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哭丧妇杀人事件(2 / 2)
香月有一个网站,用于发布自己所写的小说的一些信息。翡翠从那上面找到香月的联系方式,给他发了一封邮件。内容说,有事情想当面谈。于是香月和她约定,在自己常去的咖啡馆碰面。那里是他码字的地方。
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翡翠到了。
今天她穿了一件领口带蝴蝶结的白衬衣,一条藏青底色、带绣花的裙子。妆容是以亮橙色打底,自然大方,整齐的刘海下的一双翠目里,好像藏着一丝紧张的神色。
香月伸手示意她坐在对面,问道:
“这里好找吗?”
“还可以,这家店真不错啊。”
她环顾四周答道,但表情还是有点僵硬。
“这里的咖啡很好喝。他们也卖咖啡豆,如果给千和崎小姐捎一些回去做礼物,她应该会很开心。”
翡翠看着菜单,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特色咖啡。
“那个……首先,请允许我向香月老师道个歉。”
翠绿的双眸微微湿润,直视着香月。
“我好像不记得你做了什么需要向我道歉的事呀。”
“是关于仓持小姐的。那时候,我应该将‘看见’她之后的感觉直言以告的。至少,应该对老师你……更准确地,告诉你。”
“翡翠小姐你——果然还是‘看见’了一些东西?”
“是的。”
她低下头,刘海低垂,几乎遮住了她的表情。
“我预见到仓持小姐有性命之危……但是,我自己对这件事并无确信,所以觉得你们也不会相信……于是没有对二位细说。但是,现在事竟至此……”
“哭丧妇,到底是什么意思?”
香月终于忍不住,抛出了在脑中盘桓多日的疑问。
翡翠抬起头,双眸游移不定,露出犹豫之色。
她可能是在担忧,香月到底会不会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老师你——知不知道叫‘班西’的妖精的故事?”
“好像是爱尔兰的妖精吧?传说,班西一旦开始哭泣,就会有人死去——”
“她们也被称为哭丧妇,古时候,有一种人会在葬礼上被雇来,为死者号哭。在民俗学上,有一种解释说这样的旧俗在流传中渐渐变成了这个妖精的传说……但我觉得,这个因果是不是反了呢?”
“反了?”
“老师,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能力,是在八岁的时候。在那以后,我一直在努力摸索自己感受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关于这种能力,没有人可以帮我答疑解惑。没有教科书,也没有专业参考书。所以,我自己对它进行了琢磨钻研。自我开始这份工作,开始为形形色色的人看事,差不多有十年了。”
香月回望着翡翠的双眼,想要努力看清她想解释清楚的真意。
“有一天,我突然发觉,有好几个人咨询的内容有相通之处——都是关于哭泣的女性的灵。有些是出现在枕畔,有些是出现在梦中,虽然有些细微差异,但想咨询的都是关于一个哭泣的女人盯着自己的事。”
香月感到后脊梁起了一阵寒意。
“也就是说,和结花——仓持小姐类似的案例,你之前也接触过?”
“是的。仅就我直接经手的而言,一共有四例。这四个案例的共通点还有,所有的客户都在一年内死去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
哭丧妇的灵。
被它凝视过的人,一年之内必有杀身之祸——
这不得不让人觉得莫名可怕,毛骨悚然。
“而我是最近才注意到其中的联系。一般来说,完成了客户的委托之后,我们之间不会再有联系,所以我花了相当一段时间才发现请教过哭泣女人的几个客户居然都死掉了……”
“那几位的死因分别是什么呢?”
“有两位是病故,”翡翠低着头,露出苦涩的表情,“还有一位,是因为夫妻之间起了争执,被丈夫杀死了,两年前还上了新闻。还有一个是自杀……据说生前被抑郁症所恼。”
她的双唇间吐出一声苦恼的叹息。
“回头看看那些咨询内容,我注意到其中有两个人提到了来源不明的水滴。据说自己家的地板上会出现一些水滴,但那究竟是从哪里泼洒出来的液体,自己却完全摸不着头脑。另外两个人的案例里面则没有提及,要么是自己没注意到,要么是觉得这和灵的出现没有关系,所以没说……”
“而结花的身体旁边……也有一滴水滴。”
“对。几个人的谈话里共通的水滴,都是以那样的形式……据说就好像泪痕一样,并不起眼。”
“所以当时你才会觉得是哭丧妇——”
翡翠微微颔首。
“回到我刚刚和你说的班西的传说……很神奇的是,关于哭丧妇的习俗在全球各地都有,而且是从信息难以互通的古代开始,就在世界各地出现了。”
“荣格的集体潜意识论吧,这可能是从人类共通的潜意识底层里相关原型产生的联想。如果这个假设成立,世界各地的人类抱有同样的想象,似乎也不能算特别神奇……”
香月喃喃自语道,但紧接着,一道凉意又掠过了脊背。
要是哭丧妇并非出自想象,而是真实存在的呢?
结花目睹了哭泣的女人之后,死了——这是他亲眼所见。
“自古以来,某类对灵感应力比较强的人,在死前讲述自己看到了哭丧妇……然后这又是人类集体所观察到的现象……哭丧妇的传说应运而生?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但这样一想,禁不住让人产生一丝淡淡的恶寒。
结花是被这种可怕的妖异附身才死去的吗?
“我是这么解释的。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答案,没有人能证明,没有任何人可以请教。归根结底,这种事情旁人看来简直是荒唐透顶……包括我在内,一般而言,大家都会觉得我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女人。”
香月在翡翠的双眼里看见了苦恼的神色。
这不难想象。她没有对仓持结花透露有关哭丧妇的事情,因为毕竟连自己都没有确证,如果是杞人忧天,只会让结花徒增烦恼。被灵所扰的结花还有一点相信的可能性,但香月只会更怀疑自己吧。
故此,翡翠噤口不言。
结果,结花死了。
翡翠对此后悔不已。
“我没有说出口,真是万分抱歉——”
所以,她才前来道歉。
“我一直以为只是偶然,自己想多了……就算不是偶然吧,我也没有想到仓持小姐会那么快去世……我想,假如到她家去,说不定能想到什么解决办法……”
翡翠低着头,娇小的双肩微微颤抖。
“请抬起头来,我觉得这是没办法的。”
翡翠叹了一口气,抬起了头。湿润的双眼带着疑惑看向香月。
“你是说,你相信我的话?”
