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Track 8 Teo Torriatte(2 / 2)


「记得啊,就是在这座公园的这张长椅上。」



「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喜欢男人了吗?」



直接触及我的核心的提问。



从得知我是同性恋者的那天,直到现在,亮平一直是以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的态度来对待我。但实际上,并非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确实有什么发生过。尽管亮平对我的态度依旧很温柔,但他似乎有刻意避开这件事的倾向。



亮平的一双眼睛直直地望向我,我们好好谈一下吧——他的眼神仿佛在这么诉说。



我以同样的眼神回望他,然后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呢,那时的我完全没想过这种事情啊。」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所自觉的?」



「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我开始发现自己不太对劲。升上国中后,我有了喜欢的人,于是更加坚信了这一点。」



「可以问是谁吗?」



「教现代国语的竹内老师。」



亮平愣愣地张大嘴。



虽然不知道呆若木鸡的「木鸡」看起来是什么感觉,但一定就像是现在的亮平吧。身为和他认识十多年的友人,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基本上都是负责把别人耍得团团转的他露出这种表情。



「真的假的啊!竹内都当爷爷了耶!」



「我就是喜欢这种人嘛,我对同年龄层的男生反而不太有兴趣呢。虽然也会涌现『这个人身材真不错~』的感想就是了。」



「啊~这样啊~真是深奥耶。我输了。」



亮平将身子靠上椅背,然后仰起头望向天空,轻轻开口:



「嗯~不过,这样也好啦。」



「这样也好?」



「嗯,因为,我原本还为了是不是得拒绝你而苦恼呢。」



被亮平一说,我才察觉到原来还有这种思考角度存在。



我跟亮平是朋友,我完全没想过要跟他交往。对我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我完全忽略了亮平产生这类误会的可能性。不过,会这么误会,也是很正常的。



「阿纯,你不是说梦过自己跟我上床吗?所以,我还以为是这样呢。」



我说过。这么说来,我完全不曾为那时的发言多做任何解释,我总是忍不住依赖亮平不会追问太多的个性。



「有没有把某个人当成恋爱对象、跟能不能和对方上床,完全是两回事。我确实有作过那种梦,但这两件事是毫无关连的。」



「这样啊?」



「你会想跟教英文的藤本老师交往吗?」



「……被你这么一说,真的是这样呢。确实毫无关连。」



「对吧?虽然我『最喜欢你』,但从来不曾想过要跟你交往。」



我以肯定的语气这么表示。结果亮平抬起身子,紧紧盯着我问道: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我可以向神明发誓,我没有把你当成恋爱对象看待。」



「不是这个,我是说你『最喜欢我』的部分。」



亮平的眼神有些动摇。都已经当了这么久的朋友,他还会在意这种事吗?看到他令人哑口无言的一面,我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



「真的啊,这不是当然的吗?」



我的音量不自觉变大。因为这对我来说,是绝对能够秉持自信说出来的答案。



「这样啊。」



亮平先是露出害羞的表情,接着敞开双臂抱住我。他稍微被汗水沾染的身体,散发出淡淡的酸味。



「谢谢,我也『最喜欢你』了喔,阿纯。」



「……真亏你能抱着一个男同性恋说这种话耶。」



「我说过了吧?就算阿纯是同性恋、作过跟我上床的梦、或是得到很远的地方去,我跟你之间的关系都不会改变。」



亮平的左手紧紧拥住我的身体。同时,他的右手伸向我的胯下,一把揪住我的小弟弟,然后格外用力地揉了起来。



「等……亮平,你干嘛啦。」我扭过身子,但没能摆脱他的手。



「最后一次了,揉个够本。」揉揉、揉揉。



「你讲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啦,快住手。」比之前感觉更舒服,真的不妙了。



「不要。我要再揉个十年份。」揉揉、揉揉、揉揉、揉揉。



「我叫你住手啦!」



我使劲大喊,然后推开亮平。伴随一阵「呜喔!」的短暂惨叫声,亮平整个人从长椅跌坐在地上。摔倒在地的他,露出一如往常的具有亲和力的笑容,然后缓缓起身。



「我该走啦。要是害你迟到也不好嘛。」



亮平拍了拍屁股上的泥沙,然后转身背对我。不过,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对啦,我忘记说了。魔镜小野有一句话要转告你。」



