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无边无际的美丽大地(2 / 2)
视线集中在舞台另一侧的伽耶身上。
今天是她最后一次穿这件水手服,深蓝色布料上的红色领结仿佛在燃烧。
伽耶面色紧张地与朱音四目相对,然后稍稍错开视线,朝我看过来。明明离那么远,我却感觉被她凑近了打量眼瞳。有没有好好点头回应,我自己也不太自信。
星期一才刚刚诞生的新歌,我们还从没合过一次。歌中仿佛还残留着铁屑和蜡烛的味道。贝斯轻快地弹起八分音符。我的手指描摹柔和的琶音。不知不觉中,电钢琴开始困倦地低语,合奏漫漶延展。诗月以边击(rimshot)加笔,刻画虚幻的轮廓。
伽耶将嘴唇靠近话筒,吸一口气,然后——
我真的要哭出来了。
回想起来,朱音的声音是我的理想,是期待中一直想要到达的地方。但伽耶的声音不同,是从可望不可及的数万里高空降落。我甚至无法憧憬,只能抬头仰望等待歌声降临,免得眼泪滴落。
为什么要写毕业的歌呢?明明只是回应期待,为什么能把散花时如此鲜明的景色原样烙在乐谱上呢?伽耶的歌声带着落日的颜色,比任何歌都要精彩。
副歌时我本该配上和声,可喉咙被发烫的东西堵住,别说唱歌,连呼吸都费尽了力气。明明只是在同一个舞台的两端,伽耶却显得非常遥远,我只能目送她继续奔向新的光芒。一副幻像在眼皮的内侧灼烧:天上飘下阵阵淡红色花瓣,深红色缎带被接连高高抛起,学生们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知不觉中,我睁开闭着的眼睛。
空荡荡的场地显得比刚才更加宽敞寂寥。是因为伽耶澄澈到令人苦闷的歌声响彻全场吗,还是因为昏暗的蓝色照明摇曳着,配合慢节奏的曲调让人联想到海洋?或者——
是因为我的视野已经朦胧模糊?
等到第三次副歌,我总算能发出声音。快要烧尽的声音千疮百孔。朱音用跨越八度的相同旋律牵起我的手。
我心想,空荡荡的就好。
哪怕站在这里的是人形的空洞泡沫,那个形状也属于我自身。眼下,就爱上以我为轮廓的空洞吧。虽然现在没有任何其他力量,但唯独可以奏响乐音。
伽耶的歌声高高延伸,又由吉他独奏承接。
钢琴不甘落后地奔上云层的阶梯。
诗月悠然敲响叮叮镲,左手的鼓棒探向风铃。黑暗中有星光洒落。
我终于能喘上气来。一边用长音填满空间,一边入神地听着朱音和凛子的独奏仿佛舍不得歌声余韵般交融。随着合奏变得安静,我自身的空虚也向场地的空虚靠近,逐渐同化。
在最后缭绕不绝的余音中,伽耶转过头来。
彼此间没有任何明显的信号,只是在昏暗的蓝色灯光中交换视线。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看到了同一副景象,回响随之停下。回过神来,脚下是整片纯白的砂地,抬头便看到眼前的大海——演出就此结束。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麻痹感还残留在指尖和太阳穴。照明依然是水底般的蓝色。谁也提不起念头把乐器放到琴架上。
过了一会儿,暗处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棒极了!录像也没问题,各位辛苦了!”