“对,我相信你。”
她圆瞪着双眼,然后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好像是胸口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翡翠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双唇紧抿,再次直视着香月。
“香月老师,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关于你的事,我稍微查了一下。你曾经协助警方解决了好几起案件,是吧?”
“啊……那些都不算什么,可以说是多个偶然交叉的结果,我没帮上忙的案件其实占多数。”
“即便如此,我觉得那也是很了不起的才能,一般人可是办不到的。”
香月被那翠绿色的大眼睛定定盯住,竟有些心潮澎湃。被丽人以这样的眼神恳求,他甚至感到仿佛十几岁少年的羞涩涌上面颊。
翡翠上身前倾,说道:
“拜托你了。请你借助我的力量,查出到底是谁杀了仓持小姐——”
*
刚刚点的咖啡到了。香月史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接着,他望向翡翠,她正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刚才,他答应了她的请求,而翡翠的脸上焕发出了她那个年纪女孩子应有的神采。但是当香月陷入思索时,她的表情又变得不安起来。
城塚翡翠。
利用她的能力,抓住杀害仓持结花的凶手——
“那个……老师?”
“啊,不好意思。我在想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香月搁下咖啡杯,观察着翡翠的表情,问道:
“你看到结花遗体时说凶手是个女人,没错吧?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该不会是说,哭丧妇杀了人,所以凶手是个女人?
“有时候我会有种感觉……”
翡翠踌躇了片刻,低下头说道:
“比较常见的情况是,我走在路上,不明就里地经过一些死亡事故发生现场。我会突然感到眩晕,意识游离开来……接着,脑海里浮现出一些模模糊糊的景象。我觉得,那多半是人在将死之际……看到的景象。”
“难道说……那时候,你在脑海里看到了结花死前看到的景象?”
“我觉得……应该是吧,”翡翠点点头,但看起来不是很肯定,“我看到的,多半不是特别清晰的图像。就好像做梦的时候,梦里的事物清晰可见,但梦一醒就很快被忘却……这个经历你也有吧?就是类似这样的感觉,景色很快就变得像雾里看花一样……最后连自己都不是很确定到底有没有看见。说不定只是出于我自己的想象,或者说是妄想,错觉……”
“所以,你当时看见了什么?”
翡翠不安地回答道——对方是否会相信自己的话,她好像还是心里没底——
“好像是一个女性的侧脸。我倒在地上,那个人蹲在我的身旁,俯着脸……真的是,很模糊的景象,我现在只能想起来这么多了。我见到仓持小姐遗体的时候,脑子里满是这个景象,仓促之间便觉得凶手是个女人,不好意思,我实在没什么自信……那个也许不是凶手,而是就像仓持小姐说的,是那个哭丧妇……”
“死前看到的景象……是不是就好像附身于死者的感觉?”
“也许是吧。千和崎小姐把这个描述为灵魂的共振,”翡翠带着悲伤的表情,“据说,我一旦碰上这样的事情,就会说出一些奇怪的话——但我自己并不记得。这种事情多了,从小父母就一直觉得我有病……”
“对了,那时候你说:‘你在找什么?’我当时以为你在和我说话,但觉得语气很奇怪。那个莫非是结花想说的话?”
“我说了那种话……?”
“我听到的是:‘你在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
翡翠一脸迷惑,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看起来好像是全无记忆。
这么说,难道是结花的话?
如果真的如此,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回想起来,死去的结花眼睛是睁开的,这点也一直让香月耿耿于怀。
那双眼睛是在盯着什么吗?如果她不是立刻死亡,倒在地板上之后她看见了什么,让她有如此疑问?她看到的,是不是翡翠所见的女子侧脸呢?是“她”蹲在濒临死亡的结花身边,找寻着什么吗?
如果杀人凶手是闯空门的贼,那么找寻值钱的东西也不足为奇。她的身旁掉落着手袋,而钱包里的现金和卡类都被抽走了。啊,不对——
手袋是在她的身边没错,但是在她的身体右侧,然而她面朝的是左侧。这样岂不是应该看不见在手袋里掏摸的凶手?那她能看见什么呢?她身体左侧,似乎只有打破的玻璃杯碎片,其他并无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事物。
不。是不是在结花注视着的时候,“那个东西”还在呢?
会不会是凶手把“那个东西”拿走了?
假如有那么个闯空门的会感兴趣的东西,正好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
不对。翡翠刚刚说了,她看见的是个女子的身影,而被盯上的闯空门嫌疑人立松五郎是个男的。如果嫌犯是女性,那么首先应该被怀疑的显然是以小林舞衣为代表的结花的女性朋友们。但是结花的女性朋友人数虽多,但目前还没有找到任何杀人动机。
凶手是在搜寻什么呢?如果凶手将“那个东西”从现场带走了,那么是不是有可能,凶手就是为了“那个东西”而杀了结花呢?
可能是香月陷入沉默的时间太久了,他蓦然一抬头,发现翡翠正用不安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眉毛垂了下来,化成一个“八”字,仿佛特别苦恼。
这样冥思苦想可不行,只是在原地兜圈子罢了。
香月向翡翠问了另一个问题。
“除了刚才说的,你还有什么别的能力吗?比方说,你准确猜出了我和结花是干什么工作的,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嗯,这个呢……是气味。”
翡翠答道,手指在桌上不安分地扭动着。
“气味?”
