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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水镜庄杀人事件(1 / 2)



香月史郎小心地观察着倒在自己眼前的尸体。



这是作家黑越笃,头部流血过多而死。半天之前,他还在和香月等人一起欢乐地聚集在烤肉派对上,现在已经陈尸于地。



这是“水镜庄”的一间屋子,是黑越的工作室。室内有一个不大的书架,一张L形的大书桌,以及一个字纸篓,别无他物。L形书桌上除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之外,只在桌角放了一盒纸巾而已。笔记本电脑的电源线连在插座上。桌子本身设计简洁,甚至连抽屉都没有。本来摆设在桌上的奖杯现在成了凶器,沾染了血迹滚落在地上。电脑的屏幕是掀开的,但屏幕一片漆黑。桌子的一角有几处溅射状的血迹,其中一个是用血描画出的奇特记号。这是凶手留下的,还是死者遗留的死前信息?——恐怕是前者吧。如果是死前信息,画在地板上才讲得通。



香月环视四周,想看看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但房间里除了尸体、滚落于一旁的凶器、溅射的血迹之外,其他事物与自己傍晚来这间屋子时所见到的并无二致。非要挑细节的话,也只有“字纸篓里边空了”这一点变化。血迹沾染了桌面,但并未波及对面的书架——那里毫无异样。可以说,这间屋子里面的东西简直少到了极致,以至于产生不了什么变化。香月想起烤肉时黑越曾经说,这么安排是为了写作时更加专注。书架上除了参考资料之外,不要说自己的书,连其他的书都不放一本,而且也没有通网络。这都是为了写书。但他的新书,已经无望面世了……



关于推定死亡时间,连香月都能想出一二。如此一来,可以成为嫌疑人的有哪些人呢?其中有不在场证明的又是谁呢?还有,这个用血涂画出的奇特标记,代表的是什么?凶手的动机……



应该从哪里着手开始推理?



现在,走廊里的喧闹声好像略有平息了。香月小心翼翼的,没有过多踏足凶案现场。在警察抵达之前,保护好现场是最重要的吧。这里是东京都内,所以很有可能是钟场负责。这时,翡翠去而复返,站在了香月的身旁。



“老师,”翡翠耳语道,“我知道谁是凶手了。”



“什么?”



香月惊讶地望向她。



翡翠一脸认真地点点头。



“凶手是别所先生。”



“这个……你说‘知道’,难道是通过灵视知道的?”



“对呀。”



城塚翡翠点点头,表情坚定。



香月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尸体。



这可怎么办……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有侦探可以用灵能力探知凶手,那么对于犯罪者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不论设计什么诡计,玩弄什么花招,统统都不起作用了。



香月盯着凶手故意留下的血记号,回想起半天之前的事——



*



日头偏西,阳光从山间斜射过来,刺得香月史郎微微眯眼。



他伸手将车里的遮阳板拉下,瞥了一眼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孩。



城塚翡翠正如一具洋娃娃一般端坐在那里。



肌肤如白雪细腻,双眸似碧玉焕彩。一头黑色的秀发在耳朵附近画出一道舒缓的曲线,刘海也向内侧柔和地弯曲着。尤其是现在,当她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就仿佛安置在透明盒子里的西洋发条人偶。但是,今天的翡翠和平时施展灵视时感觉不同,不带有一丁点儿超脱的气场,反倒是因为紧张,身体看起来有点僵直。



香月打了一把方向盘,汽车穿过蜿蜒的山路,翡翠的身体被离心力推得歪倒,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



“呀……”



他看了一眼,发现她正伸出细细的胳膊,紧抓着副驾驶座的拉手,几乎可以看得见白得透明的胳肢窝。今天,翡翠穿了一条敞肩款白色连衣裙,锁骨凸显在奶油蛋糕表面一般的肌肤上,格外惹人注目。



“抱歉,”香月说,“这段路有点吓人吧?我会安全驾驶的。”



“那个……对、对不起。这样的路,我还是头一次……”



翡翠尽全力抓牢拉手,小声说。



这条山路尽管铺了柏油,但路幅极窄,弯道又多,路边没有护栏之类的,打方向盘时一个不留神,就有穿过树丛坠落悬崖的危险。



“不好意思……是不是因为有我,所以你开得慢了?”



“没事,时间充裕,”香月笑道,“你是不是也不敢坐过山车之类的?”



“嗯……其实我没坐过。”



“因为害怕?”



“不是,那个……我没有去过游乐场,没有什么……机会……”



翡翠的声音小小的,没什么自信,这好像并不完全是因为眼前道路惊险所致。



“噢,有机会的话,下次叫上千和崎小姐,一起去游乐场好吗?”



“可以吗?”



一阵欢悦的、如花朵绽放般的声音在香月耳边响起。他很想看看翡翠脸上的表情,但又怕看得出神,出车祸可不妙。



“嗯,我很好奇到时候翡翠小姐的反应,应该很有趣吧。”



“你别、别戏弄人……”



香月一瞥,只见翡翠仍是紧紧抓着拉手。



“这里真的是……东京吗?”



“嗯,还算是。”



“真的吗?老师你不是在骗我吧?我们开了好久,刚刚只和一辆巴士错车……连房子都看不见。这里不会是群马……之类的地方吧?”



“我们还在东京。群马,那可是一个更可怕的地方哦。听说有妖兽出没呢。[5]”



[5]群马,即群马县,日本关东地区的自治体之一。在日本网络文化中属于日常被黑对象,一些作品中甚至将其形容成未开化的蛮荒之地。



只见翡翠睁大了双眼,紧盯着香月。



“真、真的吗?阿真也说过,那是日本最恐怖的地方。魑魅魍魉横行无忌,如果像我这样的人不小心闯进去,一下就会吓晕过去的,所以她叫我小心……”



看来是信以为真了。



“翡翠小姐,你好像是海归子女吧?”



