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米直奔右边。波奇没有停止喷火，一直追在丘米后面攻击他。



丘米以前所未有的功率消耗精力，像蛇一样蜿蜒前行，避开滚动的火焰长条。



弥漫在丘米和波奇两边的黑烟，将两人的身影遮盖住了。



这正是丘米期盼已久的一刻。丘米拔出剩下的两把短刀，朝波奇投过去。



（我最害怕的，是什么……？）



害怕的，是身体受伤。



每当在夜里脱下衣服时看到自己又受了新伤，都会使丘米如陷入癫狂一般自责，并痛斥自己的内心。即使如此，他之所以还在做着这种与足以害死自己的危险作伴的工作，当然是因为他有比死更加畏惧的东西。



响起短刀被反弹的声音，丘米掌握到了波奇的正确位置。



然后，在摇曳的火焰中，若隐若现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投射在那一片昏暗之中的，是全世界最爱之人的身影，以及最憎恨之人的身影……



发出了无声的咆哮，丘米拿起刀全速冲了出去。



（今晚，这副我深爱的身体又会受伤，我的灵魂也会为此忏悔不已吧……）



然而，他真正害怕的，是有如这团火焰一般支配自己的复仇没能完成，自己就命丧黄泉。



（所以，只需要想着一点就好。只想着像这团火焰一样燃烧，并支配着我的怨恨……）



嘣地一声，丘米劈开烟幕，捕捉到了敌人的身影。



（将阻碍我的障壁——全部清除！）



然而，波奇似乎预测到会被偷袭，看到突然出现的丘米却毫不动摇，



「我都说了，你的想法太肤浅了啦！」说了这句话之后，将盖在长袍底下的手臂指向丘米。



然后正如之前见过好几次的那样，将猛火喷洒出去——



但这次，丘米不打算避开火焰。要是一个大转身避开的话，为攻击波奇而设计的阵势就会被打乱。丘米对着空中挥了一下刀，然后立刻匍匐在地面上。



用全力挥出的太刀产生一副强得出奇的风压，将火焰切开了一点点，但也只是杯水车薪，火焰将切口连同丘米一起吞噬掉。受到高温灼烧的肌肤产生至今从未尝过的剧痛。



然而，丘米没有停下脚。



穿过了火焰漩涡的丘米，在波奇眼前一跃而上。终于进入了攻击范围内的丘米使出浑身力气摆好出刀架势，再一口气使出袈裟斩，要将波奇的身体切成两半。



与此相对，波奇做好了防御架势，用上整个大棺材来格挡斩过来的刀。但是，威力和霸气都与投掷的短刀截然不同的这一击打飞了波奇的棺材。



波奇用铁链固定在身上的那副棺材响起哐啷一声，锁被解开了。那个瞬间，棺材里伸出来两条很粗的尘工制软管，并进入到波奇的衣服里。丘米迅速挥了两下刀将软管切成了好几段。被切断的软管吐出白烟，弯曲着掉到了地面上。



「什么，这家伙……！」



南瓜头发出惊讶的声音。



这样一来，波奇就没办法喷火了。



波奇总是背着的那副黑色棺材，一定是加满了尘工燃料的火焰喷射器。波奇将伸出来的软管接到左臂上，从而像发动沙尘能力一样喷洒火焰。不过，就算波奇的能力不是【火炎】，他启动注射器之后可以在火中从容不迫地活动是不争的事实。



这样一来，波奇真正的沙尘能力就应该是【耐热】之类的，丘米如此预测。缠绕在波奇身上的沙尘粒子在波奇体内起作用，将火灾现场的热能所造成的不良影响消除掉。也就是说，这是侧重于防御的沙尘能力。如果是这样，火灾现场里唯独波奇可以自由活动，以及他连续不断地喷射火焰就都说得通了。



