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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在码头旁不远处一栋形状有如石灯笼顶部的建筑中,一看着父亲给我的书,一边偷瞄四周的情景。船长正和一位穿着夏威夷衫、皮肤黝黑看似渔夫的人隔着柜台争执,说的都是我听不太懂的语言。后来终于又有一个东方人面孔、约莫三十几岁的神父走进建筑物中,渔夫指着我不知说了些什么,让我吓了一跳连忙阖上书本。



「你一个人吗?今年几岁?你一个小孩子自己来的吗?没有人陪同?」



对方说的是日语。我不停地用力点头,动作大到脖子简直要断了。「十四岁……」我哑着嗓子答道。刚才一个人躲在最后偷偷摸摸地下船,没想到还是掀起了小小的騒动。有个会说日语的人来帮忙算是前进了一小步,接下来就得靠我自己想办法突破这个困境了。



我想尽办法比手画脚地说明父亲留下我一个人,所以我想在岛上追寻父亲的足迹,虽然只有自己一个人但应该不成问题,而且我绝对不是非法入境。说完之后我迟疑了一秒,但还是伸手从背包里拿出护照递到神父面前——这是最后的手段了。神父瞪大了眼睛接过



护照,翻开照片页比对着我的脸。「咲希?咲希·藤冈?」



「YES,YES、YES!」



我不假思索地回以别脚的国中程度英文。神父哈哈大笑,接着便将护照塞回我手上。



「不需要护照啦。这里还是日本境内。」



这回换我瞪大了眼睛。



「而且光凭那本护照根本不可能非法入境,连租书店的会员证都办不成啦!」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把护照塞进背包底部,放到内衣和衬衫的下方。这里是日本境内?话说回来,之前在机场时好像也没有人要求检查护照……但这为什么是日本境内呢?神父让我坐在破破烂烂的沙发上,开始说起了这座岛的故事——那真是一段奇妙的历史。



这座小岛原本是西班牙的领土,名叫美达尼亚。十九世纪美西战争后被西班牙割让给美国,但美国事后调查时不知为何却找不到这座岛,因此认为受到了西班牙的欺骗。据说当时海洋仍是充满未知的领域,常有这种编造不实小岛的事情发生。也因为如此,这座岛并没有英文名字。



听到这里,我不禁转头望向建筑物外侧反射着耀眼阳光的一整片白色和绿意。这么说来,我现在不就置身于海市蜃楼上了吗?



据说后来忿怒的美国将虚幻小岛的主权退还给西班牙,又修改《美西巴黎和平条约》的内容,在加勒比海强占了更多土地。然而半个世纪后,在太平洋战争时日军却再次发现了这座小岛。日本将这里命名为津原之宫岛,美军也派兵进驻,结果却从未发生过战斗——因为发生了传染病,双方军士接二连三倒下,最后整座岛都遭到隔离。



「传染病?」



「据说差不多就像是现在的流行性感冒啦。」神父露齿一笑。



战争结束后,这座岛的立场变得非常微妙。站在美国的立场看来,这座岛的存在使得他们之前的行为成了恶意找碴,万一西班牙追究起来,恐怕还得归还波多黎各等托管地。于是GHQ(注:GHQ指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依《波茨坦宣言》对日本进行实质管理的联合国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Supreme Commander of the Allied powers,简称SCAP),于曰本通称为总司令部(Gen-eral Headquarters,简称GHQ)心生一计,决定将这座岛划入日本领土。换句话说,就是坚称这座岛和西班牙属美达尼亚岛毫无关联,是日本单独发现的岛屿。如此一来,即使发生领土纠纷也是日本和西班牙之间的事,美国就省去了许多麻烦。另一方面,日本也担心日后起纠纷,结果根本没有将这座岛画进地图中。津原之宫岛这个名字只存在于早期的军方资料,从未在一般大众之间流传开来。



虽然美国和日本千方百计地避免纠纷,但结果不过是杞人忧天,西班牙早就完全忘记这座岛屿的存在了。由于岛上几乎没有平地,实在难以建设飞机跑道,再加上之前爆发过传染病造成的不良印象,就成了三国同时排除这座岛的主要原因。



于是,一座没有名字的岛就此诞生。



我跟着神父一起走出室外。山林的绿意、民宅和穿插其间的白沙小径,一切都像是直接涂刷在蔚蓝的天空画布之上。眼前的景色让我仿佛听见阳光穿透干爽空气的声音。父亲会先踏上这座海市蜃楼小岛的什么地方呢?果然还是会先去教堂吗?



