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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无论生病还是健康(2 / 2)




冴岛辰人——是凛子的哥哥,刚才到荒川线的杂司谷站来接我们。他身上是一套非常得体的亮灰色西服,看起来价格不菲。这副好青年的模样和凛子不怎么像,或者说面容中根本看不出父亲或者母亲的影子。这爽朗的气质到底是怎么遗传来的?真不可思议。不过冴岛家的人也只有他会对我露出友好的表情,说不定单纯显得例外而已。



辰人先生带我和凛子来到外观独具特色的三层建筑。走进宽敞的玄关大厅,他最先脱下鞋,然后给我们也拿来拖鞋。四周漂着崭新涂料的味道。



穿过走廊左手边的大玻璃门,看到眼前的客厅非常敞亮。虽然还完全没摆家具,但感觉就算放四个沙发以后还能再给窗边来一张大桌子,之后空间依然绰绰有余。右手边更里面是独立的餐厅,更里面能看到厨房。



“厨房这么宽敞不错吧,我自己都想住了。凛子完全不会做饭,感觉挺可惜的。”



辰人先生说着笑了,这时我忽然想起来。



“啊……对了,巧克力是您做的来着。还有圣诞节时的饭菜也是。谢谢您,非常好吃。”



“那就好。我对音乐完全不懂,结果母亲把做饭的知识完全教给了我,凛子甚至没拿过菜刀。”



“人尽其才。”凛子淡然说道。



可是,我环视着配置奢侈的现代化厨房心想。



客厅?餐厅?厨房?嗯?



“只有钢琴已经搬进来了。二楼和三楼各有一间弹钢琴用的单间。大录音棚在地下。电已经通了,但还一点器材都没有。要不先去看一眼吧。”



“浴室我也想看看。”



“浴室和淋浴室各有一间,还没通水。”



浴室?



看着还在讨论个不停的冴岛兄妹,我忐忑不安地开口:



“……呃,……这儿是录音棚?对吧?可是看着怎么像普通的住宅。”



辰人先生睁圆了眼睛,来回看看我和凛子的脸。



“录音棚?嗯。录音棚也——?凛子,你没说清楚吗?”



“带录音棚的共享住宅(share house)。我没说吗?”



“根本没说!你说新的录音棚,我还以为是普通那种租用的录音棚呢。”



共享住宅。没错,这就是共享住宅。一共三层,而且公用部分宽敞到这个地步。



“这栋共享住宅打算面向音乐大学的学生出租,女性专用,今年四月开放。”



辰人先生解释道。



“我打算考的学校离这儿很近,现在看来设备也非常不错。”凛子说着点头。



“你们慢慢看,我还要回去干活啊。”



辰人先生把钥匙递给妹妹,摆摆手朝玄关走去。



“看完记得锁好门,把钥匙放到信箱里就行。那村濑君,凛子拜托你了。”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下凛子,还有依然摸不着头脑的我。



“那到处看看吧。从哪边开始?你也关心浴室吗?”



“不对不对等一下!共享住宅是怎么回事?”



凛子眨眨眼睛。



“共享住宅(share house)指多人共同入住的租借住宅,是日式英语——”



“我没问这个词的意思!你不是说看录音棚吗?”



“都说了这儿有录音棚。那去地下看看吧。”



凛子说着立刻朝楼梯走去。



地下的录音棚相当正式。里面只有一台三角钢琴,其他什么器材都还没有,但音响看起来很不错,旁边还设有控制室。鼓摆这处墙边,吉他音箱放这边,然后贝斯音箱放那儿……我在脑海里一件件摆下乐器。空间相当宽敞,甚至能再放差不多十把椅子给观众用,办一场小型演出。



“相当不错。这种屋子能整天自由使用,不觉得棒极了吗?”



“确实棒极了。呃,难道说四月起你要住在这儿?”



“怎么会,是高中毕业以后的事。”



“原来是那么久以后啊……”



除了“Moon Echo”以外,再找找其他合适的录音棚。来之前听她这么说,还以为是普通那种租用的呢。



“听说一共有六个房间,要是有空位,可以让PNO全员都住进来。随时能合奏,而且要做饭也有你和伽耶。”



“等下,不是说女性专用的吗?”



