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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阳西斜的这个世界里,依然如昔」-everything in my hands-(1 / 2)



1 .科里拿第尔契的妖精们



从全身的叩诊触诊开始,医生拿灯凑到眼前确认眼球活动的情形;询问喝下检查药剂后的感觉;还抽了少量的血液。



「呜呜呜,全身都被人摸遍,我已经嫁不出去了……」



裸身套着一件健诊衣的艾瑟雅慢悠悠地从看诊床上起身。



「不管嫁不嫁,这样我算做完检查了吧?」



没有回应。



盯着病历表的单眼鬼医生脸色凝重。



要辨别脸孔构造不同的种族表情本来就难,即使如此,有的时候还是可以看出对方想表达的讯息。



「……真亏你能撑到现在。」



结果,医生似乎只能挤出这样的评语。



「呀哈哈,我只有顽强是公认的强项啦。」



艾瑟雅一边啪哒啪哒地扣上衣服扣子,一边用平时的赔笑技巧敷衍。



「生命力萎缩到极点。身体几乎快遗忘存活的念头了。要是受伤恐怕就无法痊愈。催发魔力而衰退的体力,应该再也恢复不了。」



「是是是,我之前就那样觉得。」



她尽可能开朗地回答语气严肃的单眼鬼。



「下次你站上战场,就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了。」



「是啊。关于那一点,以心境来说差不多就是:『终于轮到我啦?』」



艾瑟雅坐在检诊用的床上,试着把腿晃来晃去。



「坦白讲活得太久,最近反而是内心会觉得难受。我希望活下去的那些女生都一个个死了,活着没有意义的自己 却苟活残喘到现在。」



「才没有活着不具意义的生命喔。」



「对啊……说得是。反正,我们妖精连命都没有。」



「我不是那个意思。」



「当成那样比较好吧,医生?对用过就丢的道具投注感情,传出去不太好听喔。」



「抱持那种观点的人比较多的确是事实,但他们都是没有直接认识你们——连妖精具备自我意识这一点都无从得知的人啊。像我们就不愿把你们用过就丢。」



「医生,要是不派我们去赴死,悬浮大陆群就保不住。」



艾瑟雅从中打断对方的话。



「正因如此,我们才没有被承认为一个种族。而是当成不具人权的兵器来看待。好让在场所有人都能毫不犹豫地把我们当弃子。因为需要这样的规范,环境才会这么安排。对不对?」



「这个嘛。」



医生带着沉重的叹息,并且语气苦涩地告诉她:



「我认同你的观点。不过在如此的环境下,我们个人要怎么想,则是我们的自由。」



「要是疼爱妖精的大人变得太多,或许我们就会讲出『因为不想死所以不愿意作战』之类的话喔?」



「……也对。」



单眼露骨地将目光转开了。



「唔。感觉怪怪的喔。难道医生你有事情瞒着吗?」



「还称不上隐瞒就是了。



假设——我只是打个比方,假如你们不用再作战了,而且还可以活下去,要是事情变成这样的话,你想做什么?」



「哦。好突然的假设耶。」



艾瑟雅想了 一下。



「既然是假设,哎,大概维持像以往那样吧。」



「以往那样?」



「住在森林中的仓库里,每天懒洋洋地过着悠闲的生活。有小妹们叽哩呱啦地玩耍,有孩子气的保姆忙得团团转,而我则悠哉地一边看着那副光景,一边慢慢读书。每天都安详过头,不小心就变得越来越长寿呢。」



「……哈哈。是吗,嗯,是啊。」



单眼鬼连连点头。



「果然,你这孩子应该要长命才对。」



他说的这句话,让先前那些讨论一下子就成了泡影。



菈琪旭的身体调整完毕了。



测出的数值相当出色,潜力不凡,医师们都赞不绝口。而妮戈兰每听见一句夸奖,心情就逐渐消沉。因为作为刀械的性能再怎么高,作为炸弹的评价再怎么好,也不可能有女孩子会因而得到幸福。



假如菈琪旭有天分,发挥那种天分的机会最好永远都别来。希望不会。别来就对了。



「唔喔喔喔喔喔!」



「哇啊啊啊……」



缇亚忒和菈琪旭一块赞叹出声。



大麦广场。科里拿第尔契最热门的观光名胜之一。这里原本正如其名,是专门批发大麦的市场。港湾区块附近另外盖了新市场以后,它便暂时功成身退,目前只是座多用途广场。



广场上,到处有街头艺人表演各式各样的花招。球形族杂耍者抛弄着无数的小刀,蛙面族杂耍者喷出细细火柱, 戴着同款面具的乐团奏出欢乐旋律为现场炒热气氛。



「哇,哇,哇。」



孩子的好奇心解放以后,就没有停的时候。缇亚忒在人群间左右穿梭,跑过来又跑过去。被她拉着手的菈琪旭一边叫,一边跟在后头。



「喂,不……不要到处乱跑,你们别忘记自己是受观察对象!」



根据护翼军的兵器管理手续,要带这些黄金妖精外出,最低条件为「需有挂阶军官携行」。因此,被迫接下监视差事的可怜四等武官只好叫苦连天地追在她们俩后面。



那一幕,妮戈兰心情有些复杂地看在眼里。



「……假如我们真的只是来这里观光就好了。」



她明白自己是在奢望。这些少女是为了备战才会在这里。而且,原本她们并没有必要介入战斗。正因为如此,军方才会容许她开出「让孩子们观光」这种原本不可能过关的任性条件。



说到任性,还有奈芙莲的事。



如之前所见,奈芙莲并没有死。可是,她也不算平安无事。经过与珂朵莉不同意义的质变以后,据说,她已经不会回妖精仓库了。



妮戈兰认为这是令人落寞的消息。



不过,并非难过的消息。天空广阔,而世界是狭窄的。光能相信奈芙莲在某个地方过得好,以救赎而言已经足够。因为死掉的人连这点希望都没有。



「喂。妮戈兰,这边这边!看,有比腕力大赛耶!你要不要跟叔叔一起参赛?」



缇亚忒使劲挥手。尽管她口中的叔叔,也就是四等武官正露出满脸复杂的笑容,不过说到底还是有心挽袖一战。 菈琪旭点头如捣蒜地朝对方赔罪。



受不了。都不了解人家的心情,真是乐天。这样非常好。



「……可以啊!」



妮戈兰用力挥手回应。紧接着。



「要是我参加,比赛立刻就会结束喔。」



她轻快地朝孩子们那里跑过去。







凡事都有商量空间。



想进去中央大书馆行不行呢?不行就算了。菈恩托露可抱着如此的心态问过以后,据说是市长女儿的菲乐可露比亚……她说过要叫她「菲儿」……就给了强而有力的回应:「我明白了!」后来不到半天工夫,菲儿居然连入馆许可都帮忙争取到了。



为此吃惊的,反而是菈恩托露可这个开口拜托的当事人。



她们是在乡下长大且没有任何权利的妖精。另一方面,提到科里拿第尔契市的中央大书馆,则是汇集悬浮大陆群睿智的代表地点之一。该说是自己不够格,或者不敢当呢?感觉两者不协调的程度,甚至让她担心妖精会不会光靠近 那里就要受责罚。



用信封装着交到手上的入馆许可证,看起来似乎也像可怕的凶器。



在好几道正式的官印底下,写有「准许此人于机密书库B——4 7阅览资料」之类的神秘咒语。上面所写的B ——47到底是什么,难道里面装满了知情以后就会遭到处决的骇人秘密?



