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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与地铁(1 / 2)



第一章



──那是去年的事情。



甜美的声音传来。我朝客厅里一看,原来是雅吉哥哥在放唱片。



哥哥经常会一边听著留声机里流出的美妙的乐曲,一边侧著身子躺在长椅上。有时候碰到平和宁静的曲子,还真的当作催眠曲呼呼大睡起来。



可是今天他却盘腿坐在地毯上,盯著留声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一个星星特别美丽的夜晚。



我虽然这么描述哥哥的样子,可其实我只是看到了哥哥的后脑勺而已。兄妹俩长期生活在一起,就会有一手透视的本领。从那耷拉著的后背和脖子的弯曲程度,我可以想像得出哥哥的面部表情。



──走进一家小小的茶座



面对著眼前的茶点



两个人还是默默无语



这是今年鲤鱼旗在天空中飘扬的时候开始流行的歌曲,只要你走上大街,就一定会听到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歌声。曲调不错,所以就自然而然地记到了脑子里。



哥哥是个很容易受各种事情影响的人。



钢琴家鲁宾斯坦【校注:即阿图尔‧鲁宾斯坦Artur Rubinstein(1887─1983)美籍波兰钢琴家】来日本的时候,像烟花四散般的演奏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今年春天,鲁宾斯坦在九段的军人会馆举行了告别演奏会,我们也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去听了演奏。回来后,哥哥频频感叹道:「嗯嗯,果然厉害!」立马就去买来了有口皆碑的维克多(Victor)唱片《恋爱魔术师》,一连听了好几天。



哥哥躺在长椅上,把手伸向半空,好像在一架看不见的钢琴上演奏似的,左右摇晃著肩膀。看著哥哥陶醉的样子,我说道:



「好投入呀。」



「我比你棒!──鲁宾斯坦。」



不棒哪还行啊?



可是,虽然同是「恋爱」的乐曲,眼前的样子却完全不同。不光是没有躺著听──这么简单的一个「姿势」问题,让人感觉肯定发生了什么。虽然季节已是夏天,却荡漾著一种暮春的忧愁。



哥哥也差不多该到了有那么一两次恋爱经历的年龄了,说不定正被哪家的疯丫头弄得神魂颠倒也未可知。



我是妹妹,当然我的年龄要小,可是这种时候,眼神却变得像母亲一样。



找个好姑娘!哥哥──好像我比哥哥大似的。



第二章



如果把「恋爱」这个词和「那是去年的事情」这句话,像摆放一对供神酒用的酒壶一样,摆到一起的话,这对酒壶中间就会浮现出桐原家道子小姐的脸庞。



桐原侯爵家即便在领主华族中也是屈指可数的名门望族,和这种家庭的千金小姐以朋友相称,让人觉得心中有愧。不过,要是在以前,道子小姐哪怕是嘴角边露出亲切的微笑,也像一座看不到里面情形的深宅大院一样,让人觉得有些深不可测,而今,道子小姐却向我打开了心扉──至少我有这种感觉。



在不到一年之前,我们俩在桐原府那广阔、壮美的院子里散步。在那个高岗上的四方亭里,道子小姐向我道出了她的心里话。



──她的心被一个人吸引了。



当然,道子小姐能够相遇并交谈的人,至少也是有能够得到桐原家邀请的门第出身。那个人是一位子爵,可是却有著与他的华族身分格格不入的想法。



虽然身在一流顶尖企业,却对「从高管往上爬」的高升的阶梯毫不在意。说是「想去一个能够关注劳动大众的部门」。



这样的青年,估计桐原家的千金小姐以前从未遇见过吧。



可是,按常理来想,道子小姐的结婚物件,是有桐原这一门第允许与不允许之分的。眼睛往上看的青年可以,而往下看的年轻人估计有困难。



我这么漫无边际地想著,时间正值今年冬天──那时正好是金发飘逸的女杰艾米莉娅‧埃尔哈特【校注:艾米莉娅‧埃尔哈特(Amelia Earhart,1897年7月24日─1937年7月2日失踪,1939年1月5日被宣布逝世)是一位著名的美国女性飞行员和女权运动者】驾驶洛克希德公司制造的那架漆成红色的「织女星」飞机第一次成功地实现了从夏威夷到美国本土的单独飞行,成为全世界议论的话题的时候。



「这位……」



道子小姐悄悄地邀请我,我又来到桐原府烦扰。



当只有我们俩的时候,难得看到道子小姐像孩子般羞赧地说道:



「……跟相羽先生的事情,看来好像有进展的希望。」



这里说的相羽就是那位子爵。道子小姐房间里的壁炉正冒著红红的火光。



吃惊过后高兴涌了上来。道子小姐那喜悦的神情,如同映照在镜子上一样,反照在我身上。



「……哎哟……恭喜恭喜!」



「不胜惶恐。」



这种应答说起来也是我们这个圈子的语言,翻译成社会上通用的语言就是「谢谢」。



「为什么……怎么……?」



「我和爸爸谈了谈。」



道子小姐的父亲今年从少将晋升为中将了。桐原陆军中将。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之一。可是在家里的时候,也许对女儿很娇惯吧。确实,讲究点方式方法的话,有时候跟妈妈说还不如直接跟爸爸谈来得好。



道子小姐继续说道:



「……不是说不试不知道吗?我就姑且试试。又不能骗爸爸,所以我就包括相羽先生的人品在内全都说了一遍。听了我的话,爸爸沉思了起来。我以为没有希望了,没想到过了好一会儿,爸爸开口说道:『那,倒也是可以考虑的一种选择……』」



「什么?」



「哥哥将来会娶一个领主华族家的小姐。这事已经在商谈了──姐姐去年嫁了皇族。」



「嗯。」



桐原家的大女儿是我们学校的学姐丽子小姐,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美女。正如大家预料的那样,丽子小姐嫁给皇族,成了王妃。



「至于我呢,爸爸考虑的是经济界的人士。他想让三个子女分别走三条不同的道路……」



我点了点头。怪不得起初选中了有个儿子做继承人的瓜生财阀。



「……虽然跟爸爸的期望有些偏差,不过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同的道路』……爸爸私下里说啊,现在这样的社会,是不会一成不变地持续下去的。」