“啊,是的。我刚记事就去了纽约……有段时间在伦敦住过,回到日本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



香月与翡翠相识已经两个来月。在交流中他逐渐了解到,她不单单是个大小姐,而且是海外归国子女,所以告诉给她一些奇奇怪怪的信息,她也会轻易相信。和翡翠同住的千和崎真,其身份好像不止于帮佣,同时也是她的知心好友,有时候,千和崎会故意教给她一些半真半假的知识,以此为乐。



今天这次出行,还得从一周前说起。



小说家黑越笃忽然找到了香月。



黑越是一位灵异推理小说家。他的作品将妖异和恐怖元素与本格推理相结合,人气极高。早在香月的少年时代,黑越就已经活跃在文坛,是个资深作者了。与他作品风格一致,其本人热衷于收集各类鬼话奇谈。他与香月也算相熟,这次联系,是因为香月提及曾去见过灵媒之事,所以询问能不能介绍给他认识。说到最后,才知道原来黑越去年购入了一幢颇有些故事的别墅,结果房子真的有些闹鬼的迹象,家人正为此惴惴不安云云。



黑越本人倒是不怕灵异现象,反而兴致颇高。据说他的家人不敢靠近别墅,黑越自己曾孤身一人猫在别墅里好几个礼拜,专注写作。不仅如此,他有时还会呼朋唤友,招待朋友和其他的作家一起来开烤肉派对什么的。



“下礼拜也要开的。你要不要带那位灵媒老师一起来啊?我这儿宽敞得很,空气又好,不嫌弃的话来住一晚也没问题的哦。”



香月踌躇了一阵子,还是和翡翠联系,说了这个事,同时表示了“不愿意去也没问题”的意思。他说,你可以叫上千和崎一起,就当是去玩一趟。考虑到别墅的地点和开始时间,恐怕难以当天来回。香月心想,自己和她们的关系不深,贸然如此邀请,估计多半要被婉拒——不料,电话那头传来的回答超出了香月的预期。



“那个,不好意思……千和崎小姐那天有别的安排……”



“啊,没事没事,请别在意。那就只能遗憾了。”



“所以,那个……我可不可以一个人跟老师你一起去啊?”



“啊?不是,”香月完全没想到对话会向这个方向发展,一时语塞,“你没关系吗?要留宿一晚的哦。”



“……我想去……”电话那头,翡翠的语音起伏,听起来有点难为情。香月不知她接下来会说什么,略略紧张了一下,只听翡翠继续说道:“……烤肉。是要一起烧烤是吧?我没参加过呢,难得老师你邀请,所以我想挑战一下。”



“想要,挑战一下?”



原来烧烤还是一种值得打起精神挑战的事情?



香月担心如果别人知道了翡翠灵媒的身份,会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所以拜托了黑越,对外只说是带了个第六感稍微有点强的朋友去。



如此这般,香月带着翡翠,踏上了前往黑越别墅的旅途——



“那座别墅……是叫水镜庄,对吗?”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翡翠问道,“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只听说是个出过异象的地方……”



“啊,我也听说过,但是有点故弄玄虚啦,”香月小心地拐上一个弯道,应道,“据说那栋房子早先是在明治时代‘文明开化’之际,来到日本的英国人建起来的西洋建筑。里面住的人,按照比较超自然的说法吧——是个魔法师。”



“是会施展魔法的人?”



“这个怎么说呢?当时那个年代,还是有不少人相信这回事的。那时在英国,唯灵论大行其道,和翡翠小姐你一样的灵媒们风头正劲。当然,大部分是玩弄小把戏的冒牌货,但我后来查阅资料,里面也颇有一些看起来真的有能力的人,否则无法解释。”



“嗯,那段时间的历史我也查过。因为那关系到我自己的来历。”



“然后,据说当时的水镜庄,是被人叫作‘黑书馆’的。”



“黑叔?”



“写成‘黑色的书卷’,那个黑书。毕竟都说那个魔法师能施展法术,还会降灵,所以大家传言说,那栋屋子是为了收藏这类秘术手卷而盖起来的呢。也就是所谓的‘Grimoire’……魔法书吧。可是,那个魔法师在黑书馆落成的同时,就下落不明了,只在现场留下了大量的血泊……”



香月能感觉到,翡翠在旁边屏息凝神地听着。



“再后来,黑书馆被改建成了水镜庄,几经易手。但据说历任房主都接连遭遇不幸,然后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无人敢买,结果让黑越老师盯上,买了下来。他说,这房子和日式怪谈不同,很别致。那位老师啊,能写吓人的灵异类小说,但自己却对这类鬼神之事一点都不怕呢。”



“这个传说,是真的吗……”



“这个怎么讲呢?我是觉得故事里面有点创作的成分——”



话头刚到这,眼前的道路豁然开朗。



只见一座古色古香的西洋式别墅伫立在洒满夕照的金色湖畔。



“看见了,那就是水镜庄——”



*



黑越亲自迎接了香月二人,并带他们参观了水镜庄。



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五六个人,正在做烧烤的准备工作。其中有几张香月的熟脸:作家、编辑,他和相识的人简单打了个招呼。自然,香月身边的女子是最惹人注目的了,一群人对此大为挠头、猜测那是谁的景象,着实是一出令人莞尔的好戏。



“等到开始烧烤了,恐怕就没时间四处转悠了。”



黑越笃伸手摩挲着花白杂乱的胡楂,带着香月他们参观了客厅的内饰。



黑越年近六旬,直到几年前,除了写作,好像还在某大学里开民俗学的课。但他后来说是为了集中精力写书,所以不等到退休年龄,就辞去了教职。从他的脸上还是能看出一丝前大学教授特有的严厉气息,但大半被他的爽朗表情掩盖了。



“差不多三十年前,这栋屋子被改建过,几乎等于是重建了。当年黑书馆的风貌荡然无存,但有几件家具奇迹般地幸存下来,留存至今。”



确实,客厅里摆放的家具里,夹杂了几件古韵盎然的器物。带钟摆的落地钟、壁炉台、大镜子,还有水晶吊灯,和翡翠家的装饰风格很接近。翡翠小姐一定也喜欢这个风格吧——香月刚想开口问她,一回头,只见灵媒姑娘正以凝重的眼神,盯着天花板的一角。



和刚才的气场完全不一样。



刚刚走进水镜庄,翡翠见到迎上前来的黑越,还在香月耳边开玩笑似的说:“胡子看起来扎人很痛呢。”但现在,她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只是定定地看着虚空中的一个点。“翡翠小姐?”



翡翠望向香月,脸色苍白。



“怎么了?”