「……菈恩,你也满会拗的耶。」



艾瑟雅手里同样有拿入馆许可证,还带着像是看开了什么的表情嘀咕。



「拜托你别说。我目前快被那样的自觉压垮了。」



「我们彼此都是小市民嘛。」



「我认为自知斤两对任何人来说都相当重要的喔。」



两人感慨万千地说着这样的丧气话。



「来,我们走吧!本小姐不才,但是,还请让我尽全力协助两位查资料!」



情绪格外高昂的菲儿一个人脚步雄健地走在前头。



「在各位原本的战场上,本小姐丝毫无法提供助力。不,就算尝试两肋插刀,我想那也会变成对妖精们的侮辱才 是。因为这样,至少请让我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量帮忙你们!」



她眼中燃烧着火红的斗志。



「这个人一旦被触动开关就挺麻烦的耶……」



「她以前也曾经这样吗?」



「当时是技官闯的祸。」



又跟那男人有关啊?为什么只要扯到他,每个人都会被揭露出麻烦的本性?



——她们与大量书本搏斗了 一番。



菈恩托露可还以为脑袋会烫熟。



她喜欢阅读,也不讨厌思考。然而事情有所谓限度。脑子里塞进过量信息的她,整个人都发烧了。



「我们要不要出去一会儿,好整理笔记顺便休息?」



她试着这样提议。



「唔啊。不好意思,我现在还想跟这本书奋战一下。你自己先去好吗?」



「本小姐要协助艾瑟雅大人,因此菈恩托露可大人你先请吧。啊,后头有间美味布丁值得推荐的咖啡厅,请你到那边等我们过去会合如何?」



外表看不出韧性如此坚强的两人各自对菈恩托露可如此表示。



「不不不,分散行动不好吧。毕竟我们是妖精。」



她朝着穿军装在旁边沦为摆饰的监视人员看了一眼。



「一等武官指示过,要尽量让你们有行动自由。不过,别走得太远。」



意外获得允许了。



那样好吗?菈恩托露可倒不是没有疑虑,但既然对方说好,自己也不必把主意改来改去。



「……这样啊。难得有机会,那就谢谢你们的美意了。」



她乖乖点头,然后拿着夹了便笺的笔记本离开座位。



后来,菲儿推荐的那间咖啡厅,菈恩托露可满快就找到了。



或许是因为离大街较远,上门的客人并不踊跃。然而他们看来几乎都不是观光客,以当地人居多。表示这大概是有固定主顾的店吧。



菈恩托露可坐到露天咖啡座。她从菜单上吸引目光的众多品项中,挑了奶茶与苹果派,然后点餐。



翻开笔记。重新审视从读过的书里潦草抄来的便笺。



「唔……」



她们这些黄金妖精到底是什么?为何会存在?从哪里来,又会到哪里去?曾几何时艾瑟雅在妖精仓库提出的根本性疑问,大致就这些。



只听这些话,会觉得完全像青春期的烦恼。



更伤脑筋的是,客观来看,她们正是青春期的小孩。



若是其他种族的小孩,就会从思想书籍或故事中寻求解答。然而她们目前大量翻阅的,却偏偏是死灵术研究书籍。而且,那恐怕是在大陆群上所能求得的最顶级藏书。



「重新一看,我们真是消极灰暗的存在呢……」



菈恩托露可咕哝以后,想起自己是单独一个人。



或许是因为相处时间久的关系,她会觉得娜芙德就在旁边。那个女生本身不太会思考事情,理解能力也不算好,却十分擅长聆听。即使自己正在想事情,也会不知不觉地被娜芙德吸引而开口。多亏如此,现在她完全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不算好倾向呢,菈恩托露可心想。她明明想当个独立自主的女性,却怎么也不顺利。



「这是不是想做什么都会变成白费心思的时期呢……?」



她轻轻咬下一口苹果派。好吃。



这时候——刮起了强风。风儿从菈恩托露可手边取走几张便笺,然后直接将那些吹到半空打转。



「啊……!」



急忙伸手也抓不着。从位子上起立想再伸手的瞬间,又有风将剩下的便笺一起吹走。



「呀啊……咦?啊啊!」



菈恩托露可一边对疏忽感到不甘心,一边茫然地仰望天空。



要火速催发魔力追过去吗?不行,那样来不及。用跑的追过去?不,感觉追不上,而且似乎还会出其他差错。不 然该怎么做?自己能做什么?



迟疑的过程间,时间仍在流逝。只见便笺越飞越高,毫无止尽。



「————哎,哎呀?」



便笺没有一路飞上天。好比将剎那的时间撷取下来那样,所有便笺一瞬间都停住了。



「这是……」



间隔片刻,便笺又动了。这次它们无视于风,仿佛受了线的操控,全被吸到站在街上的某个男人手里。



身穿格外醒目的白披风,面容带有威严的老人。



「啊……啊啊!老爷爷!」



「嗯,是之前的小姑娘吗!真巧!」



路过的老人不显讶异地拿着成叠便笺,直接走过来。



「你特地来这种地方进修啊?很好很好。年轻时所学的,都会在将来成为武器。当然,要是没有连运用之道一并 学通,也就毫无意义……嗯?」



忽然间,老人将目光落在成叠便笺上,并且皱眉。



「谢谢您,这些是我重要的便笺。」



「嗯,高阶死灵术啊。以学生自由研究来说,你选了奇特的主题。」



「不是的,我并非那种身分,也没有进取到有意进修。这些都不是用于为将来做准备,单纯是我现在想了解。」



「什么?」



菈恩托露可收下老人递来的便笺。



「……老夫懂了,看你那发色。原来,你也是黄金妖精。」



「啊。」



霎时间,有许多种情绪在菈恩托露可脑中交错。



认识黄金妖精这个种族的人,未必对她们有正面印象。不知道这名老人在下一刻会露出什么表情?菈恩托露可怕虽怕,还是做了心理准备。



「这么说来,另一名小姐就是你们的管理员啊。老夫都忘了。



尽管老夫早早便决定绝不直接见你们就是了。没想到居然会在这样的地方相遇,甚至互相交谈。」



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虽然程度些微,不过老人脸上确实有一丝因悲痛而生的杻曲。既非厌恶也非隔阂,那张表情中流露出来的比较像内疚之情。



