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一边准备考试，一边存钱。」



樱子将杯子放回桌上，充满决心地说。



「存钱？为了付给我们公司吗？」



樱子赶紧摇头。



「不，存钱是为了上大学后搬出去住。」



「住北海道啊……」



我慎选用词，接着说：



「我只是假设喔，如果要你重新考虑离家近的大学呢？啊，我查过数据，关东应该也有大学兽医系……」



「不行！」



我第一次听见她用如此强势的口吻，不禁讶异地望着她。



「抱歉……」



樱子惊觉失态后显得垂头丧气。我摇摇头要她别在意，然后扬起微笑。



「方便告诉我，你为什么坚持去北海道吗？」



樱子一度抿嘴，然后慢慢道来：



「因为北海道是小广的故乡……」



「小广的故乡……」



大概是我的语气带着困惑，樱子急忙补充说明：



「而且……北海道大学的兽医系真的很棒！再加上……」



「再加上？」



我尽可能柔声询问。



「我想离家远一点，越远越好。」



「原来如此……」



我再次端起咖啡。樱子垂下脖子，手紧紧握在膝盖上。



「樱子同学，你妈妈是怎样的人呢？你们有没有聊一聊？」



我尽量用开朗的语气说，樱子稍微拉回视线。



「其实前几天，我跟她谈了HEROES的事，她不反对我这么做。」



「那不是很好吗？」



然而樱子马上接说「可是」，要我把话听完。



「可是，我不认为她会为了我反抗爸爸。至今，她不曾做过反抗爸爸的事……」



「是吗？不过也算前进了一步。」



「嗯，需要担心的不是妈妈……」



樱子再次垂下眼帘，噤声不语。



「你爸爸……依然劝你结婚吗？」



「是的。他一直希望我结婚，短大毕业后找个先生入赘、继承医院。这个想法在他心中已经根深蒂固了。」



我放缓语气问：



「在你看来，爸爸是怎样的人呢？」



「爸爸他……」



樱子抬起眼，想起什么似地凝视远方。



「……相当冰冷。」



她毫不讳言，话话时双眼空洞得教人讶异。



隔天，我算准樱子的放学时间，前往拜访一条家。



「田中先生！你怎么来了？」



樱子刚好回到家，吃惊地跑向我。



我正站在玄关前，与樱子的母亲说话。



「昨天你说已经向妈妈报备本公司的事情，所以我决定今日前来拜访。这个时间令尊还没下班，应该没关系吧？」



「怎么好意思让您特地跑来家里一趟呢。」樱子诚惶诚恐地说完，姑且先走进家门放书包。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时，已经换好便服。



「久等了。」



她身穿相当整齐的家居服，成套的开襟衫加裙子，看来质料昂贵。



「那么，借用令千金一些时间。」我对樱子的母亲说。



「女儿不成材，还请您多多关照。」她半开玩笑地笑了笑，补上一句：



「有任何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说喔。」



我们在樱子母亲的目送下，走向附近的河畔。



「你母亲似乎有意愿帮忙，太好了。」



日落的河畔聚集了许多人，有人带狗散步，有人慢跑，还有小学生在玩水，享受愉快的时光。



我和樱子并肩漫步、稍微寒暄之后导向正题：



「樱子同学，你是否愿意重新考虑关东地区的大学呢？关东也有很多好学校……」



「不要！」



樱子的口吻比预期的强硬，我吃惊地望着她。



「抱歉……」



「不，是我不该一再规劝。」



樱子停下缓慢的脚步。



「可是，非得是北海道不可。我无论如何都想去小广的故乡，想在小广的出生地打拚。」



「是吗……」



「我已经答应小广……要去北海道，在那里加油。」



「可以理解。」



樱子在能欣赏到整条河的长椅上坐下。



「你一定觉得我这样坚持很傻吧？」



「不，我不这么想。」



我保持一点距离，在旁边坐下。



「可是，这就是我的梦想。我知道关东有很多好学校，但这无法用道理来衡量，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樱子焦急地咬住嘴唇。



「所以才叫梦想啊。」



我凝视着潺潺流水说。



「说出口会害羞、原因很难解释、别人或许无法了解。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退让——梦想肯定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啊……没错，真的是这样。」



数名小学生在河边丢石子打水漂，发出热闹的声音。



「回想起来，我好像不曾怀抱这种热情，不曾有过无论如何都想实现的梦想。这方面我有点羡慕你呢。」



往旁边一瞥，樱子也专心地看着同一片风景。



「你以前用石头打过水漂吗？」



「有的，以前常玩，我还挺强的喔。」



「是喔，好意外。」



高挂在河川对面的太阳缓缓西斜。



「樱子同学，要不要来接龙『喜欢的东西』呢？」



「接龙喜欢的东西？」樱子对提案感到讶异地反问。



「虽然是接龙，但是不用在意用字，轮流说出喜欢的东西就好。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和父母玩过这个游戏……」