“管理员来的时候女装就没问题。”



“全是问题好吧!况且先不说管理员,同居在各种方面都不行吧?只有女生还好说。”



凛子歪头纳闷。



“我完全不在意,其他三个人应该也非常赞成。不信现在发LINE问问大家?”



“别啊事情肯定越说越麻烦!”



见凛子拿出手机,我立刻拽住她的胳膊。



我痛切地感到,自己是真没被她们当男人对待。



“但乐队的人一起生活,不是很棒吗。”



“呃,嗯……感觉是很有意思……但一直待在一起不好说啊。”



总觉得要适当保持距离才行,不然容易因为些小事闹矛盾。没办法,我天生爱担心这种事。



“上面也去看看吧。”



凛子再次快步朝楼梯走去。



二楼是笔直的走廊,左手边连续有三扇门,尽头处厚重的隔音门里估计是钢琴房。来到三楼发现是完全相同的构造。



凛子打开离她最近的门进去。



“嗬,卧室也是隔音的。”



摸着门和墙壁,凛子点头赞叹道。原来如此,这样小提琴之类的可以在自己的房间练。



不仅如此,每个单人间里甚至配备了厕所和盥洗室。



“考虑真是周到,太棒了。”



凛子微微翘起嘴角,语气更强了。她平时表情缺乏变化,这副模样已经等同于兴高采烈。



可是。



“房租不会很贵吗……?”



我忍不住问道,语气有点奇怪。



“我想也是。要是按父母的意愿去钢琴专业,估计他们会高高兴兴付钱,但作曲专业就不好说了。”



“你父亲不是说过,去钢琴专业也能一定程度上学到作曲知识。没有这个选项吗?”



“没有。”



令人吃惊的是,凛子干脆地否认。



“既然不打算在钢琴方面登峰造极,去钢琴专业是对不起老师。而且因为我考试合格毁掉一个本来能考上的学生的未来,也觉得于心不忍。”



她这说的,好像确定自己想考就能考上一样。不,如果是凛子那肯定没问题。



这种简直有些危险的自傲——或许就是凛子最吸引我的地方。



“最理想的是到高中毕业为止赚到足够的钱,但也不会那么顺利。”



“唔唔……可能也……不是做不到。”



由于不够自信,我说得断断续续。



“已经能吸引到观众了,转型以视频为中心,或者专门翻演人气曲目,说不定能赚够钱……”



“你对那些没什么兴趣吧?”



“嗯,那倒是。”



到头来,我最喜欢的是作曲,如果可以,还是想继续以原创曲活动。演奏本身我确实喜欢,也有很多想翻演的曲子,但如果一直做那方面的东西,估计早晚会腻味。



“而且以现在的PNO为基础,不管赚到多少钱,那都是村濑君的功绩,算不上是我赚的钱。”



“诶?没这回事吧。要是没有你们,乐队根本就组不起来,最开始那首曲子火起来也是——”



凛子悲哀地摇摇头,打断我的话。



“村濑君你不懂。”



“……不懂什么?”



“响子·克什米尔应该也和你说过。PNO里面无可替代的部分,是村濑君,只有你一个。我们几个再怎么换人也不会出问题。”



“没——”



刚开口,我便停住了。



本想断言,没这回事。



因为乐队是从我和凛子开始的。在那个充满青草香气的狭窄乐园,彼此的情绪以及手指互相缠绕,音乐乘着除天空外别无去处的风获得自由。那一天只有我们两人的合奏造就了如今的我。



对上视线,看到凛子眼中盈满那个春末午后的色彩,便知道我们在思索同一份记忆。



但凛子摇摇头,继续说:



“你的看法……虽然从个人角度来看算是安慰,但从接受音乐的角度来说与事实无关。我只是最先与你相遇而已,并没有成为特别的人。”



听到她冷淡地断言,我只好沉默不语。



凛子张开双手,眼神沿着自己的每根手指从指根移动到指尖,仿佛在分别给它们取名字,然后在心中呼唤。



“所以,我也想成为对你来说无法替代的人。”



凛子的视线从食指指尖轻轻飘起,停在我脸上。



“等到我真正做到的那一天,就光明正大地一起生活吧。”



“……啥?”



我猛地回过神来。



“呃,那个?什么意思?是说凛子你去音乐大学学习作曲能给乐队做出更多贡献的意思吧?就算那样,共享住宅还是女性专用的,两件事没关系吧?”