「呃,老爷爷,请问您没事吧?」



菈恩托露可也觉得自己问了傻话。假如对方有状况,那怎么想都是她害的。自己明明就没有立场摆着亲切面孔表示关心才对的。



「……哈哈。你在关心老夫啊,真是个温柔的姑娘。」



「喔。」



莫名其妙地被夸奖了。



总觉得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和这名老人讲话好像就微妙地对不上。要紧的齿轮没有结合,却姑且能转动,有这种构不着痒处的感觉。



「既然认识了也没办法。巧合就只是巧合。会成为幸运或不幸,端看要如何活用状况。」



「喔。」



这个人在说些什么呢?



老人当着困惑的菈恩托露可面前拉了椅子,然后坐到她对面。那高大的身躯,和咖啡座偏小的椅子有些不协调。



「你应该有想要透过死灵术知识来了解的问题吧。说说看。老夫会回答你。」



「不,我想了解的是内容有点难捉摸的事情。」



「大概也是。无妨,你说说看。」



太为难了。



刚才他只瞥了便笺一眼,就知道那是针对死灵术查的资料。从当时就可以推测,这名老人相当博学。不过,她们想要了解的,应该并不是寻常的博学老爷爷会有的知识。



「……黄金妖精究竟是什么呢?」



问就问吧。



答得出来就答啊,菈恩托露可有这样的心情。



「原来如此。你问得相当切中要点。甚好甚好。」



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欣喜无比地点头。



「那么,从哪里讲起好呢?」



他稍作思索。



「在遥远的过去,星神们对地神下令,要祂们创造名为人族的物种。」



「啥?」



菈恩托露可认为,对方忽然谈起了不相干的话题。



老人不顾她的疑惑,又继续说道:



「祂们并非无中生有,而是先准备素材,再加工制造出人族。素材大略分成两种。其一是从星神们来到这个世界以前,就存在于这里的唯一物种〈原始兽群〉。其二,则是对活着一直流浪感到厌倦的,星神们本身的灵魂。至于加工方式嘛——」



老人指向盘子上,菈恩托露可吃到一半的苹果派。



「跟这一样。祂们用粉碎的自身灵魂来包裹〈兽群〉。从灵魂强制改写肉体的费事诅咒。原为〈兽群〉的生命,被改造成样似星神的另一种生物,也就是人族了。」



「喔……呃,不对……咦?」



这跟一般流传的创世神话不一致。老人所谈的格局壮阔到莫名其妙。那根本没有回答到她问的问题。整体而言, 都不知道该对哪个部分傻眼了。



不过,当中只有一段话令人好奇。



老人说星神用了〈兽群〉,来创造名为人族的物种。



「可是,后来人族这个物种繁衍得多了点。派的数量变多了,伤脑筋的是派皮却不够多。毕竟用来当派皮的星神灵魂,从粉碎以后就没有增加。派皮随着日子越变越薄。」



「……难道说,〈兽〉会从体内解放……」



那是菈恩托露可先前在地表推导出的假说。不过,那套论点是她当时读了发掘的古书才想到的。理应不可能有机会接触相同信息的这名老人,为什么会讲出类似论调?



「嗯。你很机灵。莫非你早就从中推敲出来了?」



老人表示佩服,并且瞄了桌上所摆的便笺。



「〈原始兽群〉原本属于不死不灭的存在。将其封进命数有限的人族躯壳中以后,它们就变质了。悔恨。希望。 耽溺。正义。温柔。恐惧。冷漠。无知……受到种种诱人致死的要因牵引,它们变成了象征十七种死亡的存在。



那种东西要是被解放,名为人族的物种就会灭亡。如此认为的人们想出了一条计谋。幸好,在当时还剩下仅仅两尊星神。」



星神。对了,那项传说至今仍在流传。



五百多年前,人族勇者曾讨伐最后的星神。



「没错。有人想用仅存的星神灵魂,来制造新的派皮。



但他们的尝试失败了。凭人族的技术,无法重现地神完成过的天工。星神灵魂并未顺利捣得粉碎,只是散成无数片就结束了。新的苹果派没有出炉,末日顺理成章地来临。哎,虽然省略了不少细节,以过程而言差不多就是如此。」



「……那个。」



菈恩托露可怯生生地举手说道:



「您的话很让人感兴趣,不过那是关于人族的由来吧,我问的是黄金妖精耶。」



「当然了,老夫就是在回答你的疑问。」



哎哟,跟这个老爷爷讲话真的都对不上。



然而,只是内容对不上,对话本身应该还是成立的。当成挑战稍微费解的古文书来解读他的话就行了。如此一来,肯定可以听懂他所说的内容。菈恩托露可打定主意,把刚才那些话回想一遍。



「……难道说。」



她想出来了。



最后的星神灵魂并没有顺利捣碎。



新的苹果派没有出炉,作为材料的灵魂碎片依旧四散。



「人族未能完成的新世代人类失败品。您的意思是,那就是我们的真面目?」



「嗯。你那样理解并没有错。」



老人点头。



「但老夫觉得要称之为失败品,就稍嫌草率了。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要用积极或消极的角度解读,随你高兴。」