「这么说的意思是……」



「就是现在这样有华族、士族之类身分等级的社会……」



的确,这种话可不是能够明目张胆地乱说的。作为陆军中将的桐原侯爵这么说令人意外。据说桐原侯爵在国外也待过相当长的时间,大概由于这个原因吧,桐原侯爵视野开阔,不是一个头脑僵硬的人。外面说他生气时像燃烧的烈火一样,不过总的来说是一位思维灵活的人物。



当然,要是换了如女神般的丽子小姐,做父亲的大概就没这么开通了。正因为是最小的女儿,所以才有这么点自由。



而且,对作为武人的中将来说,看到女儿表达自己的意愿,反而会觉得心情痛快吧。这种心理状态很微妙。



「……爸爸说啊,相羽先生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无论什么事情,最重要的是要看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物。轻薄的理想主义者是毫无用处的。问题是对方是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男人……」



侯爵听完女儿的话之后肯定开始了多方调查,根据这个调查的结果,道子小姐觉得事情会朝著令人高兴的方向发展。



打那以后半年过去了,事情似乎进展顺利。对道子小姐来说,和几年前呈现在面前的道路相比,可以说是命运的巨大的、然而是可喜的转变。



不过也有一点点遗憾。



前几天又和道子小姐聊了聊。



「道子小姐不上高等课程了吧。」



「……那是啊。」



道子小姐眯著眼笑著说。



我们已经是后期课程的最后一个学年了。我没有道子小姐那样富有波折的恋爱经历,所以打算升入高等课程继续学习。当然,一般的女孩子都会在这个时候听从父母之命,没商量地嫁人了事。



从比例上来说,五个里有四个要么结婚,要么开始待在家里为做新娘学这学那【校注:指「花嫁修业」(はなよめしゅうぎょう),日本女孩子进入待嫁时期要进行的新娘培训,】。女孩子嘛,前期四年,中期四年,后期三年,加起来也有十一年,读上这么多年也够了──这是世人的常识,多数派的观点。



而我属于少数派。



正因为如此,关系亲密的朋友不能和我一起走下去,说实在的,让我感到寂寞。



第三章



我看著哥哥烦恼的背影,不忍心再去开他的玩笑,没打扰他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就叫武士的惺惺相惜。



一星期当中,最宁静的也就数星期六的下午了,我无所事事地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



──还没有结婚就想起离婚确实非常奇怪,我想起了孩提时很喜欢看的《童话》杂志。「离婚」和「童话」实在是一种奇异的联想。实际上,那本《童话》杂志上有一个叫《美国通信》的连载,里面写著关于美国妇女的一些事情。因为从中可以瞭解轻易去不了的大洋彼岸的情况,我记得那时候看得小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总而言之,说的是美国样样都是女士优先,其中就提到了离婚的话题……



我本来就是个对东西比较珍爱的人,《童话》又是一本时尚、漂亮的杂志,所以我对这本杂志就像喜爱的洋娃娃和五彩斑斓的江户印花纸一样珍视,应该现在还好好地保留著的。虽然没有摆放在书架上,不过在储物箱里一找就找出来了。



这本杂志原本是哥哥订的。因为投稿栏目非常充实,订这本杂志的目的大概就是为了投稿。「想写点东西」是我们家这位文学士先生的野心之一。



不过,哥哥是一个幻想家而不是一个实践家,只是一直在想啊想,就是不见他动笔,属于那种怀揣著构思了几十年的大作寿终正寝的类型。有一次,冷不丁地听到哥哥咕哝了一句:「大器晚成的人,要是中途夭折了的话那就太可怜了……」看来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啊,有了有了。那是我小时候看的杂志,我想应该是大正末年。果然不出所料,大正十五年【校注:即1926年】六月号上,刊登著水谷胜的《美国通信》。



文章在写了美国妇女是多么神气之后这样写道:「总之,所有的事情都是这个样子。即便结了婚,女人也会因为一点无聊的琐事向法院状告丈夫,提出离婚。一般情况下都是女方胜诉,而且离婚之后男方还必须负担女方的生活费。这样的荒唐事有好几起。」



妈妈向法院状告爸爸,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所以印象特别深刻。离了婚还要照顾妈妈的生活,这在爸爸看来也许确实很「荒唐」,而在妈妈看来,如果不能让爸爸负担今后的生活费,就无法放心地去告状。



美国和日本情况可不一样。以前贝琪小姐曾经说起过现代日本的判案情况──丈夫沉迷于赌博,还把不好的病传给了妻子,妻子受不了逃回了娘家。丈夫说这「太不像话」,把妻子告上了法庭。这种事情美国的妇女听了不知作何感想?而她如果瞭解到日本法官还会责怪那个妻子「不守妇道,侮辱丈夫」,认为「从夫是理所当然的」──又会怎么想呢?



出生在哪个国度,其生存方式,特别是对于弱者来说,有著白昼与黑夜的差别。



银座等地方穿著西式服装的人明显地多起来了。会不会有一天日本男人的心也会像美国那样呢?



水谷胜在这一回连载的末尾这样写道:「当大家做爸爸、妈妈的时候,日本将既不是一个『男人耍威风的国家』,也不会是一个『女人耍威风的国家』,而将是一个男人和女人手拉著手,互相尊敬,互相爱护的美好国家。我期待著这一天的到来。」



虽然小时候看的内容后来忘得一乾二净,不过水谷胜说得太对了。



大概道子小姐建立的家庭会这样吧。真希望会这样。



光阴荏苒。我们到了可以做母亲的年龄了。可是,社会却并没有多大变化。于是,我们又把希望寄托在「我们的孩子做母亲的时候」。



通过这种希望的传递,我们的社会也渐渐地发生著变化。我们也只能这么想。



就这样,找出以前的旧杂志后,时间转眼就过去了。



光是挑著读《美国通信》就让人觉得很是怀念。翻到上一年十月号上刊载的《举起手来》时,我马上想起来我以前读过。



这篇文章里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把你的双手举起来」。就像在银座的大街上溜达、闲逛叫作「溜银」一样,「人们把一边喊著『把你的双手举起来』,一边打劫的坏蛋也唤作『举起手来』。」



