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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想看的书遍寻不着(1 / 2)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轻书架



录入:无语



听说去北关东某间小车站的书店,就能找到想看的书。



「想看的书」泛指很多情形,光看字面并不好懂,不过整句话的意思应该是:「去那家书店,自然会遇到当下最需要的书。」



看到这则网络传闻的时候,我推推滑落的眼镜,无语问苍天。



我大可质疑:「真的假的?」或者一笑置之:「不可能。」甚至乱发脾气:「胡说八道!」但我没有,我做不到。



我只是默默高端搜索,过滤出车站名和店名,紧接着确认如何从家里搭车过去。



十二小时后,我坐在前往该车站的电车里,浏览社群软件。



离开东京将近两个半小时,我把朋友、朋友的朋友、认识的人、不认识却好像认识的人发的文都看过一遍,读完分享的链接,礼貌性地留下贴图或回应。时间虽然眨眼流逝,但车程实在太长。染红广尾车站阶梯的夕阳早已西沉,天空换上黑幕。今晚的月亮似乎特别明亮,仿佛在提醒我入夜会很冷,我突然好想念以为三月用不到而留在家中的羽绒大衣。



「只剩三站了。」



我推推眼镜,出声给自己打气。车厢内空无一人,自言自语不怕丢脸。星期五的晚上八点,电车里通常会挤满结束一周工作的下班人潮,可是对面的七人座椅却是空的,身处的这一排也由我一人独享。



我在社群软件都留下贴图和回应后,点开网络浏览器,在搜索栏打上「蝶林本线 没人 原因」,马上跳出搜索结果。我看了一下,原来本路段的主要乘客是学生,除了上下学时间,其他时段「乘车率低得吓人」是常态,还有部落客一口咬定:「少子化再恶化下去,一定会废站。」



「原来如此。」



我把玩着眼镜的镜脚点点头,接着疑惑地抬起脸。电车停靠在「灶门站」,我对这个站名有印象。



「啊,这里是我们大学的……」



听说我就读的学院即将在大三时更换校区,从东京迁至灶门,没想到位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大学简章上写有从东京到灶门的通学时间,前提当然是换车顺畅。实际来一趟,我深深感到换车不可能顺畅。



这时,我猛然回神。



「……啊,反正我大三前就会休学,应该没差吧。」



我转身探向窗边,凝视暗夜中的风景,放眼望去不见高楼大厦,大片农田、巨型招牌与零星住家流过车窗外。铁路旁住家的大院子里,种了一棵开白花的树,渗透出柔和的光晕,再次提醒我春天的来临。春天会平等造访,但在什么地方、怀着怎样的心情迎接春天,则因人而异。



我突然一阵鼻酸,急忙甩甩头,额头紧贴窗户。从额头能感觉到电车缓缓放慢车速。我的眼镜歪了。



——野原车站。



车内广播与月台看板提醒我已到站。



我背起轻型背包,走下杳无人迹的月台。



野原车站有两座月台,我下车的月台两侧都有轨道,回程和去程的电车可同时发车。另一座月台单侧紧邻空地,只有对面能搭车。唯独单侧轨道的三号线月台没点灯,是全黑状态。今天没车了吗?我不禁纳闷,仔细观察一号线、二号线月台与三号线月台,不放过任何一角,却没看到书店。那么,只能朝着灯光前进了。我走向位于月台一端的楼梯。



两座月台与票口由天桥相连,楼梯通往天桥,旁边有座小电梯,但不见手扶梯。我没参加社团,也没打工,平常只有往返大学的路程勉强算是运动,因此毫不犹豫地选择搭电梯。



野原车站的天桥虽然不如东京总站华丽,不过外观远比月台给人的想像更加亮丽,墙壁厚实,灯光明亮,空调舒适。很快地,我在月台楼梯的另一侧墙角发现书店,名符其实的「车站书店」。我加快脚步走去。



天桥的自动门和书店外墙恰恰都是透明玻璃,店面一览无遗。我缓缓通过天桥,一面偷看。很普通的书店,毫无特别之处。由于贩售空间不大,为了不造成压迫感,使用的是附平台的书柜组。考量到空间和书柜的数量,顶多收藏拍成电影或得奖的话题作品﹑热门漫画,以及少数可称为畅销作家的近期著作,恐怕已是极限。



「没问题吗?」



我相当忐忑不安,忍不住自言自语,再次推推眼镜。这真的是「能找到想看的书」的书店吗?网络上的传闻果然只是都市传说?