“不……没什么。”



她低下头去。



黑越好像并没有注意到翡翠的异样,只是继续介绍下去:“我老婆和女儿女婿,都说半夜里会听见响动啦,镜子里会看见不认识的女人啦,类似灵异传说,但不知怎么我就是看不见。一开始我觉得他们可能是被传说吓到了,但后来他们对这里敬而远之,所以说不定是真的看到了些什么。”



跟着黑越,香月等人把水镜庄各个屋子都看了一遍。每个房间都装饰着古董镜子——这是个特色,同时加上山庄邻近湖畔,这大概就是水镜庄之名的来历了。黑越领着香月和翡翠到了各自下榻的房间,让他们放下了行李。客房里,也有古旧的镜子以及简单的洗脸池。翡翠一直保持着沉默,用锐利的眼神打量着四周。



她是不是看到了些什么?



最后来到的就是黑越的工作室了。黑越一定是一板一眼的性格——房间里不放任何多余之物,看起来极其没趣。只有这间屋子里没有镜子。在小小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符合怪谈推理小说家风格的参考资料,再多一张纸片都塞不进去。黑越笑着说,如果不断添置那就是个无底洞了,所以干脆放到再也摆不下的程度,这样刚刚好。



房间参观完了,三人准备与烧烤组会合。



“城塚小姐觉得如何啊,有没有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走出玄关,黑越问翡翠。



“的确是有一点让人不舒服的感觉。但是……是我以前没怎么接触过的气味。”



“气味?”



对于不了解翡翠灵视能力的人来说,头一次接触这个词大概都会觉得新鲜。



“等到半夜吧,到时候说不定能搞清楚到底是什么。”



*



烧烤派对出人意料地热闹。



“哇,好多肉啊!这些我都可以吃吗?”



说出上述台词的,是一个两眼放光,长得像西洋人偶般的美丽少女,所以旁观者中有些人一时愣住,有些人则捧腹大笑。



“翡翠小姐,这么多肉,我觉得你一个人可吃不完哦!”



香月说道。闻听此言,翡翠眨了眨眼睛。紧接着,她的双颊像被火映红了一般,慌忙解释道:



“不,不是那个意思!香月老师把我当成什么了呀!”



“哎呀,对不起。不过,胃口好也不是什么坏事哦。”



刚刚的翡翠,以渴望的眼神盯着烤好的肉,无怪乎大部分人都误会了她的意思。加上她的气势也很足,好像马上就要抓起刀叉似的。



也许是因为这段小插曲,翡翠很快就融入了大家。她是出席者里最年轻的,而且是个美女,故而前来搭话的人络绎不绝。与她年龄相近的新谷由纪乃立刻和她打得火热。由纪乃大概是有意逗翡翠开心,将烤好的肉一片片源源不断地盛到她的盘子里。翡翠看起来纤纤弱弱,却非常快地将肉片一扫而空。今天的出席者大部分是出版界人士,而新谷由纪乃曾是黑越的学生。她看起来很得老师的喜欢,所以常被邀请来参加这类聚会。



香月去拿了两杯饮料,回来一看,翡翠和由纪乃两人正就化妆品聊得起劲。他将饮料递给两人,翡翠一面笑着道谢,一面解释说:



“我俩用的是同一个品牌的化妆品呢。新谷小姐看了我一眼就猜中了!”



“凑巧而已,我工作方面有接触,比较了解啦。”



新谷说,自己在一家运营化妆品网站的公司上班。



“啊,那一家啊,我也听说过。”



一旁的别所幸介插嘴道。他曾是黑越的学生,立志成为作家,现在则是黑越的学徒的身份。



“原来新谷小姐是在那家公司上班啊。现在是不是挺困难的?”



“嗯,是啊,”新谷的表情笼罩上了一层阴影,“用户个人信息泄露的事幸好还没有发生太大的问题。感觉不光是我们公司,现在这类新闻越来越多了。”



不久之前,这家公司由于用户信息泄露,引起了一些话题。近来大型的网络公司泄露用户信息的新闻确是层出不穷。



“小说家的学徒,都要做些什么呢?”



新谷离席之后,翡翠问道。别所看起来兴致颇高,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很明显,他对翡翠有好感。从刚才起,他就凑在翡翠身边,片刻不离。



“我每个礼拜要来几次,照料一下老师的生活起居。我平时主要是帮老师做做文书工作,但老师不会将文件拿到水镜庄来,所以我在这里会很闲。在老师的家里,我要整理合同,把需要回信的文件筛出来……总之都是杂务啦。而老师会对我的小说创作进行指导,读读我的手稿,给出一些建议……前段时间,我终于受到老师的肯定,说能写到这个程度,获新人奖就指日可待了。对了,城塚小姐你平时读推理小说吗?”



“不好意思,我……对推理不是特别感兴趣。”



“是吗……”别所脸上浮现出失望之色,“那你和香月老师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唔……那个,啊,对了对了,香月老师是我大学同好会的学长。我参加的是摄影同好会。对吧,香月老师?”



“啊,是是是……”



看起来,翡翠实在是不擅长撒谎。她一面扭扭捏捏地说,一面寻求香月的支援。别所大概也看出来哪里不对,但并没有继续追问。



“我听说城塚小姐能感觉到灵力,是吗?怎么样,有没有觉得这个水镜庄很可怕?”



“我很小的时候就能‘看见’那种东西,所以习惯了。别所先生你好像也不是很怕哦?”



“既然立志当推理小说家,那么当然不会相信那种缺乏逻辑的东西喽。但是,有本先生和新谷小姐却坚持说看到了,怕得很呢。”



他说的有本,是K出版社的编辑,有本道之,香月也颇受他照顾。他是一位相当有能力的编辑,但在人际交往上神经有点大条,不大照顾他人感受,所以香月暗自将其归为“不好打交道”的那一类。现在,他正和自己负责的作家站在角落里,一面翻烤肉片,一面神色不宁地打量着水镜庄的方向——他也许真的撞见了什么东西。



“话说,那个连环抛尸案,好像又发现了一名受害者呢。”



一个年轻的推理小说家说道。



他说的是近年来在日本关东地区引发轰动的一个案子。有数具年轻女子的尸体在山坳里被发现,死因都是刺伤。前几天发现的尸体,在已经查清身份的里边是第六具了,这是一起在日本相当罕见的连环杀人案件,因而给社会造成了极大冲击。因为凶手宛如亡灵或死神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所以不少媒体报道大加渲染,引起了民众的不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什么动机杀人?也许是因为今天有不少推理作家在场,话题自然转向了这个案子。



“香月老师,你不是和警方合作破过好几个案子吗?”别所翻动着肉片,说道,“关于这个案子,你有没有听到过什么信息?”