「你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我还得去看着他们搬运行李,没办法照顾你……」神父这么问道。



「我身上有带钱,没问题的。」



我重新背好挂在肩上的大型运动背包,抬头挺胸地回答。



「这座岛上只有一家旅馆,就在那里。」



神父指着椰子树围绕的市区一隅,有栋较为宽广的红褐色建筑就是旅馆。



「你也可以选择留在旅馆里等待消息。等我忙完后就四处去帮你打听。」



我摇了摇头。



「我打算直接去教堂,说不定可以在那里遇见爸爸。」



于是我转身背对神父,踏上骨灰色的道路。



为什么会在这座岛上盖教堂呢?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我也无从问起。总觉得一旦知道了原因,脚下的海市蜃楼就会突然消失,让我掉进汪洋大海之中。



越远离海边,酷暑的气息便越显猛烈。运动背包深深地嵌进我的肩头,被汗水浸湿了的背带摩擦着皮肤,仿佛快要着火似的。即使走进了市街,脚下的道路依然满布着沙石与坑洞。住家之间没有任何围墙,只靠高大的桫椤和扶桑花当作围篱。朱红色的花朵随处盛开,令人差点忘记现在还是一月。不知是餐厅或咖啡厅的前面,有位拿着小刀削着青木瓜的年轻黑人女性,一看到我便朝着我挥手,接着就是一连串各种发音的语言迎面而来。虽然我被这情形吓得瞠目结舌,还是勉强从中听出了「你好」的音调。看来她似乎在测试可以用哪种语言跟我沟通。



「你好。」



听到我的回应后,女子露出洁白的牙齿靠了过来。「日本人?」



我点了点头。岛上懂日语的人似乎真的不少,让我松了一口气。



「战争还没结束吗?」



战争是怎么回事?虽然这世界上约莫有七万人在我一呼一吸之间遭到杀害,但她问的到底是哪场战争?我思索了片刻,决定这么回答:



「属于我的战争才刚刚展开。」



黑人女子露出了微笑。



「敌人好像很难缠喔?」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话说回来,我的敌人到底是谁呢?是如今仍令父亲难以忘怀的母亲吗?不可能。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因为所有人都离开我了。如果能在海市蜃楼消失前找到父亲,就算我赢了——就这么决定吧!等到我一个人在寂寥的黎明将手指浸于海水里时,再思考之后的事也不迟。



「你一个人吗?」



对方这么问道,而我只是摇摇头。



「这样啊,那你的恋人呢?」



「他大概……在教堂那边。所以我等一下要自己爬山。」



「万一他不在那里呢?」女子讶异地望着我。



「那到时候……」我实在无法抬头挺胸地回答她,只好低下头说:「我就自己推开那扇门。」



「那可不行,上帝会确认两人是否真心相爱。」



即使如此,一个人应该还是有办法开启门扉。我用力甩开沮丧的心情,试图寻找辞汇来表达。



「这位姐姐,你去教堂的时候打开那扇门了吗?」



「当然。」女子点了点头说:「我还在那里结婚了。」



「那么,假如说……」



我拼了命试图想编造歪理,结果让自己汗流如雨。



「假如你和先生再次前往教堂,然后请先生在门口等待,由你自己去开门——那么门应该还是会打开对吧?因为你们心心相印啊!」



「我先生很久以前就过世了。」



「对不起!」



我强忍住头晕的感觉,以几乎要撞到围篱之势猛然低头道歉。我怎么会问出这么恶劣的问题啊?然而女子却发出宛如蒲公英绒毛似的轻柔笑声,一把扶起我的肩膀。



「不过……你说得没错。那个人现在仍住在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虏色就像闪闪发亮的咖啡豆。