看过书店的透明玻璃墙,舟车劳顿的疲惫突然点滴涌现,我有些头晕地靠在米色墙上休息。这面墙的后方是什么店?虽然好奇,但白跑一趟的感觉压倒一切,我动弹不得。



叹口气,我靠着墙壁缓缓蹲下,这时墙壁前方的自动门突然打开,一道人影飞奔而出。雀跃轻快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在低着头的我面前停下。



「你好。」



传来清晰明亮的话声,我抬起头,与一名女子四目相接。她的瞳眸闪闪发亮,令人联想到第一次去迪士尼乐园玩的小朋友。女子有一对大眼睛和深邃的双眼皮,看似厚重的睫毛轻轻翘起。不知是光线影响,还是她戴了瞳孔放大片,或者是浑然天成,黑色瞳仁面积很大。鼻子、嘴巴等其他五官偏小巧,衬得眼睛格外炯炯有神。



「呜呼……」



我不小心发出怪声,只见目光炯炯的女子在我面前蹲下,将及胸的波浪长发往后一拨,露出甜甜的笑容。轻搔鼻腔的柑橘调香水拉走我的注意力,她突然问:



「有没有经验?」



「咦?」



「呃,有没有做过?」



难不成,这就是传闻中(我以为这才是都市传说)的反搭讪吗?可是,女方表现得太直接,令人不禁倒退三步。不过,看着她大方亲切的笑容,总觉得此时不回答有失男人的尊严。



「……嗯,算有吧。」



「太好了。」她开心地合掌拍手,「那请你马上开始吧。」



「咦,在这里?」



我吃惊大叫,她笑咪咪地点头说「对,当然是这里」,手轻轻敲了敲我头顶上方的墙壁。



「我急到想随便抓个人来用呢。我说人手。」



我连忙起身一看,墙壁上贴着「书店急征工读生!」的海报。



「我们店里最近有个兼职人员因丈夫的工作转调辞职,我正愁找不到人。你说有经验,是在书店打过工吗?」



「啊,啊——对对对,打工……」



我重新调整眼镜的位置,掩饰自己天大的误会,并补上一句:



「可是,我今天不是来应征打工,对不起。」



「啊……是吗……」



她的大眼睛难掩失落,不过随即切换心情,弹响手指。



「所以,你是来逛书店?」



「嗯,算是吧。」



她不在意我模棱两可的回答,一对上眼便投来灿烂的笑容,仿佛在说「反正微笑不用钱」。我惊慌地转移视线,才发现她墨绿色围裙的胸前挂著名牌,上面写着「南槙乃」。察觉我的注视,她拉起名牌。



「刚刚真抱歉,我是书店的店长,南。欢迎莅临『金曜堂』注1!」



听着不输女仆咖啡厅的亲切招呼,我差点腿软,但在南店长——槙乃的催促下,我转身踏入店里。



槙乃走进店内角落的结帐柜台,在她的注视下,我僵硬地环视店面。



平台上放了许多最近刚得直木奖的书——即时下最卖座、每家书店都会摆在最显眼位置的书,不是小书店才有的特色陈列。我万念俱灰地移动到文库本注2的书柜前。



快速浏览「Sa行」开头的作者,我在柴田炼三郎的书籍附近放慢速度,一册册仔细查看。岛田庄司……有。岛本理生……有。朱川凑人……有。我开始边摸书背边找。小路幸也、白石一文、城山三郎、新城十马……从历史小说、推理小说、恋爱小说、恐怖小说、企业小说到轻小说都有,光是「Sa行」就陈列着丰富的书种和作家藏书。「可是,果然……」我喃喃自语,忍不住叹气。