然后，如果丘米的一切推测都是正确的话。



距离已经缩到这么短，没有道理会输，他是这么想的。看上去现在波奇身上没有携带近战武器。就算他拿出隐藏武器，在这个距离也不可能挡得住丘米的下一次斩击。



是我赢了，丘米心想并刻不容缓地挥刀追击。



但是——



波奇握紧拳头，打了一下黑色棺材。刻在棺材表面的十字架咔嚓一下弹了出来，飞到空中。



「什……！？」



看到这个动作，丘米打了个寒颤。



他以为单纯只是个图案就没有放在心上的那个十字架，其实是镶嵌在棺材上的武具。波奇将两根形状特殊的警棍拿在手上——丘米用尽全力的斩击，被从正面挡下来了。



铿！尖锐的金属碰撞声在夜空中回响。



「单枪匹马就把我逼得拔出这家伙来……你挺有一套嘛。」



在极近的距离下，波奇这么低声说道。



两人短兵相接之后，波奇轻松地将丘米打了回去。



「可恶……！」



丘米一边护身，一边咬牙切齿地说道。先不论敏捷，两人交锋时波奇的力气远胜于丘米。对付这种对手一定要从暗处找机会偷袭，但若是这种情况下偷袭也没有多大意义。



高大身躯顶部的南瓜头俯视趴在地面上的丘米，说：



「竟然看穿了我的棺材里的秘密，值得夸奖。将棺材解锁了也值得夸奖。在这么恶劣的战斗环境里，要正确掌握沙尘粒子的细微流动可是难上加难。你的动态视力强得出奇。但是——」



身材高大的波奇拿着的两把大得不自然的近战武器，白银色的大型拐棍上反射出摇曳火焰的红色。



「但是——不好意思。我更擅长近战。」



这句话令他绝望了。



不过，必须继续战斗。一停下脚步，就直接败北了。丘米将刀插在地面上，想撑着刀站起来，



「——唔！？」



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态，哑口无言了。



完全使不上力。四肢都在断断续续地颤抖，是刚才承受了太多火焰的攻击所导致的冲击反应。



丘米明白身体出问题之后，就发现自己现在连把刀拿稳的握力都使不上来。



「呼、呼……呼……！」



丘米不停地喘着大气。他已经连热都感觉不到了。身体里一滴可以排出的水分都不剩，连心脏都渴到极限了。



「结束了。」



波奇斩钉截铁地说道。



「哎呀，真佩服你啊。不如说，亏你之前能这么激烈地活动啊。在火灾现场里那样子到处跑，一般来说早就挂掉了。不过，你还是放弃吧。再乱动的话，一个搞不好就会留下后遗症哦。」



丘米一边听波奇说话，一边勉强自己挥刀。完全不见平时快刀斩乱麻的霸气又毫无力度的刀往波奇逼近。刀的轨道停稳之后，丘米使出了第三次斩击。在他模糊的意识里，波奇戴着的南瓜型面具跟他决心赌上生命也要杀死的那个人戴的面具重叠了起来。



每当他的斩击被无情地弹开，他挥刀的速度就显而易见地下滑。第四下、第五下、第六下，到第七下的时候，波奇终于连挡都不用挡，简单地动一下身体就能避开刀身。



最后一击连刀锋都够不着，刀刚好在波奇的南瓜头面前停了下来。



「你……」



可能是感受到这股执念里有着某种不明所以的原动力，波奇在黑犬面具的对面如打探他的真实身份一般问：



「叫什么名字？」



「……丘米 · Revenger……」



丘米用沙哑的机械声音回答。失去了出生时起的名字甚至是面容的自己，唯一拥有的就是这个通称。



丘米是为了不让波奇明白到自己已经到达极限，才回应了波奇的话，但他无法再战斗这一点已经是再明显不过了。即便如此，丘米再次拿起刀准备向对方斩过去。他做出这个行动并非为了求生，而是为了证明自身的存在以及破坏眼前的障壁。