没有什么积极或消极的。有一点比那些更重要。



假如这个老爷爷所言属实,悬浮大陆群几百年来视为谜团的问题,一口气就能解答出好几个了。不可能会有那种 事,也不应该有那种事,菈恩托露可却觉得那是正确的。



「请问,为什么您会知道这些?」



「因为老夫活得稍微久了些。」



对方从容地回答并耸肩。



「刚才那些若是真相,那世上应该无人知晓才对。为什么您要告诉我呢?」



「老夫有愧于你们。」



他笑得有些悲伤。



「老夫既无法赔罪,也无法收手,更没有资格那样做。所以才对你透露这点事,聊表寸心。哎,不过是卑鄙专擅的老头想求个自我满足。」



那么——老人边说边起身。



「虽然我们大概不会再见面了,但这是段宝贵的时光。」



「啊。」



菈恩托露可想叫住对方,连忙站了起来。



在此瞬间,风吹了。她以为便笺又要飞走,急忙将笔记本阖上。



于是,等菈恩托露可再次抬起脸时,老人的背影已经到处都看不见了。



「呼……累坏了……」



好似放学的学生那样,累得两眼昏花的艾瑟雅摇摇晃晃地走来。在她后面不远处,还有被毛皮遮着而脸色难辨的狼征族菲儿跟随。



「咦,怎么了吗,菈恩,你在恍神耶?」



「……我们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存在?从哪里来,又会到哪里去?」



「菈恩?」



「实际获得答案以后……没想到满空虚的呢……」



「菈恩?欸。菈恩托露可小姐。?」



艾瑟雅用手在菈恩托露可面前挥舞。



吃到一半的那盘苹果派,发出了叉子落在盘上的微微声响。



2.勇者与星神



艾陆可忽然倒下了。



打扫客房途中,她就像线控傀儡断了线似的,当场昏倒了。



「没事吧!」



威廉连忙抱她起来。几乎没有呼吸。感觉她几乎像具尸体,而威廉随即想到,就算如此比喻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这孩子是尸体,会像生人一样到处活动才异常。



只要对方活着,应该就可以从发烧或呼吸急促看出病情的严重程度。然而对方若是尸体,就完全不知道要怎么估量状况了。照料方式也没有底。找医生感觉更无济于事。怎么做才好?能为她做什么?威廉一无所知。



姑且先将艾陆可抬到床舗静养。不知道有没有意义。



许久以前,或者这一阵子,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形。他让醒不来的某个人躺到床上,而自己只能在旁边无能为力地发抖。结果自己无法忍受那样,就坚信应该有所可为,动身跑去痛扁什么人了。



混账。假如现在也可以靠着痛扁什么人来改变情况,只要有那么一点可能性,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动手。然而此时此刻,偏偏就没有目标让他猛挥握紧的拳头。



「湿毛巾……不对,冷敷有意义吗?反过来替她取暖……不会让身体腐坏吧?」



威廉想到什么就站起来,然后又立刻坐下。从刚才就反覆这样。



亚斯托德士告诉他:「工作的事不要紧,请你陪着艾陆可。」可是,陪在旁边却什么事都不能为她做,心里反而难受。



还是先回去工作好了?不,可是他不想离开这孩子身边。他抱着这样的迷惘,静静地盯着自己的手掌。



「唔……」



威廉听到呻吟声,就猛然将脸抬起。



「奇怪 ?」



他扑过去探望艾陆可的脸庞。



或许是心理作用,艾陆可的脸色似乎变好了。看起来也没有痛苦的样子。威廉得知暂时没有任何问题以后,表情就放松了。



「嗨。」



趁脸色还没有松懈,他硬是运作整张脸的肌肉摆出笑容。



「你终于醒啦,旷职公主。」



「我……咦,我睡着了,打扫工作呢?」



「你就是在打扫途中忽然倒下的啦。我很担心喔。」



「担心……」



「你现在变得非常冰冷耶。」



「是吗?」



艾陆可一边微微偏头,一边将自己的手掌凑在额前。分不清冷热的表情。那是当然了,自己不可能分辨自己的体温来——威廉将自己的手叠到她的额头。



「好温暖。」



「所以我才说你冰冷啊。



一般要是操劳或忧劳过度,症状正好相反。应该会发烧才对。你的身体不同于常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照料才好。还担心你或许就这样醒不来了,我满焦急的耶。」



「嗯,抱歉。」



「对啦,好好给我反省。所以说,你现在没事了吗?」



「嗯。我只是有点累。睡过就舒坦了。」



听她那么说,威廉觉得全身似乎都没力了。那种状态究竟算不算「只是睡着了」?虽然他大有疑问,却也没精神深究。



「这样啊……你想不想喝什么?想吃东西也可以。要不要我帮你削个苹果或什么?」



威廉语气温柔地询问表情茫然的艾陆可。



「我想喝……热牛奶。有一点甜的。」



「好,包在我身上。」



他立刻起身。



「总觉得,今天的威廉好温柔。」



「我一直都是个温柔的人。」



威廉一回话,不知道为什么,艾陆可就「啊哈哈哈哈」地认真笑了。



「久等啦。」



威廉端来的锅子里,散发着甜甜的香味。



在热过的牛奶里掺入些许蜂蜜,还顺便加了肉桂粉提味。



「我调得比较温,但你别急着一口气喝完喔。」



「我明明就没事了。」



艾陆可微微噘嘴,并含下一 口牛奶,喉咙「咕噜」地稍微起伏。



「好好喝。」



「对吧?因为我大致掌握到你的舌头偏好什么味道了。」



「唔。」



或许艾陆可认为这是指她的舌头跟小孩一样单纯,就摆了有些不满的脸色。不过,他本人大概也有所自觉,要不然就是因为手里铁证如山,所以并没有顶嘴。



「……那个,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情?」



「嗯?」



威廉一面从锅子里倒牛奶到喝光的空杯中,一面抬起脸庞。



「什么事?」



「假如……我是说假如喔?万一我再过五天就会死,你能不能对我温柔一点?」



「啥?」



威廉蹙眉。



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不对,更重要的是刚才这孩子干嘛那样说?



「什么意思啊?你说五天,还真是具体耶,有什么状况吗?」



糟糕。艾陆可的脸上这样透露着。



「咦,没……没有,不是那样的。对不起,把那忘记吧。」



艾陆可用力抵住自己胸口,也就是留着深深剑伤的那一带。



「欸,艾……艾陆可,你该不会——」



「我问了不该问的话。我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变得和珂朵莉一样,就试了不该试的事。」



