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1 / 2)
「……你爸爸跟你分开住吗?」
枫担心地抬头看着我。
我简短地说明自己和爸爸已经分开九年以上。
「我原先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可是,竟然这么简单就能知道呢。」
「你要去……见他吗?」
「突然跑去他可能也会觉得困扰,而且,他说不定已经忘记我了。」
我自嘲地笑说,枫一直注视着我。
「……」
「可是……」
也说不定不是这样……
那个住址是涩谷区外围的一座小市镇,既不是以前我们三个人一起住过的市镇,也不是后来我和妈妈两个人住过的市镇,有着我毫无记忆也不觉得熟悉的镇名。
我一手拿着便条纸,走向那个住址。
从上方有着首都高速公路的大道弯出去,经过一条弥漫着狭窄巷道特有的亲切气息的商店街,在住宅区里走了一阵子,就来到住址所指的建筑物。这栋小小的公寓仿佛缩起身体似的,盖在大规模公寓大楼群的一角。
我在门前又看一次便条纸,确定没弄错之后,正想敲门时,手却在最后关头停住。
……我要说什么?要用什么表情见他?要怎么解释过去的事情?
这些问题我全都答不出来,什么准备都没做好。
从晾在阳台上的衣物,看得出这栋四层楼的公寓里,大部分都是家庭住户。爸爸的家是在三楼的左端,阳台上只挂着几个衣架,看起来既像是一个人独居又像是并非如此。铝门窗关着,我看不到里头的情形,但感觉不到里面有人在。今天是平日,现在又是白天,他不在家或许也是当然。
该留下一封信吗?或者至少写个便条也好?
我坐在投币式停车场的拦车柱上,从包包里拿出笔记本,但才刚开始写又立刻停了下来。
「该写什么才好……」
结果我撕下纸,揉成一团。
「啊哈哈哈。」
突如其来的笑声让我吓一跳,转头看去。
戴着棒球手套的一对父子,正从停车场前走过。
「爸爸,球。」
「哈哈哈,接好。」
小孩的年纪和以前的我差不多,那位父亲大概也和以前的爸爸差不多吧。
「……」
我目送他们离开,再度抬头看向爸爸的房间。
时间已经来到傍晚,公寓的其他住户都陆续亮起灯。
但爸爸的房间没有变化,仍然黑漆漆的。
「……」
我终于死了心,起身踩着沉重的脚步,循着来时路往回走。
傍晚的商店街上挤满人,玻璃反射的夕阳十分耀眼。说不定爸爸就混在这些人潮当中。他如果住在那栋公寓,那么,应该会在这条位于公寓与车站往来路上的商店街买东西吧?
我心目中的爸爸,仍维持着我们和妈妈三个人一起生活时的模样。之后过了九年,不知道爸爸现在有着什么样的面孔?在做什么工作?又做什么样的打扮?我不太能想像出来,就这么摸索着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寻找爸爸的身影。我一直盯着人看,所以路过的男人们都露出一脸讶异的表情回瞪我。到头来,我并未看到任何一个长得像爸爸的人。
正当我走过位于商店街出口附近的一家鞋店前时……
一名肩膀上背着公事包、穿着短袖衬衫的男人,蹲在店家前面绑鞋带。一名女性店员拿着信封,从店里走出来说:
「先生,您有东西忘了拿。」
「啊。」
衬衫男抬头站了起来。
「真是的,我一不小心就忘了。」
听见这个嗓音,我反射性地转过身去。
店员递出男人忘记拿的信封,衬衫男接过,露出温和的笑容道谢:
「真谢谢你。」
我无法移开目光,心脏扑通跳个不停。
衬衫男看着信封转过身去,就要走远。
他要走掉了……我下定决心,跟上前去。
「……请问……」
衬衫男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
「……什么事?」
这张脸——果然是爸爸。
他的头发稀疏了些,还长了胡渣,可是绝对错不了。这不是长得像的陌生人,而是爸爸。
但我觉得自己没认错人的同时,心中的自信却反而急速萎缩。
因为这个衬衫男露出仿佛第一次见到我的表情。
我按住自己的胸口问说:
「你还记得我……吗?」
「……」
衬衫男似乎认不出我,过意不去地搔了搔头,露出暧昧的笑容。
我哑口无言。
「果然……对不起。」
我无地自容地微微一鞠躬后,就离开原地。果然……既然他认不出我,那么不管他长得和爸爸有多像,也许终究不是爸爸。
这时——
「……莲。」
身后传来的呼唤声让我转过身去。
「……是莲吗?」
衬衫男看着我,清楚地叫出我的名字。
原来我没弄错。
爸爸跑向我,飞扑过来似地紧紧抱住我。
「你长这么大了……我怎么认得出来啊。」
我被他抱住,愣在原地动弹不得。行人纷纷以颇感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我们。
爸爸挤出嗓音说:
「你之前都跑去哪里……」
「啊,这个……有人照料我,所以……」
我回答得吞吞吐吐。
「太好了,你平安长大……对不起,这些年来我没能尽到半点身为爸爸的责任……」
爸爸始终紧紧抱住我,也不顾旁人的眼光,在商店街正中央嚎啕大哭。
「……爸爸。」
午休时间,我去学校找枫。由于校地内禁止校外人士进入,我便隔着校门上的水平栏杆,把昨天的情形告诉她。枫松了一口气说:
「这样啊,太好了……」
「爸爸说他是过了很久以后,才知道我妈妈出车祸的事,还说他一直在找冲出家门后再也没回去的我。在警方都放弃以后,他仍然一直在找我。」
「这样啊……」
「枫!」
三个像是枫朋友的女生,从有点远的地方你推我、我推你地推举出一个代表,对我们露出兴味盎然的笑容。
「枫,他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枫回答得很为难。
「不然他是谁?」