“我没说乐队的事。”



“咦咦咦咦……”



没说乐队的事,最近被很多女性这么数落,每次我都不知如何是好,而这次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为什么?怎么回事?怎么理解都是乐队的事吧?



“虽然我除钢琴以外牺牲了一切,甚至没握过菜刀,但还是要忠告一声。你脑子里音乐的事想太多了。”



“全世界我最不想被你说这话!”



“那去看看我个人最重视的浴室吧。应该在一楼。”



凛子说完立刻离开房间,接着传来走下楼梯的脚步声。我一阵头痛,在地板上蹲了一会儿,喘过一口气才站起身追上凛子。



浴室位于一楼走廊最里面。从脱衣间来看就已经有高中泳池的更衣室那么宽敞,角落处的供水排水口估计是给洗衣机准备的。



“哇。”



打开浴室的毛玻璃门,凛子发出感叹。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至今根本没听过她发出“哇”这种声音。第一次竟是她看到浴室的瞬间。



不过,里面的确值得她感叹,差不多相当于小旅馆的浴池了。清洗身体的地方设有三组淋浴,浴缸也是从地面往下挖出来的,感觉四、五个人一起泡进去都能悠闲地伸开腿。



“棒极了棒极了。感觉入住的人能全员一起进来,每天都像是修学旅行。”



“你这么喜欢洗澡吗?”



“没错。选住处时浴室是最优先确认的项目。这里我很满意,不过——”



凛子环视四周,再开口时音调低了几分。



“有一个问题。”



“哦哦,这么宽敞的话打扫起来很累人?”



“不是说这个。要是一起洗澡,村濑君就算女装也要暴露。”



“那还用问吗!为什么前提是我要住进来!?”



“……我觉得会暴露,不过真的会吗?”



“当然会了!别看着我下面问,也太露骨了吧!话说根本就不会一起进来!”



“就是说唯独你在淋浴室洗?”



“别说得好像我要住进来!”



“配备村濑真琴的共享住宅,我倒觉得这条件不错。”



“这说法感觉我像地缚灵一样,好可怕。”



“村濑真琴完备,不觉得很吸引人吗?”



“毕竟是我自己吧!”



“对自己多肯定一点。”



“要和我说这话,有其他更合适的时候吧!?”



后来,我们又详细看过屋顶的园艺区域和各楼层的收纳空间等等,结果离开时已经过了晚上六点,天色完全黑了。



“今天真是充实。”



凛子在玄关门口转过身,轻声说道。



“设施和地点都无可挑剔。问题是两年后会不会刚好有空着的房间。我和哥哥商量下能不能预留。村濑君觉得怎么样?”



“诶?啊,嗯。我觉得房子很不错。房租……要是考虑能省下租录音棚的钱,说不定反而更划算呢。”



“就算村濑君隐瞒性别入住这个计划行不通。”那肯定行不通吧。“招待客人一起用录音棚好像没问题,也不至于连客人都只限女性。”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毕业以后的事情对吧,没什么真实感。两年后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周围会变成什么样。”



“这倒是确实。”



并肩走在身边,凛子轻声笑了。



“像去年这个时候,我根本想不到自己上高中以后竟会组乐队。当时觉得自己再也不会碰音乐……不如说,想象不到自己会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毕竟那时我像僵尸一样。”



“怎么还像僵尸呢。”



当时状态有那么糟吗?



我回想起刚认识时凛子的模样。



“放弃钢琴,固执意气选了难考的高中,只是为了争一口气而备考,精神上已经快撑不住了。所以刚认识的时候对你态度很差,希望你能原谅。”



“唔……这时候提起来……太狡猾了……”



“那个时候我内心颓废,才把村濑君当性犯罪者对待。”



“现在偶尔也会吧?”



“最近是当成心中有爱的性犯罪者。”



“你是不是觉得加上‘心中有爱’就可以随便说了?”



“实际上那时候我确实很过分,对吧?”