小野要转告我的话,我不禁屏息。在一句「虽然我不懂是什么意思……」的前提后,亮平缓缓开口。



「他说『我喜欢《Sheer Heart Attack》』。」



我愣愣地张大嘴。



呆若木鸡的表情。刚才亮平的表情固然很惊人,但现在的我,想必露出更超越他的表情了吧。看亮平有点被吓到的反应就能明白。尽管明白,我仍无法佯装平静。



「……你听得懂?」



面对亮平的提问,我沉默着点点头。「Sheer Heart Attack」是QUEEN第三张专辑的名称,也是收录在其他专辑中的一首歌的歌名。小野指的究竟是专辑还是歌曲?不对,是哪个都不重要。问题不在这里,而是——



原来小野也有在听QUEEN。



「——也可以帮我转告他一句话吗?」



看到我的音乐播放器里头的曲目时,小野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差点对我涌现亲近感,却又气急败坏地否定自己这样的反应——他也有挺可爱的一面嘛。



「跟他说『我喜欢《歌剧之夜》』。」



亮平蹙眉。听到我问他「你记得住吗?」亮平点点头,然后以一脸不太能接受的表情歪过头。



「只有阿纯跟小野能用奇怪的密语沟通啊,我会嫉妒耶。」



随后,亮平再次转身。他朝我挥了挥右手,以背对我的状态开口:



「再见喽。你去那边也要交到好朋友喔。」



——没有比你更棒的朋友了。



我没有说出这句话。我相信就算不说,也能够传达给亮平,所以选择静静地目送他离去。等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当中,我从长椅上起身,然后步出公园。在身后,一群孩子发出稚嫩的喊叫声开心嬉戏着,就像过去的我和亮平那样。







我步下电车,来到车站附近的圆环公车站时,跟我约好碰面的那个人尚未出现。



距离我们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几分钟。我坏心眼地想着,等到对方现身时,要说些什么调侃的话才好。不过,在我想到答案前,那个人已经顶着一张红冬冬的脸,气喘吁吁地出现。



「久等了。」



「你很慢耶。」



「对不起,难得跟你见面,我本来想好好打扮一下的,但总觉得服装怎么搭配都不对,结果……」



「不管你再怎么精心打扮,我都没办法被打动啊。」



「没关系,只是我的自我满足而已。」



跟我约好碰面的人——三浦同学笑着这么说。烦恼到让自己迟到的结果,她挑选的服装,是之前去池袋的那件连身裙。回归原点的选择。



「对了,你是不是跟亮平说我们今天要见面?他在路上埋伏我呢。」



「是喔,他跟你告白了吗?」



「拜托,亮平又不是同性恋。」



「在BL星的话,他绝对是个同性恋呢。」



我们一如往常地一边走在路上,一边聊着没营养的话题。离开车站一带,来到大马路上后,我们随即抵达了准备前往的那栋四方形建筑物。自治会馆。展示着三浦同学画作的地方。



我们依据告示牌前往展览会馆,这场展览会的主题是「我最爱的风景」。会馆里头贴满了描绘灯火绚烂的夜景、小溪潺潺流动的河畔、或是自己心爱的人们的灿烂笑容等画作。我们边走边欣赏这些作品,最后,在一张画作前方驻足。



画里是一名少年的侧脸。



以淡淡的用色,描绘出以缥缈眼神眺望着远方的少年的一幅水彩画。我知道他在看什么,是企鹅。谈论不适合自己的严肃话题,因此感到疲惫的他,借由眺望企鹅在水中悠游的身影,来疗愈自己的内心。这时,身旁的人拍下了他的照片。



标题是——



「坠入情网」。



「真是令人难为情的标题耶。」



「光是以前男友为模特儿的作品被展示出来,就已经让人羞耻到想死了。事到如今,还管什么标题呢。」



「被展示出来的我,也觉得羞耻到想死啊。你的家人也会来看这场展览吧?」



「嗯,他们已经来看过了。我爸还说了『带这家伙回来给我看看』、『你不带他来,我就自己去见他』之类的话,不过我使出全力阻止他了。感谢我吧。」



「……那真的是多谢你了。」



「不客气。」



三浦同学轻笑出声。我凝视着这幅画,我不会画画,也完全不知该从何判断一幅画的优劣。不过,我能确实感受到画这幅画的人,是真心爱着画中这名少年。



「发生了很多事呢。」



是啊。发生了很多事。去过了很多地方。你喜欢我,而我——果然也曾喜欢着你。



「好充实的四个月啊,总觉得我暂时不想再跟男人交手了呢。」



「你只是累积了一个极端的经验,怎么说得自己好像身经百战一样啊。」



「因为人家很累了啊,我要暂时在BL星过活了。」



BL星,人口比率中的男性极端的多,男人不分老少,全都是同性恋者。就算是同性恋,也能够谈一场在心动之后开花结果的美满恋爱。一个莫名其妙、宛如梦境般没有道理可言的星球。