尖锐的杀气使波奇条件反射地抓紧了白银色的警棍。



可是，刀没有挥出去。取而代之，响起了一声沉重的落地声。濒死的丘米当场倒下了。和他的意志相反，他的肉体已经到达极限，无法再进行任何活动。丘米看到了幻觉，自己的灵魂从他使多大劲都动不了的身体里被放了出来，融化在周围的火焰之中。



「丘米 · Revenger……？」



波奇低头看着丘米躺下的身体，若有所思地说：



「嗯，原来如此。复仇者（Revenger）啊……」



毫无疑问，他就是复仇者。如果大仇不得报，现在活着就没有价值和意义。正因如此，他才不能在这里停下脚步。由于吃了绝不容许的败仗，丘米感到绝望之余，视野逐渐变得一片漆黑。突然，丘米感到一阵奇怪的凌空感。不知道是谁——可能是波奇，将丘米的身体提了起来。



别碰我的身体！丘米本来想这么大吼。但在出声之前，丘米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　♦　♦



1-5 某对兄妹的日常



房间里播放着少女喜欢的音乐。一个人呆在家里的少女，趴下来左脚碰右脚的同时在素描本上用心地画着画。她时不时看一看玄关，一副静不下心来的样子。



歌曲播放到一半，有线收音机开始出现故障。播出来的不再是正常的音乐，而是夹杂了哗啦哗啦的奇怪机械音。



少女站起身来，敲了敲收音机。收音机不但没有恢复正常，反而故障得更厉害了，使少女幼小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这时候，门打开了。身穿便宜货外套的少年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来。



「欢迎回来，哥哥！」



少女一下子露出明朗的表情，往少年跑过去。



「兰，有乖乖听话吗？」



戴着有点脏的面具的少年摸了摸搂着自己的腰的兰的头。同时，他发现收音机出了故障。



「怎么，又坏了吗？」



少年和兰一起看了一下收音机。调整音量，令人不舒服的声音也没有变化。



将收音机用力摇了摇，收音机的声音停止了一瞬间，然后很流畅地放出了女歌手的高音歌声。



「便宜货就是不行啊。下次买个高性能的型号吧。不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卖呢……」



「不用啦。」



兰从少年手中夺过收音机，放回原来的位置。



「比起这个，快点把面具和外衣脱掉！好啦，过来吃饭吧。你肚子饿了吧？」



兰牵起少年的手，想带他去隔壁房间。



餐桌上放着位于远方的伟大都市制造的包装食品。每一包都是使用高性能的烹调用排尘机加工制成的安全食品，不久前还是他怎么努力工作都买不到的高级食品。他为了喜欢吃甜食的兰，连添加了尘工甜味料的高价点心都准备了。



「对不起啊，兰。我很快就要回去了。只是因为注射器的沙尘胶囊用完了所以回来取替换用的而已，我还有一件工作要做。」



「诶——」



兰双眼睁得大大的，表示自己很不满。



「所以你先吃吧。我大概还要花一两个小时才能完成。」



「不要！绝对不要！」



兰条件反射地回答道。



「哥哥你回来之前，我也不吃晚饭！」



「别任性了。兰现在是发育期，要按时吃饭才行啊。」



「哥哥你不也还是个小孩吗！而且，你昨天跟我约好了今天一定会早回来的！」



小小的身体站在原地不动，兰激动地这么说。



「兰，你要懂事。我工作……」



「全都是为了我，你是想这么说吧？如果是为了我，那现在就留下来陪我！」



妹妹一旦发起脾气就拿她毫无办法，少年不知如何是好。职场那里还有客人在等他。那个客人的衣着打扮让人感觉他出手很阔绰，所以少年不想放过这笔生意。



「新收音机也好，好吃的饭菜也好，如果哥哥要工作得这么拼命才买得到，那我宁愿不要……」



兰一脸害羞却语气坚定地这么喊道，然后很难过地低下头。



听到妹妹的诉求，少年的心情有些动摇，但又立刻摇了摇头。今天赚钱比什么事都来得更重要。只要再赚一点，他们就存够钱可以离开这个环境凄惨的贫民窟，搬到安全的伟大都市一直住下来了。



