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一章(1 / 2)



- 1 -



我是在升上小学五年级时,与寄河景相遇的。



我的父亲经常调职。我们一直过著不到一年就换地方住的生活,在总计第七次搬家时来到了这座城市。



老实说,我满喜欢那种生活的。毕竟这种生活可以当成藉口。就算无法习惯那个地方、无法顺利交到朋友也无所谓。只要等一阵子就能重新来过,周围的人也会与这边保持不即不离的关系。



所以父亲「这次是最后一次搬家了」的发言,对我而言等同死刑宣告。



「也让望一直很不好受呢。已经不要紧了。虽然是中古的,但我也打算买栋房子。为了有个可以具体留给望的东西。」



「这样就能好好交朋友了呢。你看,还可以跟这次交到的朋友一起上国中喔。」



调职生活结束、拥有自己的家——这些事情让父母感到无比喜悦。看到他们彷佛在说今后只等著迎接光明未来般的笑容,我倒抽一口气。内心几乎陷入恐慌。那么,要是在这边失败的话,会有什么下场,这种话我不可能说得出口。过了一会儿后,我开口说道:



「太好了,我很期待喔。」



这就是我第一次对父母有所隐瞒的事情。



爸爸与妈妈融洽地挑选的独栋房屋,宽敞气派到让人难以想像是中古屋,而且乾净整洁。正因如此,我心想这下真的无处可逃了。



我在二楼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就连可以随心所欲地装饰房间一事,都成了我的精神压力。我甚至希望有人可以指示我标准的小学五年级生应该贴什么图案的海报才好。



但是,也别无选择。因为从今天开始已经不能从头来过了。我记得我像在说服自己似地这么低喃,第一次一个人入睡。



但是,事情也没有简单到可以在这边想法一变,转换好心情。



因为恐惧,我模拟了好几次可能的情况。我会在换班级的时候转学进去,所以说不定不会那么引人注目。那个年级学生够多的话,说不定能默默地融入同学之间。只要自我介绍时没出错,说不定能顺势交到朋友。没问题的我这么说服自己,练习讲些不会得罪任何人的自我介绍。就算被发现是转学生,只要说今后请多指教就行了。



先从结论说起吧。



我的模拟练习没有任何意义。



我转进去的五年一一班似乎有很多学生原本就认识,虽然刚换完班级没多久,但大家都有说有笑,闹哄哄的。那种独特的小圈圈氛围更助长了我内心的孤独感。



尽管如此,一直到声音特别大的班导进入教室,催促大家自我介绍为止都还好。从姓氏读音「A」行的学生开始站起来各自进行自我介绍,从一般的自我介绍到想引人发噱的内容都有。对于这些自我介绍,有时会有人开呛「怎么又跟根津原同班啊!」有时会响起零星的掌声。我压抑著怦怦跳个不停的心,进行深呼吸。然后终于轮到我了。



鸦雀无声的氛围迎接著缓缓站起身的我,其他人一定在这时总算注意到我是个陌生的异物吧。但是无所谓,只要报上姓名,再说句请多指教就好了。在我下定决心准备开口的瞬间,班导的声音插了进来



「等一下,你是转学生对吧?」



「啊……」



「没错吧!是吧!你站到前面,让大家看清楚你如何?来啊!」



班导彷佛想说这真是个好主意似地对我招手。感觉拉开椅子的声响特别大声。当我勉强来到黑板前面时,我的身体已经因汗水而湿透。我甚至无法抬起头来,就这样张开乾燥的嘴巴。



「我……我是……」



「啊,你可以先在黑板上写出名字吗?」



就在我像这样按照班导说的,用歪七扭八的文字写完「宫岭」时,粉笔断掉了。教室内发出较为含蓄的笑声,只有剩余那个「望」字大得突兀。光是这样的小事,就已经让我无法正常说话了。



明明不是多严重的失败,眼泪却彷佛快掉出来,为了忍住泪水,我说不出话。直到刚才还发出笑声的周围突然安静下来,盯著我看,等我开口说话。我感觉那几秒钟的沉默就好像无法挽回的失败,最后连名字都讲不出来了。