「我也是！小时候玩过！」



樱子的表情倏然亮了起来。



「真巧！那么，隔了这么久，我们来玩玩看吧！规则很简单，不限『名词』，把自己喜欢的原因随意加入句子当中，一来一往，很简单吧？比方说……」



「烤饼干的香味！」



初次听见樱子充满朝气的声音，我吓了一跳。



「好快喔。」



我笑了出来，樱子也含羞微笑。



「因为刚刚回家时，发现妈妈烤了饼干，她已经好久没烤饼干了……」



「原来如此，那你可以好好期待回家吃饼干。」



由于樱子很少笑，我忍不住想多看看她的笑脸，但我克制住，把视线拉回河川。



「换我了……我喜欢min-min蝉的叫声。」



「你喜欢蝉啊？我怕昆虫。」



「老鼠呢？」



「听说北海道的房子有老鼠喔。」



「是吗？没关系，我不怕老鼠。」



樱子的语气带着一丝得意。



「轮到我了。嗯……不会刺脖子的毛衣。」



「我懂我懂。接着换我……嗯……下班后来杯冰凉的啤酒。」



「感觉很好喝，我以后也想喝。换我……散着樱花花瓣的粉红河川。」



「好诗情画意。又到我了……呃，一时之间想不到……啊！冬天钻进刚烘好、暖洋洋的棉被里的一瞬间！」



樱子忍不住呵呵笑。



「感觉很舒服，可是，我更喜欢在户外晒出太阳味的棉被。」



「自己在外租屋和住老家有差啊，不方便晒棉被。我今年参加公司尾牙玩宾果时中奖，抽中了烘被机！」



「好棒！你手气真好。」



「其他人说我把一年份的好运在尾牙用完了……」



樱子「哈哈」地笑出来，认识她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放声大笑。



「换我了，我喜欢……傍晚来这条河边散步。」



「不错呢。老实说，我是想看夕阳才找你来。」



「很美喔。真的……每次来都很美。」



樱子凝视着西沉的太阳半晌。



河畔回响着孩子们热闹的笑声，似乎还嫌玩得不够。



「我喜欢……九州产的酸酸甜甜的苹果。」



「九州产的苹果？好吃吗？」



「是的，非常好吃。来，接下来换你了。」



「好的。嗯，要讲什么呢……」



「喔？要结束吗？」



樱子浅浅一笑，摇摇头。



「还没。我喜欢紧紧抱住小广的脖子，把脸埋进它胸前的毛里。」



「哈哈哈，它的毛很蓬松吧？」



「胸前的毛特别柔软。这是最后一个，每次我都用小广作结。」



「太久没玩，一时间脑筋会转不过来呢。」



「以前我可以讲出更多喜欢的东西。我会和爸爸来河边散步玩接龙，喜欢的东西似乎怎么说也说不完。每次爸爸他……」



樱子好像想起什么，忽然噤口。



「爸爸怎么样……？」



「……玩到最后，他总是词穷，拚命拿我当话题，例如『樱子早上睡乱的头发』、『樱子偷吃饼干的表情』等等，我会生气骂他『你这样太诈了』。」



「你有个体贴的爸爸。」



「体贴……」



樱子的表情映照在夕阳下，看起来五味杂陈，无法一言道尽。



「真的很体贴喔，因为他最喜欢你了。」



樱子默默起身，朝家的方向迈步，我也静静跟上。



「我和爸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



她用第一次见面时的细小音量说。



不知不觉，河边已不见孩童身影。落日大概是门禁时间的暗号，孩童远去的河畔仿佛不同的空间，变得非常安静，只听见流水潺潺。



我与她并肩而行。



「与其回头苦思『从什么时候开始』，多想想『如何从现在开始』比较重要，你不这么认为吗？」



「从现在开始……？」



樱子放慢脚步。



「我九十岁高龄的外公说我是小婴儿，照这逻辑，你的人生才刚学爬，还没开始学走路呢。你要先抓住某样东西，才能站起来。」



樱子轻瞄我，我也看向她，她没像平时那样别开眼神。



「你一定是为了站起来，才选中我们公司当支撑物吧？那么，请你用力抓牢，让爸爸看见你昂首阔步的模样吧。」



