力的范围之外,好像有个低沉的声响。



虽然这种譬喻有点奇怪,但这就好像……在这个世界之外的某个人,按下相机快门拍摄现在这个场景。或者是说,按下了什么能够当作「暗夜闪光灯」的东西。



虽然脑海里突然浮现这种乱七八糟的想象,但马上就消失了……



其实也不需要在意。因为那真的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而已。大概是零点零几秒的超短时间。或许那只不过是感觉到自己眨眼的瞬间。



接着——



稍早之前心中掠过的疑惑,已经完全消失了。



「嗯,原来是这样啊。」



我认同地点点头,再度拉好书包,按下电梯的按钮。



早上六点五十分——距离上学时间还很充裕。



6



到赤泽家吃过早餐之后,离学校规定的上课时间还游刃有余,不过……



「那我去上学了。」



我还是若无其事地这样对伯母说,然后离开赤泽家。比我在这个家待更久的黑助(公的黑猫,推测是八岁)一直喵喵叫,跟着我走到门口。它应该……不是在送我出门吧?



我平常不太会直接到学校。直接去学校的话,慢慢走不用十五分钟就到了。不过,我都会稍微绕个远路,往下走到夜见山川的河岸,只要不是天气太差,我会在这里度过独处的时光。不知道为什么,从去年的夏天开始就这么做,已经变成几乎每天都会做的事了——



这天早上的夜见山川,水流非常平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段时间没下雨,水量少到感觉可以徒步过河。



天空有点灰,但不会很冷。长袖衬衫加立领的学生服标准穿搭刚刚好。不过,偶尔吹来的风还是很冷,令人不禁缩起肩膀。



我像平常一样,走在河岸边的小路。途中有个放了几座石造长椅的地方,我选了其中一张椅子坐下。



望向对岸,河堤上的一排樱花树很美。稍微错过盛开的花季,感觉花瓣快要随风吹散的这个时候反而更好。



用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出四角窗口的样子,把风景收进窗口内。然后在心里默默发出相机快门的「喀嚓」声。如果有相机的话,我还真的很想拍起来,但是像这样幻想拍下眼前风景的感觉也很不错。



「呜嘎——」我听到这种叫声。



我转移视线,看着叫声的主人降落在河川上游的小土堆上,那是一只比想象中还大的鸟。



白色羽毛外加长脖子、长腿的……白鹭?



猛然一看觉得是白鹭,但这和常见的白鹭又不太一样。它体型更大,而且仔细一看,羽毛与其说是白色,不如说是带点蓝的灰色。额头到后脑勺有一条黑的纹路,翅膀也是黑色的……如果是鹭科的鸟,应该是苍鹭吧?



我第一次在这里看见这种鸟。



我不禁起身,用幻想的取景器拍下它的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