「喂,你怎么啦?」班导这么问我也是糟糕透顶。之后周围也察觉到这是出了什么意外,开始骚动起来。就在我更觉得头晕目眩,忍不住想蹲下去的瞬间,响起了某人气势猛烈地站起来的声响。原本注目著我的同班同学们,同时转头看向那边。



在教室的后方、从窗边算起来第二排,众人简直就像说好似地注视著将长发绑成两束的完美女孩。



用红色发圈绑住的头发反抗重力往上翘起,从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让白的肌肤闪闪发亮。彷佛不会输给自然光的聚光灯一般,偏褐色的眼眸闪烁著光芒女孩全身洋溢著惊讶与喜悦之情,笔直地指向我这边。在我开口说话之前,她先一步张开形状优美的嘴唇。



「啊!宫岭同学!」



那是个不可思议的声音。以小孩来说有些低沉,但以大人来说又有些高亢的声音。那声音宛如乐器一般悠然自得,清澈地在教室里响起。



「好久不见了呢,我是景喔。」



女孩这么说,缓缓地放松表情。当然我对她毫无印象。要是见过这样的女孩,我不可能不记得。就跟看过蒙娜丽莎的人忘不了她的微笑一样。明明如此,她——景却彷佛见到分离多年的好友一般,对我露出微笑。



感觉就好像在这个世界突然有了一席之地一样,原本吞噬全身的紧张与恐惧彷佛波浪般退去,喧嚣声不再进入耳里。



「是寄河认识的人吗?」



班导这句话将教室的气氛拉了回来。话中掺杂著惊讶,还渗出一种奇妙的温暖。景充满自信地点头肯定后,周围的人也跟著起哄,七嘴八舌地说道「是景的朋友?」「咦~~真假?」话中掺杂著几分亲近感。直到刚才理应还被当成异物受到排挤的我,因为她的一句话,突然就被拉进了这个地方。彷佛受到那阳光影响一般,话语自然地从我口中溜出。



「……我是前阵子刚搬来这边的宫岭……望……那个,请大家……多多指教。」



那一瞬间,彷佛想称赞我做得很好似地,女孩笑了。



「大家也多关照一下宫岭喔。」



景这么说道后,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就那样重新开始自我介绍。我带来的尴尬气氛瞬间彻底消失无踪。



简而言之,就只是这样罢了。尽管如此,在双眼中饲养著星星,承受光芒于一身的景那时的确是拯救了我。



当自我介绍结束,一到自由活动时间,景就被同班同学围住,看不见她的身影了其实我很想立刻到她身边向她道谢,或者只有一次也好,我想跟她聊聊天。



我一边想著这些事,一边不死心地注视她那边。就在那时,我跟可以从人潮缝隙间窥见的景有一瞬间四目交接,我慌忙地移开了视线。结果那一天甚至没能讲到一句话。那女孩居住的世界跟我不一样啊——我还记得自己浮现了这种平庸的想法。



姑且不提这些,我与景的世界在物理上是连接在一起的。



因为父母抱持著梦想与希望购买的自家,就盖在景家的隔壁。



「好久不见,宫岭同学。还有,早安。」



来到通往小学的漫长坡道时,完全残留在我耳中的那个声音叫住了我。



今天的寄河景不是用昨天的红色发圈,而是用蓝色水珠花样的发圈绑住头发。看来她似乎会依照当天的心情换颜色。景窥探著我,于是她背的书包也和头发一起随之摇晃起来。景彷佛猫咪般嘴角略微上扬,同时等候著我的话语。



「早……安。」



「宫岭同学起得真早呢?怎么了吗?」



就如同景所说的,我来学校的时间比上课时间还早一个小时。倘若是平常,明明在八点二十分前进入教室就行,但今天才刚过七点,我就来上学了。空荡荡的通学路上只有我与景的身影。