樱子含蓄地笑了，用力点头。



「……是，麻烦您了。」



「很好！下定决心之后，就往前冲吧。」



语毕，我加快脚步。樱子回答「好」，跟着前进。



「为了迈开第一步，下个星期天，我们去滑冰！」



「滑冰？」



我对吃惊的樱子笑了笑。



「等你去了北海道，参加冬季运动的机会应该会增加吧？这个季节无法滑雪，不过室内滑冰场倒是有。」



「滑冰……」



樱子露出忐忑不安的表情。



到了星期天，我再次拜访一条家。



「我来接樱子同学。」



樱子的母亲笑脸迎人地为我开门。



「听说你们要去滑冰呀。」



「是的。抱歉……感觉像带她出去玩。」



「不会，动动身体很健康呀。这孩子小时候非常调皮好动呢。」



樱子的母亲怀念似地眯起眼。



「咦？坦白说，我很意外。」



现在的她，已经无法和调皮好动画上等号了。



「我先生从前很宠女儿，两人常常一起玩，不像现在……」



樱子的母亲看来很寂寞，我向她报告好消息。



「我上次和她玩了『喜欢的东西』的接龙游戏。」



「哎呀，是吗？」



她微微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你之前突然问我『樱子以前喜欢的东西』，我吓了一跳呢。」



「谢谢您告诉我，帮了我大忙。」



「她有没有稍微想起从前呢？」



「有的，她想起自己曾和爸爸在河边散步。」



「是吗！太好了，那是他们父女感情最好的时候……对了，后来我想起来了……」



樱子的母亲突然用力抓住我的双手。



「好痛……」



「哎呀，对不起！没错，樱子读幼稚园的时候，和男孩子一起爬树，从树上摔下来，受了伤。」



「她没事吧？」



我轻轻揉着她放开的手臂问。



「没事，幸好没有造成重伤。我先生很紧张，担心女儿留下疤痕怎么办，甚至对我动怒呢。他没发现女儿当时在旁边看。」



她聊起樱子的父亲。



「当时她铁定吓坏了吧。」



樱子的母亲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



「从此以后……樱子不再出去玩。她变得很黏我，不再亲近父亲了。平时温柔的爸爸突然凶神恶煞地斥责妈妈，对她造成不小的阴影。她是贴心的孩子，大概觉得是自己害妈妈被骂吧。」



「在那之后，父女关系产生改变？」



「没错，就是这样。我先生脾气很硬，开始和女儿保持距离，大概以为自己被讨厌了，心里大受打击吧。男人真的不擅长表达感情呢。」



我无奈地哈哈笑。



「我也常被同事笑一板一眼。」



樱子的母亲似乎想起什么，拍了拍双手侃侃而谈：



「接着，樱子开始远离幼稚园的男老师，大概是觉得男人很恐怖吧……之后，她只要稍微被男孩子捉弄就会哭，渐渐变成现在的爱哭鬼。」



原来这就是改变的契机……我在心中喃喃自语。



「后来我们养了小广，希望借由让樱子和狗狗玩变得活泼一点。当时有位亲戚住在北海道，家里养的狗刚好生了小狗要送养，我们分了一只。是中型的混种犬。」



「那就是……」



「没错，就是小广。」



原来小广是为了改善樱子爱哭的个性，特地从北海道远道而来的狗。



「小广是一只相当聪明的狗喔，和樱子情同手足。加上樱子从小就想要兄弟姐妹。当它还是幼犬时，樱子把它当成弟弟来照顾；但它很快就长成大狗，不知不觉升格为哥哥了。」



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在樱子心中占有不可动摇的地位吗？



「每次在学校遇到讨厌的事，樱子都会一路奔回家，抱住小广的脖子。小广相当聪明，会乖乖不动让她抱，即使喘不过气，依然静静给她抱……狗不会说话，用『静静』来形容似乎不太对。可是，看起来真的是那样，默不吭声给她抱着呢。直到樱子破涕为笑，小广才肯摇尾巴，开心地转圈圈。它好像完全了解樱子的心情。」