文章还介绍说,纽约的「举起手来」很有名气,不但在僻静的地方,「只要周围三丈之内没有人经过的话」,在热闹的地方也会遭到抢劫。



我小时候的英语家庭教师海伦小姐非常严厉。而我从小就喜欢把刚刚学到的知识拿出来显摆。我悄悄地靠近海伦小姐那穿著艳丽服装的宽阔的后背,模仿著坏蛋的声音叫道:



「把你的双手举起来!」



「英子‧花村!」海伦小姐厉声训斥道。称呼全名是生气的表现。与其说因为我的态度不好,不如说是因为「举起手来」这种话与正统的英国英语格格不入的缘故。



大正十五年五月号上的《地铁的故事》也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电气火车像鼹鼠一样在地底下穿行──这本身就是一个让孩子心动的故事,带给我一般的交通工具所没有的梦想。「东京在不远的将来也会有的」──而今,这句话已经变成了现实。当我第一次坐地铁的时候,我并没有把地铁当作移动的手段来看,而是感觉在玩一个巨大的玩具。



在地铁上野站下车的时候,我在检票口看到一个投入一毛钱镍币后挡住去路的棒就会哐当一声转动,人就能够进到里面的装置。其他人都觉得很新奇,而只有我却觉得像见到老朋友一样。因为我早已在《童话》杂志上读到过了,那上面介绍过纽约地铁的「十字形挡路棒」。



现在重新读来,文章里说美国是「投入五分钱镍币」,大概就是五美分吧。往投币孔里「如果不放入镍币,身体再怎么往里挤也是挤不进去的。可是一放入镍币,身体进入那个十字形挡路棒的一个空格,往前一挤,随著一声响亮的『哐啷!』十字形挡路棒转了个圈,人就来到了月台上」。



这种关于装置的说明留在我的记忆里。因为书上还有插图,所以印象特别深。大洋彼岸,美国纽约,「十字形挡路棒」──在孩提时代,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景物。说得夸张一点,那是可以和空中飞的地毯相提并论的。可如今,在这东京也可以像家常便饭一样地体验了。



去年农历三月三日桃花节那天,人们盼望已久的京桥、银座间也开通地铁了,不久,从浅草过来的地铁延伸到了新桥。



有些东西一成不变,有些东西却在不断变化。



第四章



──那是去年的事情。



一年后……说起一年前的事情,去年现在这个时候,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奇闻,说的是「流浪汉捡到一块重约三十贯的黄铜」。流浪汉把黄铜交给了员警,一年后如果没有失主认领就会发还给流浪汉。虽然不知道结果怎样,我还是暗自祝愿那几个流浪汉能够靠那黄铜重新过上像样的生活。



另一方面,去年的事态在一年后明显发生很大变化的,除了道子小姐的事情之外另外还有一桩。



那就是三宝鸟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这几年来,我和这三宝鸟有缘。



三年前,我在轻井泽偶然遇到一个挂著绕口令一样头衔的人──农林省鸟兽调查室特约研究员,从他嘴里得到一条惊人的资讯:社会上俗称三宝鸟的美丽鸟,其实它的叫声根本就不是「佛法僧」。



──世上所谓的常识到底是什么呢?人们以为是真实的,有时候会被轻易地颠覆。



和那个时候的鸟类专家川俣先生在银座的教文馆重逢,正好是去年的现在这个时候,外面正下著六月的雨。



那时川俣先生说他们成立了一个「日本野鸟协会」,会员之一的广播电台台长要从群马县的迦叶山向全国转播三宝鸟的叫声,叫我们「有兴趣的话就听一听」。



我还向同学大肆宣传了一番,可是,可能由于气候的关系吧,转播的那天晚上,这上野古国的三宝鸟却一声也不吭。



据说碰到山里气温骤降,三宝鸟就会飞到村落附近来。所以,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传说:如果哪一年三宝鸟来到人们聚居的地方鸣叫,那一年就会收成不好。本来住在深山幽谷中的鸟,飞到山脚下来鸣叫,岂非咄咄怪事?



如果说三宝鸟会招来祸事的话,那还是不要飞下山来得好。何况山里还设置了麦克风,等著三宝鸟一展美丽的歌喉,所以就更不希望三宝鸟下山来了。



在学校里,简直我就是三宝鸟本人──不,应该说本鸟──似的,不得不遭受这样的责备:「做事要牢靠啊!」唉,真是的。



然而一年后,转播三宝鸟叫声的尝试再次进行,只是这一次转播地点换成了爱知县的凤来寺山。



广播开始时间为本月七日晚上九点五十五分。要是在平时,这一时间广播早已结束。在这么晚的时间里,转播开始了:「为了能够切身感受深山幽谷的气氛,请大家关掉电灯仔细聆听。」想得真够细致周到的。



因为觉得言之有理,所以我们家也是在黑暗中侧耳倾听的。去年在群马山中一声不吭的三宝鸟,这天夜里却叫得非常起劲,事后报纸上甚至称之为「叫声大拍卖」。这次转播的巨大的成功,足以洗刷去年失败的耻辱。



不过,因为转播负责人估计不会是同一个人,所以去年群马转播时的负责人肯定是怀著复杂的心情倾听著这次广播吧。



自从这次转播大获成功之后,三宝鸟骤然成为社会上谈论的话题。家里平时订著三份报纸,英文报纸、《东京朝日新闻》以及《东京日日》。星期天,我吃完早餐──吐司涂橘皮果酱、火腿煎蛋和加牛奶的红茶,悠闲地翻开《东京朝日新闻》第一万七千六百五十八号──其实也没必要说得这么详细的,只不过是为了证明「报纸上确实登著」──大字标题赫然出现在眼前:



佛法僧……谁是声音的主人



揭真相,主人原是「红角鹗」



「喂喂,看这儿看这儿!」



我赶忙向家里人开始了小广播。



报上称「解开了学界之谜」‧认为以前人们所说的三宝鸟是「形态上的三宝鸟」,而真正鸣声如「佛法僧」叫唤的鸟其实名叫「红角鹗」。



以前就听说鸣叫声听起来像在叫「佛法僧」的鸟其实不是三宝鸟,可是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鸟,原来大名叫作「红角鹗」啊。