「那个,因为我是转学过来的,有些文件得提出才行……所以必须在朝会之前到校。我才想问寄河同学,你在这种时间做什么呢?」



「我呀,是儿童会的晨间义工。我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待在儿童会,虽然四年级的任期已经结束了,但我打算五年级也继续当义工,所以在中间这段期间也会去帮忙。」



「晨间义工是什么?」



「这个嘛,就是早上帮忙打扫、或是一星期进行两次打招呼运动之类的。宫岭同学以前的学校没有吗?配戴著臂章的孩子会在校门口打招呼。」



听她这么一说,之前就读的那间小学,高年级的学生好像会在校门前打招呼:上上一间学校也有清扫义工。看来这间学校似乎是由儿童会进行这两种活动。



「寄河同学从四年级开始,就会这么早到校吗?……真厉害呢。」



「没那回事啦,除了我之外也有其他人在当义工。」



「可是,我就连要在这个时间起床都觉得很辛苦。」



「我明白喔。我一开始也是设了好几个闹钟,但现在已经习惯了。」



景一边这么说,一边从容不迫地爬上漫长的坡道。跟因为才早起一次与爬不习惯的坡道奋战就精疲力尽的我,有天壤之别。她的脚步实在过于轻盈,因此书包看起来就像羽毛一样。这之后竟然还要去当清扫义工,老实说是我无法想像的事情。



「……但是,你果然很厉害呢。寄河同学。」



「你这么称赞,我会害羞呢。」



「还有……」



「怎么了吗?」



我紧紧握住书包的肩带,寻找著话语。虽然有种彷佛倒转回黑板前面的感觉,但能跟大受欢迎的景搭话的机会,只有现在了。过了一会儿后,我开口说道:



「……我们以前没见过面,对吧?」



我知道景是特意那么说,好让我可以加入大家的圈子里。专程像这样指谪出这点,是对景的贴心泼冷水的行为。但是,不知为何,我无法不说出口。



景看似温柔地眯细那双大眼睛,注视著我。然后这么说了——



「嗯,是我搞错了。但是,看到宫岭同学时,我真的觉得我们应该在哪里见过。」



骗人——我这么心想。在那个时间点出声的景,明确地是在帮我解围只是她的手法实在过于熟练,所以没有人注意到而已。



「我也真心觉得如果跟宫岭同学曾在哪里见过面就好了。」



在我开口讲些什么前,景先一步这么说了。景一边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一边轻飘飘地走在我两步前方。



「不……不过,真的很谢谢你。你没出声的话,我大概早就出大糗了。」



我语无伦次地只说了这些。即使被迷人的女孩玩弄,非说不可的话仍然一清二楚。



「毕竟我不擅长交朋友,而且在那里弄僵气氛的话,应该说会很不好受吗……所以说,有寄河同学在……」



我结结巴巴地述说著感谢的话语。从景的角度来看,或许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是对昨天的我而言,景的行为是大恩大德。甚至让我觉得既然眼睛无法好好看清楚,就想尽量用话语来表达。



这时,一双冰冷的手触摸了我的两颊。我被强制抬起头,双眼与景散落著星星的眼眸对上。即使在远处看,明亮的褐色也十分醒目的那眼眸,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之下,彷佛挥洒著白色的飞沫。



「等……寄——」



「那么,跟我当朋友吧?」



景在眼眸中能映照出彼此身影的距离这么说道并笑了。我不禁往后仰的身体背著书包一起摔倒,我就那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稍微吓了一跳呢——」她这么说的同时伸出来的手,果然还是有一点冰冷。



「……我也稍微吓了一跳。那个,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



这时,景像是注意到什么似地,扬起嘴角笑了。那是跟至今看过的任何笑容都不一样、似乎很开心的笑容。



「你总算愿意看我的眼睛了呢,宫岭同学。」



听到她这句话的瞬间,我满脸通红起来。与此同时,我也发现自己一直握著她的手,我连忙甩开。



「对……对不起!」



「被你这么猛烈地甩开手,我有一点受伤。」



景稍微噘嘴之后,一鼓作气地爬上了坡道。突然被拉开距离的我又慌忙地追逐她的背影,只要能攻略这个上坡,很快就会到学校了。我明明记得自己对远处能看见校门一事感到遗憾,却丝毫不记得这时自己跟景聊了什么话题。这真是奢侈又常有的事,我只记得景,只记得找到了我的景。