“我不是说真正的味道。是那个,灵魂的气味……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气味只是一个比喻,不是真正的嗅觉。准确来说是通过第六感察觉出来的……”翡翠说着,向着早就冷掉的咖啡里倒入牛奶和砂糖,“但是,如果想让别人明白这个事情,还是用气味来打比方最恰当。发出这种气味的……有点像是人的灵魂……不好意思,我自己是这么理解的,但并没有证据。”
翡翠一面搅拌着咖啡,一面带着抱歉的表情说。
“不仅仅是活人,这种所谓灵魂的事物,有的时候也可以用眼睛看见,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以气味的形式被感知的。灵魂散发出来的气味……然后根据气味,我可以了解那个人心里的情绪,平时的生活方式,这种大方向性的东西。而你们的工作,我是通过经验来类推的。如果气味和我过去碰到过的人类似,那就说明生活方式近似,工作也很有可能一致,这是我的经验。当然也有猜错的时候。我以前接受过一位作家的采访,香月老师你的气味和那位作家有些近似,所以我大胆猜测了一下……”
接下来,翡翠将“气味”的灵视原原本本地解释给香月听了。
要想分辨气味,必须直接与对方会面。如果有两个气质类似的人在场,其气味会混同起来,让她分不清是谁散发出来的。同时,分辨气味必须集中注意力,翡翠在非常放松的状态下,信息可靠度会有所提升。当她处于幽暗之中,由于外界的其他信息都被阻断,所以更容易集中精神。原来她将工作环境布置成那样,并不完全是为了营造神秘气氛。
气味代表了一个人的健康状态和精神状况。是不是虚弱,是不是生病,是不是激动,是不是害怕,是不是在说谎,是不是抱有罪恶感……翡翠能通过气味知悉这些情况,但并不能判别具体的信息。
“比方说,你可以知道一个人有罪恶感,但是搞不清是因为偷情产生的罪恶感,还是杀人导致的罪恶感……这么说对吗?”
“这个多少可以判断得出来……也不是这么说,毕竟我遇到偷情的机会多一些,还没有机会碰见杀人犯……”
原来如此。看来这样的判断,也是要依赖本人的经验啊。
此外,翡翠还说了一些关于“精神散发的气味”的有趣之处。
她说,人的精神假如受到了他人的影响——不管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是会有所感知的。比方说,人物A被人物B深深地爱恋着。在这种情况下,翡翠也可以知晓有人对人物A倾注了爱意,即使人物A本身不知道这份爱意的存在,但爱会造成某种影响。
“这种能力或许能派上用场呢,若有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某个人痛恨着,那你也能感知?”
“嗯,大概可以。我觉得,这就好似某种祝福或是诅咒,如果是憎恶,这种诅咒就会侵蚀对象的精神,留下影响。我在灵视的时候,仿佛能看见那种伤痕……大致就是这样的感觉。当然,如果不集中注意力,就很难感受得到。”
她的能力虽然称不上神通广大,但也是难以置信的力量了。
不过,要怎么样才能让翡翠所说的灵视能力为破案助力呢?
是不是可以让杀害仓持结花的嫌疑人——立松五郎、西村玖翔,还有结花的女性友人——逐一与翡翠会面?嫌疑人杀害结花后会抱有负罪感,以及害怕被逮捕的强烈恐惧——翡翠应该可以分辨出这样的气味。
可是,这个方式存在两个问题。
其一,嫌疑人并不抱有负罪感的情况。假设此人天赋异禀,既没有负罪感,也没有恐惧感,那翡翠岂不是束手无策?其二,则更是难解:假设此人对杀人一事抱有愧疚感,而翡翠也通过灵视发现了这一点——然后呢?
这不能构成任何证据。
即便通过灵视知道了某个人是凶手,也不能对其进行逮捕。在缩小嫌疑人范围的意义上来说,或许有些用,但如果考虑到第一点,反而有可能限制搜查。
“我明白了。按照气味这条路来追,恐怕有点难度。”
“对不起……我很想为仓持小姐做些事情,但我没有什么聪明才智能帮忙抓凶手……其实,我连推理小说都不太能读得下去……”
香月看着翡翠,她满脸抱歉地将咖啡杯端到嘴边,有点没精打采。
“我觉得,可以稍微从别的角度来思考一下。”
最值得思考的是翡翠看见的女子影像,以及结花留下的话语含义——但这两个疑问,目前还在原地打转,毫无头绪。那何不从别的疑点入手,看看能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从别的角度?”
“嗯。我指的是——哭丧妇。一开始听你讲到这事的时候我就有点疑惑,所以我想尽量将这个地方梳理得明白一些。”
“你指的是哪个部分呢?”
“对灵异事件强求其逻辑性也挺滑稽的——但是,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结花她是因为被哭丧妇哭了才死的,还是哭丧妇因为她将要死去,所以才哭的?我想解决的就是这个疑问。”
*
翡翠有好一会儿一语未发,张口结舌地瞪着香月。
“不知为何,我就是很在意这一点。翡翠小姐,你是怎么看的呢?”
“你是问,仓持小姐是不是被哭丧妇的诅咒杀死的,对吗?”翡翠睁大眼睛,“我从来也不认为,哭丧妇能用诅咒杀人。”
“你这样认为,有什么理由吗?”
“这个……有这么几点理由……用语言来说明自己模模糊糊感觉到的东西,还真是难啊。”
翡翠换了一个陷入沉思的姿势。
“我可以通过‘气味’来感受灵的存在。我在走进那个房间的时候,也感知到了灵的存在。但那不是什么坏东西。我感受不到它要伤害人,诅咒人的恶意。仅仅感到它抱持着哀伤,还有无力感。如果我能再去一次,说不定可以了解得更深入一点……”
“换句话说,如果结花是因为被哭丧妇哭了才死的,那哭丧妇应该是有恶意的,然而现实是,翡翠小姐你并没感受到它的恶意,对吗?”
“是的。还有一点就是,根据我的经验,幽灵对人造成伤害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顶多可以将人的精神逼入困境,让人身体衰弱——这已经是极限了。仓持小姐,是被人类杀害的。”
“会不会有什么人被哭丧妇附体,然后被指使着杀了结花?”
“老师,你电影看多了,”翡翠不满地噘起小嘴,“我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但那样的话,灵体应该会有恶意呀。”
“话说,你能不能通过灵视预见未来呢?”
“你是说,我通过这个中了彩票,于是发财了?”
翡翠仿佛赌气似的噘起了嘴。香月笑了。
“并不是这样的吧?”
此言一出,翡翠长长的眼睫毛垂了下来,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寂寥。
“我所能看到的未来,只有我自己的死期罢了。”
“死期?”