这篇报导还说,事实胜于雄辩,浅草的那家伞店里饲养的「红角鹗」就是「佛法僧、佛法僧」这么叫著的。而这已经得到鸟类研究的权威黑田博士的确认,应该不会有错。



如同对待重大案件中的犯人一样,报上还登了「红角鹗」的大幅照片。看上去就像长了一对大耳朵的猫头鹰,一脸茫然的样子,似乎想说:「咱世世代代心无旁骛地这么叫下来了,你们这些人在闹腾什么呢?」



幸好我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今天早上翻开这份报纸大吃一惊的人,在整个日本肯定不在少数。



特别是把「形态上的三宝鸟」当作灵鸟来信奉的人,也许会举起拳头怒不可遏吧?对他们来说,这跟圣像遭受破坏别无二致。不过,眼见著「红角鹗」叫起「佛法僧!」的话,这架是吵不起来了。



这件事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第五章



月底的一个星期六,住在麻布的姑父──弓原太郎子爵来访。姑父是东京地方法院的检察宫,是爸爸的妹妹松子姑姑的丈夫。姑父可是稀客,已经好久没上我家来了,这次是夫妇俩一起来的。



也许有什么大人的事情吧,详细情况我不知道。哥哥外出了,爸爸、妈妈和我与姑父他们共进了晚餐,饭后我们坐在一起闲聊。姑父说:



「今天军人会馆有能乐演出。」



军人会馆就是春天里鲁宾斯坦演奏钢琴的地方,那里常常用于举办各种集会、演出。今天夫妇俩是一起去看了能乐之后到我们家来的。



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没有孩子的缘故吧,两人经常一起去看戏,看展览会。姑父是个模范丈夫,松子姑姑好幸福。



「兴趣广泛啊。」爸爸说道。



姑父掏出他的飞船牌香烟,问了声「可以抽烟吗?」之后,一边点火一边说道:「呀,可不单单纸上杀人。」



姑父业余还写写侦探小说什么的。



「上演了什么曲目?」



「左近演的《巴》。」



左近好像是观世流能乐【校注:「观世流」传承自集能乐之大成者「观阿弥」、「世阿弥」,是具有约600年传统的能乐界最大流派】本家的名号。



「呵。可是,怎么不是在能乐堂……」



「呀,实际上啊,那是面向学生的招待能乐。所以,我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有什么好事吗?」



「因为听说整理汇编《谣曲全集》的人要来讲演,重点在听讲演上面。」



「怪不得呢。」



《谣曲全集》由中央公论社出版。报纸上登著大大的广告。编者是个叫野上的人,野上丰一郎,好像是能乐研究方面的权威。



据说去年法政大学长期闹内讧,处在漩涡当中的野上先生中了别人的计谋,不得不从校长的位子上退了下来。虽然不是那些为主公报仇雪恨的赤穗四十七义士【校注:即著名的元禄忠臣藏赤穗四十七义士事件】,却也有四十七位教授开会,谋求野上先生复出。总之,这位野上先生这个那个地经常成为人们的话题。



姑父他们的情致,对能乐的爱好应该说是主要的,不过也许多少抱著一些「看一眼当红人物的脸」的那种天真烂漫的兴趣吧。



松子姑姑总是心情很好,有时候看起来甚至有些孩子气,今天也露出无忧无虑的笑脸说道:



「不管是往左边看,还是往右边看,全是女学生呀初中生。年轻人看著就让人心情舒畅,连我们都觉得自己变年轻了。」



姑父把飞船牌的烟灰弹入烟灰缸里说道:



「从那个年龄就接触能乐,肯定是个好事情──但是,现在初中入学考试的白热化程度,似乎是越来越变本加厉了啊。」



「考试鬼门关」这个词快要变成表示春季的特定词汇了。每年,只要一到升学考试的时节,这个词就一定会频频见诸报端。



「据说难题、怪题很多啊?」



今年二月份,文部省专门发出了规诫难题、怪题的通知。



姑父一边吐出一口长长的紫烟,一边说道:



「虽然也不全是鸡蛋里挑骨头的题目,不过考试的对象毕竟是惹人怜爱的孩子啊──东京的名牌初中,竞争率超过一比十的也多得很。这个孩子,那个孩子,都纷纷被刷了下来。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对把孩子刷下来一方的责难声也越来越大。」



一般说到「考试鬼门关」,是指初中入学考试。只要进了初中,通往高中、大学的道路基本上就定下来了。特别是直通帝国大学的七年制中学之类的学校,尤其受到追捧。



爸爸一边摸著下巴,一边看著我的脸说:



「英子在这方面倒是没吃过苦啊。只要春天一来,不闻不问也能往上升。」



我本想回答几句机灵的话,可是「没吃过苦」这话说得一点不假,所以就只好缩著脖子,露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



爸爸又转向姑父说道:



「听说小学里的升学考试指导也很厉害啊。」



「那,也要看学校。考虑到升学的家长,一开始就想把孩子送入升学率高的小学──为此,做母亲的还特意和孩子一起搬家。这种事情也有。」



将来要么是博士,要么是大臣,父母总是把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不过,日本的大多数孩子小学一毕业就得干活,连参加升学考试的机会都没有。而能够参加考试的孩子中,有升学机会的也只有一小部分。



初中的门实在很窄。



「说到升学考试把学生刷下来的事,让人想起能乐里有一出狮子出场的戏。」爸爸说。



姑父点头道:



「是《石桥》吗?」



「对对。深不见底的峡谷上架著一座桥。老狮子故意把小狮子踢下山谷。好像是这样的内容吧?」



据说狮子就是这样只抚育自己爬上来的小狮子。



「呀,《石桥》里面没有踢下去。踢下去的应该是歌舞伎中的《连狮子》【校注:日本歌舞伎名剧】吧。」



「噢。」



姑父用左手的手指轻轻地摸著嘴上边的短胡子,似乎回忆起了歌舞伎剧场的舞台,然后中音偏高地吟诵起来:



「……恩泽飞落深山谷,小狮子咕噜咕噜往下滚。」



《连狮子》我也看过。的确,老狮子一脸担心地从上面守望著小狮子。可是,再怎么「恩泽飞落深山谷」,被踢下去的滋味可受不了。



「也许有人会说──如果一个孩子将来可以不用工作,那么至少也应该让他(她)尝尝考试的艰辛。」



哎哟,这话听起来可真刺耳。这时,松子姑姑说道: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室町的『鹤之丸』。」



第六章



说到室町,是指三越百货店总店所在地那一带,而鹤之丸则是和式点心的老字型大小,古色古香、宏伟气派的店铺就在室町。



江户时代,从某地来的一个精通茶道、爱吃甜食的领主,非常喜欢鹤之丸的点心,认为那是「天下无双」的美味。于是,那个领主就允许店家用领主家的装饰性家徽印在模压点心上。那个装饰性家徽就是传至今目的由三只鹤组成一个圆圈的「鹤之丸」。



说起模压点心,一般是指把糯米蒸后晾乾磨成米粉,加入砂糖、麦芽糖等拌匀,再用木制的模子压制出来的日式乾点心。这种乾点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落雁」。鹤之丸做这种「落雁」有祖传秘方,吃起来香甜可口。除此之外,还有特制的水羊羹、用时令蔬果做的点心等,深受顾客好评。



我们家大概因为住在麴町的缘故,说起糕饼点心马上就会想到做西点的村上开新堂。不过,嗯,鹤之丸的和式点心也很有吸引力,听了松子姑姑的话,真想来上一点,和我们正喝著的红茶倒是挺适合的。可惜现在不是在谈点心。于是我问道:



「那家店怎么了?」



松子姑姑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说道:



「我可不是说鹤之丸要考试,是他们家的孩子明年要考初中了。」



「啊──是这么回事呀。」



据说弓原家的点心一直只用鹤之丸的。虽然店家也会经常性地给老主顾送货上门来,不过姑姑不是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所以也会比较随意地上店里去。店里有个年龄相仿的少奶奶。姑姑和她说话很是投缘,不久关系就亲近了起来。



鹤之丸有一间江户时代修建的茶室,有时候姑姑去参观茶室时会顺便在那里喝喝茶。茶室是密谈的最好场所,而且说起了私房话就没有了华族与平民的区分。虽然不会谈天下,谈国家,可到底是两个女人,托著文明开化时代的福,东拉西扯,有说不完的话题。



「他们家有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男孩单名叫巧,圆圆的大眼睛,可爱极了。记得好像刚刚上的小学,就已经到了要初中升学考试的最后学年了──听说啊,到了这种时候,上课就像流线型火车头那样开快车,作业是每天都堆积如山,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呵。」



看来松子姑姑非常喜欢巧。



「听说以前在很多小学里啊──都为要升学考的孩子补习,弄得很晚。慢慢地学校之间也竞争起来,都不想输给别的学校。后来搞得太过火了,报纸、杂志都进行了批判。文部省也说不好。所以现在学校是不能一天到晚给学生补习了──可是,升学考试又没有取消呀,孩子们反而是更苦了。」



大概鹤之丸家的孩子上的也是那种有很多小孩参加升学考的特殊小学吧。



「不过,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吧?」



放了假,不就可以喘口气了吗?



「可是啊,新学年一开始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就已经告诫他们说了:『谁要是觉得暑假还能休息,谁就已经是个失败者了。』老师像桃太郎去的那个鬼岛上的恶鬼那样一脸可怕地教训他们说:『大家给我记住了,在这个时候栽跟头的人,是没有前途可言的。』」



「唉,真是可怜!」



确实有「考试鬼门关」的真实感。连卖甜甜的和式糕点的店家的孩子,也过不上甜蜜人生啊。



姑父这时掐灭了香烟,对松子姑姑说:



「啊,你呀,那个事情可以问问咱们英子嘛。」



「哪个事情呀?」



「就是关于狮子的那个事情。」



第七章



什么事情啊?



「噢,那个事情啊,那是不该讲的事情吧。」松子姑姑说。



「可是。鹤之丸的少夫人正为那个事情烦恼得很吧──咱们英子敏锐过人,早已见识过了,年龄上也比我们更加接近孩子,或许会发现什么的。」



爸爸探出身子,瞧了我一眼说:「英子做了什么事吗?」



其实是这么回事,几年前,关于一起犯罪事件的真相,我私下里对姑父谈过自己的看法,因而很受姑父的赞赏。



「哦,咱们英子啊,在聊天过程中,有时候会对我们没有注意到的事情一语中的地指出来。这种才能不可多得啊──」



大概那起事件属于工作上的秘密吧,姑父说得很含糊。



「……是吗?……就这丫头?」



爸爸虽然半信半疑,不过也算是因为女儿受人夸奖,所以有些喜形于色。



《路加传》里说:「预言家不为故里所容。」比如说新兴宗教的开山鼻祖之类都是如此。对于从小看著长大的人来说,就像知道了舞台的内幕,英俊小生也不那么让人心动,让人稀罕了。



──女儿我也是如此啦,父亲大人。呵呵呵。



我一边暗自得意,一边问道:



「鹤之丸的小公子怎么啦?」



松子姑姑稍稍露出不便明言的样子,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



「这可不能在外面说的,前些时候……被收容教育了。」



「啊?」



真是出人意料的发展。姑姑连忙说:



「不不──不是那种暴力事件之类丢人的事,只是一个人在上野走路的时候被巡警叫住询问了。」



我觉得很奇怪:



「一个男孩子,家又住在室町,离上野不远啊。一个人在上野走走没什么呀。」



西乡隆盛的铜像、不忍池、东照宫──上野有一大堆的名胜,还有动物园呀、科学博物馆呀等等男孩子喜欢的地方,一个人去上野一点也不奇怪。



想到这里,我忽有所思,问道:



「是不是上野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据说是美术馆附近。不是什么可疑的地方。不过,问题是……那个时间。」