我跟景在换鞋区道别。景似乎会直接到操场跟儿童会成员会合,我则要换上室内鞋,前往职员室。



「那么……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寄河同学。」



「景。」



「咦?」



「因为大家都叫我小景或景,要叫寄河就成了『寄河同学」。这样会变成特例喔。」



「你说特例……」



那么,还是叫景比较好吧?被她这么一说,我别无选择。花了许多时间之后,我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景……教室再见了。」



「嗯。那么,教室再见喽。」



景看似满足地点了点头后,轻盈地转过身,摇晃著书包离开了。我的心情就好像完全被波浪掳走了一样,茫然地目送她的背影。然后,我一直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那发圈的蓝色为止。我在变成孤单一人的换鞋区,再一次呼唤景的名字。



然后,我抱著彷佛很重要的东西似地抱著还叫不习惯的那名字,前往职员室-



2 -



那之后我们的上学时间就再也没有重叠过了。景因为有儿童会的工作,每仧早上都会很早到学校,早上爬不起来的我则总是在勉强能赶上朝会的时间到学校。我与景的交集必然地消失无踪。话虽如此,但景也并非完全忘了我的存在。景反倒一直牵挂著我。



我不擅长加入已形成的小圈圈,为了这样的我,景总是若无其事地帮我一把。像是分组时让我能顺利加入小组、或者拋出话题给孤立的我接话。景厉害的地方在于不会让人看出她那些行动是关怀。明明只是景帮忙促成的,却有一种同班同学是主动邀请我或向我搭话的错觉。



托景的福,我开始慢慢地熟悉这个班级。也开始交到经常聊天的朋友,过完黄金周时我获得了「原本就待在班上的低调学生」这种立场。我能够获得这张椅子,无庸置疑地是景的功劳。



景虽位于班级的中心,却平等地重视班上所有人。回想起来,景的职责并非一介小学生,反而更接近老师还什么的。班上除了景之外,还有负责指挥的女生冰山同学、和孩子王类型的根津原,但寄河景的职责更加独特。基本上景跟所有人都平等地友好。



景喜爱所有同学,大家也都喜爱景。她无论何时都被善意的膜笼罩著,每当她在阳光中露出微笑时,教室内的气氛就会得到调整。景是班上的循环器。



这样一想,景的特异性从这时开始就相当显著了。



来举个例子吧。例如五年二班大概不存在所谓的薮决。



在要决定什么事情或分配任务时,团体里经常会出现对立的意见。这时最正统的解决办法应该是多数决吧。



但那个班级却一次也没有进行过多数决。就连一次也没有过。决定班级干部时,三十四名学生漂亮地按照规定人数分配好职责。是大家都很成熟,会各自看场合的关系吗?并不是那样。我的班级也发生过一定次数的争执、也像小孩一样流行过无聊的迷信和都市传说。像是用绿色的笔在笔记本上画幸运草会提升成绩、从喜欢的人那里收到橡皮擦就会两情相悦、还有YouTube的诅咒影片和傍晚一直不回家会被妖怪绑架等等,相信这事情的孩子们,也不可能特别聪明。



尽管如此,五年二班仍维持著完美的秩序。



不光是这样。就连合唱比赛的歌曲也是一次就敲定,甚至没出现对抗的意见。所有人都举双手赞成文化祭举办爵士乐咖啡厅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发生吗?明明几乎所有人都没听过什么爵士乐。



但是,五年二班却不断发生这种奇妙的事情。



「这次也好好决定了呢。大家一起加油吧!」



以班长身分站在讲台上的景,每次都会面带笑容这么说道。



感情融洽的班级偶然的奇迹。只不过,现在的我知道那魔法的一部分。



「宫岭同学总是打扮得很整齐呢。」



在决定班级干部稍早前,景曾对我这么说了。景这么称赞让我很开心,我暂时无法忘记那番话。现在一想,我的打扮并没有特别整齐。或许是因为景那么说,我才会在那方面一丝不苟。说不定这就是自己也不曾注意到的优点。