她刚刚那一瞬的表情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香月看到的是自己的错觉。下一个瞬间,翡翠又恢复了温柔的笑容。
“很遗憾,对于未来的事情,我一点都不知道。”
“这样啊,”香月略有些讶异,但还是接着刚才的话说了下去,“似乎没听说过会有幽灵来告诉人类未来的事情,对吧。比如幽灵前来告诉人类彩票中奖号码之类的。”
“那是自然的。”
“那么,就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哭丧妇,又是怎么预知未来的呢?”
翡翠轻轻地“啊”了一声。
“确实啊。好奇怪,为什么呢?”
“幽灵难道是一种超越了时间的存在吗?”
“我不这么想——当然,仅仅是据我所知。灵——也就是人的意识,在死后应该是处于停滞的状态。”
“停滞?”
“死去的那一瞬间,断绝的意识,会以那样的形态在人世间漂泊。大概就是那种感觉。”
香月歪着脑袋,没太听明白。然而翡翠也并没有对此进行深入的说明。她是从自己长年的经验出发而产生的理解,对别人说明大概相当困难。
“总而言之,假如灵体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那么,就与哭丧妇预知了结花的死形成了矛盾。于是,我思考了一番,关于翡翠小姐你听闻的四个死亡事件——都是与哭丧妇相关的,有两个是病死,一个是自杀,还有一个是他杀,对吧?假如说,哭丧妇……也有和你差不多的可以嗅到灵魂气味的能力呢?”
“啊……”翡翠好像理解了香月的问题,“是的,有可能就是这么回事。也就是说哭丧妇和我一样,也能闻到气味啊。这样,它们就能看出人生病的状况,或者是精神受折磨的状况……”
“……这样下去就会死掉,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但死者又不能干预生者,所以,哭丧妇才为之落泪……所以,如果这不是预知,而是推论,就讲得通了?”
“但是,如果是那样,仓持小姐又属于哪一种呢?她没有生病,也不是自杀。啊,不对,之前找我咨询的人里边,有一例是他杀。”
“所以,我才问到你说起的诅咒。假如结花被某人恨得非杀之而后快,那么这恨意一定会侵蚀她的精神,从而通过‘气味’的形式展露出来,不是吗?而哭丧妇,正是嗅到了这一点。”
“继续这样下去,会被人杀死。可是,哭丧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假如这个设定成立,那么就与立松五郎行凶说形成了矛盾。
因为,如果是立松五郎在闯空门时杀死了结花,那仅仅是一个偶然,而非经年累月的恨意导致。所以,哭丧妇是无法预知这件事的。同时,这个玄妙的理论,也否定了西村玖翔行凶的可能——因为西村玖翔追求结花并且遭到拒绝之事,发生在她被害的一周之前。然而,结花早在拒绝西村之前,就被哭丧妇的梦魇所困扰了。西村不可能在向结花表白之前就对她抱有杀意。
当然,以上都是香月的胡思乱想。
但不知为何,这些思绪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如果这两个人都不是真凶,那么翡翠看见的女子到底是谁?
正在这时,香月的电话响了。
他向翡翠打了个招呼,接通电话。
他隐隐有一点预感。
电话是钟场警部打来的。
“老师,有一个遗憾的消息,我觉得最好和你说一声。”
“难道是关于立松和西村的事?”
“哦?你直觉很准嘛。对,比较遗憾,这两人是清白的,他们在犯罪时间都有不在场证明——”
那是昨晚的事。
搜查三科的埋伏终于奏效,将立松五郎作为入室盗窃的现行犯逮捕了。在追查其他罪行时,发现仓持结花被害当晚,立松拥有无可置疑的不在场证明。那天晚上,他在常去的酒吧里喝到不省人事。店铺的监控录像上,将喝得烂醉如泥、在店里睡到次日早晨的立松拍得清清楚楚。而对于排水管上的鞋印,立松是这么解释的:他的确侵入过那栋公寓的阳台,但那是杀人事件发生的几天前,正当他想破窗而入的时候,听见巡逻车的警笛声,于是害怕了,最终没有下手就逃走了。所以脚印与杀人事件并无干系。
另一方面,案发时间西村玖翔正在光顾一家非法营业的性交易场所,不在场证明成立。当事人一开始没和警方说实话,发现自己被当成了杀人嫌疑犯之后才迟迟坦白。此事也从附近的监控录像得到了证实。
听完钟场的简报,香月挂断电话。
他将手机收起来,向翡翠大致说明:警方按照闯空门犯案这条线来进行侦查,但碰了壁。毕竟是警方的信息,钟场是出于信任才透露的,所以香月也不能向外人说太多。
“原来是这样啊,”翡翠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失望,“本想使用自己的能力,但好像又没帮上什么忙,真是对不住……”
“不不,至少这个结果和刚刚我们讨论的哭丧妇的逻辑并不矛盾。杀害结花的,一定是痛恨她的人。也正因为这样,哭丧妇才能预知她的死亡。”
“但是,这也只是不矛盾而已啊,并不保证是真相,”翡翠耸起肩膀,“关于哭丧妇本身,我自己的认知有错误也说不定。以规律性或逻辑来判断灵体本身,或许就是个错误,甚至这一切都可能是我的胡思乱想……”
“尽管如此,现在浮现在警方侦查线上的两个嫌疑人都具有不在场证明,还是翡翠小姐‘看见’的那个女子是真凶的可能性大。”
香月跟了一句,像安慰,又像鼓励。
可就算凶手是女性,目前他们也没掌握多少像样的证据。仅有的手段大概是排查现场附近的监控录像了,但那一带监控极少,钟场正在为此头疼不已。结花的友人很多,经常邀请她们来自己家做客。在结花的推测死亡时间段内,即便没有不在场证明也正常,所以想在她的朋友里筛出特定的怀疑对象极度困难。
如果能再找到一些其他的线索就好了……
凶手当时是在找什么呢?
只要搞清楚这一点——
“我还有个问题。翡翠小姐,你是灵媒,对吧?”
“嗯——?”
翡翠有点莫明其妙地仰起脸。
“你不是占卜师,也不是灵能力者,而是自称灵媒,对吧?”