「原来是这样……」



小广曾在最近的距离支持樱子，伴她度过多愁善感的时期。死去之后，份量依然强大到足以影响她的人生抉择。



「让您久等了！」



樱子穿着比平时更偏运动风的衣服现身。



「妈，你们在聊什么？」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和田中先生聊了一下公司的话题。」



樱子的母亲若无其事地看向我。



「啊，是的，聊聊公司……」



她极为自然地无视我紧绷的脸，对樱子微笑。



「你很久没有滑冰了，不可以逞强哟。好好去玩，但要注意不要受伤。」



「好，我走了。」



「小心慢走。」



樱子用笑脸向目送她的母亲挥手。



三天后——



我在樱子和父亲都不在的平日白天，来到一条家作客。



「后来我仔细回想，想起他们父女关系恶化至今的原因了。」



樱子的母亲把我找来，边倒茶边忙着说明：



「樱子读国中二年级的冬天，小广生病了。」



我点头示意，喝了一口她帮我倒的茶。



樱子的母亲随后也在正对面坐下，喝了一口茶。



「带去动物医院，兽医说已经太迟了，建议我们『与其勉强让它多活几天，不如尽量减轻它的痛楚』。可是，樱子怎样都无法接受，直到最后一刻都不肯放弃，哭着求她爸爸让小广治疗。她爸爸斥责她『不能因为你的任性，让小广承受痛苦』，最后以不出治疗费的方式拒绝了女儿的恳求。对樱子来说，这是不得不放弃救治小广的一瞬间。」



我光想像就感到心痛。因为，我可以充分感受到樱子对小广满满的爱，可以想见那一刻有多煎熬。



但是，想必做决定的父亲也很痛苦……



「从结论而言，我认为先生的判断并没有错，多亏如此，小广才能不用承受太多痛苦、安详地离开。不过，它的病情果真迅速恶化，变得相当虚弱，樱子后来甚至说要请假不去上学。但我们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当然不能让她一直请假……」



从樱子母亲眉间的皱纹，可以看出她当时有多苦恼。



「我先生严厉地骂她、逼她去上学。最后，她哭着去学校。这恐怕是父女关系彻底决裂的关键。因为爸爸不让小广治疗，又逼她离开小广，樱子从此变得不再信任爸爸。」



「原来是这样……」



我捧起茶杯，思索该如何接话。



樱子的母亲也做出一样的动作，寻思话语。



「……我也要负很大的责任，是我把痛苦的抉择全丢给先生。可是，这也是先生的期望，他总是要我与女儿站在同一阵线。」



她的视线飘向客厅的柜子，那里摆着小广一同入镜的全家福合照。



「最后一天是星期天。小广直到最后都懂得为樱子着想，努力撑到学校休假……真的是个懂事的孩子。」



樱子的母亲用温柔的眼神凝视照片。照片里的樱子手绕过小广的脖子，紧紧依在狗狗的胸前，脸上挂着我从没见过的灿烂笑容。小广很骄傲似地站在旁边，面向镜头。



「那天，樱子一直陪着小广，甚至没怎么吃饭，一直抱着它，哭着摸它的背。小广最后呜呜叫了几声，向在对她说话，然后就像是睡着般地离开了。临终的表情非常幸福安详喔。」



她说话时，眼里闪着光芒。



「和冷静的小广相反，樱子完全崩溃，整个人哭得好惨，让我们看得好不忍心。她难过到吃不下饭，请了一星期的假关在房里。之后好不容易回去上课，却变得容易因为一些小事陷入恐慌，动不动就掉泪……仿佛变回还没养小广时的爱哭鬼……」



樱子的母亲寂寞地微笑，注视照片里女儿幸福的笑脸。



「她失去了这个笑容。」



照片里的樱子是发自内心感到幸福。不只樱子，旁边的父母也幸福洋溢。



「我先生提议要不要养新的小狗，如今回头想想，或许也是火上加油……樱子无法接受，我们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她饮尽杯子里的茶水，像在说给自己听。



「身为父母，我只能相信樱子理智上知道父亲的决定并没有错。但我认为，樱子还是非常后悔。后悔没替小广治疗，所以她才想成为兽医，好说服自己当时的决定没有错。」



初夏少见的冷空气，拂过一条家宁静的客厅。



到了星期天，我约樱子来到气氛舒适的咖啡厅。



点完餐后，我从包包里拿出笔电和整理打印好的成捆数据，放在桌上。



「难怪您带这么大的包包。」



樱子傻眼地望着瞬间被东西占满的桌面。



「我参考你前几天的考试内容，制定了接下来的读书计划。」



上个星期天，我们离开滑冰场后，我请她到总公司一趟，提供各式各样的仿真试卷。除了学力测验，我还想从记忆力及IQ方面发掘她的潜能。



「我们公司有擅长分析的专家，可以分析你一天花多少时间、用什么方式念书。他叫名栢，应届考上哈佛大学，四年学成毕业，实力绝对可以挂保证。」



「你们有好多专家呢。」



「是的，大家各有所长，只有我没什么特长……撇开这个不谈，想必升学补习班也会拟定读书计划，不过，我们会利用专业分析，制定考前倒数的具体目标。我列出了名栢独创的读书记忆法，绝对值得你参考喔。」