「但愿教堂的门能够开启。」



我也一个劲地猛点头。



「如此一来,也许就能在门扉的另一边再次遇见那个人。」



女子的眼神飘向了远方。我小心翼翼地试着询问:



「门的里面到底有什么呢?」



「那是不能说的秘密。」



她伸出手指抵着嘴唇回答,我沮丧地垂下肩膀。



「不过你不用担心,那里什么都有。」女子露出笑容说道:「你失去的、追寻的一切,全都在那里。」



我只能回以无力的笑容。她的回答跟父亲告诉我的内容一样,据说父亲之前来到这里时也听到了相同的答案。无论询问任何人,得到的答案都一样——你所失去的一切全都在那里。



我向那位黑人女子挥挥手,再次踏上满布干燥沙粒的街道。海浪声消融在我沙沙的脚步声中,直到逐渐听不见为止。



7



离开旅馆至今已过了一个多小时。我将大件行李放在旅馆房间里,小型登山包则是让直树背着,自己是一身便于行走的轻装,然而一走进山里还是立刻喘不过气来。每吸进一口炙热的空气,草的气息便仿佛在胸口闷烧。岛上太过宁静,连自己大口喘气的声音都显得剌耳。即使暂时停止呼吸,也只是让凝固的沉默飘浮在空中。这条路的尽头真的有发电厂吗?



我们从旅馆老板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据说岛上有些和教会不合的人士,以及对岛外世界仍有依恋的知识份子,他们会聚集在岛上唯一有电话的发电厂附近,自成一个群落。而且,曾经有个被称为「教授」和「老师」的日本男子住在那里。也因为得到这样的资讯,我们才会踏上远离教堂的道路,往小岛的正中央迈进。老师的遗体并未送回日本,据说就埋葬在这座岛上。所以我才觉得至少要来看看他最后居住的地方。



突然传来「喀啷、喀啷」的陶器声响,我抬起头,正好看见两头矮胖的山羊走下满是草木残根的山坡,和我们擦身而过。原来发出声音的是系在山羊脖子上的素烧陶铃,不知道饲主究竟是什么人呢?



「到处都有山羊呢。」



直树在我身后喃喃说道:



「山羊在什么地方都养得活,又会大量繁殖,放养在野外据说能够把一座岛上的森林啃食精光呢。」



「真的?」



我停下脚步大口喘气,目送山羊离去的背影,羊尾巴看起来就像是墨汁干涸后硬梆梆的毛笔。



「大学里念农学院的学长给我看过一份清单,内容是某个研究机关选出的『最会破坏环境的生物』前一百名。其中不少是我们常见的动物,例如山羊、猫、猪和老鼠,共同点就是都很会吃、很会交配又很会生。」



我不大明白直树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只能以目光追随着那张后来居上并缓缓爬上斜坡的侧脸。



「我在那份清单中找了又找,就是没有看到『人类』。」



我咬着嘴唇捶打自己的大腿,试图追上直树的脚步。只觉得衬衫背后被汗水濡湿了一大片。



「你觉得我们住在这座岛上之后也会大量繁殖,最后把草木花果全都吃光光吗?」



「嗯。」



直树在生气。虽然他头也不回,我却很清楚他在生气。自从知道我打算留在岛上之后,他就一直如此。真不该向他提起老师的,毕竟现在愿意留在我身边的就只有他了。



「我总有一天也会离开人世……」



直树如此说道,脚步也越来越快。



「到时候你该怎么办?要把谁留在你身边?如果肚子里的是男孩,你是不是要跟他结婚?既然是我的孩子,应该也会很像『老师』才对。」



我在树林再次变得茂密之处停下了脚步,双手按着肚子呆愣地望着直树逐渐远去的背影。直树停在树木之间夹杂着光粒子的阴影下,回过头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了个非常状况外的问题。



「我没有那么笨,也不可能那么不关心你。」



我低下头,面红耳赤。我们住在一起两年了,若加上在他老家的那段时间就更久了。



直树对于我的身体几乎都已一清二楚,我怎么会试图想隐瞒怀孕的事不让他知情呢?