——连这家书店也没有。



我朝柜台里的槙乃轻轻行礼,走向自动门,眼角余光瞥见她张开嘴巴,似乎有话想说,但我没停下脚步。



还没走到自动门口,门便轻轻震动打开。什么人会来这里买书呢?我若无其事地望去,一名留着金发小平头、穿紫色薄西装,打扮刺眼的男人反瞪回来。他比身高一七二公分的我矮了十公分左右,但体格结实,重点是长得很像凶神恶煞,就算不是流氓,也绝非善类。「嘎!」我吓得声音分岔,往后一缩,惊觉「糟糕」已来不及。我撞到铺在平台的初版单行本,伴随「啪沙啪沙」声掉在地上,金发平头男没放过这个机会,对我咆哮:



「小子,搞什么啊!不准弄坏商品!听懂了吗?」



「对不起、对不起。」



我抛下自尊,一个劲低头道歉,这时头上传来明亮的话声。



「阿靖,别吓坏客人了。」



如同回应声音,自动门再次打开,一名高F的男人像在掀门帘,低头走进来。他和槙乃一样,围着墨绿色围裙,名牌上写着「栖川矿」,想必是店员。



狭窄的入口挡着一高一矮的男人,就算我想逃也逃不了。



「啊,栖川,你回来啦。你刚刚和阿靖在一起吗?」槙乃问道。



高F男闻声抬头。望着那清秀的长相与眼珠的颜色,我不由得抬高镜脚,叹为观止。他有一双蓝眼睛,在黑发与纯日式的平板五官当中,显得独树一格。



栖川缓缓高举露出蔬菜和牛奶的购物袋,名叫「阿靖」的金发平头男插嘴:



「我们是在票口碰巧遇到。喂,你早说一声,我就去帮你买了。」



书店需要蔬菜和牛奶吗?我的疑问随着栖川的前进获得解答。



结帐柜台的反方向设置了附高脚椅的吧台与小桌位,酝酿出怀旧感的橘色吊灯照亮吧台。吧台后方的墙壁前,并排着橱具柜、酒柜与小型冰箱,由于装潢、气氛和灯光都与书店迥异,我还以为是不同家店,看来这里也是书店的一部分。



「原来这里是书店咖啡厅。」



我回头问,槙乃在胸前摆摆手说:



「不不不,『金曜堂』只是附茶点区的书店。」



「那不就是书店咖啡……」



「她说不是就不是。小子,你是不是瞧不起人?」



「阿靖,某本书里提到,老板没耐心的店很容易倒,请小心啊。」



槙乃规劝容易冲动行事的金发平头男,我没漏听当中的某个关键词。



「老板……?」



金发平头男用力点头,踩着外八步接近。



「对,本大爷就是『金曜堂』的老板和久靖幸,你有意见?」



「不不不,我怎么敢。真的。果然是附茶点区的书店,实在是一目了然。」



我堆出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假笑,在内心认定「金曜堂」是有恶势力在背后撑腰的恐怖书店。找不找得到想看的书已不重要,还是少和他们有所牵扯为妙。



「那我先告辞了。」



我一个箭步冲向金发老板移动后腾出的空间,好不容易穿越自动门。槙乃急忙追上来问:



「没找到你要的书吗?」



「是的,真遗憾。」



「若是不嫌弃,由我来代找吧?」



「啊,没关系、没关系。真的这样就行了。」



「可是……」



槙乃似乎有话想说,但我装作没听见,逃也似地离开。



我的喷嚏声回荡在无人的月台上,这是第四个喷嚏了,春天晚上的低温毫不留情。时间已过九点,肚子开始咕咕叫。



「还是不行。」



我不停拿出手机测试,深深叹气。野原车站的月台信号差到不敢置信,从刚刚起就连不上网络,社群软件、转车信息、电子信箱和通信软件全部挂掉,叹出的气息化为惨白,令人消沉。