然后我在决定班级干部时,报名参选了卫生股长。没有出现其他竞选人,我就那样当上了卫生股长。女生报名参选卫生股长的只有谷中同学,她也直接当上了卫生股长。



现在我明白不只是我而已,景对所有人都做了一样的事情吧。茅野同学会当上饲育股长、根津原会当上体育股长、还有井出同学以前是班长,都是因为听了景的话。班级干部是由景事先分配好的。当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是被强迫的。大家都只是因为很高兴有景看穿了自己的资质,而回应她的期盼而已。



景提议的合唱歌曲也是,大家都是打从心底感到喜欢即使是对爵士乐一无所知的我,也觉得景推荐的《Fly With the Wind》听起来很帅气。



我思考何谓自由意志。五年二班的人无一例外地受到景的诱导。不过,被她带领的我们对此事感到无比喜悦。真的能说其中没有我们的意志吗?我们是否选择了被景带领?如今我已经搞不清楚什么才是真相-



3 -



转机是在校外教学那天造访的。



我们就读的小学会在每年的十一月底进行校外教学。说是校外教学,其实也不过是像远足延伸出去的小活动。只是前往搭电车两站就到的自然公园,随便选个地方写生而已。



我们在阴天里进行校外教学。因为是所有年级像这样错开日期举办的惯例活动,所以校外教学不太会突然中止。因为不能影响到其他年级,所以就算天气差了一点,还是会照常进行。灰色天空下的气温有些凉飕飕的,包括我在内的学生,都同样不怎么起劲。



尽管如此,这个校外教学活动还是很轻松。只有这个活动就算一个人独处,也不会显得很不自然。虽然托景的福,我融入了班上,但我还是觉得一个人处比较轻松。



我在距离集合地点较远的地方,描绘著形状怪异的长椅。虽然我画的图就算讲客套话也称不上好看,但也没有惨到会被嘲笑。



即使画完了图,还剩余大约三十分钟的时间。我漫无目的地在自然公园里散步,环顾四周。因为是这种天气,也没几个小孩在这里玩乐,公园莫名地清静。天空已经超越灰色,开始染成漆黑。原本还留在公园的孩子们也在父母带领下快步离开。



我就是在这时发现景在安抚一个哭泣的少女。



景蹲下来让视线跟少女平高,用夸张的肢体语言在讲话。少女一边点头一边听著景说话,她的表情渐渐地开朗起来。没多久后,少女虽然还揉著眼睛,但仍一边挥手离开了。



我茫然地注视这一连串发展。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景像变魔法一样让人冷静下来的情况,只不过,将自己的绘画道具和画筒放在地面上,陪少女说话的景,彷佛与灰色天空成反比一般美丽。



就在我迷惘著该怎么搭话的时候,景一边拍掉沾在裙襬上的尘土,一边站了起来。她转了一圈,世界的视点面向我这边。然后景像是大吃一惊似地睁大了眼。



「哇,吓我一跳。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景一脸满意的笑容,我抱著投降般的心情靠近她。



「……那个,因为我提早画完了。我并不是跟在景后面过来的。」



「既然都看到了,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呢。话说在前头,我从更早之前就注意到你了喔。」



是骗人的吗?景的视线丝毫没有从少女身上移开过。但我也觉得既然景这么说,很可能是那样吧。我一边掩饰看她看得人迷的尴尬,同时开口询问:



「那女孩是……」



「听说她是来放风筝的,但去上厕所的时候,放在外面的风筝不见了。今天风意外地强,说不定是被吹走了呢。那好像是她在幼稚园做的宝贝风筝。」



「但是,景让她停止哭泣了啊。」



「没错没错,我向她讲述万物流转与诸行无常之理。」



「你骗人。」



我立刻这么说道,于是景很开心似地咯咯笑了。她对那女孩施展了怎样的魔法,似乎是她们两人的袐密。



「话说回来,还真是凑巧呢。你竟然会发现找不到想画的东西而四处徘徊的我。我们说不定其实真的很合得来喔。」



「怎、怎么可能……」



景很开心似地说道,我不禁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于是在视野角落看见一个以红色与黑色构成的花俏物体。