被她本人毫不在意地问出这话,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嗯,哎……当时是浑身带刺吧。”



“从小泡在钢琴里,把一切都献给比赛,这种孩子果然有些扭曲。如果继续弹钢琴,那些扭曲的地方也会成为武器,可如果放弃,就只剩下形状别扭的心。其实我知道几个类似的人。比如发现一直拿第二的人最近没来参加比赛,后来才知道是放弃了钢琴,已经住院了。”



那个世界好可怕。凛子淡然的语调更让我感到真实。在那个音乐的世界要分出胜负,和我完全无缘。



“就算听到这些事,以前的我也只觉得他们太软弱,觉得既然如此一开始就不该以钢琴家为目标。然而等到自己也落到同样的处境,才发现四周真的一片漆黑,无依无靠,什么也听不到了。”



凛子的声音在空洞的暮色中消散。



民宅的间隔变宽,眼前能看到栅栏对面都营电车的轨道,还有更远处高层楼群中忙碌的团团灯光。在西边,晚霞余烬的正上方是没有星星的黯淡天空,铺出一抹平坦的渐变色彩。



“所以,能遇到村濑君真是太好了。”



我在电车道口停下脚步。



警报声响起,像不合时宜的虫鸣,拦路杆被放下。很快,一辆不长的列车从我们眼前开过,车窗中透出淡淡的灯光。



我用力咽下唾沫,注视凛子的侧脸,结果和她对上视线。



在凛子眼中,是我自己无依无靠地站住不动。



“……怎么了?”



看到我的样子,她歪头问道。



“……呃,没事,……就觉得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不是突然吧。”凛子说着撅起嘴。“今天一直在说这个。”



“嗯……?是,是吗……”



“我无论说什么都容易被当成是开玩笑——问题的确出在我自己身上,”



拦路杆抬起,一阵崭新的风拂过,凛子迈开脚步踏入暗处。



“不过,唯独非常感谢你这件事想好好说出口。今天让你陪我来,其实是为了这个。谢谢。”



一阵凉飕飕的夜风从开放的铁路吹过,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热量。



“……哦,嗯。”



我断断续续地回答,期间凛子已经穿过铁轨,见她快要到达道口对面,我慌忙追上,走在她身旁。



我也有同样的心情,不知有没有如愿传达给凛子。如果用语言表达出来,会被她笑话吗?会不会因为已经走过铁轨,能让我们变得坦率的魔法只在周围停留片刻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村濑君。”



感觉到我已经追上来,凛子开口:



“如果愿意多依靠我一些,我会很高兴。”



“呃……”



“最近在找经纪人吧?这种事希望你别独自烦恼,和我也商量一下。……话虽如此,我并没有门路,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其他事说不定能帮上忙。”



“啊,哦哦,嗯。……抱歉。”



是啊,问题也不是必须由我独自想办法解决,弄得好像不信任其他成员一样。



“互相帮助,互相支持。无论生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贵。”



“嗯。……嗯?”后面好像跟着什么奇怪的台词?



回到家,我立刻写下至今寻找经纪人的结果。发到乐队的LINE群里,成员们立刻有了反应。想找男的还是女的;最高能付多少工资;让经纪人做哪些工作;哪些事属于自己能做到的范围——自作主张的对话接连不断。



虽然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但总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



果然不能独自承担啊,能依靠别人的时候就该依靠。正如朱音和凛子所说,如果其他人能做到,就让大家一起分担,而我集中精力做那些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



给新歌编排节奏吉他……然后还要继续写新歌才行。



我叹了口气,正要锁上手机屏幕,忽然在LINE的好友列表里看到了”Misao”。



因为凛子,今天一直很开心,都忘了华园老师的事。



我身不由己地点下那个名字。



发出康塔塔视频的那条消息依然没有回音,甚至还是未读。



好不容易有了些从容的内心,又被灌进冷水,心脏仿佛直接被毛线缠住。



这样一来,已经是第四天没有消息。虽然她应该没法每天打开平板查看,但到了第四天实在让人担心。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深呼吸后,我扣下手机。



自己和老师之间的联系,就只有手中这台巴掌大的机器。不知道她在哪里,而且已经超过半年没见过她的脸。就算现在老师出了什么事,我也根本无从得知。



我又在视频网站上确认“Misa男”的频道,里面的时间依然停在圣诞节。



手术平安结束了——没错吧?不久前还正常用LINE聊天呢,已经没事了——我自己是这么想的……



再怎么想也没用。来做自己现在能做到的事吧。已经说好要为伽耶写毕业歌,说什么也要在她毕业前赶上。



打开电脑,扣上耳机,启动音序器。



鼠标指针开始颤抖,小节线模糊涣散,耳边响起毛毛细雨般的噪音,指尖已经摸不清乐音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