等了超过半小时,电车还不来。月台上的时刻表明明显示,这个时段一小时有两班车。尽管等到失去耐性,但想通过票口出站必须跨越天桥、行经「金曜堂」,未免太尴尬。



「怎么办……」



我以衣角擦拭镜片,难过地蹲下。这时,对面的三号线月台突然亮起灯。



「咦,是那边吗?」



正当我犹豫该不该换月台等车,忽然听见交谈声。不久,人影站上三号线月台。人影接二连三出现,约莫聚集百人。



日光灯照亮他们诡异的身姿,我数度摘下眼镜,擦了又擦,用力瞪着月台。有人头顶毛茸茸的猫耳,有人长了角,有人屁股冒出粗粗的尾巴,有人是独眼龙,有人是三只眼,有人鼻子很长,有人长着鸟喙,有人长着翅膀,有人的头部是茶壶,有人一身白色和服披头散发,有人拖著白布行走……几乎「所有人」看起来都不像人。眼见这群妖怪愈来愈大声鼓噪,我吓坏了。其中「几人」发现我孤零零地待在隔壁月台,向我亲切招手,感觉更加惊悚。



好不容易,三月线月台响起电车的进站广播,听起来是女声。电车喀哒喀哒地摇晃车身,驶进月台,通过车窗能看见车厢里铺着榻榻米。



「座敷注3列车……」



这班电车与月台上候车的百鬼实在太搭,我甚至忘了饥寒,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座敷列车载着百鬼,若无其事地发车。



直到电车过弯、消失在轨道的尽头,无人的三月线月台骤然熄灯。我恢复动弹,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毫不犹豫地奔上楼梯。



槙乃在平台铺书,看见我冲进「金曜堂」,顿时停下手。



「欢迎莅临『金曜堂』!」



「呃,别打招呼了。」我声音打颤,平板说道。



「没事吧?」槙乃端详着我的表情问:「你的脸色好差。」



「月台很冷。」



「下一班回程车要等很久喔。」



「我肚子饿。」



「本来想问你要不要在这里等,但你神色匆忙地跑走了。」



「还撞鬼了。」



我努力挤出声音描述遇到的状况,槙乃把披肩的头发向后拨,微微一笑。



「是『百鬼夜行列车』啊。」



「……那是什么?」



「『金曜堂』的客人自动发起的临时企画,两天一夜的赏梅列车。」



老板和久坐在吧台前,读着包上「金曜堂」纸书套的文库本,听见我们的对话,扬声插话:



「『金曜堂』不只卖书,也提供场地。」



他伸掌比了一圈身旁的高脚椅,槙乃点头附和:



「客人会租借茶点区,不定期举办朗读会和读书会,其中又以妖怪相关的读书会特别热闹……」



「他们还找了其他无法参加读书会的朋友,一起包下座敷列车,说要去赏梅,顺便聊聊彼此对怪谈和妖怪的看法,规定出席者要打扮成『妖怪』。」



原来我刚刚看见的是cosplay成妖怪,欢乐出游的一群人。



「毕竟是星期五晚上。」



「月亮又大又圆,最适合搭夜车出游。」



槙乃与和久愉快地闲聊,走进结帐柜台后方的门里。我突然落单,只好步向茶点区,在吧台前找张高脚椅坐下。和久与我相隔两张椅子坐着,目光锐利地打量我,但我连害怕的力气都没有。



「嗯……我想喝点热的。还有,请问可以点餐吗?」



栖川在吧台内折着「金曜堂」的纸书套,闻声默默点头,从围裙口袋拿出笔记本翻开,快速写下文本。



咦,笔谈?我一阵紧张,只见栖川亮出笔记本。



「海苔卷 四○○圆 黄豆饼 四○○圆 红豆饼 五○○圆(※含税)」



「都是饼……」



我不小心呢喃出声,和久马上敏锐地反驳:



「我们的菜单取决于栖川当天的心情,你有什么意见吗?啊?」



「不,没有,只是觉得,咖啡厅卖日式甜饼很特别。」



「早就说过我们不是咖啡厅,只是书店附茶点!你是听不懂啊?」



「对不起。」我赶紧道歉。栖川盯着我,蓝眸在灯光的映照下显现渐层,充满神秘感,我仿佛受到蛊惑,嘴巴自动张开:



「呃,我要海苔卷。」



栖川点了个头,忙碌起来。虽然穿著书店店员的墨绿色围裙,但一身白衬衫搭黑领结,怎么看都像酒保。他站姿端正,优雅地烧水,为我冲泡焙茶,接着不知从哪里变出烤架、放上瓦斯炉,用切片年糕做成海苔卷。在砂糖熬煮的酱油里放入烤软的年糕,沾附入味后包起海苔——这就是日式海苔卷。吸饱酱汁的海苔与年糕恰到好处的焦香引得我猛吞口水,转眼间就吞下以青瓷盘盛装的两块海苔卷。



我稍稍喘息,啜饮焙茶,放松下来,才发现栖川背后的厨具柜与酒柜旁,摆着同色系的书柜。我擦拭染上热茶蒸气的镜片,重新眺望书柜,上面有许多书,书背高度参差不齐。



「那些书是……?」



「哦,你总算注意到了。这一区的书不卖,不过用餐时可随意翻阅。如果有喜欢的书或作者尽管说,根据当天的心情也行,什么都好,栖川会帮你挑选适当的书。」



「哦,敷衍我吗注4……」



「小子,你找死啊?不是敷衍的『适当』,是恰到好处的『适当』。」



和久喷着口水强调。我把眼镜向上一推。从这里看得见书背,我逐一确认每一本书的书名。



「怎样?有没有想看的书?连漫画都有喔。」



「啊,我不太看小说和漫画。」



「不,等等、等等!真的假的?讨厌书的人来书店干么?搞什么啊?」



「呃,不,我不是完全不看,但我的理解力差,看了也看不懂,应该说,只看得懂表面?反正,我说不出大家听了会啧啧称是的感想,有时还会完全搞错重点,我真的没资格看小说和漫画。」



「资格?你啊……」



和久吸一口气,与栖川互望。栖川为我加茶,简短询问:



「柜上有你知道的书吗?」



第一次听见栖川的话声,果真温柔悦耳,跟想像中一模一样。我太感动,一时答不上腔。稍稍犹豫,我指向与视线同高的位置。



「那边……左边数来第三本,《永远不死》注5,我大约在一年前读过。」



说完我便闭口不语。栖川没追问感想,静静眨眼。我尴尬地捧起茶杯,镜片再度起雾。



最后是由和久打破这场沉默大赛,他大声改变话题:



「可是,瞳•泰雷翰注6的《永远不死》是很早以前的书,你居然还买得到。」



「啊,不,我猜是刚出版时买的。」



「猜?」



「呃……」就在我迟疑时,脑中浮现钨丝灯泡照亮的书房、四面八方围绕墙面直达天花板的木制书柜,及坐镇书房正中央的黑色皮革沙发。



「那本书,是我父亲……」



冰凉的触感滑过脸颊。和久因狐疑眯起的豆眼顿时睁得又圆又大,我一阵慌乱。看样子,我不小心哭了出来。我急忙摘下眼镜,想藉擦眼镜掩饰泪水,但意义不大。连回到吧台里折着「金曜堂」纸书套的栖川都不禁蹙眉,一双蓝眸望着我。



我举手投降,重新戴好眼镜。



「抱歉,呃……总之很抱歉。啊,钱放在这里。」



我哽咽说着,在吧台放下刚好的四枚百圆硬币,栖川开口:



「会找到的。」



「什么?」



「回去以前,告诉南——南店长你在找的书吧。她一定会帮你找到。」



栖川重复一遍,蓝眸像是嫌光线刺眼,眨了眨后,视线投向结帐柜台。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柜台后方的门恰巧打开,白色妖怪出现。



