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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曲 《野菊之墓》深藏的名字(1 / 2)



幸本书店要关店的消息让彬夫大为震惊。



刚过完五十六岁生日的彬夫,在青春时代生活过的东北地区小镇上有一间幸本书店。



那是一栋夹在大楼之间的狭长三层楼建筑,离车站不远,镇上的人说到买书,第一个会想到的都是幸本书店。



彬夫在高中时代参加了剑道社,他是所谓的「硬派」,认为喜欢文学的男生感觉很软弱,他从来不曾主动走进书店,除了要写暑假作业的读书感想之外都不会找书来看。(注1)



幸本书店之所以成为彬夫心中神圣、酸甜又兼具令人心情跃然的特别之地,是因为他和大竹瑛子之间那段难忘的回忆。



当时镇上的高中只有女校和男校,大家都觉得升上高中之后就要男女分开学习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虽然男校和女校经常合办交流会,然而彬夫是个硬派,因此从国中毕业后都没有跟家人以外的女性说过话。



彬夫一直过著与女性隔绝的生活,他却偷偷地关注著每天早上骑脚踏车走同一条路的外校女学生。



他没有对朋友或家人说过这件事,但每当那女孩摇曳著马尾、水手服衣领和百褶裙襬飘动、穿著袜口反摺的白袜和黑皮鞋的脚踩著脚踏车经过时,他都会心脏狂跳、面红耳赤地屏息注视。



看到那白皙的后颈和纤细的脚踝,他都觉得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而萌生罪恶感,同时又会涌出某种神圣的感情,心情非常复杂。



就算离得很远,彬夫也能分辨出她的身影,后来他还会配合她骑脚踏车经过的时间出门上学。



他听同年级的学生说她是高三生,比他大两岁,名叫大竹瑛子。



这一带的男学生都把清纯美丽的瑛子当成女神一样地崇拜。



彬夫很厌恶赞美瑛子的那些男同学,他觉得他们谈论瑛子的那些话会玷污她,每次听到那些话,他都难受地皱起脸。



对当时的高中生来说,要追求比自己年长的女生是非常困难的,所以年纪较小的彬夫几乎不可能被瑛子接受,彬夫自己也无法想像跟大两岁的女生交往。



每天早上看著瑛子骑脚踏车经过就已经是彬夫最大的幸福,他并不期待能得到更多,他甚至觉得光是妄想得到更多就是对瑛子不敬。



所以他某天放学后,偶然看见瑛子把脚踏车停在幸本书店前走进店里,就跟著走了进去,一定是疯了。



由于在不寻常的时间、不寻常的地点遇到瑛子,一时冲动之下他失去了自制力,就恍惚地跟著走进去。



──同学!欢迎光临!



彬夫一走进去,站在柜台的男店员就大声地打招呼,让他吓了一跳,背在背上的剑道防具差点撞在门上。



他很少来书店,对书店很不熟悉。书店店员都这么热情吗?



简直就像在门口吆喝「客人来看看喔!」的蔬果店或鱼店老板嘛。那位似乎比彬夫父亲还年轻的店员被别人称为「店长」或「兼定先生」,每当有客人进来,他都会热情地打招呼。



──安田先生,你期盼已久的五木宽之的新书已经到了喔!我好欣赏奈津子啊!真是太感动了。绝对要推荐给你!



──我看完《天中杀》了,真是引人入胜,气氛营造得太棒了!



──喂~美代妹妹,你看过《海螺小姐的真心话》了吗?



他简直就像在跟朋友打招呼,那些客人似乎也很享受和他聊书本的话题。



彬夫所处的剑道社有严谨的辈分关系,他对学长说话都要使用敬语,所以这种情形令他非常讶异。他不禁疑惑,文组的人都是这样吗?还是只有这个店员比较特别?



而且店长刚才高喊「同学!」,造成了先走进店里的瑛子转头朝他看来的紧急状况,彬夫和瑛子对上视线,顿时像石头一样浑身僵硬。



瑛子发现了他在尾随她吗?



如果真的被发现了,或许瑛子会看不起他,觉得他很恶心。



该怎么办啊!