「如果我们在这里生下很多和『老师』非常相像的小孩,结果把整座岛上的食物都吃光了怎么办?把长得不像一老师』的孩子杀掉当作食物吗?」



「直树,别说了!」



「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



如此回答的直树正好站在阴影中,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感觉就像黑夜唯独只降临在直树的四周一样。



「快点走吧!万一在抵达发电厂之前就天黑了可不妙,何况我们根本没带任何照明用具来。」



直树说完便回过身继续朝上坡走,脚步比之前放缓了许多。正当我也要踏出步伐时,突然感到一阵仿佛要折断肋骨似的心悸,让我一时之间呼吸困难。我屈膝跪倒在地,双手接触到炙热的土壤。



一阵脚步声飞奔而回,我抬起头,一双手已伸至眼前。我还在疑惑时,直树的手臂已滑进我的腋下,顺势将我扶了起来。



「对不起啦!要我背你吗?啊……不行,不能压迫到肚子对不对?」



我咬着嘴唇垂下眼,扶着直树的肩膀继续往前走。吸满了阳光的象牙色细沙从脚下渐渐流逝。



因为直树太温柔了。



所以我才会走到这一步。



早在母亲遗忘我、老师拒绝我的那一刻,我就该死心地割腕自杀了。当初不该让我遇见直树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太过依赖他的生命与体温才会这样。



越往上爬,肌肤接触到的空气也渐趋柔和,不知是走进树荫的关系,或是草丛蒸腾的热气已逐渐消散呢?包覆整座小岛的寂静中开始夹杂着低声沉吟,是因为接近发电厂的缘故吗?



山路的坡度逐渐和缓下来,前方交错纵横的树木也渐次疏落,林中再次恢复光亮。就在这时,直树突然在我耳边开口说:



「『老师』真的留在这座岛上了吗?」



「咦?」



「当年教堂的门扉并没有开启不是吗?那么应该表示他无法留在岛上吧?」



我依靠在直树那意外宽阔的肩膀上,忍不住直盯着他的侧脸。老师和我一起前去教堂



时,教堂的门扉确实没有开启。后来我们回到港边,只有我搭上了回程的船。至于老师的下落如何,我自然无从得知。然而正如直树所言,如果两人的爱没有获得肯定,应该是不能继续留在岛上才对。在直树提出疑问之前,我从未怀疑过这件事。因为那时我紧抓着船尾栏杆凝视着老师,他的背影如今仍深刻地烙印在我心中。



难道老师在那之后搭上了下一班的船离开小岛了吗?不,不可能。因为他是在这座岛上过世的。



「他真的死在这座岛上了吗?」



直树的这番话深深牵动着我的血管某处。



为什么要问老师是不是真的死在这座岛上了呢?难道他认为前来告知讣闻的教会人员撒谎吗?



话说回来,的确没有人确认过老师是否真的已不在人世。接获讣闻后的一个多月间,我一直处于茫然若失的状态。而直树的母亲则明快俐落地办完了丧礼和其他种种杂事,仿佛想彻底抹杀老师这个人的存在一样。我完全不知道她是如何搞定那想来大概状况百出的丧事,甚至根本没有余力去怀疑这整件事。



「所以我来是为了查明真相,并不只是为了姐姐你而跟来的。」



直树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似乎也有点喘了。



「我假设了几种可能。说不定他先把你赶回去,之后又在岛上认识别的女人,再跟她去了一次教堂。」



环绕在直树胸前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老师在这里认识了别的女人?比如说丈夫过世了的居民吗?然后,两人之间的爱苗有如雨后春笋般迅速滋长,足以令上帝认同?怎么可能!



「这只是我的臆测而已啦,实际情形如何我也不得而知。而且我本来就一点也不了解那家伙,明明是我父亲,我却对他一无所知,说不定姐姐你还比我更了解他。事到如今我也没兴趣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反正就只是个活在谎言里的家伙。我现在只想确认他究竟是如何扭曲我的人生,而我又该不该恨他罢了。你知道吗?我甚至觉得他根本就还活着呢!」



老师……还活着?