「咦?那边那个东西,会不会就是那女孩说的风筝啊?」



我指的是挂著「维修中」牌子的大型溜滑梯。爬上阶梯后的出发处就彷佛用细长的益智积木打造的笼子一般,呈现圆顶的形状。风筝卡在笼子的网眼处。



「太好了,我去拿下来。只要送到公园的办公室,说不定会回到那孩子手里。」



景这么说并爬上溜滑梯,我并没有阻止她。



明明应该看见了维修中的告示牌,我却无法想像景会失败的样子,只是悠哉地仰望著景的身影。顺利拿到风筝的景转头看向我这边。然后在她将体重压上扶手的瞬间,低沉的声响伴随著嘎吱声响起。



我愣了半晌,不晓得发生什么事。



回过神时,景已经倒在我的身旁。裂开的木材散落在景的周围,但自己与景没有撞上一事首先让我松了口气。要是撞上的话,情况一定会变得很严重。



「景,你还好吗?景……」



我边说边搀扶起景,然后不寒而栗。



景的右眼皮留下一抹像被野兽抓伤的伤痕。



皮肤彷佛裂开的布,附著在凹陷的肉的边缘。我还无暇紧盯著那伤痕,鲜血便缓缓地覆盖住伤囗。景白皙的手按住眼睛,鲜血便通过她的手指间,在手背上形成血河。是被滑的感触吓到了吗?景微微地倒抽一囗气。我几乎处于恐慌状态地大叫。



「景!怎么办?怎么办?景,我们快点回去吧。」



「脚……」



「咦?」



「脚好痛……」



景的血河延伸到手肘,同时小声地这么说了。



「我背你回去!」



但是——景虚弱地这么说道,我强硬地背起她,于是景用力地在双手上使力。我也配合著她的动作,稳稳地重新抱住景。



之后的事情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景流的血弄湿了我的肩膀。看到脸上流著血的景的瞬间,包括老师在内的所有人都騒动起来,毕竟对象是那个寄河景。立刻有人叫了救护车,我跟景被拆散,被迫搭上不同的救护车。



就算有人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无法正常地说话。比起毫发无伤的我,反倒是受了重伤的景更能井井有条地说明原因。自己为了拿风筝爬上在维修中的游具,结果受伤了。在自己动弹不得时,是宫岭同学背起自己,带自己回到大家这里——她这么说明了这一连串过程。



在救护车里面,有人称赞我做了很了不起的事,我很少被父母以外的人称赞,这件事重击了我的心灵。我就那样与景被送到同间医院,但当然我什么事都没有,医师只是看了看我的状况,诊察就结束了。



「景怎么样了呢?」



在离开诊察室之前,我这么询问医师。脚扭伤、角膜没事,是个让人能放心的结果。医师也称赞了背著景回来的我。



「但是,明明是女孩子,脸上却受了伤,真是可怜呢。」



这是医师不禁脱囗而出的话吧。肯定是因为景是个长相非常漂亮的女孩,才更会顺囗说出这样的话。但是,那番话让我的罪恶感突破了界限。



都是我不好,当时只有我能够阻止要爬上溜滑梯的景。



景会受伤都是我害的。



那之后过了一星期,景都没有来学校。



因为听说了景的伤势不会危及生命,我的内心更加騒动不安。教室里的话题也一直围绕在景身上,甚至还传出景撞到头而陷入昏迷这种一点都不好笑的谣言。话虽如此,但我也不能对景的事情多做评论。



苦恼许久之后,那一天放学后,我造访了景家。我在刻著「寄河」文字的黑色门牌前深呼吸。玄关前并列著用来放旧报纸的木制盒子,还有学校要我们培育的三色堇盆栽。不愧是景一手培育的,那花非常漂亮。我注视几秒之后,按下门铃。