摄影师用力挥着双手说。
——结束了吗。
就算结束,我也完全没有真实感。是因为没有观众吗?如果是以往,吵闹声会转眼间侵蚀歌声的余韵,为我们画出梦与现实的界线,而这次并非如此。诗月神情恍惚,两手依然握着鼓棒,无力地放在膝盖上。凛子两手撑在键盘琴架上,低头大口喘气。朱音把吉他转到背后一侧,朝天花板仰头,拿毛巾擦拭额头上的汗。
伽耶忐忑不安地依次看过我们每个人的脸。
“……怎么样呢?新歌……我自己是觉得演的很不错了……”
“嗯。棒极了。”朱音说着笑了,脸上带着愉快的疲惫感。
“整首歌终于成型了,就在演出期间,真不可思议。”凛子的手指沿键盘划过。
“这是伽耶同学的歌,是吧,而不是PNO。想要的就是这个吧。”诗月感慨地露出微笑。
我只能低头一言不发,没法顺利笑出来。
这股气氛——不太妙。白噪音柔和地将我裹住,发烫的皮肤逐渐冷却,只有收拾器材的忙碌声从远处传来,照明也只有不带感情的顶排灯光。
身处这种气氛,会不由得说出真实的想法。
“……真想让她听到。”
朱音喃喃道,调回话筒架的角度。
“……嗯。真的很想。”
诗月终于放下鼓棒,整齐地摆在军鼓上。
凛子轻轻点头,关掉KORG的电源。
只有伽耶一脸不解。
好想让她听到。
这话决不能说出口。
可一旦想法浮现心头,便无法抑制。
空荡荡的场地。
摄像机已经被撤走,脚步声很远,黑暗失去颜色,现实的空虚更清楚地摆在我们面前。
不在。
谁也不在。
那个人不在这里。
思绪只在我们这边才带有些许力量,一旦跨过边界,对面就只有无法改变的冷酷现实。
没办法。歌声结束后,现实的声音便传进脑海,无法抵抗。
我能摘下吉他,在琴架上放稳吗?和工作人员们打招呼后能顺利走出大楼吗?去车站坐电车时不会撞上检票机吗?回到家以后吃晚饭,洗澡,睡觉——起床……又迎来新的一天,还能若无其事地摊开五线谱本,写出下一首歌吗?装作忘记一切,写出下一首,再下一首——
我不知道。
我喘了口气,拇指伸到勒紧肩膀的背带下面,正要拎起来。这时,远处的黑暗中传来急躁的声音。
“——都说了!录像结束了,这么长时间到底去哪儿了?现在?不是,总之——”
是管理演出场地的负责人。那人手忙脚乱地从调音室跑了出去,手上攥紧的手机拖长了发光的尾巴。接着,那边亮起橙色的小光点,不带感情的电子音“叮咚”一声响起。是电梯下来了。
笔直的光线纵向延伸,从深处分割黑暗。
光从打开的门外流进来。逆光中,有个形状奇怪的人影站在那里。高个子的苗条女性梳着短发——是黑川小姐,但她腿边有个更大的影子……有点宽……
负责人说了些什么,黑川小姐摆着手回答,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接着她穿过长方形的光滑向这边,影子的形状依然奇怪。她缓缓走下斜坡,经过弥漫在音乐厅里的那片昏暗——
轮廓微微弹起亮光。
车轮转动声仿佛隔着木板套窗传来的低语。
走到音乐厅正中央时,黑川小姐放开手,那个轮廓来到舞台灯光能照到的地方。
是轮椅。
瘦骨嶙峋的手推动轮圈,向我们靠近。
已经能看到脸了。无论柔和的栗色头发,还是透出黎明夜空般颜色的眼瞳——
“……黑川你看吧!”
她突然转头,不满地朝后面开口。
“大家这不都一脸微妙,突然带我过来,头发乱糟糟的,脸也没法见人,连衣服都是睡衣吧?我在大家心里的形象可是完美的美女老师,让我准备一下啊。”
“吵死了,蠢货。”
黑川小姐大步走到轮椅后面,不高兴地开口:
“别死要面子了。不是说确定出院就立刻告诉我吗?”
“我也有各种情况啊,直到最后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出院。”
“……美沙绪老师——!”
朱音泣不成声地跳过脚灯,冲向轮椅抱在她脚下。背后响起尖利的声音,是诗月起身时撞倒了椅子,鼓棒也掉到地上。但她毫不在乎地和朱音一样跑过去。凛子睁大了眼睛,摇摇晃晃走下台阶,一步又一步靠近轮椅。
“……美,沙绪,老,呜呜……”
朱音跪坐在地上抱住老师,脸埋在毛毯上,她的声音被呜咽掩盖,几乎没法听清。消瘦的手抚摸她的头发。
“……老师……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诗月的声音也在发颤,陪在朱音身边蹲下。
在她背后,凛子又靠近一步。
“老师好像挺有精神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凛子的话音带着湿气。我仍站在舞台上一动不动,看不到她现在是怎样的表情。
“倒也说不上精神十足,勉强算还行吧。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我倒没担心,但村濑君状态太差了。”
终于,老师朝我看过来。
捉弄人似的熟悉微笑。放学后的音乐准备室。咖啡和旧纸的味道。窗外传来什么人的呼喊声。翻动乐谱的声音。光,色彩,还有众多心思全都要满溢而出。
嘴唇开始发抖,无法抑制。或许也已经没必要再忍耐。
“……Musao,好久不见。好想你呀。”
这种时候,我——
果然只能说出挖苦的话。
“……太晚了。所有歌都已经演完了。”
啊哈,华园老师眯起眼睛笑了。
“抱歉啊,话说本来没打算过来的。”
她疼爱地把手指伸进朱音的头发,转头朝背后的黑川小姐看去。
“明明只是打个电话,却突然被你开车劫走。吓我一跳。”
“话说你为什么最先联系的是我?”