为此，他必须动用自己与生俱来的宝贵沙尘能力，不分昼夜地工作。目的达成之后，跟妹妹在一起的时间想要多少有多少。少年知道妹妹很寂寞，但现在只能让她忍耐了。



少年弯下腰，让自己和身高比较矮的妹妹面对面。



「对不起啊，兰。」



就这样将整个身体抱住再摸几下背，她就会老实下来，一向如此。



可是，兰用无法想象是少女该有的力气将少年的身体推了回去。



「我才不是每次都可以用同一招哄骗的廉价女人！」



眼角泛泪的兰斩钉截铁地这么说道。



完全卸下防备没料到会这样的少年摔了个屁股蹲儿。他揉着跌痛了的腰，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种话你到底是从哪里学回来的……」



广播剧吗？少年侧头不解。



兰依然是一副气得头顶冒烟的样子。她紧紧握住少年的手不放，说什么都不让少年去工作。



看到她顽固成这个样子，少年不得不使用杀手锏。他从帆布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个漂亮的蝴蝶兰发饰。



他有看到，兰的眼睛有一瞬间发光了。



「给。虽然离生日还早，这个送给你。」



说完，少年迅速地将发饰戴在妹妹的黑发上。然后他搭着她的肩膀直接带她到穿衣镜前面。



「这种花的名字和你的名字一样是兰。我之前看到来这附近的商人在卖这个，就买下来了。我不知道选白色还是红色好，最后选了和你眼睛的颜色一样的红色……你喜欢吗？」



可能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真正的感受，兰露出一副不知道是生气还是笑的复杂表情。



「唔……哥哥，你在用礼物哄骗我……」



「这点我承认。不过，这让你心情变好一点了吧？」



兰点了点头，用纤细的指尖拨弄让自己变美的那朵花。



「谢、谢谢……」



对镜子后面正面露笑容的少年小声道谢之后，兰像是为轻易动情的自己感到羞耻一样垂下视线。



「刚才是我预估得多过头了。几十分钟之后一定会回来。」



「……真的？真的会马上回来？」



「当然，约好了。」



少年重复平时总是会这么跟她说的话。



「听好了，兰。如果来敲门的人不是我，就装作不在家，千万不要让他进来。还有……」



听到这句已经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的话，兰在他说到一半时插嘴。



「知道了啦。『排尘机已经很旧了，所以要多留意测量表；就算是搞错也好，空中沙尘浓度高的时候不要摘下面具』，对吧？」



「对。要是我回来得晚，到了九点一定要上床睡觉。门也一定要关好……」



「没问题啦……我都知道的。」



少年紧紧抱住依依不舍的妹妹的身体，摸了好几次背。他突然间这么做让兰眨了眨睁得大大的的双眼，然后很舒心似地合上了一半眼皮。不过少年很快就放开她的身体，她又露出一副遗憾的表情。



少年往家里头的橱柜走去。他翻找了一下里面，拿上一个装满沙尘粒子的小胶囊。少年脱下防尘面具，从后面的系带取出注射器，将胶囊装在注射器的尾端。



少年伸手打开玄关大门后，露出灿烂的笑容回过头来。



「兰，和我想的一样，很适合你哦。」



听到他夸自己，少女总是会露出既像是伤脑筋又像是害羞，隐隐约约的笑容。看到她露出一如既往的表情，少年满足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一鼓作气戴上有点脏的面具，迈着轻快的脚步出去了。



门啪嗒一声关上了。昏暗的房间里，少女又一次独自留下来了。



「讨厌，哥哥真是口甜舌滑……」



少女有点不满地嘀咕道。然后，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将红花发饰取下来。她将发饰轻轻地包在小小的掌心里，很开心地看了很久很久。