——好痛。



威廉的太阳穴深处冒出刺痛感。



他又差点想起什么了。



「真的对不起。目前……再让我睡一会儿。」



艾陆可搂着毛毯背对威廉。



「我知道了。装牛奶的锅子就放在这,你自己添来喝。」



威廉一边忍着轻微头痛,一边离开了艾陆可的房间。



威廉和艾陆可的房间在旅舍二楼角落,是用没人住的客房改装而成。



他踏着吱嘎作响的楼梯来到一楼。



由于这间旅舍平时几乎没有人投宿,平常会利用一楼的宽广休憩厅提供简餐与酒来做生意。而在休憩厅中央,威廉看见亚斯托德士坐在小圆桌旁,正用高球杯小酌。



「我有听见讲话声,她醒了吗?」



「嗯。好像只是有点累才会嗜睡。」



「那太好了。」



亚斯托德士露出和善笑容,并且连连点头。



「——奇怪,你不是说过自己不会喝酒?之前被醉醺醺的客人劝酒时,你是说自己『不能喝』推掉的吧,只是单纯图个方便?」



「不,并不是因为那样。」



亚斯托德士难为情地笑了。



「我的酒品不太好。大概是黄汤下肚能壮胆,我会变得容易为小事发飙。虽然我本身都不记得就是了。」



「啊。……那就坏喽。」



「要制伏我可不容易,妻子和女儿都数落过好几次。因此,平时我尽量不喝。今天也是喝完这一杯就结束了。」 「可惜。那我就不能当你的酒伴了。」



威廉动作俏皮地耸肩,亚斯托德士便坦率地笑着回答:「不好意思。」



「话虽如此,我有点渴了。喝个茶代替吧。你也要吗?」



「好的,我乖乖作陪。」



真是转换灵活。威廉苦笑着走进厨房,用锅子舀了瓮里打好的水,摆到晶石炉上。



「……说到尼尔斯先生。」



「嗯?」



「把你们带来的那一天,尼尔斯先生露出了十分温柔的眼神。他表示之后的事情都交给我,还补了一句『希望这次你可以活得平凡』。」



「……这样啊。」



威廉隐约能料到。虽然他们交谈的时间非常短,即使如此,对于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连他自己都不可思议地感到理解。



「你和艾陆可的身躯都不平凡。而且,那似乎并不是天生的……啊,我对挑肉这回事有自信,毕竟我是食人鬼。」



麻烦别说得一副自豪样。



「以往你们度过的人生,恐怕辛苦得几乎要抛弃或丧失自我,而那些应该都告一段落了。假如可以,希望身心倶疲的你们能展开新人生……我想尼尔斯先生所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那家伙在我没看见的地方,会摆那种师父的嘴脸啊?」



「咦?」



「没事啦。」



威廉不知道那个自称的师父实际上跟自己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可以晓得那人似乎对他跟艾陆可都爱护有加。所以,亚斯托德士的推测肯定是正确的吧……感觉连这一点都是可以体会的。



「有人着想固然值得高兴,不过当事人在场时提那些就——」



后颈有一阵烤焦般的异样感。



「——咦?」



难道有虫子停在身上?不,不是那样。



威廉对萦绕于皮肤的那种异样感没印象。可是,身体却晓得。



「今天晚上没有客人投宿吧?」



「怎么了,突然这样问。与其说今晚没有,应该说今晚也没有。」



「你有招惹过一大群人吗?」



「这个嘛……会留下嫌隙的冲突,我倒是没有印象。」



亚斯托德士给的答案让人有些不安,但姑且照字面上的意思接受好了。



「那么,表示来者是强盗集团之类的吧。」



有好几道敌对的气息正在对这间旅舍展开包围。



眼光不错。这间旅舍是以干道上来往的旅行者为目标客层,离人烟密集的地带有一小段距离。从还算宽阔的格局与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外表来看,也能推测资产有一定规模。在生活不济的土匪眼中,理应备有的酒与粮食更是大有魅力才对。



「哎呀。已经到那种季节了吗?」



「呃,这跟季节无关吧。话说你怎么还老神在在?」



「春天的脚步一近,那种分子就会变多啊。」



你别闹了,他们又不是昆虫。



「威廉先生,你在旁边喝茶没关系。由我来对付。」



「不,站在受雇的立场,那样总说不过去吧。我来对付,身为雇主的你继续喝……酒就到此为止,我现在去泡茶给你。」



「用不着担心喔,我对这种事习惯了。」



威廉离开座位。



过去的记忆依然被封藏着。不过在这种状况下,自己却丝毫不觉得恐惧或紧张。何止如此,甚至有种重操旧业的怀念感。过去自己似乎活在颇为凶险的世界。



「真的不用你费心就是了。」



「反正你坐着啦。」



威廉轻轻扳响指节。



假如要无声无息地制伏某个人,大前提就是掌握对方的呼吸。这一点,无论在针对要害击晕或持刀夺命时都一样。



只要肺脏里留有空气,光是将其吐出就会有声音。即使能一招就让对手失去意识,也可能在倒地时受到冲击就叫出声音。因此只要是老练到一定程度以上的刺客,都会把夺去他人呼吸的技巧当成日常行为并谨记于心。



「……难不成,我是老练到一定程度以上的刺客……?」



威廉算准对方为了摸黑逼近而吐完气的那个瞬间。



他用指头扣住入侵者的颈根,震荡其脑部,静静地夺走对方意识。



手法利落到连他自己都有点发冷,偷袭成功了。



威廉重新观察瘫倒在臂弯中的对手。从猜测来者是生活不济的强盗这一点就错了。那名兽人身穿军装。手里拿的是长枪身的火药枪。至少那肯定不会是寻常盗匪爱穿的服装,也不是他们能弄到手的武器。



「这套制服是……护翼军?」



然而,威廉却觉得就是他想的那样。



「但护翼军为什么要包围我们这间旅舍?」



首先会想到的是,可能有危险人物逗留于此。不过那不可能。因为这间旅舍根本就没有客人逗留。



然后会想到的是,可能亚斯托德士其实是军方追缉的对象。这样的假设……以人格而言似乎很难想象,却又不可 思议地能让人接受,但如果让威廉来说,他觉得不可能。追缉罪犯属于每座城市、每座悬浮岛各自部署的义警团职责。护翼军则是用于对抗悬浮大陆群整体危机的组织,并不具探案或逮捕权。



接着会想到的是——



「来找我的……吗?」



与疑问浮现几乎同一时间,光闸开启的提灯照出了威廉的身影。



「不准动!」



不知道对方何时展开了队形,好几道枪口直指威廉。不愧是悬浮大陆群的守护者,训练有素,着实令人佩服。



即使此刻被人用取命的道具指着,威廉的心依旧平静。既不感到恐惧,也不觉得受威胁。



「这么大队人马,来我们旅舍有什么事,要用餐,还是住宿?」



「叫你不准动!」



「可以的话,能不能请几位安静点。这样会打扰到已经休息的客人。」



哎,虽然那所谓已经休息的客人,当然是一个都没有。



「发现目标,现将解除其战斗能力,请准许交战。」



「准,大家上!」



呼应号令,黑暗中的气息一起有了动作。



后续的事之后再考虑,当下要对付的对手简单算来有六人。黑暗中的枪口略嫌麻烦,但并非无法应付。先就近教 训两个对手,再扔出他们的身体破坏提灯。没有灯光就可以引诱他们自相开火,要一个一个地出手让这些人安静应该 也会比较容易。好,就用这一套。