「我会暂时在地球过活。」



三浦同学没有回应。我们俩无语地眺望着眼前的画作。最后,她率先打破了沉默。



「嗳,安藤同学。」



「什么?」



「你之前曾经说过『像同性恋者这种对种族存续没有帮助的生物,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上』之类的话吧?我说不定已经知道答案了喔。」



我吃惊地瞪大双眼。三浦同学像是刻意卖关子地问道:



「你想听我的答案吗?」



我以「想」点头回应她。三浦同学表示「那我就告诉你吧」,然后将上半身微微向前倾,抬起双眼望向我。



「我在想——」



她轻启柔软的唇瓣,像个孩子那样笑了。



「造物主或许是个腐女吧。」



造物主是个腐女。



——噢,的确。这样一来,男同性恋就说得通了。因为造物主是以维他命BL为必须营养素的特异存在,其实很想把地球改造成BL星,才会创造出像我们这样的存在。祂会在天上关注我们的恋情。比方说,看到我跟诚先生的关系,祂可能就会一边呐喊着「父子恋好萌~!」或是「令人揪心的恋爱好萌~!」然后一边满地打滚。原来如此,真是简单明了。可是……



「……这种造物主也太渣了吧。」



「嗯,想到这种可能性的时候,我也这么觉得。」



「那女同性恋者又怎么说?」



「这个世界的造物主,大概是喜欢蕾丝边的男神、跟喜欢男同性恋的女神的组合吧。」



「简直是差劲到极点的造物主组合耶。」



「真的呢。」



三浦同学笑了出来。接着,只有下半张脸维持着笑容的她,将变得落寞的眼神移往一旁。



「嗳,安藤同学,我们今天就在这里道别吧。」



道别。三浦同学垂下头。



「在这里的话,我觉得就能潇洒地跟你说再见了。」



其实我并不想跟你说再见,但真的要这么做的话,选在这一刻是最适合的——她这样的想法,确实地传达了过来。



「我明白了,就这么做吧。」



听到我的回应,三浦同学猛地抬起头。她的上半张脸也变成笑容。浮现满面笑容的她朝我伸出右手。



「纯。」



她唯一这么叫过我,是在我们打算相爱的那次。我以自己的右手握住三浦同学的右手。一如那时,我们的体温传达到彼此的身上。



「谢谢你至今的照顾,我喜欢男同性恋,然后也喜欢你喔。」



「我才应该谢谢你。我喜欢男人,然后也喜欢你喔。」



我放开手。这种情况下,感觉是我必须主动离开。于是,我稍微背对三浦同学,然后告诉她一个一直令我有些在意的事实。



「对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



「什么事?」



「最好不要在人前动不动说出Homo一词喔,改口说Gay会比较好。对我们来说,这样的用语其实有点侮蔑的意思存在。我个人是不在意,但如果会在意的人听到了,可能会不开心吧。」



呆若木鸡的表情。



今天第二次,加上我自己的话,这样的表情就是第三次了。我原本以为三浦同学是知道有这样的意涵,才会故意使用这个词汇,但她看起来似乎是不知道。因为我也很常讲,所以她完全没料到有这种事吧。



三浦同学涨红着脸大喊:



「这种事情,你一开始就要告诉我啦!」



我笑了,笑着转身背对她,挥挥手道了句「再见」,迅速离开现场。







离开自治会馆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前往新宿二丁目。



我一如往常地推开门。门上的铃铛也一如往常发出清脆声响。我一如往常地在吧台的座位坐下,对着一如往常笑着向我说「欢迎光临」的凯特小姐,一如往常地点了一杯拿铁。凯特小姐一如往常地替我端来拿铁咖啡,一如往常地在吧台上以手托腮,一如往常地朝我搭话。