♦　♦　♦



1-6 面具底下的原貌



恢复意识后，丘米透过面具看着从来没有见过的天花板。



腰下面传来咯吱的声音。看样子，自己是被人放到这张简易床上睡着了。他急忙坐起身来，右臂就感到一阵疼痛。紧身衣的右臂部分被卷了起来，右臂上插着点滴设备。



这里究竟是哪里。这么心想，丘米环顾昏暗的室内。



意识渐渐清醒过来了。定眼一看，房间的其中一边是黑色的铁栅栏。看来自己是被关在这个简易牢房一样的房间里了。



「喂，醒了啊。丘米 · Revenger。」



响起一道人声，丘米立刻看过去。



有个身材高大得像是画画时搞乱了透视一样的男人坐在栅栏的对面。



「波奇 · 泰达拉……！」



丘米立刻去找武器，但别说是自己平时惯用的装备，他身上带着的所有东西都找不到。



「没用的。你的装备全都被我没收了。不过就算你有装备，你的身体也还没有恢复到经得起你大闹一场的程度。」



正如波奇所说。只是稍微动一下，满目疮痍的身体就有股被鞭子抽打一样的疼痛。虽然不至于承受不住剧痛而连对话都做不到，但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无法战斗。



「其实我是想脱下你的黑犬面具再喂你喝口服液的。可你的面具上了锁，没办法这么做。要是留下了疤痕就是你自作自受，别恨我哦。」



丘米摸了摸面具的后面。那里有一个规格很特殊的保险开关，必须使用特定的手势才能解开，为的是不让自己的真面目在非本人意志的场合下曝光。



波奇好像对此很感兴趣似地继续说。



「你刚才呻吟得很厉害啊。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了？」



「噩梦……」



那令人怀念的美好记忆，是他常常梦见的在过去的情景。丘米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在呻吟，隔着面具按了按额头。



丘米摇了摇头，又看了一下室内。重新一看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很奇怪的状况之中。



眼睛对上了刻在南瓜头上的空洞之后，丘米浑浊的大脑闪现出在教会的战斗。回想起来，那个夜晚好像过了很久。最后的清扫工作，情报商人佐崎，到处都是尸体的尘正教会，还有与波奇·泰达拉的战斗。光是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识之前那场在教会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就仿佛感到一股皮肤溃烂一般的强烈疼痛。



「我为什么会得救……」丘米这么说。「不对，说起来这里是……」



「位于中央联盟本部地下的简易拘留所。」



波奇扔下手中的周刊杂志，回答道。



「这个地方算是一个中转站，将你这样的罪犯送去工狱之前会先送来这里关押。反抗肃清官的罪可是很重的。毕竟这就等于反抗掌管这个城市的中央联盟啊。而且，你犯下的可不止反逆罪啊。」



丘米在面具底下露出险恶的表情。



中央联盟管理的罪犯监狱，一般被称为工狱。那是一旦被关进去就再也出不来，被迫进行严酷的劳动直到过劳死的地方。人们将其比喻成人工制造的地狱，这便是工狱这个名字的由来。



「我……跟发生在尘正教会的凶杀案没有任何关系。」



听到丘米如此主张，波奇很无趣地挥了挥手。



「这个我老早就知道了。你也看到了吧？那群家伙个个都像是扭抹布一样被杀死了。不管你的身体能力再怎么罕见，也不可能把尸体弄成那个样子。」



波奇翘起两条长腿。沾在衣服下摆的黑灰轻轻飘起。



「我说你犯下的不止反逆罪，不是指这件事。你睡着的时候，我调查了很多关于你的事……你至今杀死的人多到数都数不清，对吧？黑社会的清扫专家。」



被人说中了自己的生计，丘米不禁睁大双眼。照理说应该没有人知道他通过佐崎承接杀人工作委托。既然对方连他是清扫专家都说出来了，丘米觉得虚张声势也没用，便默默听对方继续说下去。



波奇从身穿的长袍口袋里拿出一张尘工造纸文件。



「这个伟大都市里凶手不明的凶杀案屡见不鲜，而在最近的热门案件里，有一个是犯罪组织遭到斩首的案件。因为没有发现受害组织相互之间有所联系，可以推测这并非私人恩怨或者组织斗争，而是受人委托的第三方所干的好事……我从你的通用名和戴的面具倒查回去，终于查清楚了。」