“没,我什么都不知道。大概警方是在进行非常小心谨慎的侦查吧,信息滴水不漏。不过,办案过程拉得太长了,好像也有不少消息都让媒体打听去了。”



香月本人当然是对警方的侦查情况感兴趣的,但这个案子,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因为钟场警部不是这个案件特别搜查本部成员,所以香月自然不会被邀请参加。



“凶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黑越问,“能不能在公之于众的信息里做一些推理呢?香月君,你协助警方的时候,用的是类似人格画像的手法吧?”



“有的时候是这样没错。”



“香月先生可擅长描写杀人狂了,”有本插嘴道,“有时候简直不像常人能写出来的……你就跟我们说说你心目中的凶手形象吧。”



香月托着下巴,沉思了片刻。



用公之于众的信息,能拼凑出怎样的一幅凶手画像呢?



香月仔细地一边分析着已有的信息,一边说出自己脑海中浮现出的凶手画像。



“据报道,现在完全没有发现可以追踪到凶手的DNA信息。所以说可以认为,凶手是一个性格非常小心谨慎的高智商凶手。同时,也没有检验出体液,所以不太像是性变态的罪行,而是别有所图。还有,受害人的年龄和外貌有相通之处,这可能是来自凶手曾经受过的精神创伤。受害人失踪的日子,似乎都是周六、周日或是节假日,所以凶手应该是上班族。此人这么高的智商,可能是管理层,或是有点社会地位的人。”



“嗯,确实不像是不计后果、胡乱绑架杀人的感觉呢。”别所说。



香月点点头:“如果没有周详的计划,早就找到DNA证据了。虽然没有前科的话,DNA也不能成为搜捕的线索,但凶手在犯案时极力避开了监控摄像头等,肯定是个异常谨慎、自制力极高的人。他肯定会事先调查受害人的信息,制定周密的计划。从绑架之后把受害人监禁在某处,假以时日再杀害、抛尸的流程来看,可以推断出他家里有家人,能自由支配的时间有限。几个案例里面,从受害人失踪到发现遗体,最快的仅十二小时,所以我判断他的主要目的大概不是监禁,而是谋杀。”



“再不赶快破案的话,女生们都不敢走夜路了呢。”



可是,警方目前好像什么线索都没有抓住,凶手是如此狡猾。如果受害人共同的特点只有外貌,那么也很难从动机的角度搜查。没有被摄像头拍到,没有检测出DNA残留,科学侦查手段就没有用武之地。



“不得不承认,反复作案如此多次,却没留下丝毫证据,‘亡灵’这个评价可以说是名副其实。这种事情几乎不可能,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凶手到底如何成为警方侦查的漏网之鱼?可以肯定的是,这人是一个犯罪天才。”



假如说有人能阻止这样的犯罪,那唯有——



“我记得成为凶手目标的都是一些二十岁出头、肤色白、身材小巧、长发的美貌女子……对吧?”



为了唤起市民的警惕,警方在比较早的阶段就说明了受害人的共同特点。



别所如此一提醒,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翡翠和由纪乃的身上。



翡翠对此只是微微一怔,不明所以,但由纪乃的脸色立马为之一变。



“讨厌啦!不要吓人嘛。”



别所被由纪乃瞪了一眼,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抱歉抱歉。不过,新谷小姐,城塚小姐,走夜路还是要多留神哦。尤其是城塚小姐,你看起来特别像是容易被盯上的类型。”



“是、是吗……”



这么一说,翡翠也局促不安起来。



站在她身旁的香月说道:



“没事,有我在呢。”



“老师……”



翡翠有点羞涩的样子,微微垂首,用躲闪的眼神看了香月一眼。



“搞什么呀,原来你们已经是那种关系了?”



黑越在一旁笑着调侃道。



“不、不是的,”翡翠慌忙分辩,“不是那回事!”



“哎呀,香月老师,看来你是被甩喽!”



由纪乃也开心地笑道。



香月滑稽地耸耸肩,化解了翡翠的窘境。



烧烤宴会结束了。大家一起收拾了餐具,回到了水镜庄的客厅。客厅的座位不足以坐下全部的客人,所以有几个人去了内间的台球室,击球为戏。而香月呢,则逗留在客厅,一面品尝黑越珍藏的红酒,一面欢谈正酣。和刚刚一样,别所还是不离翡翠寸步,回到客厅之后也坐在她近旁的沙发上,积极地没话找话。翡翠看起来是在认真听他讲话,不时地发出咯咯的笑声。她的脸颊微红,也许是醉了。



没过一会儿,黑越和有本就起身钻进了工作间,说是去聊工作上面的事,但不到十分钟两人就回来了。黑越看起来心情颇佳,悄悄告诉香月:是有关将他作品影视化的机密要事。



接着又过了约莫三十分钟,香月正在听黑越讲述他近来收集到的怪谈,森畑贵美子从走廊里探出头来。她是黑越聘请的保姆,住在附近,黑越住在水镜庄的时候由她负责照料生活起居。



“老师,还有别的垃圾吗?”



“啊,”黑越抬头说道,“我房间里的垃圾也丢了吗?”



“对的,就在刚刚。啊,对了,”森畑眼角的笑纹更深了,“嘿嘿,我已经读了一点哦,老师新出的书。”



“哦,对对,有这么回事,我差点忘了。”



黑越好像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他走出客厅,没过一分钟又回来了,手上拿了个快递的包裹。



“刚才新书的样书到了。大家不嫌弃的话,自己来拿。森畑小姐,你也来。”



这么说来,刚刚在烧烤的时候,好像确实有快递员来过。香月记得,翡翠很惊讶地说:黑猫[6]还会来这种地方呀——因为说得很可爱,所以给他留下了印象。黑越从包裹里取出新书,分发给众人。书的封面看起来阴森森的,是文库本,封面上写着:《黑书馆杀人事件》。



[6]黑猫,即日本快递公司“黑猫宅急便”的爱称,正式名称是“大和运输”。



“莫非,故事的舞台就是这里不成?”