我快速说明。



「谢谢！我会绷紧神经，好好准备。」



「除此之外，我还准备了各种数据，有需要尽管拿去用。」



「好多喔……谢谢您。」



樱子快速翻阅数据。



「对了，你知道吗？听说北海道人很少使用电暖桌。」



「咦？为什么？」



「因为电暖桌只能暖脚，这样在北海道是无法御寒的，必须让屋内都是暖空气才行。」



樱子看向数据中提到冬天生活的部分，感叹地说：「真的耶……」



「我本来想买电暖桌，幸好有先听你说。」



「那不如把电暖桌的钱省下来，当成电力燃料费的预算，听说煤油暖炉是高性能的御寒用品。」



「我明白了。」



「此外，走路方式也有诀窍，听说要学企鹅走路。我有找到网络视频，晚点来看吧。我们也可以去滑冰场练习。」



「在滑冰场练习吗？」



「可以躲在角落偷偷练习，毕竟不在冰上无法练习。」



「好、好的。」



「在北海道生活，冬天真的比较辛苦，好处是物价比东京便宜，当然房租也是。可是，千万不能小看冬天的电力燃料费。请你根据这份数据，练习如何精算每个月的实际开销，无论是开销大还是开销小的月份，还有年度预算都要算进去。」



「是！」



樱子大声回应，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看完数据、实际计算完毕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喝光饮料，稍作休息。



我再次郑重地说：「樱子同学。」她似乎感受到我的紧张，挺直背脊说：「是。」



「不论我们搜集再多数据，没得到你父亲的首肯都没用。因此，我们也得设想失败时的备案。」



「好的。」



「万一父亲反对，你依然坚持要当兽医吗？」



樱子眼神无比认真，用力回答：「是。」



「假如他说要断绝父女关系，你的选择依然不变？」



樱子倒抽一口气。



「樱子同学，假如父亲不答应，你可能得做好不惜断绝父女关系也要离家出走的觉悟，从此不能再仰赖家中经济。高中毕业马上独立生活是相当辛苦的事，你有相应的觉悟吗？」



樱子紧张地用力点头。



「是，有的。我已经下定决心，就算被逐出家门，也要去北海道。」



樱子直视我的双眼。



刚认识她时，别说看着人眼说话，她甚至连话都说不好。现在真的成长了不少啊。



我萌发一种当家长的心情，忍不住笑出来。



樱子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我赶紧清清嗓门说：



「既然你已经做好觉悟，现在时机成熟了，只剩下由你自己面对爸爸。请决定日期，好好和他谈谈吧。」



「好！」



樱子的眼里充满决心。



草木抽出绿芽、艳阳高照的星期天，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



我和雅一同正座于一条家和室的坐垫上。



樱子也正座在我们面前。



「谢谢爸爸在百忙之中为今天抽出时间。」



父亲隔着硕大的和室桌，坐在樱子对面。



「听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谈，是什么事呢？竟有如此阵仗。」



樱子的父亲瞥了我们一眼。



「是我想找爸爸谈，他们两位……给了我许多帮助，我希望他们见证这次谈话，所以邀请他们过来。」



「那倒是无妨……先告诉我是什么事吧。」



樱子深吸一口气，以清晰的声音说：



「我想和您谈谈人生规划。」



「我不是说过了吗？去念短大，边读书边相亲，毕业之后找个合适的人选入赘结婚。」



他淡淡说道。



「爸，请听我说。」



「如此一来，你和医院的未来都有着落。」



「我想当兽医！」



室内鸦雀无声。



「……那家里的医院该怎么办？」



樱子的父亲不动声色地问。



「关于这点……我只能说对不起。我明白这个决定非常自私任性，但我真的想当兽医。」



「兽医……」



樱子见父亲陷入沉思，乘势说：



「还有另一件事。」



「什么事？」



「为了当兽医，我想读一般大学，志愿是北海道大学。」



「去北海道？」



「是，我知道很远，但我无论如何都想去北海道。」



「这就是你今天想找我谈的事？」



「正是。」



父亲凝视女儿，眉头越发紧皱。



「所以你得仰赖我的支持。」



「什么都不需要。」



「这是怎么一回事？」



「请看这个。」



樱子拿起带来放在旁边的数据，交给父亲。



「这是在北海道生活的必要物资及花费，我想借由打工存到这笔数字。」



「打工……」



「我会利用奖学金制度缴交大学学费。如果可以……我想继续上现在上的升学补习班，但如果爸爸不允许，我会用功自学。才艺课我想全部停掉。」



樱子一口气说完后，做了个深呼吸，肩膀上下起伏。



「既然如此，为何需要我的同意？」



父亲的语气维持一贯的平静，散发出威严；而樱子挺直背脊，努力与之对抗。



「因为是爸爸养育我长大，让我吃好穿好、去好学校上课、跟着优秀的教师学才艺，衣食无虞地长大，也包容我许多任性。因此，我希望这次离家能得到爸爸的认同，只是这样而已。」