“嗯,是的……”
“我对这一点比较在意。所谓灵媒……也就是像通灵者,或是‘潮来’[4]一样,可以将已死之人的想法传达给在世的人。所以,翡翠小姐你也有这样的能力,是吧?如果是,那是不是有可能通过结花之口,详细了解当时的情形——”
[4]潮来,是日本东北地区的一种巫师,多由盲女充任。民间相信潮来能够呼唤死者,让死者附于自己身上。
翡翠的眼神里出现了犹疑之色。
“老师,你说得没错,我是灵媒,可以让死人降临在我身上——准确地说,是让死去的人的意识,暂时存在于我的身体里。”
“那岂不是——”
翡翠摇了摇头。
“以前也发生过一样的事情。”
“一样的事情?”
“有位死者的家属想请我帮忙解决一起悬而未决的杀人案,为被害人做一次降灵。我当时想尽己所能,看看能帮到什么程度,于是答应了。最终,死者的灵附在了我的身上。”
“然后怎么样了?”
“刚才我说了,死去的人的意识,会停滞在那个时刻,对吧?平常我在自己身体上降灵的时候,迎来的都是相对平静的死者。和这种较平稳的意识,可以进行有意义的沟通。但是在痛苦与恐惧之中死去的人……”
翡翠在这里停顿了下来。
看她的表情,好像回忆起了什么异常可怕的事情。
“当事人的意识降临到我身上的时候,我是没有自我意识的,死者借着我的嘴巴说了些什么话,我全然没有记忆。但是怎么说呢……死者的感情会给我的心留下强烈的烙印。如果那烙印是对尚存人世者的爱恋、温柔,或者后悔、忏悔……那样的感情,我还可以忍受,然而……”
她轻轻地咬住了嘴唇。
长长的黑发垂了下来。
“案件被害人的灵降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没有任何记忆。但是据千和崎小姐说,我是处于一种精神错乱的状态,根本不能进行正常的对话,只是反复地说,请救救我、好可怕……那个时候,濒临死亡的人感到的恐怖非常鲜明地留在了我的心上,这一切曾经在我的梦中反复出现。”
“原来是……这样。”
死者的意识,会停滞在那一瞬间。
濒死之际,结花感受到了什么呢?是恐惧、绝望,还是痛苦?
如果死者的意识会停滞在那一瞬间的话,那么这可怕的情绪,是永不消亡的吗?停滞,也就是永不结束。
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如果让结花的灵降在翡翠的身上,是不是结花就要重新体验一次那样的恐怖呢?而那样强烈的情绪,又将烙印在翡翠的精神上,一生无法磨灭——
“就算是克服了所有困难……能问出来的,也只是毫无意义的只言片语,是这样吧?”
“是的。”翡翠垂着头。
“我真是没用,帮不上你的忙——”
说到这里,翡翠的身体僵住了。
然后仿佛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脸。
“严格来说,并非都是毫无意义的话。我听千和崎小姐说,我说了一些关于地点的词句。那次的案件里,死者被囚禁的地点没有搞清楚,大家认为,若将那个地方搞清,就会成为有力的线索。可是,问出来的话语并没能确定具体的地点——”
翡翠略带兴奋地说着,探出身子。
“老师,请再带我去一次仓持小姐的家。”
“你是想……做什么呢?”
“让她的灵降在我的身上吧。然后,希望老师你能问问她。不管是有关凶手的线索也好,可以成为证据的东西也好,什么都行……就算是得到好像毫无意义的答案也没关系,你可以将其拼凑起来,进行推理。我想,这回和上回不一样,有老师你在。”
翡翠加重了语气。香月凝视着她的眼睛。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那是一双虽然藏着后悔与恐惧,却勇敢地上前一步,想要探寻真相的眼睛。
“老师,请破解死者留下的谜题——”
*
两人来到了仓持结花居住过的公寓房间。
警方的现场勘察已经结束了,香月拜托了结花的妈妈,借来了公寓的钥匙。结花的妈妈好像知道香月这号人物,说是结花老是挺自豪地提起他来。她朝香月深深鞠了一个躬,用颤抖的声音恳求他,一定要将凶手抓获归案。“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那孩子一定要死呢?”听了这句恳求,香月唯有默默点头。可是,就算抓住了凶手,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结花被断送的未来,是永远无法改变了。她的妈妈,只能面对痛失爱女的事实,被如影随形的死亡牵掣着,以惯性过完余生吧。
人,是很容易被死亡盯上的。
有什么办法能解救这样的痛苦呢?
香月脑中思绪万千。他看了看静悄悄的室内。有一些东西作为物证,被警方取走了,但室内的摆设和当时相比,变化并不太大。
外面很热。但又不方便开空调,于是香月拉开了面朝阳台的窗户。依照翡翠的要求,窗帘保持关闭。她已经在沙发上坐下了,表情紧张。
“可以了吗?”
香月望向她,问道。
“好,可以了。老师你没什么问题的话,随时可以开始。”
翡翠今天的妆容很平常,但衣服换成了第一次见面时,暗色系的那一套。可能是这一套行头更容易令她全神贯注。
香月拉出餐桌的椅子,在翡翠对面坐了下来。翡翠闭上眼,好像在黑暗中调整着呼吸,胸口上下起伏。
根据翡翠的经验,降灵可持续的时间只有几分钟而已。而且她说,从来没有成功将同一个死者呼唤出两次。也就是说,香月须在有限的时间内,与精神错乱的结花的灵进行对话,并获得所需要的信息。
“那么……请开始吧。”
香月下定决心般说道。
翡翠双目紧闭,点了点头。
呼吸因紧张而颤抖着。
那是自己的呼吸,还是翡翠的呼吸?
声音消失了。
寂静降临。
翡翠的身体纹丝不动。
她的身体好像完全放松,又好像沉入睡眠,陷在沙发里。
耳朵里只能听到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安静。安静得耳朵几乎要痛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一阵嘎吱声。
还有一点破碎声。是房子在晃动?