香月问道。黑越嘴角微微上翘。



这时,刚刚在打台球的几个人也回到了客厅,黑越也将文库本分发给了他们。不多不少,一人一本。大家看到书的标题,都吃了一惊: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体验到“自己的置身之地被写进了推理小说”的。



作家们七嘴八舌起来。



“哦哦,还附带了平面图啊,看来是本格推理!和这里的户型一样吗?”



“当然。”



“那可太难得了。是直接出文库本?”



“是啊,最近精装不行,完全卖不动。”



大家围绕着《黑书馆杀人事件》议论了一阵子,稍一停歇,赤崎、新鸟、灰泽三位年轻作家便告辞了,客厅里开始荡漾起终场的气氛。新鸟没有喝酒,所以他会开车送赤崎与灰泽回家,说还可以顺便将保姆森畑带回家。黑越也说自己有些稿子要动笔,一头钻进了工作室。他离开客厅的时候,对香月他们说了一句“你们请自便”,大概是说可以熬夜等待灵异现象的意思。剩下的有本、别所、新谷三人,本就打算留宿一晚,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客房。别所直到那时都还不舍得离开翡翠片刻,但旁人也能看得出,他的酒劲上来了。最后他悻悻地说“我去休息一会儿”,便离开了客厅。



最后,留在客厅的,只剩下香月与翡翠二人。



“怎么说?”香月问道,“要不就在这里等着,看看有没有什么怪事发生?到底是诡异的响声,还是在那个大镜子里会出现幽灵……”



两人坐在一张双人沙发上,香月望向坐在自己身边的翡翠。



灵媒姑娘仿佛有些醉了,双颊泛起红潮,睡眼蒙眬。还是让她休息休息吧。



“我送你回房间吧。”



香月说。但翡翠缓缓摇了摇头。



“我没事。我被邀请来,就是要把原因弄清楚……但我有点累了。”



“那我去给你倒杯水。”



香月起身走向厨房。他记得,刚刚给保姆森畑帮忙时,看到冰箱里有瓶装的矿泉水。他将水倒入玻璃杯,递给了翡翠。



“不好意思。”翡翠笑了,醉眼迷离。她口唇触到杯子,小声说:“我不是很喜欢人多的地方。会感受到很多超出必要的东西……”



“是那种气味吗?”



翡翠点点头。香月在她身边坐下。



“我很喜欢和人打交道。不过,很快心灵就会变得疲惫不堪,所以,还是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最自在了。这也是一种奢望啊……”



“我不觉得啊。不过,如果累了的话,还是不要勉强,回房休息吧。就算不值夜班,黑越先生也不会生气的。”



“不,我没事,”翡翠低着头,眼神向上扫了一眼香月,一双小手捧着水杯,有点羞涩地说,“我和香月老师两个人在一起,不知怎么的,居然不太会累……”



香月被翡翠的可爱表情闷得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啊,不是,那个,”翡翠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急切地挥着手,“我是说,我和老师,已经是朋友了!所以就是说,不需要花力气种种客套了!”



“是吗?”香月强忍着笑点点头,“嗯,你和我不必客套的。”



“那个……啊,我觉得我可以和新谷小姐交上朋友哦。”



大概是想强行扭转话题,翡翠从手提包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打开聊天软件,在联络人一览里面,有千和崎真,还有新谷由纪乃的名字,别无他人,看起来有点寂寥。



翡翠盯着手机屏幕,温柔地笑了:



“用表情包聊天可真好玩呀。我和阿真发消息的时候都不大用,所以我一直很向往。”



“那要不要和我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光是发邮件的话,还是有点枯燥无味呢。”



“哇,真的可以吗?”



翡翠望向香月,满面生辉。波浪般的长发蓬松地翻滚起来,散发出好闻的味道,钻进香月的鼻腔。



那香味钻得越来越深,触动了香月心房的一隅。



两人互加了好友,开始胡乱地发起表情包。香月尽己所能,发了一大堆有意思的、设计可爱的表情,翡翠盯着手机,吃吃地笑起来。她瘦削的肩膀抽动着,时而捧腹笑得直不起腰。她肩部的白皙肌肤被灯光照得明艳动人,映入香月的眼帘。翡翠一笑起来,散落在她肩头的波浪长发就会泛着饱满的光泽,随之起舞。



多么甜美的时光啊,完全不像是会起灵异事件的氛围。



他们有的没的聊了一会儿,渐渐地,话题转移到了《黑书馆杀人事件》上。翡翠问,像自己这样不擅长读推理小说的,能不能读得下去?于是香月便把书拿在手里,看了看概要。这本书附带了房屋平面图,所以本格推理的元素比较强,描写也充满了恐怖的气氛,如果能欣赏这一点,完全可以读完吧——香月说。



“那么老师,我们一起读吧。”



翡翠伸手撑在沙发上,上身探出,微笑道。



“啊——好啊,可以呀。”



如果要等到灵异现象发生,就得下定熬夜的决心了。这段时间用读书来打发是再好不过,不过难得谈兴正浓,两人并排坐下来看书,好像有点扫兴了。



但既然翡翠乐意,顺着她的意思倒也不坏。



香月将文库本拿在手中,翻开书页。



来自翡翠身上的香气扑鼻。



她靠近香月的肩膀,目光落在书上,纤细而光滑的胳膊挨在香月身上。沙发因为两个人的体重而深深地陷了下去。香月瞥了一眼翡翠的侧脸。她的视线,专注地落在他手中摊开的文库本上。



“原来你说的‘一起读’,是这个意思啊。”



“啊?”翡翠一怔,看向香月。接着,她吃吃地笑出了声。“我看书很快的,肯定没问题。”



“你莫非有点醉了?”



“哪有,才不是呢……”翡翠不服气似的,噘起了粉嘟嘟的小嘴。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一阵振动传到了香月身上——她在笑。翡翠的脑袋靠在了香月肩头,他几乎要窒息了。“真的很开心。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像传说中的去好朋友家里开过夜派对?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这个好朋友的家……名字可不大吉利哎。”



香月皱了皱眉头,瞟了一眼大落地钟。时近午夜。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翻动书页。



快要看到第十页了,香月耳边传来了匀净的呼吸声。



他将视线转向了自己肩膀上的女孩子。



翡翠的眼帘低垂,瓷娃娃般的面颊上,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桃色。



她到底经历的是怎样的人生?