就在我大吃一惊,转头打算再次望向直树时,树荫之间突然露出空隙,阳光再次直射进我的眼皮中。细长的影子自高空洒落,瞬间遮住了阳光。重复了好几次、好几次。



不知不觉间,身边响起了呼啸的风声。我和直树肩靠着肩,伫立在风声中仰望那细长的影子许久。树林尽头连接着平缓的斜坡,再过去是一片一望无尽的如茵绿草,草地上排列着几座巨大的圆球,纯白的三叶风车正缓缓地搅动着天空的青蓝。



8



虽说风车的高度不过三十公尺左右,但实际经过下方草坪抬头仰望时,却觉得庞大无比且很有压迫感,令我有种仿佛从东京就能以肉眼看见它的错觉。每经过一座风车,我就会抬起头盯着旋转的叶片整整十五秒,负责带路的男孩不禁回头露出苦笑。



「再看下去天就要黑了喔!您第一次看到风车吗?」



「我在日本的某个观光景点看过,但是非常小家子气,大概小孩子吹口气都能让它转动。」我也回以苦笑。



风车一共有十座,据说岛上所有电力都是靠风车供应。当年和美铃一起来到这里时,她光是远远地眺望风车旋转就觉得可怕,结果立刻折回原路往教堂方向去了。不过这次只有我一个人前来,而且碰巧又在草地入口巧遇了这个男孩和他的双亲。男孩的父亲是个年约四十岁、外表精悍的台湾人,从语气中可以听出他应该曾是个相当有钱的资产家。他的妻子是泰国人,看来是位信奉伊斯兰教的穆斯林。而男孩则是在这座岛上出生长大的。根据他们的说法,不习惯市街生活的众人都住在发电厂附近。



「你一个人吗?」父亲如此询问。这里的每个人都会问我同样的问题,被我抛下的咲希恐怕也已经被问过五百次了吧?



「诚如你们所见,我的确孤身一人。孤独在这座岛上似乎是种罪过呢!因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获得上帝的认同,所以连住在岛上的资格都没有吧?」听到我如此回答,男孩的母亲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就算独自一人,教堂的门扉也会为他而开。以前就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于是,我现在才会跟在男孩身后,前往那独自开启教堂门扉的男人曾经住过的地方。



「住在市街那里就没办法念书了。」



男孩的日语实在非常正确又流利。



「住在这一带的人都很有学问,而且有很多书籍和杂志。」



「你没想过离开岛上到外地去吗?」我试探性地问道。



「过一阵子我想去上学。神父教了我很多东西,让我对学习很感兴趣。所以我将来也想成为神父。」



「在这座岛上的教会当神父?」



「是的。但是这里一次只能有两位神父,一位负责管理教会,另一位则是徒弟,负责处理市街和岛外的事务。直到教会管理人过世,徒弟才能维任管理人,并且再收一位徒弟。因此机会其实很少。」



这种编制还真像某种武术流派,让我忍不住又开始怀疑:这真的是基督教会吗?



「如果一个人也获得了教会的认同,您打算怎么办?要在这座岛上定居吗?」男孩边走边回头看我,而我只是默默地迈步前进。



现在之所以请这男孩为我介绍这座岛屿,也纯粹只是出于好奇。其实我既不希望获得教会的认同,也不想在这座沉溺于爱的乐园中度过余生。



「说起来,我并不是为了获得认同而来,只是想看看门扉里头究竟藏着什么。因为上次来的时候没机会看到。」



「父亲和母亲也都不肯告诉我,只说所有必须的事物都在那里。」



「真像是信仰虔诚之人会说的话,无论如何解读都可以。」



「您并不相信吗?」



「相信上帝会判断两人之间是否真心相爱吗?这个嘛,我不知道。」



万一被我抛下的咲希真的找到我了该怎么办?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又在逃避什么呢?



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无论如何,完全不相信一件事和完全相信一件事同样累人,现在的我根本没有那个力气。随便什么答案都好,我只希望上帝替我做出干脆而毫无迷惘余地的决定。究竟该顺水推舟地和咲希发生关系,还是应该从此不再见她?抑或我根本不需在两者之间抉择,上帝会提示我第三个选项,能够让全世界的乌云全都蒸发消散似地瞬间解决所有问题?