但是这栋楼并不是木结构的。是听错了吧。
他感到手掌汗津津的。
应该什么都听不到才对。
然而,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仿佛女人抽泣的声音。
不,是错觉吧。
思绪不宁,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就在这时。
翡翠的身体有了一丝动静。
她的手指尖微微颤抖,膝盖弹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声惨叫,差点把香月吓得心脏停搏。
翡翠尖叫着,上半身弹了起来,看起来仿佛刚从一个可怕的梦中惊醒。香月从椅子上起身,靠近她。翡翠的身体陷入了狂乱。
惊愕的双眼圆睁,脚尖乱踢,如溺水之人。她的长发在空中飞舞,身体扭曲。
“翡翠小姐——”
“好冷啊好冷啊,好冷好冷好冷!”
此情此景,非同小可。
眼看着,从那写满了巨大恐惧的双眼里,泪水滚落了下来。
“翡翠小姐,冷静——翡翠小姐!”
香月按住了她的身体。如若不然,她眼看就要从沙发上翻滚下来了。他盯着她的脸,喊道:
“清醒一点——!”
他瞪视着翡翠圆睁的眼睛。
但翡翠的眼睛,好像看着香月,又好像没看。
这时香月猛然惊觉。
这不是翡翠。
“结花……?”
他问道。脑中一片空白。
翡翠茫然若失的眼睛终于对上了焦点,好像看见了香月。
“学长……?”
“对,是我。认识我吗?”
“不……”
这时,翡翠的身体再次挣扎起来。
“结花——”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
香月拼命将挣扎着的身体按住。
“冷静——!”
“这里好冷啊!好冷啊!学长,救我,救救我!”
扭动中翡翠的膝盖一顶,正中香月的胸口。
香月忽然明白了。
是了。
这就是死吗?
这,就是死亡吗?
“告诉我!”香月克制住一切情感,叫道,“杀死你的人是谁啊!”
“杀死?”那张流着泪的脸露出了疑惑,“学长,你在说什么?不会吧……这是……做梦吧……”
香月咬住了嘴唇。
这样不行。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
“不是梦……你已经死了,被杀死了。”
“被杀死了……”
“你是和谁在一起的?和谁!是你的朋友吗!”
“我,是和学长在一起的呀?和学长……”
“不对!你……你……你死掉的时候,身边有人对不对?”
“我……死了……?”
渐渐地,翡翠的身体软了下来。
“好冷啊……”
表情变得呆滞。
眼神已经涣散。
眼睛也没有再盯住香月了。
“你应该看见谁了。那是谁,还记得吗?”
“不晓得……我倒在地上,动不了……学长说的,原来是真的啊……”
“能看见什么吗?你肯定看见什么了!”
“那姑娘好像在找什么呢……”
“是什么?是在找什么?那姑娘是谁?”
“是谁……这样好奇怪……”
“那人在找什么呢?”
“我不晓得。好像有什么,掉在地上了……”
“还能看见什么?”
“原来我真的要死了。”
“结花……”
“学长。”
她呆滞的眼神,望向香月。
嘴角上带着一丝笑意。
她抬起了冷得吓人的手指。
抚摸着香月的面颊。
“学长,我一直很喜欢……”
香月咬住了下嘴唇。
结花微笑着说:
“我好想让学长尝尝我做的冰咖啡啊……”
香月将她冰凉的手紧紧握在手心。
他能感觉到,她的手在自己的掌心里松弛下来。
翡翠的眼帘合上了。
就这样,她停止了动作。
翡翠醒来,已经是十分钟后的事了。
香月依旧坐在椅子上,守护着纹丝不动的她。
她微微呻吟,睁开了眼睛,一脸茫然地缓缓环顾了四周。
“老师……”
香月默默点点头。
她坐起身,伸手抚额。可能是头痛,她龇牙咧嘴地用力闭了闭眼。嘴唇发紫。
“你没事吗?”
“没事。”
回答的声音颤抖着。
紧接着,留有泪痕的面颊上,又流过了一道闪光的泪水。
她哭了。
“啊啊……”
翡翠呻吟道。
香月站起身,掏出手帕递给她。
“老师……”
她的手举在空中,好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抓到,无力地垂了下来。
“仓持小姐……对老师你……”
结花的感情,一定深深地印在了翡翠的心上。
翡翠流着泪,想说些什么。
香月阻止了她。
“请别说了。那些话……我只想从她的口中听到。”
翡翠低下头去,哀伤地啜泣着。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什么都做不了,仅仅是为自己的无能而愤怒,无法令结花复生。
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要是再早一点——
再早一点,用自己的手——
“真想用自己的手,将她拥入怀中啊——”
*
离开公寓,已是傍晚时分,两人在暮色中走着。
香月断断续续地将翡翠召唤出来的结花所说的事情告诉了她。翡翠低头走路,静静地听着。看来她对于之前发生的对话内容是全无记忆的。也许唯有结花在临死前感到的强烈情绪,在翡翠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翡翠说过,她会反复地做一些噩梦。刚才的那些感情,也一定会在她的梦中出现,煎熬她的身心吧。甘愿承受这样的痛苦,也要揭开真相,到底是什么支撑着她的决心呢?
“真是对不起。”
翡翠忽然开口。
“听你说了刚刚问出来的话,我觉得自己好像还是没帮上什么忙……”
“结花——人的灵魂如果是永远处于停滞的状态,那么她的灵魂是不是会永远受苦呢?”
“我不知道,”翡翠摇摇头,“人死之后到底会怎样,我想谁都不知道。我大概没有资格去对这事一探究竟。”
也许吧,的确如此。
但是,又不得不探究。
因为人们总会被死亡悄悄盯上。
“可是,因为我的自作主张……仓持小姐又白白受了一次苦,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翡翠低下头,垂着的双手紧握成拳。
“不是白白受苦,我不能让她受的苦白费。”
“但是——”
“别担心。”
他眯缝起眼睛,抬头望望被晚霞染红的天空。
“我知道凶手是谁了。证据,也一定会有的——”
*
“谢谢你特意赶到这里来。”
她刚刚在桌子对面落座,香月史郎就这么说道。
“不不……是关于结花的事情吧?”