他想象着。



被人疏远,还是被人害怕?



是不是谁都未曾接近过她呢?



香月想起了那对直视着自己,好像会说话的碧绿双眸。



饱含着决心,也含着犹豫与恐惧的双眸。



翡翠说过,她在探寻自己能力的意义。



为什么存在这样的能力?



为什么自己必须背负这样的宿命?



被翡翠的体重压着,香月感到自己的身体愈发僵硬。他想换个姿势,微微一动,波浪般的黑发如瀑布落在了香月的胳膊上。那粉嫩而饱含光泽的双唇微启,露出洁白的牙齿,散发着一种诱人的光泽。



一个吻的距离。



香月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他的指尖一面感受着柔软的触感,一面想努力把脸扭开。



正在这时,他笼罩在了一种汗毛倒竖的恐怖里。



客厅的大镜子,刚好在他的视线一隅,他觉得那里好像映出了一些什么。



他慢慢扭过头去。



冷汗,顺着他的脊梁滚落。



大镜之中。



有一个蓝眼珠的白种女人。



一副淡漠超脱的表情。



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香月——



*



黑越笃的尸体被人发现,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九点的事了。



第一发现人是保姆森畑。早晨她来到水镜庄,本要给留宿的客人做早饭。她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入内,将早饭的准备工作做完,打算去黑越的卧室喊他起床。可是,黑越并不在自己的房间。于是她接着去工作室找人,发现黑越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不禁发出了尖叫。睡得不沉的香月听到之后立刻醒了,赶赴了现场。



“被害人的推定死亡时间,是零点到两点之间,没错吧?”



香月史郎凝视着现场留下的痕迹——遗体已经被运走了——开口问道。



钟场沉重地点点头。一旁,鉴定科的工作人员正在拍照,闪光灯亮个不停。



“是啊,现阶段只掌握了这一点。这个房间只能从里面反锁,所以如果门是锁着的,被害人应该是自己把凶手请进屋里的。他是被人从背后殴打致死,应该是熟人犯案。说起来,大作家,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其实我昨天夜里零点到三点之间,一直都在那边的客厅里。”



“也就是说?”



香月翻开手中的文库本小说,打开第一页的地图。



“这是这座水镜庄的平面图。钟场先生你还没来的时候,我仔细看了一下是不是真的符合实际构造。”



“原来如此,”钟场看着平面图,迅速领会了香月的意思,“嗯,这幢水镜庄的客厅,恰好把屋子分隔成了东西两栋。所以不穿过客厅,东西两侧是没法互通的——”



的确如此。严格来说,房屋本身并没有做出“东栋”“西栋”这样的划分,但为了方便指称,姑且这么叫吧。客厅的东侧,是香月等人的客房,以及黑越的卧室;而西侧则是黑越的工作室、台球室、浴室、洗脸间、厕所。准确地说,东侧也是有洗脸间和厕所的,但黑越早已告诉大家,这边的厕所因为管道出了点问题所以不能用,所以住在东侧的人想上厕所,就不得不穿过客厅,走到西侧去——



“我后来才注意到,昨晚十点左右,外边开始下雨,好像零点之前就停了。但是这导致屋外很泥泞,人是很难在不留下脚印的情况下走动的。”



“是,外面没有任何可疑的脚印。”



“这样一来,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是内部人士作案。嫌疑人只有五个人,包括我在内的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五个人。在这些人里,我和城塚小姐两人在客厅一直逗留到了深夜三点,可以互作不在场证明。”



当时,翡翠睡着了一会儿,但很快就醒了。理论上,趁着她睡着,香月是有机会实施犯罪的。但香月清楚自己不是凶手,为了让事情顺利推进,这一点还是略过不提为好。



“城塚,是那个自称灵媒的小女孩吗?”钟场脸色阴郁,好像在说怎么又是你们两个一起撞上了杀人现场,“这个,你和小美女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在干什么……我就不问了。也就是说,你俩看到凶手经过了客厅?”



“是的。但可惜的是,他们三个人都走了一趟哦。”



是的。事情就是这么不凑巧。



根据翡翠灵视的结果,别所幸介就是凶手。如果半夜三更只有他一个人穿过了客厅,那么案子就告破了。可是实际上,另外两个人——有本道之、新谷由纪乃也有犯案的机会。



“你把三个人经过客厅的顺序,还有当时的情形详细地说给我听。”



香月一面说明,一面在脑中翻找昨晚的记忆。



第一个穿过客厅的,是出版社编辑有本道之。香月将手中正在读的《黑书馆杀人事件》放在桌上,没有吵醒睡着的翡翠,起身去了厕所。那时可能刚好是零点,落地钟的整点报时传来,他记得自己还吓了一跳。他那时刚好站在洗脸间洗手,盯着眼前壁橱上的镜子,心里胡思乱想着:这里面会不会猛地映出一个难以名状的“东西”来呢……所以大钟敲响的声音格外惊悚。



至于香月在客厅的大镜子里看到的女人身影,一眨眼就消失了,那可能只是因为恐惧而产生的错觉。他从厕所返回时,恰好翡翠也醒了。她看起来有点羞涩,双颊绯红,香月正想说点什么开开玩笑,恰在此时,有本探头进来了。孤男寡女,深夜独处,还闹得脸颊通红——此情此景说不定让他产生了什么误解。有本说了句:我去厕所,就向西栋去了。他返回时大约是十五分钟后,这次他只是以目示意,就匆匆回到了东栋。时间有点长,但有可能是吃坏了肚子,也可能是怕打扰了香月他们,两者皆有可能。当然,有本向来不太在意别人的想法,可能是香月多虑了。他曾经听别所抱怨过:有本虽然只是一介编辑,但自视甚高,觉得黑越的作品大卖是自己的功劳,所以在这座水镜庄,常有些旁若无人、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举动。



“所以,有这十五分钟,犯下杀人罪行完全是可能的。”



钟场听香月说完,如此总结道。



没错,正是如此。但香月因为知道了翡翠灵视的结果,所以清楚他不是凶手,故而没有将这个可能性宣之于口。



“也许吧。不过昨晚八点左右开始,也就是大家还在谈天说地的时候,有本就跑了好几趟厕所,有可能真的是肠胃不大好。”



第二个经过客厅的,是别所幸介,大概是凌晨一点钟左右。香月正和翡翠说,是不是该回去睡觉了,看了一眼钟,所以记得。出现在客厅的别所发现两人还醒着,好像吃了一惊。但他立刻说“我去下厕所”,便走向了西栋。现在想来,那样子确实有点不自然。之前对翡翠寸步不离的他,居然看都没看翡翠一眼,就离开了客厅,有点可疑。



“如果他之前都没离开过那个灵媒小姑娘,是不是有可能真的是去厕所?”