我哑口无言地盯著白色妖怪。只见白色妖怪踏着小碎步,脖子往旁边一折,槙乃的头从里面冒出来。



「下次我想办《花生》注7主题特展,于是做了史努比的布偶装。」



槙乃虽然「欸嘿嘿」地抓头傻笑,表情却充满自信,和久阻止道:



「拜托不要。特展我赞成,布偶装千万不要。」



栖川连连点头,赞同他的话。



「又来了。栖川、阿靖,你们本来就有义务阻止我,所以我才询问客人的意见……你觉得呢?」



槙乃的大眼睛盯着我。



「我还以为是刚刚没赶上团体列车的百鬼夜行一员……」



我吐露真心话,和久不客气地粗声大笑。槙乃瞪着怀中的头套,神情带着不满,但那怎么看都像白色妖怪。



「我好不容易才做好。」



「南,没关系。你的辛劳不会白费,妖怪特展可以拿来用。」



和久调侃她,再次大笑。我确认泪水已干,抬眼认真注视栖川。



「你刚刚说的话,是真的吗?」



栖川又点点头,和久自动帮腔:



「敢怀疑我们,是不是找死啊?是真的。她做布偶装的品味虽然很糟,不过提到书可是相当可靠。」



「咦,你们在讲我吗?」



槙乃戴上饱受负评的头套,左摇右晃,话声闷在头套里:「人家会害羞~」搞不好是意外棘手的类型。



我走下高脚椅,轻轻摘下头套,向露出脸的槙乃低头拜托:



「我在找父亲想看的书,作者是庄司薰注8,书名是《听不见天鹅唱歌》。」



「那本啊。」槙乃一听就知道,栖川低声提醒:



「好像不是买到书就好。」



真敏锐。我点点头,环视在场的所有人。



「我找不到父亲肯收下的《听不见天鹅唱歌》,相当苦恼。」



「这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些?」



槙乃从我手中拿回布偶装的头套,在吧台角落稳稳放下,邀我坐上高脚椅,跟着落座。于是,左边是槙乃、右边是和久、正前方是栖川,在「金曜堂」成员的包围下,我推推眼镜娓娓道出原由。



「我家那本《听不见天鹅唱歌》,是父亲学生时代读完珍藏的书,我高中时擅自从父亲的书柜拿走……不小心弄丢。」



「搞什么,太迷糊了吧。」和久皱眉嘀咕。



「我本来打算看完马上归还,书虽然带在身上,但一直找不到机会翻开。当我发现时,书已不见,大概是不小心掉在哪里,或随手一放就忘了吧。」



「连一行也没看就弄丢?」



「是的。」



「你一直瞒着父亲?」



「是……」



和久留着金发小平头,一身紫色薄西装,看起来像极了流氓,但此刻更像刑警在问案,我不禁缩缩脖子。



「最近父亲想重读,要我还给他,我伤透脑筋。」



「欸,伤脑筋的是你老爸吧?要是敢擅自拿走我的东西还搞丢,我一定揍你!」



「噢,对不起。我也觉得很抱歉,可是,马上买新的还给他,他却说『不是这本』,把书退还。」



语毕,我想起躺在白色病房,吊着点滴、露出无力笑容的爸爸。没错,爸爸并未生气。他笑了,而且笑得非常哀伤。



我难过地摘下眼镜,以袖口粗鲁地抹着镜片。



「新书、旧书、电子书、文库版、初版单行本、增订版……我找遍各大实体书店和网络书店,把能找到的《听不见天鹅唱歌》都买下来。」



——我想看的不是这一本。



爸爸的黑眼圈逐渐加深,脸颊一天比一天凹陷,纵使身体虚弱,仍坚定摇头,不肯收下我买的任何一本。



槙乃托腮聆听,樱花色的指甲轻敲吧台,面露微笑。



「《听不见天鹅唱歌》啊……是『阿薰』系列,真是怀念。」



我讶异的是,栖川与和久也纷纷点头。



「咦,你们都看过这本书吗?」



「是啊,这是高中时的指定阅读刊物。」



「暑假作业吗?」



「不是啦,是读书会。」



看似离读书最遥远的和久理所当然地解释。说来失礼,但「读书会」三个字出自他口中,听来仿佛是某种危险交易的暗号。



我重新调整心情,像艘任由回忆摆荡的小船,向槙乃的侧脸倾诉:



「爸爸……父亲要的,应该是当时借我的那一本。或许书里有重要的注记,所以,我必须把那本书找出来。我有责任找出来。」



可是,我无力地趴在吧台上。



「想找出那么久以前的书,几乎是天方夜谭,我真的走头无路了……」



正因被逼急了,我才会听信网络上的谣言,特地跑来这个遥远又偏僻的车站,寻找「能找到想看的书」的奇妙书店。



我用力吸气、吐气,调整呼吸,好不容易忍住眼泪。此时,一只手轻轻放上我弓起的背,我感觉到小小的手掌与冰凉的指尖,是槙乃的手。她像在安抚小宝宝,轻轻拍着我的背,温柔地说:



「来都来了,我们先看看店里的库存吧。」



「麻烦了……」



我总算抬起头,槙乃比出大拇指,轻盈跳下高脚椅。



「我马上去查。」她转过身又忽然停步,回头望向我。



「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来书库?」



「咦,客人进去没关系吗?」



我重新戴好眼镜,小心确认。其实我想问的不是槙乃,而是正仔细观察我的和久与栖川。



和久「啧」一声,翻开文库本,栖川洗起我用过的小碟子与茶杯。我无法解读他们刻意无视的举动,只好看向槙乃。槙乃转动大大的眼珠,再一次朝我比出大拇指。



「我们一起去找令尊想看的书吧。」



「好。」



「金曜堂」的书库恐怕只能存放新书,我遗失的书几乎不可能混在里面。既然都来了,回程电车又还没到站——我寻找理由,扶着吧台站起。



槙乃带我穿过结帐柜台后方的门,来到一间没有窗户的狭窄房间。在日光灯的映照下,室内并排着两张放电脑的桌子,看似相当坚固的不锈钢柜上,随意摆着复印纸、传真纸与墨水匣等耗材库存。油毡材质的地面散落一节节的绳子和塑料片,及无法分辨是垃圾还是重要传真的纸张,显得十分杂乱,即使说客套话仍称不上「舒适」。但我感到无比自在,毕竟这是我最钟爱也最怀念的空间。



「这是店员的休息室、器材室,也是办公——」



「仓储室,对吧?」



我闻着墨水的气味,不小心打断槙乃的话。槙乃略微讶异地挑眉,随即露出微笑。



「对喔,你在书店打过工。」



「啊,嗯,算是吧。」



我在心里补上一句「但没在仓储室工作过」,重新环视四周。柜子上堆满书籍以外的器材,虽说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怎么看都不像存放库存周转率差的滞销书的地方。