小林舞衣微微颔首,接着显露出很迷惑的表情。
她的刘海剪得整整齐齐,看上去有点严肃,这倒是和她上学时的风格变化不大。今天她戴着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穿了一件朴素的衬衣。香月刚认识她的那会儿,她看起来还是一个讷讷的内向少女,现在倒也有一些成熟女性的气息了。
星期六的午后,他们坐在香月母校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很多学生是这家店的常客,舞衣上学的时候好像也曾光顾过,所以香月才挑选这家店作为碰面的地点。
“我电话里和你说了,我是受结花母亲委托,在对她的案子做一些调查。这一位是——”
“我是老师的助手,鄙姓城塚。”
坐在香月身旁的翡翠低头行了一礼。今天她的穿搭是很少女的白色连衣裙,一点暗色都没有。
“小说家的,助手?”
舞衣好像有点惊讶。这次的面谈,翡翠说无论如何都想一起来,香月同意了,但实在没料到她会这样自我介绍。
“啊,这个,嗯,就是帮我查查各种资料之类的。”
香月用略带责备的目光瞥了一下翡翠,她假装没看见,而是用挑衅的眼神瞪着小林舞衣。
“舞衣,你——”香月接上话头,“成熟了不少嘛。换了副眼镜?”
“我们上次见面还是两年多以前吧?”舞衣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换眼镜可太正常了。话说回来,你有什么事想问我?”
“我就开门见山吧。”
香月平静地说。
“我希望你去自首。”
听闻此言,舞衣抽搐地笑了笑。
“自首……?什么啊,学长,这种过分的玩笑……”
“事发当天,你去结花家玩了,对不对?你好像经常去过夜,一起追剧,是吧?那一天,你也是在挺晚的时候去了她家吧?手机上留下了通话记录,你声称只是为了确定日程打的电话,但其实你是跟她说,马上要去她家玩,没错吧?”
“什么啊,”舞衣的眼神开始游移不定,“这是无中生有!太过分了啊,这样——”
香月打断了她结结巴巴的反驳。
“然后,你们在她家吵了起来,继而演变为厮打。你之前就对结花怀恨在心,对不对?你对她的恨意猛然爆发,一把将她推倒了——我想你就算对她恨之入骨,也并非是要置她于死地。但是她脑袋撞的地方不巧,一命归西了。你当时慌了神,想要伪装成入室抢劫的现场,于是打开了窗户,又从钱包里抽走了现金和卡,逃离了现场。”
“太过分了,你到底有什么证据——”
“证据?我有。”
香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塑料密封袋。
他把小袋子放在了桌上。
透明的袋子里,远看好像什么都没有。
但是如果凝神注视,就能看到有一个小小的透明碎片,反射着灯光,闪闪发亮。
舞衣哑口无言。
香月取出手机,打开了一张照片。
“这是结花手机里存的照片。上面拍的是你和结花,对吧?这张照片是她死前两周拍摄的。”
舞衣没有看手机,视线躲闪着。
“你换了副眼镜。然而照片上,你戴着的是红色的钛合金边框的眼镜,今天却不是。”
“眼镜……我会根据当天的心情换着戴的……”
“我和你公司的同事确认过了。你是在结花去世之后,才换了眼镜的。”
“那是因为……”
“这是案发现场的残留物。盛着冰咖啡的玻璃杯碎了,地板上满是玻璃碎片。其实还有别的玻璃碎片也混在其中了。乍一看,和玻璃杯的碎片并无区别,所以警方也没有仔细比对。但是,我让他们进行了详细的分析。这似乎是眼镜镜片所使用的玻璃材料。”
舞衣缄口不语,只是深深地俯下脸去。
“你在和结花撕扯的时候眼镜掉落在地上了。也不知道是被谁用拖鞋或是什么踩碎了。玻璃镜片和树脂镜片相比,不容易划伤但是更容易碎裂。你以往就经常去结花家玩,所以现场留下指纹并不奇怪。而最后出门的时候,则需要避免门把手上最后留下的是自己的指纹——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只要从厨房借一副橡胶手套就可以了。可是,眼镜片的碎片留在现场就糟糕了:这会成为你事发当天人在现场的决定性物证。你肯定想要把碎片尽可能地全部捡回来,但不巧的是玻璃杯也碎了,镜片和杯子的碎片混在一起,所以在现场留下了不少细小的碎片。你视力并不好,所以没能在众多的玻璃杯碎片里捡走全部的眼镜碎片。”
就连鉴定科的人,都没有预料到玻璃杯碎片里还夹杂着眼镜的碎片。他们为了采指纹,也许对较大的碎片都进行了调查,但假如头脑里没有“也许其中混有异物”的想法,是不会专门对细小的碎片逐一进行成分分析的。更何况,本案的搜查方针基本是按照入室抢劫杀人推进的,甚至连嫌犯的名字都浮出了水面。
香月将以上的事实,轻描淡写地说完。
舞衣依旧保持沉默,没有回应。
她只是低着头,好像已经放弃了抗辩。
“为什么会这样?你们俩关系应该不错的吧?”
香月唯一没有弄明白的,就是动机。
关于这一点,他搜遍枯肠,还是想不出为什么。
他问毕,舞衣讷讷地开口了。
“她……总是抢先一步,把属于我的都夺走了。”
“夺走了?”
舞衣垂着头,没有回答。
然而,一个一直保持沉默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响了起来。
“请问,你是不是喜欢西村先生?”