波奇用指尖弹了一下纸面，好像很感兴趣地盯着隔在栅栏后面的丘米看。



「光是查明的，就有十四号街的抢劫团法尔贝斯，十五号街的诈骗恐吓组织RSs，十八号街的尘工毒品集团。要说最近的，就是十号街的新兴绑架业者。搞出这么多事件，你还挺活跃的嘛，丘米 · Revenger。」



丘米愕然。这些全部都是受佐崎委托而摧毁的犯罪组织。不过，佐崎不可能会出卖自己。连业务合作人的秘密情报都卖出去，这种不讲职业道德的行为会使任何一个情报商人失去客户的信赖。



无论如何，这种状况下找借口也没有意义。丘米不是正规市民，所以被逮住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回天乏术了。



「基于大市法和肃清官特权，你的处置全权交由我负责。」



波奇用如同染上一片黑暗的低沉嗓音继续说。



「你懂我的意思吧？你是生是死，全看我做出什么裁决。好了，该怎么处置你呢……」



伟大都市法令所保障的肃清官特权，没有任何人可以违逆。肃清官那群家伙只要有那个意思，连正规市民都可以随意抓去拘留。



丘米在波奇看不到的位置握紧了拳头。虽然波奇说他是生是死全看自己，但要是今后一辈子都要在牢狱里度过的话，对丘米而言不管哪一个选项都没有多大不同。丘米在脑袋里不断思考，必须设法找出一条活路。



一阵沉重的沉默中，波奇伸开两条长臂，突然一改之前的语调说道。



「不过嘛，虽然你的确是罪犯，放心吧。至少我不会在这里当场处决你。」



「……什么意思？」



这个发言让丘米很意外。波奇一副飘飘然的态度，但看起来不像是在说毫无意义的谎。



「不止这样，我还会优待你。证据就是我在给你输一瓶贵得要命的尘工药液。如果只是要延长你的性命，我大可以给你发炎的地方贴个胶布就算数了。」



丘米看向插在自己的静脉上的输液装置。装置里的淡绿色液体，是通过将纯净水变异成具有高效成分的药液的沙尘能力精制而成，伟大都市制造的高价药品。



「丘米 · Revenger，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不过你对情况一知半解的话也答不上来吧。我就先把我这边的情况告诉你。」



波奇将记录了丘米的罪状的文件扔到桌子上，另外拿起一份资料。



「我现在正在追查某个罪犯。他是个特殊的罪犯，有一点很令人在意。他自己从来不亲自出马，而是让其他犯罪组织替他干活。而且他还很谨慎，经常将苗头不对的组织灭口。关于他的情报很少泄露出去，这种家伙很难搞。不过，最大的问题不在这里。我最感兴趣的是，他拥有的奇特沙尘能力。」



波奇打开文件夹，用他那巨大的手掌翻页。



「这个罪犯似乎能够赋予别人沙尘能力。这十有八九是某种特殊的沙尘能力……总之，现在他利用这个能力，在这个伟大都市里肆意妄为。你应该很清楚这个人是谁吧？」



「笑面怪客……」



丘米条件反射地嘟囔道。



听到这个机械声音的回答，波奇好像在南瓜头底下露出了笑容。



波奇将手里的文件翻了个面给丘米看。



文件上印有笑面怪客戴的那个笑容扭曲的面具。面具的设计很简单却仿佛能够迷惑人心，令人不快。看到想忘也忘不掉的复仇对象的面具，一股黑色的火焰在丘米的肚子里翻腾。



「丘米 · Revenger，你是与肃清笑面怪客一案相关的重要参考人。这不仅是因为你在追杀笑面怪客。你和他之间有私仇，对吧？」



雕刻在南瓜头上的双眼像是定睛观察一样直盯着丘米。



「你为什么在追杀这个罪犯？……你和他之间在过去发生了什么事？」



丘米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所掌握的情报，不只有自己正在追踪笑面怪客以及为此触犯了多条大市法。他不惜为面具装上拆卸锁还有变声器也要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波奇却一副好像发现了的口气。丘米用发干的嗓子问：