“啊,确实有可能。”



的确。他应该是有段时间没上厕所了,所以酒醒之后慌忙爬起来奔向了洗手间——这样的推测也很合理。香月因为知道灵视看到的真凶,思路反而被限制住了——这样可不行。别所身上穿着的是衬衫和牛仔裤,所以有可能是顾不上换衣服就醉倒了,半夜被尿意催醒,慌忙起身——这样的设想也是很自然的。



别所在厕所也消磨了大约十五分钟。香月看他脸色不大好,便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他略微点头,慌慌张张地走向了东栋。



第三个人,是新谷由纪乃。她通过客厅的时间是一点四十五分——这是留有记录的。香月和翡翠那时正在商议,是不是差不多该回房了,但翡翠听说香月在镜中的所见之后,便提议再等等看,于是他也决定奉陪。这时他想起来有一封工作上的邮件尚未回复,于是拿出手机,开始回信。那封邮件的时间戳是一点四十五分。不一会儿,新谷由纪乃出现了。由纪乃看到两人之后也是一惊,待翡翠解释说是在等待灵异现象出现之后,她神色不安地说:“别说了我害怕……”和别所所言一致,她确实不太喜欢水镜庄的气氛。当时,由纪乃换上了一件睡衣,是一条白色、轻薄的连衣裙,如果她默不作声地伫立不动,看起来和幽灵也有几分相似。如果香月和她在暗中打个照面,肯定也会被吓一大跳。



香月二人趁机问由纪乃,她遇到的怪异体验是什么。半夜三更被问起这种话题,对于由纪乃来说大概很是困扰,但踌躇之下,她还是回答了。她说,每次在水镜庄留宿,睡觉时都能听到咚咚的声音,仿佛有人叩门……有时候会觉得走廊里挂着的镜子里有什么人的身影,但凝神观瞧,却又什么都没有……



“再说下去,我就去不了厕所啦。”



由纪乃嘟着嘴,说完就走向了西栋。大概十分钟,她回来了,脸色有点吓人,翡翠便问她怎么了?由纪乃说,好像在走廊的镜子里面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脸……香月心想,恐怕是因为刚刚和我们聊了撞见鬼的话题,所以正处于想象力高度发达的状态吧。他安慰道:肯定是看错了。由纪乃闻言振作了一些,便提议说,既然大家都没睡,要不要泡点茶来喝?于是香月和翡翠也一起帮手——开始只是香月提议要帮忙,但翡翠也跟着一起来了。可能她一个人留在客厅也有点害怕吧。



“哦,三个人都去泡茶了,那这段时间,有没有可能什么人通过了客厅?”



“不会,在厨房可以直接看到西栋的走廊,有人走动一定能注意到。特别是我,正好无所事事,所以在东张西望来着。”



当时由纪乃身上穿的轻薄连衣裙相当诱惑,所以香月的眼睛有点没地方放。在她泡茶的举手投足之间,胸口、纤腰乃至裙裾下露出的长腿,香月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看。他只得移开视线,将目光投向走廊,所以他敢肯定,那段时间没有任何人经过。



后来,香月、翡翠和由纪乃三个人聊了三十来分钟。由纪乃离去时大约是两点半,香月和翡翠继续坚持到了三点,但镜中异象终于还是没有重现。他们决定放弃了,香月将翡翠送回房,自己也回到房间,倒头便睡。假如黑越的推定死亡时间是零点到两点之间,那么他们回房时,灵异推理作家已经死于非命。“唔,我把大作家你的说明总结一下。也就是说那三个人里面,一定有一个是真凶,但是,没法确定具体是哪一个人。”



“是的。”



香月望向地板上的痕迹,那是凶器掉落的地方。



“凶器是推理小说大赛的奖杯。你是不是也有?”



“怎么会,”香月摇摇头,“像我这种新人,可拿不到那种级别的奖。”



“鉴定科的人拿回去调查了。奖杯整体好像都被擦拭过,估计很难检出指纹。整体重量不轻,但女人也拿得动,所以新谷由纪乃也值得怀疑。凶手从被害人的右侧挥击,喏,这样,打中了后脑。应该是被害人背朝凶手的时候进行的攻击。被害人遭到猛击之后双膝跪倒,之后凶手又打了一次——因此,血迹四溅。从伤口来看,应该是使用右手行凶,三个嫌疑人的惯用手是?”



“很遗憾,三个人都是右撇子。”



“这样啊,那剩下似乎可以成为线索的——”



钟场和香月的视线同时集中到了一个地方。



在书桌的一角,有一个血液画出来的记号。



很明显,这是凶手留下的。似乎是用现场的纸巾蘸着被害人的鲜血画出来的。



“有点像个‘卍’字啊。”



“在《黑书馆杀人事件》里面,出现了类似的记号。”



“那本书和这次的案子有关系吗?难道作品里写到了类似的杀害现场,或者是什么诡计?”



“不,我觉得毫无关联。这仅仅是现场伪装罢了。”



“是吗?所以你才和我们说,要保护好洗脸间的现场?”