「嗯?」



「是在晚上九点多。」



「啊……」



怪不得,那可不是小学生在外面闲荡的时间。博物馆、美术馆当然都关著门。一个看起来也不像流浪儿童的小学生在月光下行色匆匆,当然会引人注目,而且让人觉得是一派具有幻想色彩的场景。



「没有和其他人一起?」



「是啊。」



「家里人不知道吗?」



「可是,据说他跟家里人是这样说的,说是要去和同学互教算术不懂的地方,吃过晚饭就到同学家学习去了。那个同学的家就在附近,也经常来往,以前那个同学也来家里学习过的,所以家里人就放心地让他去了。没有怀疑的理由啊,阿巧可不是那种撒谎的孩子。」



「嗯。」



「鹤之丸因为做生意的关系装有电话。听到员警打电话来叫快去领人,家里顿时乱了套。当爸爸的就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那领回来了吗?」



「是的,据说阿巧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大概觉得很丢脸吧。」



一直默默地听著的妈妈这时说道:



「可是,为什么要夜里出门呢?」



「是呀。好像员警也是首先问了这个问题。是什么使得阿巧做出那种举动的?答案呢……说到头还是那个『考试鬼门关』。」



妈妈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爸爸却点头道:



「嗯,脑子里想得烦闷起来,所以自己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就胡里胡涂地往以前去过的上野公园方向去了──就这么回事吧。」



「是呀。把阿巧断断续续说的话连起来就是这么回事。说的好听点就是散散心吧。」



「这么说来,没有去大川跳河就已经万幸了。」



可以理解。肩负著父母的期望啊。也许有的家庭认为,做生意人家的儿子不需要学问。这就要看父母怎么想了。反过来,如果父母对学问的权威抱有很大幻想的话会怎样呢?懦弱一点的孩子可能会不堪重负,给压垮了的。



从地铁站来看,室町就在「三越前」这一站的眼前。噔噔噔地从楼梯跑下去,只要在检票口投入一毛钱镍币,「十字形挡路棒」就会哐当一声敞开门来。谁都可以通行无阻。买票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奇怪:「这个时间怎么还有小孩?」估计是坐地铁去的吧。



乘上驶来的黄颜色地铁车厢,经过神田、末广町、上野广小路,接下去就是上野了。



地铁的末班车可能比市营路面电车要早,但也要运行到深夜,不用担心回不了家。



「──看上去就像老字型大小商家的子弟,斯斯文文的一个小少爷,所以员警也没有进一步怀疑。不过,即便本人不干坏事,也很有可能成为受害者呀。虽然东京市没有老虎没有狼,可是人却是比老虎比狼更可怕的猛兽啊。晚上可不能像白天一样在街上闲荡──阿巧让员警好好地教训了一通后给放了出来。」



我一边听一边点头,可是脑筋一转不对呀,这不过就是一个「考试鬼门关」引发的小小插曲而已呀。



──那又怎么会和狮子联系起来呢?



第八章



我向姑姑问了起来,姑姑说:



「阿巧的爸爸赶往上野的警察局之后,妈妈坐立不安,就去看阿巧的书桌。」



我很能理解。心里很焦急,却无事可做,于是就心神不宁,漫无目的地来到孩子住过的地方──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妈妈找出阿巧的日记本。那是从丸善书店买来后开始记的。以前总觉得,尽管是自己的孩子,到了这个年龄也已经有不想让父母看到的东西了,所以从没打开过。可是,现在情况紧急,说不定上面写著什么,就打开看了。」



「嗯。」爸爸两手交叉地抱著胳膊说。



「粗略地一看,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在当天的那一页上,写著『狮子』两个字。字的下面有『浅草』、『上野』的字样,『浅草』一词用一道横线画掉了──正好剩下『上野』一词。」



「呵──这么说来,可能是突然想去看狮子了吧。」



爸爸这么一说,我马上接过话头道:



「那……不奇怪吗?」



「可是,在浅草、上野说到狮子的话,思来想去也只有『花屋铺』和『动物园』这两个地方吧。」



「花屋铺」是浅草有名的游乐园,早在明治时代就有了。木偶戏、山雀抽神签等节目和里面的动物园最受观众欢迎。说到里面的动物园,狮子生下小狮子曾是轰动一时的新闻。至于闻名天下的「上野动物园」,那就更不用多说了。



爸爸继续说道:



「──上野比花屋铺近,所以画掉了浅草,应该是选定了上野之后出发的吧。」



「可是,不管是哪个地方,晚上都不开啊。」



「呀,所以啊……大概是只要来到离狮子比较近的地方就可以了吧。晚上的动物园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因为是孩子嘛,所以一想到就马上想去动物园附近了。」



我还是觉得难以理解,于是就问松子姑姑道:



「阿巧的妈妈问过阿巧本人吧─那『狮子』二字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当然。可是问了阿巧,阿巧却气呼呼地回答说:『没什么!』」



「──口气还挺厉害?」



「是啊,你说奇怪不奇怪?刚才还垂头丧气地跪著道歉说『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呢。这孩子平时就很老实的,从来没有用粗暴的语气跟父母说过话──可是,一提到『狮子』就那个样子─所以担心啊,越想越担心。」



「担心什么?」



「晚上出去闲荡的,所以担心的还是交了什么不好的朋友──社会上不是流行什么由一帮青少年结成的某某团、某某组、某某小子之类的团伙吗?」



那倒也是。报纸上常有流氓阿飞团伙的事。从敲诈、勒索、抢劫、盗窃到拐卖女孩,甚至还有类似政治结社的,形形色色的都有。



什么事情都有个兴衰起落,就是这种青少年的团伙,冒出来一个就会有人模仿。



妈妈有点滑稽地说:



「狮子团?」



于是,我说:



「哎唷,可不是开玩笑,过年时就有一个叫『猫团』的给抓了呢。」



「啊呀,猫的话听起来就不硬朗啊。」



「晚上出来逛荡的,所以才叫『猫』呀。好像团伙成员有的自称花猫,有的自称白猫什么的。」



──我给大家介绍时说过不是开玩笑的,结果却又被大家笑了。



我对那些无聊的事情总是记得比较牢。叫「猫团」的团伙这也不是第一次冒出来的。记得几年前也有一个叫「关东小子夜里黑猫」的,率领著另外一个「猫团」。



我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带动物名称的团伙就有「河童【河童是日本民间传说中的一种长得像小孩的水陆两栖动物】团」、「白狼团」、「青龙团」,名称不同一般的有「白骨团」、「铁血团」、「血樱团」,更加非同寻常的叫「城市潜艇」,而更为奇特的竟然叫「桃色秘密团」。



大家可别笑,这些都是真有其事的,全部都在报上登著呢。



倒不是我有意去记,而是因为太好笑了,所以就自然而然地记进了脑子里。既然有这么些个不好的团伙,那么,现在即使出现一个与那些不良团伙对抗的孩子们组成的「侦探团」也没什么奇怪的,暂且就叫「少年侦探团」吧。



──呀,那也不行啊。不良团伙急著需要弄钱,而侦探团体却没有这种需求,如果父母说一声「别干那种事,给我好好学习」,那就没辙了。为了查找线索,晚上去一趟上野就会被收容教育。



可是如果是不良团伙的话,一开始就不会把父母的话呀、收容教育什么的放在心上,活动频繁。就在最近,三宝鸟那件事情之后不久,报上登了破获「浅草红团」的报导。看来颜色、动物很容易成为这种团伙的名称。



这样说来,如果以浅草、上野为根据地的话,受动物园的启发,取名叫「狮子团」也毫不奇怪。所以妈妈的话绝对不是离奇的空想。



松子姑姑继续说:



「──是不是在学校里交了不好的朋友啊?会不会给坏伙伴叫出去了呀?──唉,做妈妈的就是这样担心这担心那的。」



据说做妈妈的总是特别喜欢男孩,所以难免会那么担心。并不是谁都能够像中江藤树的妈妈那样,抚育孩子爱而不宠。



「阿巧后来怎么样了?」



「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又恢复成一个非常普通、认真的小学生了──晚上到上野闲荡的事情,让人觉得那只是受了天上月亮的诱惑而一时心血来潮罢了。」



「啊。」



「可是,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每当想起『这孩子在想什么呢』的时候,他妈妈就会心里一惊。」



孩子不会一直是「孩子」的,在不知不觉中孩子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父母看不见的东西。



「──还是狮子的事吧。」



「是啊。听他妈妈说,现在还常常想起阿巧一口回绝地说『没什么』时的表情和声音。对阿巧来说,单是偷看日记这件事就已经很不愉快了。提到日记本上写的『狮子』二字和地名,更是缄口不语──不过,这样一来,反而让人觉得肯定有什么事情。可话虽如此,却又无法挑出什么来。因为『没什么』呀──或许是心理作用吧,乍一看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的神态,有时候会让人感到似乎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丝忧郁的神色。」



松子姑姑就像自己成了阿巧的妈妈似的,唉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面色不好啦,吃饭没胃口啦……这些明显的状况倒是没有。可是在妈妈的眼里,总是能够感觉出来的。阿巧妈妈感到自己似乎透过一层薄薄的糯米纸看见了什么东西,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姑父接过姑姑的话说:



「──事情就是这样的。茫茫然的,无从著手。实际上,很可能只是把偶然想起来的单词随手记下而已,孩子说的『没什么』也许就是事实真相。因为现实往往就是平淡无味的──不过,怎么样?英子。你那双年轻的眼睛,有没有什么发现?」



我只能摇摇头。这时爸爸说道:



「狮子……也有叫这个名字的啤酒馆。还有咖啡店。」



「还是小学生哪,联系不起来吧。」



「那么……牙膏?」



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里有这么一个场景:主人公没烟了,于是对车站的小贩说:



──给我朝日。



小贩反问道:



──报纸还是香烟?



让人觉著即芥川本人的书中主人公被触动了神经,恼怒地回答:



──啤酒!



我不由得想起了芥川小说里面的这么一节。



「可是,狮子牙膏什么也说明不了啊。」



「那就只剩──狮子宰相了。」



在东京站遭受枪击后不治身亡的宾口首相【校注:宾口雄幸(1870─1931):日本第27任首相。高知县人。1930年11月14日宾口首相在东京站月台上被一名右翼青年袭击】的确被人们称为狮子。可是,这只不过是单纯的联想而已。



结果,预言家英子直到目送弓原姑父他们离去,也没有能够满足姑父的期待。



第九章



我一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总是和贝琪商量。



星期一,在去学校上学的时候,等车子一开动,我就问贝琪道:



「喂,没听说过『狮子团』这个名字吗?」



白麻制服的后背回答道:



「……啊?」



一心急,问得让人摸不著头脑,于是补充说明道:



「有一户人家的小少爷,可能和那帮人有些瓜葛。」



「──这么说,是大街上的小毛孩团伙啰?」



「差不多。」



「那个……别宫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那种团伙,也就被抓起来的时候才会出名吧。」



那倒也是。简直无所不知的贝琪小姐,碰上这种事也没戏了吧。



「就像前一段时间被抓起来的『浅草红团』【校注:名字取自著名小说家川端康成的名著《浅草红团》,该书讲述了东京浅草地区人们生活百态,描述了处于社会低层各种小人物的命运】吗?」



「就是啊。」



「那个,是有原型的吧。」



「啊……」贝琪说到一半,难得犹豫了一下,「……川端康成【校注: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新感觉派作家,著名小说家,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我噗哧一声笑了:



「刺激太强了吗?」



贝琪小姐也笑了:



「您知道啊?」



「那不是家里订著《东京朝日新闻》吗?」



川端康成著《浅草红团》。那是报纸上的连载小说。



「啊,怪不得──可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呀。」



「是啊,大概是我……刚过十岁的时候吧。」



戴著制帽的脑袋微微倾斜了一下。



「那个年龄就读了那种小说啊?」



川端的报章小说里,确实有不宜儿童阅读的黏黏糊糊的地方。不过,孩童时就阅读川端的我这么说不免有些滑稽。



「是的──不过,说到刺激,那肯定是现在读起来会更强吧。那个时候读不太懂的地方太多了。」



「即使读不太懂,也还是读了吧。」



「是的。就是因为不懂,才觉得像在窥视一个不可思议的国度一样有趣。」



「也许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吧。」



福特车缓缓地行驶著。大概谁也不会想到,胸前佩戴著八重樱的徽章、身穿校服的少女,在车上说著这样的话吧。



贝琪小姐说:



「上次抓的那个『浅草红团』的手法,和小说里的一模一样呢。」



现实与小说有时候会相互靠近吧。据说川端康成在连载《浅草红团》的时候,知道现实生活中确实有一个叫「紫团」的团伙后,也大吃了一惊。这真让人感到愉快。



「──哪个地方?」



「啊,是我多嘴了。」



「不行。那可是你说起的啊。」



「那好吧……把准备要卖掉的女孩子监禁起来时的手法。」



「啊……」



为了防止女孩子逃跑,把她身上穿的衣服剥光了,再把她关起来。真奇怪,小说中的这一部分,应该是让人读来如同利剑扎入胸膛一般震撼的地方,而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大概是厌恶之情关上了记忆的大门吧。看来在我们心里,也进行著这样的交通整治。



「看了报纸上的报导,刚开始还觉得,是不是模仿川端康成啊?可是,实际上应该说──因为现实中有那种事,所以被写进了小说。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一帮干坏事的家伙。」



第十章



在接下去的那个星期天,我去了一趟室町的鹤之丸。



这一带,平常除了三越百货店,是与我无缘的地方。再一次从车窗里望出去,发现银行特别多。银行讲的是信誉第一。似乎是在宣称──我们把信誉化作了形式,银行的建筑都很气派。气势凌人的大楼鳞次栉比。



拐进一条大马路,稍稍往里走一点,就看到了鹤之丸的古老建筑。看上去就像一个穿著外褂和服礼装的老爷爷,被夹在西装革履、身材魁梧的绅士中间一样。



从车上下来,马路上赤日炎炎。从高楼大厦之间的低谷望去,像用棉花拉出来一样的云彩,两侧像被大楼切割过了似的。



贝琪小姐站在隔著那扇闪闪发光的玻璃门能够看到里面情形的位置。我走进店堂,由于季节关系,买了一些可以保存时日的和式乾点心。



偶然的巧遇没有发生,我在那里没有看到阿巧和他妈妈的身影。店员热情地帮我把点心包好。这一次,暂且能够确认店铺的位置就行了。



我来到外面,撑开阳伞。



「贝琪小姐,请你把车开到上野,停在美术馆附近好吗?」



「──博物馆和美术馆之间,有一条很宽的路。」



「嗯。就停在那儿吧。」



「您是打算怎么样?」



「我要坐地铁去上野。」



最后一次坐地铁已经是五六年前了。爸爸以「空气不好」为由,不希望我去坐地铁。而我也没有特地钻到地下的必要,所以很久没坐了。听到阿巧的事情时,我的脑子里闪过「地铁」二字,这也是我跟地铁有什么因缘吧。



「您一个人?」



「是呀。福特车可坐不了地铁。」



贝琪小姐没有露出一丝笑容。



「是吗?知道了。」



贝琪小姐似乎在担心我。真有点奇怪。这可是在大白天的东京。在百货商店等地方,我也经常一个人闲逛。这和逛商店也没什么不同吧。



「『三越前』在哪边?」



贝琪小姐指著大马路那边说:



「从那边这样弯过去就是三越百货店。肯定不会看错的。」



「谢谢。」



我往前走。虽然举止有些不雅,我一边走一边用右手旋转著拿在左手的阳伞的伞柄。脚下的马路像一张白色画布,阳伞投下的圆圆的阴影在上面跳著舞。



果然,三越百货店马上进入了我的眼帘。穿过店堂,来到地下,朝地铁走去。有人说百货店是老百姓的宫殿。说得一点也没错。三越百货店的地下通道明亮、辉煌。



可是,当看到检票口的时候,我大吃一惊。孩提时那令人怀念的、哐当一声转个圈的「挡路棒」没有了。怎么回事?



答案呢──从开设的售票处和张贴的价目表可以想像。



票价好像刚刚改过。到上野广小路五分,上野八分,浅草一毛。分得很细。



──明白了。



生意就是竞争。既有市营路面电车,又有公共汽车。和大家觉得稀奇的时候不同,地铁也已经不再是「游乐玩具」,而是「交通工具」了。如果还实行一毛钱的统一票价,顾客就会敬而远之。这样一来,那检票口的机器也就派不上用场了,只好当作废物扔掉。



啊,话虽如此,可是对我来说,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我对地铁的印象,让我感受遥远的纽约的那个「机关装置」,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有些浦岛太郎,或者《李普大梦》【校注:应该是指美国小说家华盛顿‧欧文小说Rip van Winkle,通译为《瑞普‧凡‧温克》】的感觉。做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睁开眼睛面对现实吧──就像有人这么告诉我一样,让人感到几许寂寞。



就这样,推测阿巧乘坐地铁的理由之一消失了。但是,脑子里闪过阿巧坐地铁的念头还有其他的理由,极其简单、明快的理由。



我买了票走进月台。进入眼帘的,当然只有对面的月台,因为我的视野并没有扩大。



不是别的,就是它!



市营路面电车和公共汽车的网站从四面八方都能看到。土生土长的、认识的人多。这对阿巧来说,可能有心理压力。



而且,周围都是墙壁的地铁没有黑夜。对于第一次深夜一个人外出的阿巧来说,跟站在黑暗中的室町公交网站比起来,地铁应该更有安全感吧。



……理由说得再多,可终究还是一种不可靠的推测。但是对于认准了就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我来说,我似乎看见了那一天站在这个月台上的阿巧的身影。



不一会儿,从那个朝著深不见底的黑暗张开大口的洞穴里,伴随著隆隆的声响,黄颜色的电车驶出来滑进了月台。



第十一章



休息日的上野公园,不管什么时候来都非常热闹。



我头戴一顶用带子在颚下系住的蓝色女帽,身穿西式套装。在这种人多的地方,我可没有转动阳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