当威廉心情轻松地如此决定,正准备付诸实行时——



「不行。」



嗓音与状况丝毫不搭调的少女开口制止。



「你们人再多,也绝对敌不过他。」



「我应该吩咐过你了,别出来!」



「有。不过,当时我也回答过,有必要时我就会照自己的意志行动才对。」



那名少女走进被提灯照亮的狭小空间。



灰发娇小的无征种。



难以看出在思考什么的茫然表情。左眼戴了朴素眼罩遮着。



「…………」



似曾相识。



威廉好像见过她。



他好像遇过这名少女。



不,不只如此而已。



他们好像共享了某种宝贵的东西。威廉有印象——



「……唔。」



剧痛涌上,威廉忍不住扶额。



「威廉。」



果然是熟人吗?那名少女毫不迟疑地叫了他的名字。



「威廉。」



她重复叫了他的名。



「威廉,威廉,威廉……!」



每重复一次,感情便从嗓音流露而出。



少女拔腿奔跑。黑暗中,尽管她被泥土绊到好几次,还是直直地朝着威廉跑过来。然后



「终于……找到你了!」



她扑到威廉怀里。



有温暖的感觉。



「我以为……会守不住约定。我好怕。」



好似一摸就会骨折的纤弱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威廉不方便推开或搂住她,只能杵着不动。



他有点羡慕周围那些停下动作的军人。虽然那些军人和他一样跟不上状况而愣着,至少他们应该不用为这种头痛欲裂的感觉所苦。



「你……和我认识?」



先确认现况。如此心想的威廉试着问了对方。



「咦?」



少女抬起脸庞。



「抱歉,但我完全想不起你的事情。」



「什……」



『什么鬼话嘛——!』



威廉挨了闷棍。



突然间,他遭到破口大骂,没有声音的叫骂声近在咫尺。



踉跄欲倒的威廉设法稳住脚步。不知道对方从什么时候就出现在那里……不,有只奇妙生物浮在他眼前,自然得仿佛从一开始就在那里。



身上有着迷人红白色鳞片点缀的大型空鱼。看来是那样。不过,它绝非如外表所见的生物。黑暗中,惟见空鱼鲜明地飘浮在眼前,好比只有那里贴了一层图像上去。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幻觉之类的玩意儿。



『欸欸欸,我说你啊,再怎样也不该这么对她吧!像我这样要为少女代言,年纪是嫌老了一点喔!尽管我不是人,然而人生经验丰富过头,也会给不出为他人设身处地着想的建议喔!我连自己的家人都顾不来了,根本没有闲工夫对别人家女儿的事情插嘴喔?但我觉得你刚才那样未免太离谱了,在古时候似曾当过少女的我就是不能袖手旁观啦!』



幻觉似乎正喋喋不休。



「……啥?」



「红湖,你安静。」



『我怎么可能安静这男人算什么嘛居然对女人始乱终弃典型到极点的人渣跟我从艾陆可那里听到的差太多了那孩子是真心崇拜这家伙耶她把他当英雄史诗中的主角喔为什么会沦落成这样啊还说想不起你的事情开什么玩笑又不是记忆遭到封印……咦?』



幻觉的快嘴快舌顿时停住。



那条空鱼优雅地晃到威廉身边,还用鱼嘴尖戳了戳威廉的额头。



『哎呀。他的记忆真的被封印了。』



「咦?」



少女眨起眼睛。



「而且极其巧妙地只封锁了一部分的记忆。在现今的世界,也有诅咒架构技术这么高明的施法者啊。假如运用得好,这种等级的欺瞒诅咒说不定可以从世上抹消掉一项概念。能将规模缩小到用于个人身上,这已经不是厉害能形容的了,简直变态耶!」



「……要是想起过去,我似乎就无法保有自己的人格。因此,对方好像只替我封锁了与过去相关的记忆。」



『喔,原来如此……咦?』



幻觉灵巧地在半空中后退了。



『你听得见我的声音!』



「非我所愿啊。」



『不会吧!我现在应该是只有附身对象能看见的可怜鱼耶!』



「那并没有多不可思议。」



灰色少女垂下目光说。



「我跟威廉共同接纳了一具魂魄体。虽然没办法详细说明原理,不过那大概就是原因。」



「魂魄体?」



少女并没有回答威廉的疑问,而是拿下盖着左眼的眼罩。



原本闭着的眼睛,缓缓地睁开。



眼罩下的眼珠和右眼完全不同,是鲜艳的金色。



「你的眼睛……」



威廉下意识摸了自己的右眼。



「果然。威廉是另一边眼睛变了颜色对吧?」



「我不太明白状况,但你好像真的很了解我。」



头痛减轻了 一点,而脑袋仍不停受震荡。心脏每跳一下,脑袋就会发出绞痛。



「威廉。我有事情拜托你。」



「我拒绝。」



这个少女是自己重要的某人。而自己对这个少女来说也一样。威廉可以如此直觉地察觉这点,因此挤出这一句回答伴随了莫大的罪恶感。



「听我说。妖精仓库要不见了。虽然我已经不是妖精了,可是其他人不晓得以后会怎么样。妮戈兰露出了我以前从来没看过的无助表情。」



脑袋阵阵抽痛。



「我说过了,我拒绝。」



威廉咬牙撑过疼痛,并且回答。



「我已经决定,不去回想以前的事了。所以,我无法帮你。」



「……威廉。」



『唉,或许也无可奈何吧。』



幻觉中的空鱼明明没有肺却发出叹息。



『封锁记忆以防止〈兽〉现形。说来容易,但这可是非常费劲的事喔。封印随时坏掉都不奇怪,一旦变成那样就不可能故技重施。在那种状况下,不想牵扯到自己的过去是合情合理的。』



「可是。」



『再坚持就是你个人的任性了,奈芙莲。你想要因为自己,而让威廉变成完完全全的〈兽〉吗?』



被唤作奈芙莲的灰色少女沉默下来。



她大概还有话想说。大概还有没发泄的情绪。然而,她把那些全捏在胸前紧握着的小小拳头里。



对不起,威廉只在心中向她道歉。



这大概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事。过去的威廉要是看到现在的自己,恐怕会用浑身力气揍他,打到他连脑袋都飞出去。但即使如此,现在的自己就是决定这样办。



『那码归那码,威廉。我要谈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的事情,你晓不晓得我们家的艾陆可人在哪里?』