黑川小姐不高兴地问。
“啊——嗯。抱歉啊,联系不上Musao。快出院的时候打包行李,错把平板也送回了老家。到最后关头还遇到追加的检查,结果延期出院。而且一开始觉得住院要很久,把手机号给销了。能想到的就只有给‘Moon Echo’打电话。”
因为这个——是吗。一直没法登LINE,到今天,终于……
我咬紧嘴唇,用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的动作回应。
“本想打扮得像样一点再见面呢,没想到竟会被劫走。”
“蠢货,好不容易——”
黑川小姐正要说什么,却又咽下话,把脸扭向一边。
这时我反应过来,环视演出场地。改装工程几乎没动舞台和音乐厅,但电梯变得宽敞,有高低差的地方也铺了斜坡。
我和黑川小姐对上视线。
她难为情地皱起眉头,看来是注意到了。
“可不是为了这货啊!”黑川小姐说着伸手一拍华园老师的脑袋。“无障碍设施最近已经是常识了对吧。”
眼下,就当成是这样好了。
因为,老师回来了。啊,糟糕,不行了。一旦松一口气,各种想法又要溢出心头。真不想让老师看到自己丢人的样子。
这时,朱音突然放开老师的身体转向我,她脸上哭得红肿,却依然露出笑容。
“抱歉,小真琴也想抱着吧?要不换一下?”
“朱音同学!你说什么呢!”诗月反应强烈。
“性犯罪。而且老师大病初愈,罪加一等。”凛子抱着胳膊说道。
华园老师朝天花板仰头,出声笑了。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仿佛感觉眼前的光景和以前相比完全没有变化。
“这感觉真的久违了。大家都没变啊。”
没有变。或许,我们都是。因为只过了九个月。
至于老师——
“……老师……也没有多大变化……太好了。”
我总算能说出一句话来。华园老师苦笑了,轮椅跟着前后摇晃。
“Musao,刚才的完全不行,一眼就看出不是真心话。怎么可能没变化,我都这么憔悴了。这种时候呀,不能勉强说谎,但又要照顾一下女人的心情,换种说法说‘你有点瘦了’才对。”
“诶诶……不是,呃。嗯……”
没想到会被批评。
她的确消瘦了许多,但我之前想过更糟糕的情况,和想象相比强多了。
“Musao从各种意义上都没变,我放心了。”老师说着,终于第一次朝舞台另一端有些窘迫的伽耶看去。“一段时间不见,又勾搭上可爱的女孩。”
别说得这么难听。看吧,伽耶都这么萎缩。
接着老师收起笑容,把手伸向手轮圈,让轮椅后退半步距离。
“……抱歉呀,打扰你们了。真是的,我这是来干什么嘛。”
“不是来见我们的吗?”朱音不高兴地撅起嘴。
“嗯。……是呀……还想着反正来了就直接听听你们演奏呢。没办法。”
朱音朝站在华园老师后面的黑川小姐看去,诗月和凛子也一样看过去,那副眼神好像有话要说。
黑川小姐尴尬地别过头,停顿片刻后嘟囔了一句:
“……还能再给你们演30分钟左右。”
她说完大步走向调音(PA)室。
“话是这么说,但其他员工都忙着呢。调音我来,可别有意见啊。”
“太好啦!谢谢黑川小姐!”
朱音跑回舞台,从琴架上拿起PRS。诗月也动身回到鼓旁边,经过贝斯音箱时猛然回过神停下脚步。
“抱歉,伽耶同学,我们自顾自这么兴奋。”
“没事。”
伽耶说着,好像在品味什么,然后朝华园老师点头致意。
“我也想见一面。”
我想起伽耶跑到我家时的样子。她的眼神和那天晚上一样,带着不安与挑战的心情,同时交织着憧憬与羡慕——
裹住皮肤的白噪音回到身边。凛子打开键盘的电源。
“演哪首?”
她来回看着我和华园老师的脸问道。
是啊,该演什么才好呢。
想说的话,还有想让她听的歌,都太多太多,甚至把这快场地借一整晚都不够用。
各种事物,回忆,心情,都堆积得太多。
“……老师来定吧。”
我决定逃避选择。
“有想听的尽管提。可以是我们的曲子,也可以翻演,只要是有名的就能演。”
“那可真奢侈。翻演吗。”
华园老师缓缓地环视舞台上的我们。
“啊,但是美沙绪老师!”朱音说道。“今天是为了小伽耶办的毕业演出,要选有毕业味道的曲子!今天不是美沙绪老师能任性的日子!”