彬夫突然感到呼吸困难,急得满头大汗,但瑛子立刻转开了视线,用丝毫感觉不出异状的步伐走到文库本的那一区。



对了……大竹小姐不可能认识我。



虽然躲过了一场危机,彬夫却很失望。



在瑛子的眼中,他只不过是今天偶尔在书店遇见的其他学校陌生男学生。



瑛子早上轻快地骑著脚踏车上学时,一定也没发现每天都会和他擦身而过。



这是当然的,她没发现也很正常。



自己比对方小两岁,本来就没有希望,今天能意外地和瑛子四目交会已经令他非常感激了。



彬夫意识到瑛子不认识他之后,虽然心中有些失落,但也因此变得更大胆。



不知道大竹小姐都读哪些书?稍微看一下吧。



他怀著这个心思,继续悄悄跟在她后面。



彬夫平时都是看著瑛子骑脚踏车经过,今天难得可以看到她纤细的双腿走路的模样,这种新鲜感令他不由得心跳加速。



好纤细啊……头发也好柔顺,真漂亮。



瑛子停下了脚步,动作优雅地慢慢翻开平放在书柜下层的轻薄书本。



彬夫鼓起最大的勇气,走到瑛子的身边,随便拿起一本书假装阅读。



当然,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身边的瑛子身上,连自己当时拿了什么书都不记得。



他本来就没有阅读的习惯,也没有选书的知识,当然也不在意拿到了什么书。虽然他的目光在文字上扫过,但一个字都没有读进去。



靠近瑛子的那边耳朵和脸颊热到几乎要烧起来。



书一页都没有翻。



他死命地滚动著眼球,眼角余光偷偷瞄著瑛子,看到平时总是迅速掠过的侧脸就在自己身边。



有著细细汗毛的白皙脸庞,纤细的脖子,低垂的长睫毛,高雅又有女人味的鼻梁,樱桃色的嘴唇。



这些部位同时窜进彬夫的眼中,连瑛子身上的沐浴乳香味都飘了过来,令他心脏狂跳不已,不只是脸颊和耳朵,连脑袋都烫到几乎冒烟。



因为心脏跳得太激烈,他甚至担心自己的心跳声会被瑛子听见。



我的呼吸会不会粗重得像野兽一样?



我刚参加完社团活动,会不会满身汗臭?



我的手脚是否丢脸地发抖?



担心的事情越多,彬夫越想从瑛子的身边逃开,但他又很想留在她身边。就这样不断地天人交战,脑袋像游乐园的咖啡杯一样转个不停。



快要喘不过气了。



但又好幸福。



直到瑛子阖起书本,拿著书走到柜台前,彬夫的幸福一直持续著。



──喔!是《野菊之墓》啊!真不错,这本书很适合高中女生呢。



柜台的方向传来那位热情店员的声音……



《野菊之墓》……?



彬夫听到瑛子看的那本书的名称,接著望向那堆平放的书本,看到了相同名称的书。



他把手上那本一页都没翻的书放回书柜,从平放的书堆中拿起一本《野菊之墓》,毫不迟疑地走向柜台。



店员看到一连有两个人买了同样的书,似乎明白了什么。



──喔……嗯,真是青春啊。



听到店员笑眯眯地这么说,彬夫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不禁又红了脸。



可是他已经把书拿到柜台了,而且他一接过包上书套的书,就想起瑛子的侧脸,心中感到一阵甜蜜。



彬夫走出书店时,已经看不到瑛子的身影了,但他紧抱在胸前的书本之下的心脏还是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回家以后,他就立刻开始看《野菊之墓》。