对了,原来如此——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这不正是人类向宗教所祈求的救赎吗?所以我还真的是有求于上帝才会来到这座小岛,真是笑死人了。



「就在那里。」男孩说道。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就一直盯着脚下的绿色,连忙抬起头来。



风车巨大的白色长柱早已从眼前消失,看来我们已经横越发电厂的草坪了。草地上的灌木越见密集,直到再次走出树林时,眼前出现了一间小木屋。红褐色的屋瓦、油漆斑驳的白墙,宽广的阳台上放着一张单脚桌和两张椅子,上面全都布满了灰尘。围绕在木屋四周的花圃早已损坏,其中的鸡蛋花和九重葛疯狂盛开,更突显了小屋的寂寥。



出乎意料地,小木屋内部似乎相当舒适。只放着一张小咖啡桌的客厅里设有使用柴火的厨房,打开水龙头也有清水流出。另一个房间似乎是寝室兼书房,陈旧的台灯就这样一直放在书桌上,至于泛黄的床舖我则是连碰都不想碰。房间里还有一座大书柜,里头的藏书除了各种语言的圣经、宗教研究书籍和旧地图外,就只有数学和电机工程相关的技术书籍,而圣经以外的书全都是日文版。



「那个人也是日本人吗?」



我回头询问一直站在门口的男孩。



「是的。虽然我没有机会亲眼见到他,但那些比我年长许多的人都曾经向教父学习过日语。」



「哦……」



我在书桌正对面的墙上发现了奇妙的东西。那是一幅在木板上以浅浮雕雕成的十字架图案,似乎是外行人的作品,不仅雕刻的手法相当粗糙,样式也十分简单。十字架上只有在交叉处刻着阿拉伯数字「2」,而略为上方处刻着「1」,其余就没有任何装饰了。



「这幅圣像画还真特别呢。」



「是啊!那是将教父的构想明确地化为图像的作品。」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只有数字的宗教画,上面的数字有着什么意义呢?



「我听到的已经是转述再转述的资讯,不确定正确的说法是什么。但总之教父曾表示数字1代表上帝,2则代表耶稣基督。」



「是指三位一体的第一和第二位吗?」



「不是的。」



男孩走到我旁边,露出了崇敬的眼神望着书桌对面的木雕版十字架。



「您知道质数吗?」



质数?



「2、3、5、7、11……」



「没错。质数没有其他因数,是孤独的数字,而教父最为惧怕的也就是孤独。」



我不禁有些傻眼,下意识地在刚才决心打死不碰的床舖上坐了下来。看来那个男人似乎是个相当怪异的人。



「质数之中只有一个偶数,其余都是奇数。这点您也知道吧?」



「那当然。何况偶数的定义本来就是能够被2除尽——」



说到这里,我把话吞了回去,再次凝视着那粗糙圣像画上的十字交会之处,刻在那里的2似乎也正凝视着我。「正是如此。」



男孩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地遥远。



「其他所有的偶数中都有2做为因数。第一个偶数,也是第一个质数的2让其他偶数得以在定义上免于孤独,这一切都是因为2身先士卒,代替其他偶数背负了所有孤独,被钉在十字架上。」



我的目光也被钉在以阿拉伯数字代表的耶稣基督身上,久久无法移开。无论任何偶数的因数都有2,也就是说……心中都有耶稣吗?