沉默再次降临。



经过漫长的沉默，仍由樱子的父亲率先开口：



「北海道啊……」



「是的。」



「为什么要选这么远的地方……」



「对不起。」



樱子垂下头。



「你前阵子不是还同意招赘继承家业吗？这是相当重要的决定，不能感情用事。你要不要再仔细想想？」



他说的相当正确。



「我当时是为了家业才会答应，认为自己应该这么做。可是，小广死后，我思考了许多事。然后，我发现自己想成为拯救动物的医生，这是我第一次找到自己想做的事。」



樱子认真、坚定地说，但父亲马上提出质疑：



「然而，这也表示你会目睹更多死亡，重要的生命可能丧生在你的手里，你甚至会因此受到怨恨。这是非常辛苦的工作，你真的有想清楚吗？」



他稍微提高音量。



「这些我都想过……不对，我或许还无法完全体会。即使如此，我也要当兽医。」



寂静的屋内传来「呼……」的低沉叹息，是父亲在叹气。



「我是说，这可能会勾起小广过世时的悲伤回忆，让你尝到相同的痛苦。你为什么执意要走险路呢？」



樱子再次挺胸，眼里浮现与当时一样的决心。



「小广走了，我很难过，难过到无法振作，甚至觉得只要小广能回来，其他的我都不想要。我什么都想试，以为办得到。但我心里其实知道，小广不会回来，怎么做都是枉然。那么，尽管我的力量渺小，也要拯救生命。既然救不回小广，哪怕是一条生命，只要是我能力所及，我都想尽力去救。我和小广约好了，一定要成为兽医。我要在小广的故乡念书，成为拯救生命的人！」



樱子的声音掺杂哭腔。不过，即使坐在后方，我也明白那不是过往所见的懦弱眼泪。



「求求你！我想报考北海道大学，努力当上兽医！请爸爸同意！」



樱子手扶榻榻米，叩头请求。



父亲再次「呼……」地吐出加倍深长的叹息，接着闭上眼睛抬起头。过了一会儿，他慢慢睁开眼睛。



「你先抬起头。」



樱子静静抬头，直视父亲的双眼。



「北海道很冷喔。」



「是。」



「你记得之前东京下大雪，你滑倒受伤过吗？」



「记得。」



「北海道的雪更大喔。」



「我知道。」



「你的体质很容易感冒。」



「是。」



「去年不是还得了流感吗？」



「是。」



「妈妈不在你身边，而且距离远到无法想见就见。」



「我知道。」



「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我会独立生活。」



樱子的声音铿锵有力，短短一句话就使气氛为之一变，充满了斗志。



「我会小心预防感冒，每年去打流感疫苗，随时煮好白饭冷冻以备不时之需，也会准备紧急储粮和水。我会好好御寒，住在搭出租车短程可到医院的地方。我已经在练习如何在雪地行走不会滑倒，虽然还很生疏……但我会小心走路不跌倒。还有，尽管没什么关联……但我稍微会滑冰了，冬天也想练习滑雪。」