「你……到底知道多少？」



波奇装模作样地耸起肩膀，摇了几下自己的南瓜头。



「天知道。重要的是，我和你在追踪同一个目标人物。现在要从住着好几百万人的伟大都市里找出一个人来可是十分费工夫的。要追踪就得有情报，而且情报永远不嫌多。正因为这样，我才需要你。」



波奇一站起来，高大的身体就让南瓜头的顶端快要碰到天花板。



「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笑面怪客的事情都说出来。他有什么目的，在什么时候活动，有什么同伙，沙尘能力的详细……什么都可以，总之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如果你肯说，看在你跟我一对一打过一场的份上，我会给你恩赦。懂吗？视我的口齿伶不伶俐而定，破例让你在工狱的无期徒刑得到减免也不是没可能的。」



丘米终于确信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笑面怪客的情报正是波奇想要的一张牌。他给出这么好的条件，也一定是预想到了丘米的情报会对追查有很大帮助。



所谓恩赦，指的是为肃清官的业务提供过特别帮助的人可以得到的恩惠。波奇的意思是，丘米之后会被送往工狱服刑，但他会减缓自己的服刑。



「……通过恩赦获得的减刑，具体来说能减多少？」



丘米问道。



「我和那里的典狱长是老相识。只要你不作任何隐瞒全部说出来，我会打通关系让你最多坐个几年就可以出来。地狱一般的服刑也会有所缓和。我甚至可以在每周一送我特制的南瓜汁过来请你喝。怎么样，够特别优待了吧？」



波奇说得好像很确定丘米会同意接受他的恩赦一样。



然而，丘米立刻就摇了摇头。



「我跟你无话可说。」



这个提议根本不值得商讨。



「啊？」



「你是叫我明知道肃清官想要抢走我赌上一切也要杀死的猎物，却还要在牢里老实待着吗？这种恩赦，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你拿这个当条件的话，我是不会跟你透露半点情报的。」



丘米感觉到南瓜面具另一侧的笑脸消失了。这是个好机会。尽管自己被监禁是个劣势，但要是有交涉的余地，就只能趁现在。不管身处什么状况，他都不可以停下脚步。丘米继续说：



「波奇，如果你要给我恩赦，那就现在马上放我出去。听好了，笑面怪客一定会由我亲手杀死。如果这个无法实现，那么我是生是死……在不在牢里……都没有任何区别。」



「你啊，是不是发烧烧坏脑子了？好好考虑一下吧。」



波奇一改之前的声色，冷冰冰地低头看着丘米。



「我完全可以不给你什么恩赦，用拷问强迫你说出来的。在这里待个几天，再不情愿也会听到其他单人牢房里罪犯们的求饶。就算是三岁小孩也该明白，我给出这个条件已经是退让了好几步的结果了吧？还是说，你对烧伤所造成的像撕裂皮肤一样的疼痛上瘾了吗？」



「有种就试试看。你不让我达成我的目的，我就死也什么都不告诉你。」



丘米朝着对方的面具瞪回去。



波奇一言不发地定睛看丘米那细小的身躯看了好一阵子。他的视线像是在判断丘米所说的话的真伪，但丘米刚才所说的全都是真心话。



「你这家伙真是顽固啊，黑犬面具。」



终于，波奇像是拗不过丘米一样挺直身子，然后呼出一口很大的气。



「……你啊。在教会跟我对打的那一晚，你直到失去意识倒下之前，一刻也没有放开过手里的刀。」



丘米没有回答。自己身穿的黑色紧身衣，还是跟在教会前面被烧到那时候一样满是黑灰。因为他当时意识很模糊，最后的记忆到中途就断了。



「那场大火说是地狱的业火也不过分啊。火灾现场所带来的痛苦，远远不止光靠眼睛看而感受到的那种程度。在那种情况下依旧没有放弃，这么顽强的人我可没有办法撬开他的嘴巴……真拿你没办法。那我就给个折中的方案吧。」