「我晓得。」



他立刻回答。



刚才奈芙莲曾经管这个幻觉叫「红湖」。威廉对那名字有印象。之前艾陆可提过,那是迟早会来接她的家人名字。



「艾陆可在等你。目前她病倒了,躺在上面的二楼。」



『病倒,咦?』听似感到不可思议的语气。『那孩子目前还是尸体吧?』



「把我的记忆封住的人,也把艾陆可身上那什么诅咒来着的削弱了一点。据说她现在是无比接近于尸体的不死之人。」



『什么——!』



跌破眼镜的惊叹声。原来如此,连这么违背常识的存在,都会对艾陆可的现状乃至于尼尔斯所作的事情感到异常。



「带她走吧。她也在等亲人来接。」



在枪口指吓下,威廉领着奈芙莲和红湖到了艾陆可那里。



三个人谈话的这段期间,威廉都在房间外面。他也没有偷听。所以,他对于里头有什么样的互动一无所知。



经过约三十分钟,只有灰色少女和红湖从房间出来了。



『今天我们会先离开。』



原本那么长舌的红湖话变少了。



「你不带她走吗?」



『想是想啊,但是当事人要我给她时间。平时那孩子不太会耍任性的,然而一使起性子就真的不听话了。』



大条空鱼发出大大的叹息。



『初次见面就有求于人也不好意思,不过威廉,再请你照料艾陆可一阵子好吗?』



「我无所谓,不过那样好吗,她是你主子家里的千金之类吧?」



『是啊,精简再精简的话,确实类似你说的那样。』



空鱼灵巧地对威廉摆出困扰似的脸孔。



「我有反对过。」



奈芙莲摆了有些不悦的表情。



「我觉得就算用锁链拴到脖子上也该把她带走。」



『哎,你那只是在嫉妒吧。』



「谁叫那个女生感觉像猫咪。」



『至少否认一下吧,受不了你。』



她们在说些什么?



「我们会再来。」



奈芙莲只留下那么一句,就准备离开旅舍。



「喂!你……你要去哪里!」



军人们追在她背后。



「回去了。这里没有危险的〈兽〉。」



「慢着。不许放弃职守!」



「这里根本没有我们的职守。这部分应该是交由我判断的吧?」



「这……可恶,武官在想些什么啊!」



少女的背影毫不犹豫地快步远离,军人们追了上去。



于是,夜晚的入侵者走了。



「……结果,他们是什么人?」



「我和艾陆可的过去似乎追到这里了。」



威廉刻意用戏谑语气,对歪头不解的亚斯托德士如此回答。



「让他们回去好吗?」



「毕竟我根本没有过去。」



威廉耸肩。



「不过关于她那边,我就不清楚了。」



他仰望二楼补充。



「艾陆可的家人来接她了,对不对,她本人怎么说?」



「没说什么。她说自己爱困,就把人赶出去了。」



「她不跟那几位回去好吗?」



「谁晓得。真不清楚小孩的想法。」



这并非谎话。但也不是实情。



艾陆可会留在这里,大概是因为她不想留威廉一个人下来。对此威廉有一半的把握。他只有一半把握。 对此,威廉深深感谢。



「总之因为如此,我们似乎还会在这里叨扰。麻烦你继续关照了,老板。」



「哎,那当然欢迎就是了。」



亚斯托德士表情尴尬地偏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是个难题,至少,请你活得别留下遗憾。」



「我也希望能这样警惕自己。」



威廉用了尽可能轻松的口气来回答。



他没有过去。所以听都不听那个少女拜托就拒绝,应该是正确的判断。可是,那种正确恐怕会让少女面临的状况确实地恶化。不管怎么做,心里都会留下酸楚。



「……这是我听过的说法。」



「嗯?」



「童话或故事,不是都会固定用『他们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来收尾吗?那是因为角色们只能存在于童话或故事中,他们离现实是最为遥远的。和魔法宝剑或金碧辉煌的城堡一样,在现实都是不可能的梦想。『永远』这个词有多空虚,我们无意识之中都深深体会到了。」



「呃,魔法宝剑和城堡在现实中不是都有吗?」



「这个嘛,听你一说确实也是。」



亚斯托德士被威廉挑出语病,却好像没有影响到心情,又思索了一会儿。



他竖着食指说:



「表示我们都无意识地把『永远』这个词当成虚构的东西,而且程度更甚于那些有着奇幻味道的小道具啊。」



「是……是喔。」



「同样的时光不会一直持续。连世界本身都迟早要面临末曰。重要的是接纳变化会发生这一点,还有该如何将其活用于迎接明天。无论明天是与今天多么不同的日子,我们一样能活下去。而且只要活下去,就能够追求幸福。」



「……追求幸福是吗,这番话满有诚意的。」



「毕竟幸福这东西,并没有便宜到连无意追求的人都能一手拿下啊。」



亚斯托德士耸肩。



「你们要在这里待多久都不打紧。不过有某种转机来临时,请不要踌躇离开。因为你当下所活的地方,就是你该 过活的地方。」



「我了解。」



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些?威廉当然明白。



自己随时恢复记忆都不奇怪。艾陆可随时变成区区的尸体都不奇怪。无论怎么拒绝过去,无论怎么把握当下,这样的日子大概都不会持续太久。



要是不接纳那一点,在结束时恐怕就会诅咒世界或命运。难道只是想理所当然地度过平稳的每一天都不被允许吗?自己大概会对此怀着无处宣泄的憎恨吧。



理所当然地度过平稳的每一天。自己大概会轻易就忘记,那是需要多少努力及牺牲的奢侈愿望吧。



「我了解啦。」



这种生活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可是,这种生活目前仍然持续着。亚斯托德士,还有艾陆可,再加上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的尼尔斯合力帮忙维系的生活。



既然如此,现在只要感激他们给的这段时光就好了。



威廉一边想,一边将久久搁着的红茶含进嘴里。



说来也理所当然,放得太久的那杯茶,味道苦涩得不得了。







旅舍周遭开始有军方监视了。



三班轮替制。人数会依时段有增减,但是有差不多三到四人时时都守着。主要的监看位置有两处,隔壁农园的石墙死角,还有搭建地点稍远的公用桥梁监视所。两边都隔着用肉眼观测有困难的距离,因此他们大概也带了望远用的监视器材。真是煞费苦心。



要谈到烦不烦的话,烦。然而,放着不管也没有什么实际的害处。亚斯托德士甚至乐观表示:「这等于一有状况军方就会过来,不用花钱就能防盗贼,想来算捡到便宜了呢。」



从那层意味而言,倒不是不能当成受了军方照顾,有一次威廉就试着替他们冲了咖啡。对方的脸色很是厌恶。原本他还想设法攀谈,问问军方是基于什么理由才盯上自己等人,但实在营造不出那种气氛。



「总不能把人抓来拷问嘛。」



威廉觉得如果要动手,他应该有办法。



这副身躯练有种种莫名其妙的技术。比如按摩技巧,仿暗杀术的战斗法门之类。只要善加运用,想给予对方疼痛,只摧毁其意志和尊严而避免破坏肉体应该不难。



当然了,如果付诸实行,现在这种生活就会完全破灭。那样就毫无意义了。所以威廉决定努力不去在意自己是谁,又为什么会受到军方监视,只顾继续过生活。



怪难受又扭曲的日常生活。



——威廉实际体认到,平稳生活结束的那一刻,正缓缓地朝他逼近。



3.那天早晨



那时候,妮戈兰面临了在人生中应该可以排进前十名的重大抉择。



厚切培根三明治,还有奶炖查摩牛肝。在这样的早餐菜色中,自己该选哪一种?