「你去滑冰啊……」



「是的，我去练习。」



「小时候我带你去滑冰场，你害怕得不得了，丝毫不尽兴。」



「我记得。」



「……你记得啊。」



他的口吻有点讶异。



「是的，我还记得爸爸牵着我的手想带我滑，我却哭个不停，完全不肯动。」



父亲垂下眼帘，脸上微微浮现笑意。看起来是十分寂寞的笑容。



「你从小就是如此，爸爸想教你的事，你没一件喜欢。」



他感伤的语气，与方才给人的压迫感判若两人，我不禁感到胸口紧揪。



「……抱歉。」



樱子也难过地低下头。



「……只要招赘继承医院，就能过无忧无虑的生活，不用承受那些痛苦。」



「我明白，但这不是我的梦想。」



「是吗……」



「爸，请你认同我的决定。」



樱子再次跪地磕头。



房内阒寂无声。



沉默良久之后，樱子的父亲朝我缓缓点头。



我接收到消息，深吸一口气，准备打破紧张的气氛。



「其实今天，我把代理委托人也请来了。」



樱子吃惊地抬起头，四处张望。



「樱子同学，你在找什么呢？」



「呃，请问代理委托人在哪……」



「他从刚才就一直在你的眼前啊。」



樱子睁圆双眼看着我，接着缓缓把视线转回正面。



坐在那的是板着脸孔的父亲——一条忠先生。



「爸爸……为什么要……？」



樱子率先划破宁静。



「老实说，我只是想测试你能不能说服我。」



我忍不住插话：



「不、不是的。」



但是一条先生随即否定：



「不，就是如此。我想测试樱子对梦想有多坚定。」



「可是……」



「田中先生，雅先生，谢谢两位全力相助。」



一条先生朝我们低头致意。



樱子一头雾水地轮流望着我们。



「现、现在到底是？」



雅状况外的发问，一口气化解了紧张，我也差点昏倒。



一条先生微笑说道：



「我认同樱子的梦想。」



樱子双颊泛起红晕，豆大的泪珠划过樱花色的粉颊。



我和雅相视击掌。樱子的母亲守在门口，赶紧走进来，与我们围成小圈圈击掌。



「啊！脚麻了～～」



雅的哀号使在场所有人都笑了出来。



樱子的母亲端来新茶与特别为这天卯足全劲烤的蛋糕和饼干，踏着雀跃的脚步离去后，我们重新围坐在硕大的和室桌前。



由于樱子难掩困惑，雅连忙安抚：「好嘛好嘛，结果好，一切都好。」



大大的蛋糕端上桌，雅兴奋地欢呼，旁边的樱子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似地问我：



「请问，委托费和成功报酬呢？」



「委托费已经由代理委托人支付，至于案子是否成功，要看你一年后的考试结果。不只这样，你还得花六年苦读、通过许多测验、确定找到工作，才能实现当兽医的梦想，在此之前都不算成功。因此，报酬等你出人头地之后再付。」



「我未来一定会支付的。」



樱子深深地低下头。



「到时请让我抵销费用喔。」



「抵销什么费用？」



樱子仰起头，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我。



「等你成为兽医，请让我从成功报酬中扣除祝贺金。」



我学道野边偶尔会做的调皮表情，轻眨一只眼。



「修司，你不适合装可爱啦～～」



雅已经迅速地塞了满嘴蛋糕，哈哈大笑。



「话说回来，想不到你挺贼的嘛。」



回程上，我边走边神清气爽地仰望天空，雅忽然调侃我。



「什么意思？」



「你还真好意思谈成功之后的报酬耶，这次不是圆满结案了吗？」



「是啊。」



「你明明从她父母手中骗取了大笔谢酬。」



雅窃笑说道。



「才不是骗取，你嘴巴很毒耶！我只是领取应得的报酬。」



「不告诉她真正的委托内容，真的好吗？」



「没关系，就这样吧。反正父母都这么说了。樱子责任感很强，『成为兽医』的委托目标，一定能为她的未来带来动力。」



结束二次面谈的隔天，我和雅悄悄拜访过一条家。一条樱子的父亲——一条忠先生对我们深深鞠躬：



「劳烦两位今日前来，不胜感激。」



我原以为会吃闭门羹，着实吃了一惊。



「呃……我是HEROES股份有限公司派来的田中修司。」



「是，我知道，请帮我问候野宫老板。」



「您认识……我们老板吗？」



「是啊，已经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野宫老板接过我的委托。」



「委托……？」



「是的，我是贵公司的前客户，同时也是这次案子的委托人。」



「呃……方便告知详情吗？」



「事实上，我们做了这样东西……」



一条先生拿出制作精细的非官方HEROES股份有限公司传单。



一条先生带我们来到客厅，说明来龙去脉。



「我知道樱子为了某件事情心烦，本来在这时候对女儿伸出援手是做父母的职责，但说来可耻，我没有获得女儿的信赖。那么，我希望至少在她有难时，身边还有值得信赖的人，所以制作了这份广告，放在樱子会看到的地方。」



我盯着眼前品质极佳的假传单，努力掌握前因后果。



「樱子到底委托了什么事呢？不论内容是什么，我都愿意当她的代理委托人，实现她的愿望。」



简单来说，是樱子的父亲偷偷诱导她来找我们的。



「原来如此。既然这样，我就告诉您樱子的委托内容吧。」



大致说明完毕后，外貌极具威严的一条先生用无精打采的声音说：



「是吗……我女儿想当兽医啊。小广走了以后，她变得郁郁寡欢，看起来对任何事都失去热情，所以我才想至少为她安排稳定的人生，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找到代替我支持她的伴侣。没想到她想去北海道……」



「您的苦心可能没有成功传达给女儿知道。」



一条先生失望地垂下头。



「实不相瞒，前阵子我去做健康检查，结果并不好。人家常说，医生不懂养生。于是，我突然操烦起女儿的将来，可能表现得太急躁了。谁知道……我就是女儿的烦恼来源，我们的信赖关系已经溃不成形……真丢脸啊。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由于眼前的状况出乎意料，我们花了一些时间思考。此时，静静聆听的雅开口了：