毕竟和香月搭档破案多次,钟场也能猜到他的想法了。



“是。毫无疑问,这是凶手想要抹去对自己不利的证据时留下的痕迹。多半是凶手在身体重心不稳的时候,不小心伸手撑在了桌子上。如果仅仅是指纹,那和处理凶器一样,擦拭干净就行了。但如果是沾了血的手扶上去,就会留下一个掌印——”



凶器的奖杯上面留下的血迹范围看起来相当之大,恐怕是凶手想要擦净指纹的时候不小心碰上去的。这样一来,凶手的手上也沾了血,卖力地擦拭之下,在凶器上留下了更多的血迹。指纹可以擦净,但沾在手上的血却没那么容易。然后,凶手不小心扶了一下桌角,在那里留下了血手印。



当然,如果手上的血不多,是难以留下完整的手印的。有可能只是手指,或是手掌的一部分。但即便是不完整的指纹,也可以成为致命的证据。凶手想用现场的纸巾将其擦去,但又不想让人看出自己手上沾了血,所以便在那个血手印上画了一个记号。



如果该假设成立,那么凶手一定在洗脸间洗了手——昨晚,行凶之后的凶手不得不从香月等面前经过,但他们三人的手都没有沾染血迹。



故而,在洗脸间里,凶手可能留下了别的证据。



凑巧的是,黑越的尸体是在早晨被人发现的,香月赶紧传达了信息,禁止所有人使用西栋的洗脸间。而据森畑说,她早上来了之后也没有踏足洗脸间,所以现场应该保持得非常完整。



“现在鉴定科正在调查洗脸间呢。几个嫌疑对象的指纹也都采了,还准备让三个人做一下鲁米诺检测,以防万一。”



“鲁米诺检测可能意义不大,他们三个人昨天烤肉的时候都帮忙打下手来着。”



听了香月的话,钟场咂了咂嘴,很是失望。



通过鲁米诺检测可以发现血红蛋白和肌红蛋白的反应。这两者都是食用肉的成分,所以三人在烧烤时手上碰上一些,测出反应来一点也不奇怪。同时,就算在烹调中没碰过生肉,编造一个“我流鼻血了”的理由也能蒙混过关,可以说不能成为坚实的证据,顶多作为一个筛选嫌疑人的指标。可是香月已经通过翡翠的灵视能力,知晓了谁才是凶手。



关键是,要怎么才能证明这一点呢?



这是最大的问题。



翡翠的灵视,如何才能助科学侦查一臂之力?



仅就目前而言,他们并不掌握任何可以证明别所犯案的证据。



到底要怎样才能证明呢?



“反正这三个人里必定有一个是真凶,洗脸间可能留下了关键证据。”



也许正像钟场所言吧。



说不定轮不到自己出场,这个案子就能顺利落幕,香月心想。



*



回到客厅,只见翡翠正伫立在大镜子前。



她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视线落在古旧的镜面上。



今天,她穿了一件面料有点反光的露肩衫。白皙的肩头松弛着,妆容齐整,大概是遗体被人发现之前就起床了吧。她今天的妆看起来比前一天更添几分神秘色彩,和这个古色古香的山庄氛围正合。要是黑越还健在,估计她本打算对他进言,叙述一些关于山庄异象的事情吧。翡翠本人并无除灵的能力,但她说,假若探明了妖异的原因,应该可以通过上供等方式进行化解。她今天的妆容,大约是为了增加自身的说服力而化的吧。



客厅里还有穿着制服的女警官立在墙边。这个房间鉴定科大概也来过了,现在工作好像已经进行完毕。保险起见,除了洗脸间,他们把厕所、浴室和台球室也都检查了一遍。三个嫌疑人正在别的房间接受问讯。



“没事吧?”



香月朝面对大镜子的翡翠打了个招呼。



“嗯。”



灵媒姑娘面色茫然,点了点头。香月忽然想起黑越的话,说道:



“这好像是维多利亚王朝晚期的东西哦,”他说的是大镜子,“正是灵媒们大放异彩的时代。”



听到香月这么说,翡翠将目光从镜子上收回,低下头:“据说我的曾祖母曾经在英国做过灵媒。”



听说,翡翠有四分之一的北欧血统。闲聊之际,香月了解到她的祖母是英国人。



“那么……翡翠小姐你的体质应该是先天遗传喽?”



“听说我的曾祖母的上一代也是灵媒,所以很有可能。我的先祖在二十世纪初就作为灵媒办过不少事,留下了一些老照片。如果循着曾祖母的血脉再往前,似乎可以一直回溯到一个姓桑松的、被诅咒的法国家族支系。”



“法国的,桑松……难不成……”



“其中最出名的,是夏尔—亨利·桑松。”



“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刽子手,据说他用断头台处决了许多人……”



“真假不知,”翡翠弱弱地微笑道,“可能是我曾祖母,或者她的长辈为了给自己贴金,谎称自己的家族血脉。不过如果那是真的……也许就意味着我的血脉,经常要担负播撒死亡的命运。”



桑松,是自古以来就盛产行刑人的家族。家族的第四代家主夏尔—亨利·桑松,据称是人类史上斩落人头第二多的刽子手。也有说法称,和各种恐怖传说相反,他本人希望废除死刑制度,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士。



“黑越先生不幸逝世,和翡翠小姐可是一点也不相干哦。”



继结花之后,这是她第二次经历身边的人被杀害了。



还是令她耿耿于怀吧。



翡翠的睫毛轻轻垂下,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的血脉,在之前曾招来过很多次死亡。这也许是能力的代价吧。我逃不脱自己的命运,将来我一定会受到它的报应。”



“报应?”



“我的脖子最后一定会被死神扭断……这个预感,一直在慢慢增大。”



“怎么会……”



香月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一直低着头的翡翠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忽地抬头看向他,好像心情为之一变,笑着说:



“可能是我想多了吧!因为我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呢。”



香月想起,不久前她也曾提到自己的死期。



这难道可以用“想多了”来解释,并一笑而过吗?



她预感中的自己的死亡,又是怎样的呢?



然而从翡翠无力地微笑的样子表明,她好像并不愿意旁人触及这个问题。



“先去我的房间吧。”



香月和翡翠一起回到了他的客房。他让翡翠在床边落座,自己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了有关案件的事。



“翡翠小姐,你刚刚说通过灵视,可以确定别所幸介是凶手,对吧?那是什么样的灵视?不是通过降灵吧?”



翡翠点点头,垂下了脑袋,双手在并拢的双膝上握成了拳头。



“是气味。”



“就是你以前告诉我的‘灵魂的气味’,对吗?”



“是。昨天晚上,别所先生从厕所返回的时候,我觉得有点不对头。别所先生的气味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好像抱有强烈的负罪感……同时又有因恐惧而颤栗的感觉……就是那种非常剧烈的变化。如果用色彩来打比方,就好像从白色突然变成了红色,令我非常困惑。但那时,我的酒还没有完全醒……”翡翠的语气略带抱歉,“而且,这个水镜庄的气氛也有点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