“没事,我,我不在意的。”
“不行啊小伽耶,现在必须把话讲清楚。美沙绪老师这人一旦被宠着就越来越得寸进尺。”
“毕业的味道,是吗。”
华园老师把手放在嘴边,考虑片刻后忽然朝我看过来。
准确来说,是我背后另一个吉他琴架。
“Musao,你把原声吉他也带来了啊。”
听了这话,我朝背后看去。Martin DC28E正立在琴架上。
“嗯。今天贝斯交给伽耶,我在旁边演各种其他乐器。”
“那就Cocco的《Raining》。”
我张大嘴愣了几秒。
“……这,这首不是毕业的歌吧?”
“诶——?歌词不是回顾校园生活吗,是毕业的歌啊。”
“倒是没错!但那个估计没毕业吧,不是辍学就是中途不去学校了!”
“Musao的理解好消极啊,和性格有关吧。”
“挺好的嘛,就演这个吧。我可喜欢那首歌了。”朱音说着开始拧琴钮。
“弦乐和风琴?哈蒙德风琴行吗?”凛子开始操作合成器。
“需要铃鼓吧,我这就装上。”诗月也动手准备。
“可是,那首曲子就算我们知道,伽耶也不——”
“用五弦的更好吧,有几个地方需要下面的D和C。要降半音吗?”
她可真熟悉。
“妈妈喜欢Cocco,经常听她的歌。”
听了伽耶的话,华园老师一只手捂住脸呻吟:
“你说母亲常听,年龄差距被摆在面前太让人丧气了……”
“没事的美沙绪老师,小伽耶的母亲是那个黛兰子啦!搞不好看起来比老师还年轻呢!”
“朱音同学,这算不上安慰。”
“反而在补刀。不愧是朱音。”
老师在轮椅上扭着身子笑了,伽耶畏缩着继续调音。
这种感觉,真的——好怀念。
虽然乐队里每天都在做类似的事情,但果然有老师在就不一样。不过我说不上具体是哪里不同。总之。
老师回来了。
我忍不住脸上的表情,于是背对老师摘下Washburn,拿起Martin挂在肩上。慢慢调弦降下半音,仿佛堆积过往的时间,让过去一点点朝现在靠近。
手上拨响C大调和弦,等待粗涩的回响。
转过头去,和朱音对上视线。
互相点头后,我在吉他的琴体上用指尖敲响四声倒计时。
起初只有原声吉他响起,仿佛不安地互相确认彼此的存在,独自在夕阳中徘徊。
接着,自行车的车铃声微微响起。
……不,这是铃鼓。在同一条街的某处路上逡巡着滚动,碰撞,发出回响。
副歌时PRS厚重的清音响起,我和伽耶也唱出母音一同加入其中,朱音的歌声简直澄净得耀眼,甚至无法直视。
曲过一巡,风琴的震音仿佛透过树叶缝隙打下的阳光,贝斯和鼓听到呼唤后加进我们的行列。
的确,这或许是毕业的歌——我心想。
在校门前集合打算拍照,正要按下快门时有人跑来想要加入,引发笑声,大家为了都被拍进框里并肩挤在一起,刚摆出笑脸时,又有另外的人跑来说想一起拍——
隔着屋顶的栏杆,我望着歌声中的遥远幻影。
也许那是已经想不起来的过去,或是无法得知的未来。
朱音踩下效果器踏板。Marshall音箱被骤雨淋湿。
一颗颗扭曲破裂的声音在阳光中破碎消失。朱音和伽耶的声音互相缠绕着,撕破樱花色的云朵不停飞行。风琴与合成弦乐跟在后头,在最后的重复乐句画出漩涡被卷入其中。
连贝斯都听凭情绪,在天空巡回,放声歌唱。
真正悲伤时无法哭泣,真正开心时也无法恰好露出笑容。但,如果将人与人之间的空洞称为人类(人间(にんげん)),歌声能随时够流进其中,将其填满,使人们相连,有时融化界线——
而后又流向另外的空洞。
现在,老师本该就在那里,可她的身影已经与轮椅的蓝色和银色融合,看不清楚,也不知道声音有没有传到她耳边。我甚至无法区分拨片上琴弦的触感和自己的心跳。每当重复乐句响起,逶迤的贝斯便在浸泡我的水面延展,激起波纹,复杂地互相干涉,触及水天相接的交界后折返。
节拍被细分,化作灰尘,又化作云雾。
终于,在八度间摇曳的贝斯旋律被抛向远方的天空,描过长长的弧线,在云间隐去。
似睡非睡的余响中,我回想起那天的屋顶。阵雨洗刷混凝土,不起眼的花在青苔和泥土间互相依偎,教室里有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