「你今天有点不一样喔。」



凯特小姐以右手食指点着我的额头。



「不是来等人对吧?」



我明明什么都还没有说。看到我僵住的反应,凯特小姐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我听那个人说喽,你把他甩掉了呀?他Nervous到我过去从没看过的程度呢。因为太有趣,我还忍不住捧腹大笑了。」



凯特小姐放下撑着脸的手,从吧台后方探出上半身。



「你为什么甩掉他?」



如果是对方不想说的事,就不会追问。原本一直保持这种作风的凯特小姐,现在主动向我打听事实。想必是因为她稍微认同我的做法了吧。



「其实——」



我开口。



我说出了从目击到三浦同学购买BL书籍的场景,直到今天发生过的一切。试着跟三浦同学上床的事,还有我企图结束自己生命的事,我全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凯特小姐只是一边以「嗯嗯嗯」回应,一边静静地听我诉说。尽管途中有其他客人踏进店内,她也没有去招呼对方,而是一直站在我的面前,倾听我说出来的一字一句。



大致说完之后,我喝下约莫还剩一半、已经彻底冷却的拿铁。凯特小姐轻声说了一句「发生了很多事呢」之后,抬起原本靠在吧台的上半身。



「那么,阿纯。之后,你打算以什么样的态度生活?」



不是「在哪里生活」,而是「以什么样的态度生活」。我将咖啡杯喀当一声放在成套的盘子上。



「我不知道。」



我还无法写完这张考卷。不过,我也还有很多时间。之后,我必须尽可能花时间、有时甚至要刻意忽略摩擦系数和阻力,来不停苦思最佳解答究竟是什么。



但是,第一题的答案,我倒是已经写出来了。



「不过——」



佛莱迪的歌声在店内萦绕。我以不输给他的嗓音这么明确表示:



「无论会被谁讨厌或是无法获得他人认同,我希望只有自己一定要爱自己。现在,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我偷瞄了凯特小姐一眼,透露出想询问她「这算不算正确答案呢?」的眼神。但她却突然转换了话题,仿佛是在宣言「标准答案是不存在的哟」一样。



「嗳,阿纯。『把世界变Simple』这种事,用不同的角度来想,也可能是很棒的一件事喔。」



说着,凯特小姐仰望架在天花板上的音响。



「Freddie Mercury。在全球缔造超过三亿片的CD销售量的Rock Band的Vocalist。如果用Simple的观点,来看待这位受到全球爱戴的Artist的话——」



凯特小姐露出让她的白皙肤色和一口皓齿相映生辉的灿烂笑容。



「他就跟我们是『一样』的呢。」



日文从音响传了出来。



这是喜爱日本的QUEEN特别为了日本歌迷而写的曲子。〈Teo Torriatte(Let Us Cling Together)〉。悲哀和希望同时存在的旋律、以及在中途混入东方色彩的日文歌词,形成了整首歌不可思议的世界观。



「我很喜欢这首歌呢,来日本之前就喜欢了。」



凯特小姐语带感叹地轻声表示:



「既然日本是能够为这么棒的曲子赋予Inspiration的国家,一定会有很多Cute、Pretty又Attractive的女孩子吧。我想着自己总有一天要到日本来,跟日本的女孩子交流接触。」



这是她决定踏上九千公里的旅程的原因,凯特小姐又露出羞涩的表情补充:



「跟我所期待的完全一样呢。」



我从椅子上起身,从口袋里的钱包掏出刚好一杯拿铁的钱,搁在吧台桌上。凯特小姐以一脸落寞的表情、落寞的嗓音询问:



「你要走了吗?」



我望着天花板回答了她的提问。



「我想趁着还在播放这首歌曲的时候踏出店内呢。」



凯特小姐以「这样呀」轻声回应。我沉默地步向出口,打开大门,挂在门上的铃铛也叮当作响的时候,背后传来呼唤声。



「阿纯。」



我扶着门板转头。凯特小姐以那双天空蓝的眸子望向我,然后温柔微笑。



「哪天再见喽。」她迷人的嗓音动摇了我的心。「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我同样以微笑回应她,然后用力点点头。



「好的。」



我踏出店外,关上大门,为了眩目的阳光而眯起双眼。好啦,接下来要去哪里呢?我哼着跟我一样的他刚才唱的那首歌,在没有目的地的状态下,摇摇晃晃地往前踏出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