我明明也做好会被赶回家的觉悟,却很乾脆地被允许进人景的家里。



景的家整理得非常整齐。客厅里四处装饰著景的照片。看到被父母紧抱且一脸幸福地微笑的景,还有担任童装模特儿、摆出严肃表情的景,我心想他们一定是很幸福的一家人吧。



我将探望用的长崎蛋糕交给景的妈妈,于是她妈妈连同校外教学的事情向我道谢。我尴尬地移开视线,然后被带到景的房间前。



「……景?」



『可以进来喔。』



景隔著房门的声音明明很低沉,却依然响亮。



我战战兢兢地进入房里,看到景在床上。她背对这边,眺望著窗户。景就那样开囗说道:



「谢谢你来探望我,因为我一直在想得好好跟宫岭同学道谢才行……」



「……那个,你还好吗?大家都在等景来学校喔。」



「我没办法去。」



边说这句话边转过头来的景,用白色绷带覆盖著右眼。看到那绷带的瞬间,我想起在公园闻到的血腥味。



「……我没办法去,因为我现在很恶心。」



景碰触著右眼周围。



「你说恶心是指……」



「要是被看到这张脸,大家都会讨厌我。」



她的声音沉痛地颤抖著。然后我猛然惊觉到,景是个有著超凡美貌的女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景时,看她看到入迷一事,她至今一定也被很多人称赞过容貌吧。



那样的景脸部却受了伤,那会是多么庞大的恐惧呢?



当然,景的魅力不只有外表而已。尽管如此,她应该还是会比其他人更容易感受到别人突然转变态度的恐惧。



「才没那回事!大家怎么可能讨厌景——」



「就算这样?」



景这么说的同时,她的手缓缓地解开绷带。绷带底下的白色纱布也被拿掉之后,从眼皮上方纵向延伸到卧蚕、惨不忍睹的伤囗显露出来。彷佛红色裂缝的伤ㄇ比想像中更加毫不留情,我不禁潸然泪下。



「……对不起,居然让宫岭同学露出这种表情,果然——」



「没那回事。景……景无论变成怎样,都很漂亮喔。」



倘若是平常,这种话明明会害羞到说不出口,但话语却自然地脱ㄇ而出了。景像是晴天霹雳一般瞠目结舌。



「我……我哭是因为觉得自己太窝囊,那时候也是,如果是我爬上溜滑梯就好了那样的话,景一定不会有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其实那伤口应该加诸在我身上才对,想要倒转时间的念头不晓得浮现过几次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一边重复毫无意义的道歉,同时向神祈祷,希望至少能赐给我同等的伤害。



「我想大家也是,绝对不会讨厌景的。就算这样,假如还是有人说景的坏话,我会挺身而战的。」



感觉由我来说这些话是有些过分了,至少不是在哭哭啼啼又满脸通红的状态下该说的话。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想这么说。



这时,景缓缓地开口了。



「那么,宫岭愿意成为我的英雄吗?」



从寄河景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的余生便揭开序幕。



尽管当时我还年幼,却已经确信这就是自己的人生当中最美好的瞬间。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是怎样的我,宫岭都愿意保护我吗?愿意站在我这边吗?」



「……嗯,我答应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景。会站在你这边。」



「那么,跟我约定。」



暴露出伤口的景就那样坐在床上,将手伸向这边。



「无论生病或健康——」



「……那不是婚礼时才会讲的台词吗?」



我这么说,于是景今天第一次笑了。勾著我的小指十分温暖,我现在也记得那触感。



隔天,当教室的门打开,景现身的那一瞬间,时间停止了。



景的脸上依旧戴著眼罩,她一如往常地露出微笑。我还记得细长的红色缎带装饰著她宛如注册商标的双马尾,与白色眼罩形成奇妙的对比。



班上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气,注视著景。我想那并不是因为遮住右眼的她看起来令人痛心。反倒正好相反。景的身影非常美丽。