主角政夫对远房表姊民子怀著爱慕之心,而民子也喜欢政夫,虽然他们是两情相悦,但两人的感情却因民子比较年长及一些家庭因素而受到阻碍。



令彬夫最讶异的是,政夫十五岁,民子十七岁,跟他和瑛子的年龄正好一样。



这或许只是巧合,却让他对故事更有认同感。



村里的人动不动就批评民子比政夫大两岁的事,所以政夫向民子提议要疏远一点。彬夫非常能体会政夫的心情,难过得全身都纠结起来。



民子的可爱动人也令他不禁想起瑛子,为此心跳加速。



『我好像是野菊花投胎的,一看到野菊花就会欢喜得发抖呢。』



『民姊这么喜爱野菊花……难怪民姊自己也很像野菊花。』



『政夫……我哪里像野菊花呢?』



『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民姊就像野菊花一样。』



『可是你又说你喜欢野菊花……』



『嗯,我最喜欢野菊花了。』



两人的对话让彬夫看得胸口发烫。



他从来不曾看书看得这么入迷,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到这本书简直就像为自己写的。



彬夫和瑛子在那之后也没有交谈过,甚至没再对望过,但他每天早上和骑著脚踏车的瑛子擦身而过时,都会想起在幸本书店发生的奇迹,暗自感到陶醉。



那一天,在那围绕著书本的地方,他确实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



既难忘,又宝贵。



令人小鹿乱撞。



鲜艳的、闪烁的、酸甜的回忆。



听说瑛子毕业后就去京都读大学了。



彬夫两年后也从高中毕业,考上了东京的大学,之后他留在东京工作,也结婚了,在妻子撒手而去之后,他一直保持单身。



他没有孩子,如今已经年过半百还是一个人住。只要习惯的话,在都市里一个人住也挺舒适的。



偶尔感到寂寞的时候,他就会拿出《野菊之墓》来读。



他和亡妻是经由上司介绍而相亲结婚,彼此之间是有爱情的。



不过,他认为自己打从心底深爱过的就只有高中一年级遇到的那个人。



『每逢农历九月十三,往事便重上心头。尽管当时年幼,却始终无法忘怀。』



『事情已过了十余年,许多细节不复记忆,唯有心境仍清晰如昨日,每当思及当年,往日心境又再浮现,令我不禁泪如泉涌。』



『昔日之事既悲且喜,令人难忘,但回思再三,反而如梦似幻。』



和十几岁的时候相比,五十多岁的彬夫更能体会小说开头这段独白的意境。



即使经过四十年,他的心中依然鲜明地残留著在幸本书店里和瑛子并肩而立的记忆,他本以为那个幸福的地方会永远存在。



有一天他打电话给和长兄嫂同住在故乡的父母……



──对了,幸本书店的第三代老板过世了,书店也要关门了。那可是镇上最后一间书店呢。



听到这句话,彬夫非常震惊。



幸本书店要关门了?



他和她回忆的场所要消失了?



──反正你从以前就很少看书,跟你应该没关系吧。



母亲的这句话完全没有传进他的耳中。



他上网搜寻幸本书店,真的看到了关店的消息,还有当地居民感叹镇上最后一间书店即将消失的发言。



已经离开小镇的人也对幸本书店关门的事大感惊讶,有很多人都说本来以为幸本书店会一直在镇上开著。



在三月底关店前,还会营业一个星期。



书店的网站写著,到时会请客人带来回忆中的书一起拍照留念,并且请客人把和书本相关的回忆写在看板上。



幸本书店真的要消失了!



彬夫实在坐立难安,于是请了假,回到故乡。



父母和哥哥听到他是为了幸本书店闭幕活动而回来的都非常讶异,因为他就像母亲说的一样,跟书店完全扯不上关系。



彬夫向哥哥他们随便找了个藉口,就把泛黄破烂的《野菊之墓》放在外套口袋中,前往睽违四十年的幸本书店。



虽然已经接近三月底,但东北地区的冬天比东京更漫长,也更寒冷,即使戴著厚厚的手套还是很冷,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烟。



他已经忘了要怎么在雪地行走,好几次差点滑倒,一边感慨著「我也上了年纪哪,和每天在剑道社锻炼的那个时候已经不同了……」,好不容易才到达这栋夹在住商混合大楼中间的三层楼狭长建筑。



看到写著店名「幸本书店」的玻璃门,彬夫彷佛跨越了四十年的时光,再次看到绑马尾的少女停下脚踏车走进店里的幻影,不禁按著胸口呆若木鸡。



他和当年一样心胸颤动地开门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