「所以意思是说耶稣最多也只能从孤独之中拯救一半的人类吗?」



我极尽讽剌之能事地吐出这句话,声音却在颤抖。只觉得口好渴,莫名地很想抽烟。



「是啊,教父本人也不认为耶稣基督就是能拯救所有人的救世主,事实上还是有不少孤独的人活在世上吧?这座岛上也有很多这样的人,因为这里有很多人英年早逝。」



「孤独的人满地都是啊!而且一辈子孤单直到老死。就算套用那个人的狗屁说法,数学家也早就证明质数有无限多个了。」



「的确,但是质数并非只有一个因数。」



男孩的手指从十字架中央缓缓移向上空的「1」。



「除了自身以外还有一个——1是所有整数的因数。所以没有人是真正孤独的,就连背负着许多孤独承受折磨的耶稣基督都不是孤身一人。」



因为心中有上帝。



我从床舖上稍稍起身,从裤子后方的口袋拿出新的香烟。叼起一根点燃的瞬间,只觉得脑袋像是被紧紧绑住般发麻,房间和男孩的身影仿佛在青白色的烟雾中摇晃。



「那个人是数学家还是什么学者吗?」



「我不知道。但听说他博学多闻,说不定真的是学者。据说教大家保养这座发电厂的人也是教父。」



我深深地吐出一口烟。这一切不过就是个聪明人打发时间想到的巧妙比喻罢了。耶稣基督也是个只会做出巧妙譬喻的家伙。



「然后呢?那个人丢下这间相当不错的小木屋之后去干什么了?」



「后来他去了教堂,成为第一个独自开启门扉的人。」



「哦,原来如此啊!」



凡事都有第一个实践者。那个人想必也十分孤独——从这个房间就看得出来,因为连房内的空气都是死的。不过我还满喜欢这样的房间。那个独自面对教堂门扉的人,心中想的又是谁呢?是上帝或是耶稣基督,抑或是其他人呢?



「呐,其实我是这么解读那个人的想法的——只要不是孤单一人就好。只要愿意陪在自己身边,无论对象是谁都无所谓。上帝也好,耶稣也罢,在树林里擦身而过的陌生女子也行,就算是山羊也无所谓。」



少年微微垂下目光。



「我也还在学习,所以无法给您确切的答案。不过,我想您的想法恐怕不大正确。」哪里不对了?然而我并没有问出口,毕竟没必要刁难这个男孩。



「那个人应该已经死了吧?」



「是的。」



「真可惜啊。有机会的话真想当面跟他聊聊。」



「我也是。」



我想见那个人的理由肯定和这男孩不同吧?因为我突然想试着把那个人的想法写成小说。早在很久以前,我就把跟美铃一同前来这座岛的体验写进了小说,但也只是为了让千篇一律的故事架构增添南洋风味罢了。不过,如果再写一次同样的题材又会如何呢?关于这座奇异小岛的由来,以及奇妙学者的故事——总觉得应该会比我以往写的那些垃圾更像小说一些。



「您之前都写些什么样的小说呢?」



男孩突然这么问道。如果不是在这个房间里,对象也不是眼前的男孩,我大概不会老实回答吧?面对那个年轻的白人神父时也是如此,或许这些立志成为神父的人都具备一种引诱别人说出老实话的能力吧。



「情色小说啦!」



男孩惊讶地眨了眨眼。



「男主角和女主角相遇,然后上床,我只负责思考要怎么写才能挑动人心的情欲。那种东西我已经写烦了!」



所以这次的对象换成了咲—那份性欲令我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虎视眈眈,连迷惘都带着一种嗜虐的愉悦。



男孩盯着脚下地板上的污渍,沉默了一阵子才终于开口说道:



「但那应该是很重要的事吧?」



我摇摇头。



小说家不写真正重要的事。



我对男孩说想一个人静一静,接着便把他赶了出去。我在床上弓起了背,接连让三根香烟化为灰烬。要接受终究得去教堂一趟的结论然后起身出发,似乎还需要两根香烟的时间。一踏出小木屋,被风车切碎的风声再度吹袭而来。



9



穿过开满白色、黄色和浅红色花朵的花圃之间,我们才刚推开小木屋的门,一阵淡淡的烟草气息便飘了出来。「还有人住在这里吗?」



我回头询问带我们来到这里的女子。她身穿坦克背心和短裤,裸露在外的肌肤曜成了健康的颜色,再加上剪得短短的头发,看起来就像是刚退休三个月的女子田径选手。



「这里有一幅圣像画,所以没人住的时候大家还是会常常过来,把这里当作礼拜堂来使用。而且屋里的水电供应依旧正常,有些人家里水电故障时就会借住在这里。」



女子的曰语十分流利,脸庞却是中国人的模样。我们到达发电厂之后遇见许多住在草地周围的居民,他们的日语应对能力都比市街上的居民好多了。因为连旅馆老板似乎也分不清楚「昨天」和「明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