这里的培根三明治好吃是早就明白的事。然而,问题在另一边。妮戈兰不晓得查摩牛这样的品种。肝脏则是因店家不同,味道也会大有区别的食材。整体来说,点这道菜将是小小的冒险。



进食就是让自己活命。选择要怎么吃,形同选择要怎么活。



妮戈兰一脸认真地瞪着早餐的菜单。







那时候,菈恩托露可正在想事情。



她一边有眼无心地望着自己的遗迹兵器,一边不停思索着要了断青春期的烦恼。她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而接在后头的,自然会是这样的问题:她们到底该做什么?



星神碎片的说法来得太过突然而荒谬,却又具有无比的说服力。与其说获得了知识,不如说象是有人代为翻译了 她长年怀在肚子里的想法而感到舒坦。不过,就算那样又有什么用处?



她第一次希望能变得像珂朵莉那样。那个女生把身为黄金妖精而诞生的理由,还有存活下来的理由通通抛开以后,依然有她想要活着的理由。她找出理由了。她好好地活过来了。菈恩托露可认为自己不应该随便抱有憧憬,即使如此,她还是会羡慕珂朵莉的坚强。







那时候,艾瑟雅正在读书。



是本感觉廉价的创作小说,跟大书馆的藏书并没有关系。这是她前些日子在街角书店买来的。书名叫《破局的三角》,才刚上市的最新第七集。内容和过去集数一样,好比通俗当若如此的模板。作品中每个角色都打着「毫无虚假的心意」当大义名分,献身于横刀夺爱的坎坷情路。



阅读这种夸张戏剧化的故事时,反而才能客观地看待自己——艾瑟雅如此认为。出现在这篇故事的感情关系,几乎全都会成为悲恋。不能获得幸福的爱,会以任何人都得不到幸福的形式结束。像这种部分也让她有奇妙的亲近感。



「哈哈。」



书中女主角找到从第一集数来第六个出轨对象了。排第三个的鹰翼族学弟大概是想强调自身特色,每次讲话都要 在语尾顿一下。



「第六个啊……」艾瑟雅痴痴地笑。「假如相处的时间再多一点,或许我也挤进去了呢……」







那时候,葛力克人在十三号岛西岸,艾尔毕斯集商国的港湾区。



表面上,他是受雇于科里拿第尔契市富商的操艇士。在背后,他则是为了查清艾尔毕斯国内各商会势力格局变迁 与大笔资金流向的密探。



这份委托来自护翼军,而且似乎是巴洛尼·马基希的上级。



既然灰色的小姑娘……奈芙莲说过「她一个人也没问题」,葛力克也就不必硬是一直守在她旁边。既然如此,他 决定帮忙做能力所及的差事,就答应下来了。



「感觉不适合我就是了……」



明明自己是心系于大地财宝的打捞者,为什么要悲哀到留在天上,还非得监视他人的背影?尽管心有怨言,身为 男人总不能抛开一度接下的差事。



葛力克无奈地环顾四周,忽然间,他发现数张令人在意的面孔。有几个现居科里拿第尔契市的艾尔毕斯系大商 人,零零散散地各自来到十三号悬浮岛了。



难不成这里要举办什么大型的聚会?不对,那样的话应该也会有别岛商人的身影。为什么同一座城市的商人会不 约而同地出现……或者,他们就是彼此商量好要撤退来这里?



简直像逃离沉船的候鸟一样。



「……不会吧。」



葛力克有不好的预感。







那时候,奈芙莲正在航向二号悬浮岛的飞空艇之中。



「老夫遇到了你的朋友。」



相貌威严的老人不带笑容地这么说。



在妮戈兰出席的那场聚会中,他自称是护翼军顾问。其真面目则是创造悬浮大陆的最主要功臣兼永远的守护者,史旺·坎德尔本人。



仔细一想,与传奇人物面对面是件很惊人的事。奈芙莲心里却没有想象中感动。这大概……应该说,这肯定是威廉害的。因为看习惯威廉的关系,她对于高明之人的不高明之处,还有不高明之人的高明之处,感觉都变得麻痹了。



「朋友?」



「老夫没有问她的名字。是个有着长长蓝头发,个性较为好强的姑娘。」



「啊。」



那应该是菈恩吧,奈芙莲立刻就听出来了。



「她是个好孩子,拼了命地想活下去 。」



「?」



奈芙莲不太懂这个老人在说什么。活着的人拼命活着是理所当然的。即使是严格来讲并没有活着的黄金妖精也样。



听说除了妮戈兰以外,还有好几个同伴来到科里拿第尔契。可是自己却没有跟任何一个妖精见面,人待在这里。



「你果然想见她们吗?」



「当然了。不过,我也明白你们不想让我见同伴的道理。」



目前妖精仓库似乎正受到各方注目,奈芙莲要是靠近她们,很可能会让各界势力得知自己这个特异的存在。那对往后布局难保不会造成莫大的负面影响。



即使如此,假如奈芙莲耍脾气说无论如何都要见她们,或许还是可以偷偷见个面。不过,菈恩及艾瑟雅也就罢了,她觉得缇亚忒和菈琪旭不太可能永远把这件事藏在心里。不对,就算她们藏得住,奈芙莲也不太希望让那两个孩子怀着如此沉重的秘密。



「既然她们过得好,那就够了。」



『唔唔唔,你好坚强。阿姨听了有点想掬一把泪。』



奈芙莲挥手赶走趁机冒出来的空鱼。



窗外远远地可以看见用黑水晶打造的花盆飞在天空。



「……难道说,那个有趣的物体就是二号悬浮岛?」



「没错。」



「你说有想要让我见的人,就在那里?」



「没错。虽然那倒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