「读哪间学校?」
「你们走开啦!」
三人组天真地哈哈大笑,回去校舍里。
枫对我露出过意不去的表情说:「对不起。」
「不会……可是啊,这样一来,我是不是也能变得普通呢?」
「普通?」
「跟普通人一样,和爸爸一起生活,普通地念书和工作,普通地回家和睡觉。说不定我也可以用这样的方式过活?」
我隔着栏杆,仰望枫就读的这间高中的校舍。这栋听说才刚改建的五层楼校舍,有一部分有着玻璃落地窗,从外头可以看到学生们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在度过午休时间。女生们在聊天,男生们则追来追去;有演奏乐器的团体,有练习跳舞的团体。相信这一定是一幅平凡无奇、随处可见的光景。
枫眨了眨眼,仿佛看穿我心思似地说:
「可是,你在犹豫?」
「……」
「是为了你师父?」
「……嗯。」
*
『……后来九太与熊彻之间出了什么事,就由我来说吧。
等到太阳下山,九太回来了。他一走进小屋,就以迫切的眼神注视着熊彻。我和多多良从他这种与平常不一样的表情中,看出事情非比寻常,只能在房间角落观望。
熊彻始终背对着九太,问道:「你去哪里?」
「我有事要跟你商量,请你认真听我说。」
「不用练武了吗?」
「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
「你觉得翘掉练武也没关系吗?」
「熊彻,你就听他说吧。」我插嘴说道。
但是,说不定熊彻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听。
「别说这个了,那是什么玩意儿?」
熊彻这么说着扔到书桌上的,是一本数学课本。
「那放在你床上,你给我解释清楚。」
九太看着这本课本沉默了一会儿后,似乎下定决心,抬起头说:
「……我想去读人类的学校。」
「什么?」
「我想了解别的世界。所以……」
「你应该有比这种事更非做不可的事情吧?你的目的不是变强吗?」
「我已经变强了。」
「啥?别让我笑掉大牙啊。」
「我已经变得够强了。」
熊彻突然起身,指着九太说:
「你哪里强了?啊?」
看到熊彻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九太似乎大感失望,自言自语似地垂头丧气说:
「……每次跟你说话都会这样。你都不听我说话,只顾着嚷嚷自己想说的话。」
「你就说说看啊,你几时变强了!」
「算了啦。」
「慢着,你要去哪里?」
「我还有一件事要说——我找到爸爸了,要去爸爸那里。我现在做出了决定。」
「……你说什么!哪有……」
熊彻因为打击太大而张大了嘴巴合不拢,说不出话来。
九太抓起课本放进书包里,仿佛要挥开这一切似地走出屋子。
「……喂!慢着。喂!不要走!」
熊彻慌了手脚,急忙跑下石阶,绕到九太身前,张开双手挡住他的去路。九太不耐烦地大声说:「让开啦。」
「我不让你走!」
熊彻似乎想强行阻止九太。
但九太忽然抓住熊彻的衣领。
「啊!」
当熊彻注意到时,他已经被摔了出去。是九太使出一记干净俐落的扫腰。熊彻无从抵抗,发出「咚」的一声难看地被重重摔在地上。看到他这可悲的模样,九太一瞬间露出难过的表情,但立刻转身走远。
熊彻站起来,哀求似地大喊:
「不要走,九太!九太!」
但九太头也不回地走下石阶。
「九太!」
熊彻的呼喊并未传进任何人耳里,消逝在夜色之中。
蔚蓝的天空将夏季的积雨云衬托得格外清爽。
熊彻庵的前院里,一群乳臭未干的徒弟正在练武,他们被熊彻吼得缩起了身体。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你们为什么不懂?」
「对不起。」
「开窍的家伙应该一听就懂吧?」
「对不起。」
「不要动不动就道歉!」
「对不起。」
「够了!回去!」
熊彻掀开布帘回到小屋子里,也不理会待在客厅的多多良和我,直接走进厨房,用马口铁杯大口喝起水龙头的水,这充满火药味的态度让我们面面相觑。多多良一脸受够了熊彻这阵子暴躁脾气的表情说:
「真没想到事到如今,他爸爸才突然冒出来。」
「他真的决定不回来了吗?」
「怎么可能会回来?」
「少了九太,熊彻就会变回原来那个没用男。」
「不,已经……」
熊彻突然把马口铁杯扔过来。
「少啰唆!」
「你干什么!很危险耶!」
多多良握着拳头站起身,但熊彻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大步走出屋子。他独自站在徒弟们已经离开的前院,驼着背坐下。
从那天晚上之后,熊彻一直是这模样。他不顾周遭的困扰,胡乱宣泄心中的烦躁。不过,我自认为我很清楚这个时候的熊彻为什么如此暴躁。因为即使是他那样的家伙,如今也已认为自己在当九太的爸爸。相信是九太突如其来的离开让他方寸大乱,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
蔚蓝的天空将夏季的积雨云衬托得格外清爽。
「你犹豫的事,都解决了吗?」
枫凑过来看着我的眼睛问道。
「……」
「原来没解决啊。」
我明明什么话都没说,却被枫给说中了。
坦白说,我脑子里一直挥不开熊彻。
我本来不是打算那样子离开,而是要坦白说出自己的心意,跟他商量看看该怎么办才好。我希望他和我一起想,可是事情就是不如我意,说着说着就变成那样。也许是我搞砸了,我在后悔,可是已经没办法复原。
「他跟我已经无关。」
我像要挥开这一切似地回答。
「我等一下就要去见我爸爸,这个问题就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