我都不晓得原来眼罩是引力这么强的东西,看到景的人首先都会看向那绷带,然后就被在一旁的左眼光辉给迷住。



在景开口之前,甚至没有任何人能够动弹。



「大家早。」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像回过神似地动了起来。大家飞奔到景身旁,异口同声地说出担心的话语。听到那些话,景像是感到放心似地微微吐了口气。我想在那间教室里面,大概只有我注意到这件事吧。



幸好经过一星期后,眼罩也能够拿下来了。要是靠近到能够接吻的距离,勉强可以看见遗留下来的伤痕,但从远处看已经完全不会注意到了。但我跟景的约定仍然没有消失,直到景死亡为止,我都不曾遗忘。



就这样,从校外教学那次事件之后,我的人生有了剧烈的转变。



因为就在我成为景的「英雄」后,换根津原亮主导的残忍霸凌揭开了序幕。



那是从校外教学的隔周开始的。



一开始是橡皮擦。因为是用了大约一半、已经变小的橡皮擦,我以为一定是在某个时间点弄丢的吧,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



接著是铅笔。我会带套著红色、蓝色与绿色笔盖的铅笔到学校,但红色笔盖的铅笔不见了。



真奇怪啊。虽然我这么心想,但还有剩下的两枝,而且高年级也可以使用自动铅笔,所以我没放在心上。但是隔天换那枝自动铅笔不见了。



教室的氛围跟平常没两样。只不过,只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变得不对劲。尽管如此,我还是努力地不去在意自己碰到的事情。



然后第三天,看到从正中央折断的铅笔被放在铅笔盒里,终于让我脸色苍白起来。要相信这并非恶意,实在太困难了。我避开众人视线,阖上铅笔盒,没有做任何笔记地上完课。



从一个橡皮擦开始的恶意逐渐扩大。我一个没注意就会有东西不见,所以我必须尽可能地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就算这样,还是有打扫时间和换教室的时候,我无法彻底防止。



仔细一想,说不定在这个时候找个人商量就好了。有人偷了我的东西,有人在找我麻烦。要是在这时说出来,说不定还能请人帮忙应付。但是,我说不出口。



我瞥了一眼在教室角落谈天说笑的景。在做了那个约定之后,我们的距离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只不过偶尔闲聊的时候,景的声音听起来比之前更加温柔。正因如此,我唯独不想被景知道,也无法告诉任何人。



那一天我的桌子里被丢了泡水的课本,我必须在放学后偷偷地擦乾它。我带著乾掉之后变得皱巴巴的课本,将自动铅笔放在口袋里,来学校上学。



刚放完寒假没多久时,景罹患了流行性感冒。



景是那年冬天第一个发病的人,班导和班上所有同学都同样担心著景。当然我也不例外。景不在的教室感觉更加冰冷,总觉得让人非常不安。虽然我一直瞒著景自己被霸凌的事,但她的存在对我是莫大的救赎啊——我强烈地意识到这点。



班上热烈地讨论著要由谁把今天的讲义送去给景。患上流行性感冒的话,大概会休养一个星期,所以大家的结论是轮流送讲义给景就好。原本应该是相当麻烦的任务,但只因为对象是景,送讲义简直就成了一种活动。



我去探病的话,景会感到开心吗?



我忽然浮现这种想法。大家要轮流去的话,明明也没有讲义可以送。但我去探病的话,景会不会感到开心呢?等她烧退之后,带甜食去探望她或许也不错。



那天午休,我发现父母刚买给我的围巾被人用美工刀割破,放在桌子上。今天的我是负责分配午餐的值日生,无论如何都必须离开教室。



跟平常不同,那围巾是光明正大地被放在桌上。可能因为这么明显地找碴是第一次,我的心脏跳动得更加厉害。



这时,有个人故意过来撞呆站在桌前不动的我。



「你很碍事喔。」



根津原亮一边冷笑,一边这么说道,然后笑了那一瞬间,我得知了让我苦恼许久的霸凌主谋就是根津原。我的背后窜起一阵恶寒,双腿发软。



根津原对我发出明显的敌意,一脸不快地瞪著我看。被他推撞的我看向周围想求助,但同班同学都一致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