是翡翠。
“你怎么——”
舞衣抬起头,一脸讶异地盯着翡翠。
“我能感觉到。”
翡翠答道,带着一丝微笑。
接着,她略带悲伤地说:
“你从学生时代以来所有喜欢的东西,都曾经被仓持小姐夺走。但是,仓持小姐可能并没有意识到她对你造成的伤害。这也许是命运吧——你们的喜好往往重合。比如摄影同好会,你是先加入的,然后邀请了仓持小姐,她本来对摄影并无特别爱好,但却获得了大家的瞩目,成为宠儿。在恋爱方面,可能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你对自己的同事西村先生抱有好感,但是他喜欢上的,却偏偏是仓持小姐……”
“结花,她总是这样……”
舞衣喃喃道,声音颤抖。
“我恨结花。恨,恨极了。但我知道,她本身完全没有恶意。我还知道,她是真心地对我好……可是,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妒忌……那时候也……太过分了。明明是我喜欢的人,是我伸手想够都够不着的人。可她偏偏要找我吐槽!她说了好多西村先生的坏话,说什么‘真恶心啊’之类的……”
由于舞衣第二天请了假,于是在事发当晚前往结花家,想找她谈谈西村的事,表面上是以一起看电视剧为由。结花次日早晨有个比较重要的安排,所以一开始并不情愿。但她最终妥协了,说如果舞衣可以帮忙收拾家里,来也无妨。不料,没等舞衣提及西村,结花反倒先抛出了关于他如何恶心人的话题……
“于是不知怎么,我开始怒吼起来……我想离开,可结花拉住我,我便一把将她推开……”
怒从心起,舞衣甩了结花一个耳光。结花好像也打了舞衣一个巴掌。就在那时,她的眼镜摔落了。这导致舞衣仅存的理智烟消云散。两人厮打起来,舞衣心中郁结多年的感情膨胀、破裂了。
“我想结束这一切。如果世上没有她……那我,就可以自由了——忽然之间,我觉得好像有人在我耳边这么说……”
香月和翡翠许久无语,望着低头抽泣的舞衣。她的话说完了,空间被令人窒息的沉默填满。香月向坐在旁边桌子、伺机而动的钟场使了一个眼色。
钟场上前,向舞衣提出了配合调查的意向。
舞衣点了点头。她静静地站起身,向香月鞠了一躬,而后便被钟场带出了店门。
店里只剩下两个人。
“刚才……你提到舞衣的感情问题,是灵视吗?”
“对,”翡翠点点头,“非常像。她的气息和仓持小姐……非常像,简直像姐妹一样。”
但这次的悲剧,正是因为两人极高的同质性,才发生的吧。
结花是怎么看待舞衣的呢?
遗憾的是,这世上没有办法探知死者的想法。
香月只能想象,那时候发生的不幸事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舞衣的心里,有一股强烈得要爆发的感情,而这感情仅仅借由名为“友情”的自制力强压着。也许,哭丧妇看见了那个被憎恨侵蚀的灵魂,所以才预见了危险。
哭丧妇——
这个意象掠过香月的脑海,让他心里一阵发毛。
香月他们的解释,到底对不对?
据翡翠说,她能感觉到灵魂的恶意,或是害人的意图。
但是,在这个世上还存在一种人,可以不怀任何恶意地杀死别人。
香月太了解这一种恐怖了。
假如,从远古时代至今,就有那么一种恶灵不抱任何感情地只是用诅咒将人杀死……
那么结花岂不是就是被这种可怕的存在杀死的吗?
假设恶灵推了舞衣一把,在她的耳边悄悄嗫嚅了几句——
如果那个可怕的存在依然游荡在世界上,物色它的下一个牺牲者……
“说起这个,老师,你还真是厉害啊,能注意到眼镜的事。”
“……啊,这是个偶然啦。”
香月拂去了脑中的浮想联翩。
这想法也太蠢了。
因为没有人可以证实它。
于是香月向翡翠说明了他的推理过程。
结花的灵,说了“那姑娘在找什么呢”这句话。
若凶手是男性,她断然不会提到“姑娘”一词。与翡翠灵魂共振所看到的结果一样,凶手是女子无疑。至于那个人是在找什么——借着翡翠之口说话的结花,死前已经倒在地板上,而她的遗体睁着眼睛,视线所落之处,正是摔碎的玻璃杯。这么一来,凶手想要找的东西,也就在那里。这和翡翠灵视所见的“一个女子蹲在地上”也相吻合。
然而,凶手要找的断然不会是玻璃杯碎片。假设,她要找的那个东西,是混在玻璃杯碎片里的呢?
毋庸置疑,结花的女性友人里,除了舞衣之外还有不少也是戴眼镜的。但是,凶手并没有将结花手袋里露出一角的行事历拿走。如果事先和朋友约了一起玩,结花是一定会在行事历上写下记录的。行事历上若有当天的记录,警察就一定会将对方当作重要参考人,可并没听说这回事。假如记录被人刻意修改过,警方应该也会注意到。也就是说,凶手很有可能是在事发当晚给结花打了电话,突然登门造访的朋友,是不速之客。冰咖啡是在被杀害之前端出来的,却未在死者胃里检出,也就是说结花死于喝咖啡之前,或者只喝了一点点,量少得检测不出。
舞衣是结花戴眼镜的女友之一,同时也是案发之前唯一给她打了电话的人。
翡翠的灵视,不能作为证据。
但是,香月说不定可以借由她的灵视,找到所需的物证。
“老师,真是太谢谢了。”
翡翠出人意料地道谢。
香月心想,要道谢也应该是自己吧?他瞥了翡翠一眼。
“我……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能力。”
她将身体缩得小小的,低着头。
“以前,有许多人我都很想帮助,却无能为力。自己虽然有能力,却不知道该怎么使用。我只是一味地烦恼、痛苦、后悔……但今天,靠着老师的帮助,我好像感觉到了一点救赎。”
香月沉默着。
他在想象,翡翠心里一直以来郁结着的东西。
接着,他想到了结花的死。假如正如翡翠所言,死者的意识会停滞,那么结花的灵魂就会保持在死亡的那一刻,进退不得。所以即便凶手归案,结花的灵魂也得不到净化,难以进入安详的境地。翡翠也是一样。她会一直与死者的感情一起度过一生。结花经受的恐惧与绝望,会烙印在翡翠身上,成为她永远的折磨吧。这,也许就是为了追求真相,不惜将死者唤醒所付出的代价。
死者永不安息。
但我们可以告慰生者。
现在,与其感慨死亡,不如思索生命。
“翡翠小姐,你是一位灵媒。”
香月直视着翡翠充满疑惑的双眼,说道。
“灵媒存在的意义在于,充当生者和死者的媒介。我愿意帮助你,用逻辑,成为你的能力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媒介。”
“老师……”
翠色的大眼睛瞪圆了,闪闪发光。
接着,羞涩的笑容爬上了她的脸颊。翡翠点了点头。
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
翡翠和香月,不由自主地向声音的来源望去。
原来是舞衣点的那杯冰咖啡,杯中的冰块融化时发出的声音。
香月喃喃道:“很快,就要到冰咖啡最好喝的季节了。”
“是呢。”
翡翠答道。香月阖上了双眼。
“Iced coffee” en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