「库存书放在哪边?」



「这里。」



「跶」一声,槙乃并拢双脚,站在原处,开心地望着一头雾水的我,慢慢将波浪长发拨至身后。



「我说了,在、这、里、啊。」



跶、跶、跶、咚,她配合说话的节奏踏响地板。



我注视眼前的地板,槙乃单脚将散落地面的杂物和纸张扫到旁边。



终于露面的地板上,出现类似厨房地下储藏室的把手。



「欸,你知道吗?史努比的狗屋下,有个很大的地下室。」槙乃直视着我,鼓起脸颊大笑:「事实上,『金曜堂』也一样。」。



「花生开门!」



她半开玩笑地喊出咒语,蹲下拉住把手。一次只容一人通过的小小入口随即现身,洞口一片漆黑。



「不好意思,呃……」槙乃欲言又止,掩住嘴角。「抱歉,还没请教你的大名。」



「啊,仓井,仓井史弥。」



「仓井、史弥、先生。」槙乃连点三次头,侧过脖子问:「可以直接叫你『仓井』吗?」



「请便。」



「好,仓井,能不能帮我把柜子里的手电筒拿来?」



我按照吩咐,从仓储室的柜子里取出两支异常巨大的手电筒,将其中一支交给槙乃,跟随她把脚伸进全黑的入口。



入口颇小,通往地下书库的路却犹如广大的迷宫。不知爬下多少段狭窄的阶梯后,我们来到弯弯曲曲的暗道,接着再次下楼梯,边转弯边前进。我几乎失去方向感,努力推测从车站的天桥要怎么走才会通向地下室,但完全没有头绪。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仿佛通向地狱底层的长阶梯。



通往地狱的阶梯并无明显的高低差,不仅十分狭窄,而且没有扶手。我深怕滑倒,下楼梯时相当紧张。只见槙乃熟练地拿手电筒照亮脚边,随着摇曳的光影,富节奏地「跶、跶、跶」踏着轻快的脚步。总觉得喊「等一下」就输了,我逞强追上她。



漫无止境的阶梯倏然中断,耳边响起按下按钮的「喀嚓」声,无数日光灯同时闪烁亮起。多亏光线,我总算明白身处一个细长的空间,天花板很低,以我的身高只要跳起来就能摸到。不单如此,还有成排的铝制厚书柜,收藏数量多到令人目眩的书籍。



我茫然伫立原地,说不出话,槙乃轻轻一笑。



「这里是『金曜堂』的地下书库,非常惊人吧?完全不输史努比的狗屋地下室。」



「这应该不叫地下室,而是……」



我吞了吞口水,盯着细长的地面旁凹下的区块,只见两条铁轨延伸而出,中央铺着枕木。



「这是地下铁的月台?」



「没错,很酷吧?」



槙乃爽快承认,接着告诉我,当初计划要在这里兴建通往东京的地下铁,后来因战争爆发中断。



「本来已盖好月台,隧道也挖到一半。经过漫长的岁月,最后成为废弃的地下空间。」



我望向另一端。这座不知通往何方的地下月台,浑然不知地面上瞬息万变的时代变迁,只是维持着旧姿,静静躺在地底。我感受到一股寒气,不禁打颤,抱住手臂。



「啊,会冷吗?抱歉,我暖气刚开。」



「有暖气?」



「嗯,还有冷气,湿度也控制在最佳状态,全是为了保存书籍。」



经她一提,暖气确实慢慢从脚边升起。我似乎露出呆滞的表情,槙乃抱歉似地缩缩肩膀:「对不起,不是最原始的样子。」



「『金曜堂』开幕前,阿靖……啊,就是金发的老板,他提出构想,希望利用废弃月台当书库。我们取得大和北旅客铁路局的同意,在这里装设空调,将耐震度提升到符合标准,小心维持原貌,只进行必要的修缮,最后就变成这样的状况。」



「我想也是,不可能完全一样。不过,这里真的很棒!」



我走向最近的书柜。和店面不同,这里有许多初版单行本与新书开本注9,书籍分类相当详尽。此外,不时瞥见出版商停止贩卖的绝版书,及大型书店或网络书店无库存的稀有书。



尽管少有例外,但书基本上会退回出版商,因此街上的书店通常只能多进畅销书,卖不出去的书则以最快的速度退货。经营很重要,关系着营收。书店没有钱也没有多余的空间囤放卖不出去的书,补书亦要全盘配合顾客需求,这是毋庸置疑的经营之道——爸爸从前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所以我忍不住问:



「留下这么多滞销书,没问题吗?」



「哦,光看就知道是滞销书,仓井是爱书人呢。」



槙乃看起来很高兴,我窘于回答。但她不以为意,继续道:



「这些是倒闭的当地书店留下的『过期书』。」



「过期书——所以,这些全是『无法退货的书』吗?」



我仰起上半身,眺望书柜。



「是的,我们原原本本接收对方的库存,没花半毛钱。」



「咦,留下这么多书就倒闭,想必是被逼到走头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