「那么，何不顺水推舟呢？由爸爸你继续扮黑脸。」



「扮黑脸？」



我和一条先生异口同声反问。



「就是呢，请爸爸继续扮演阻碍，让女儿获得跨越阻碍的勇气，你看怎么样？」



「原来如此……由我扮演阻碍。」



「可是，您会不会很痛苦呢……？」我问。



一条先生缓缓摇头。



「不，没关系。我是一个糟糕的父亲，总是无法实现女儿最想要的。樱子大概把我当成人生的敌人了。」



「不会的……」



「当然，我自认为时时刻刻关心着女儿。说来好笑，小广死后，我甚至认真担心她会追随小广而去，结果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事。」



一条先生神情懊恼地仰望天空。



「原来那孩子拥有自己的梦想……这是很棒的事。但如果她只因为害怕爸爸反对就不敢述说梦想，这份心情迟早会受到压迫而消失。当兽医对她尤其是必须面对残酷现实的考验，樱子拥有相应的觉悟吗……」



还来不及回应，一条先生便手扶桌面，低头鞠躬说：



「田中先生，雅先生，请你们推樱子一把！赋予她强大的勇气，即使未来没有爸爸，也能凭一己之力昂首阔步！」



「一、一条先生，您快抬起头！」



一条先生用力抬起头，双眼坚定无比地看着焦急的我。



「请让樱子成为能够跨越父亲、敢大声述说梦想的英雄——这是我的委托。」



「这就是天下父母心啊。」



雅走在河畔说，手上还拎着连同女儿的份一起收下的饼干礼盒。



「一点也没错。」



今天从一早便出大太阳，河边因此聚集了许多人。



「对了，修司，你外公后来身体还好吗？」



雅看见在河边做收音机体操的老爷爷后关切起我。



「嗯，不久前出院了。老实说，我们本来以为凶多吉少，想不到他比想像中有精神，现在还能下田耕种呢。」



「太好了。」



说着，雅咻地溜下堤防，我也有样学样。



「不过『那一天』迟早会来，每个人都一样。」



「就算这样，时间也还没到，不是吗？所以在那之前，我们要活得开开心心！等时候到了，留下来的人也要活得开开心心！」



雅在水边蹲下，捞起河水。



「还是好冰喔。」



「雅，你偶尔也会说出金玉良言呢。」



「你很烦欸，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某处传来孩童的嬉笑声。



「要是再谦虚一点就更好了。」



「是日本人太谦虚了。」



「好好好，你都对。」



「哇～～你好敷衍～～」



我丢下玩水的雅，准备离开。



「喂，修司，等一下啦！」



雅从后方追上来，把冷水往我背后泼。



「哇！你干什么！」



附近再次传来孩童的笑声。



雅「哇～～」地大叫，他们便作鸟兽散。



「可恶……被小朋友嘲笑了。」



抬起头来，天空广阔、湛蓝不已。



＊



「爸……你什么时候认识HEROES的成员的？」



相隔许久，我走进父亲的书房，朝父亲的背影问。



「嗯？这不重要吧？」



父亲背对我说。



「我真的可以去北海道吗？」



父亲小声叹气，回道：「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似乎放弃争辩。



「不过，我有一个交换条件，你别打工，专心读书，看是要去补习或是请家教都好，有需要尽管开口，才艺班要不要继续就照你的意思。还有，考上大学之后也要专心向学，不可以懈怠。只要你答应，爸爸一定全力支持，包括提供资金。」



我仔细聆听父亲所说的每句话。



「明白吗？」



「明白。」我清晰地回答。



「要好好遵守和小广的约定。」



「好……」



我朝父亲的背影行礼，准备离开房间。但是开门之后，我忍不住停下脚步。



「爸爸。」



回头一看，父亲望着我的背，眼神像在凝视小孩。尽管眼睛略显老迈，但眼神无比温柔，与当年玩接龙时丝毫不减。



「谢谢你……」



虽然感到痛心，但也有一股怀念的温度，从胸口深处涌上来。



当天黎明，我做了梦。



小广离开之后，我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



醒来时，发现自己泪湿枕头。



我吸着鼻子，确认残存在手中的柔软触感。



小广刚刚真的在，在我的手心里。



小广在天国很爱说话，比住家里时更加聒噪。它说了好多「我最喜欢你」，叫我不要哭。



我和小广约好了。



我会笑口常开，不做爱哭鬼。所以，你还要再来看我喔。



有朝一日，我会去找你，到时我们再好好聊聊吧。



所以请你再等一下喔，小广。



「在那之前，我会加油。」



拉开窗帘，灿烂的阳光使屋内大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