波奇靠在栅栏旁边，交互指了指自己和丘米，然后说：



「你想杀死笑面怪客，而我想肃清笑面怪客。你有关于他的情报，而我需要关于他的情报。这样一来，解决方法实际上已经不言而喻了。」



波奇用巨大的手掌弹了一下锁在铁栅栏的门上的锁，然后继续说。



「你作为外援暂时加入并从属于联盟。当然了，你的行动会受到限制。既然要你亲自处理肃清官的业务，减刑一事也就当作没有提过……相对，我会让你加入肃清笑面怪客一案的成员组。」



丘米在黑犬面具底下露出惊讶的表情。虽然他刚才确实一副漫天要价的口吻，但也不过是为了让之后的交涉变得对自己有利而做的铺垫。波奇的提议可以说是已经做了最大让步的条件。尽管还有些难以置信，丘米问：



「为什么要找我这个罪犯帮忙？像你这号人物，应该有十分充足的人手吧？」



「其实并非你说的那样啊。不如说，现在的情况正好相反。」



波奇好像很难开口一样回答道。



「我们将肃清笑面怪客一案提交给上头，却得不到上头的许可。也就是说，这不是正式的职务。所以呢，我只能在可以用我个人的名义行方便的范围内动用人手，而且连我自己都没办法自由行动。我在教会那里为了不让你逃跑大闹了一通啊，我自己最好也先保持低调一阵子。」



出乎意料的答案。丘米摸了摸黑犬面具的脸颊开始思考。波奇的等级是肃清官之中最高的一级。而他的上头，就是雇佣肃清官的中央联盟；换言之，这个案件是因为中央联盟上层的判断而被限制调查。



关于名为笑面怪客的人所犯过的罪，有两点已经查明。一点是他以赋予能力作为条件让绑架组织为他工作。另一点是他在做以赋予能力为商品的生意。不过，大概是因为他的生意仅限于极少数对象，在这一方面所流出的情报比绑架业更加有限。



丘米想了一阵子，然后开口说：



「……那也就是说，中央联盟有可能跟笑面怪客的犯罪有关系？」



听到丘米这么问，波奇很意外地看着丘米。



「唔嗯。你的直觉挺准的嘛。」



「这是真的吗？」



这个情况有点难以置信，但某种意义上是说得通的。笑面怪客所犯下的罪行规模都很大，却逃过了至今所有以肃清为由的追捕行动，自然会联想到这是他事先向中央联盟用了什么手段的结果。



「详细原因还没有查明，但上面的大人物很有可能被施加了什么压力吧。」



波奇第一次用感觉不舒服的语气说道。



「就是因为这样，我有义务肃清他。不管以何种形式，比中央联盟优先度更高的罪犯都不应该存在。笑面怪客这个男人一定要确实抓住。要说原因，这是肃清官的工作。」



从对话中明白到关于自己追杀的男人的情况似乎会有所进展，丘米从床上探出身子。然后波奇就如同要制止他一样挥了一下长臂。波奇掀起长袍，隔着南瓜头确认被红色手套盖在下面、有沙尘测量表功能的手表。



「详细就等请你协助一事完成之后再跟你说。我要说的就这么多，怎么样？刚刚我提出的那个条件，你应该也没有不满吧？」



「……是啊。如果是这样的话，没问题。」



丘米点头同意。他应该先仔细思考这个条件应不应该马上接受，但毫无疑问这个条件没有任何问题。最重要的是，他判断即使有人要利用自己，只要自己能从这里被放出去，总会有办法摆脱他们。



听到丘米的回答，波奇总算满足地点了点头。



「当下的方针就算决定好了。虽然我很想马上问你事情，但今天待的太久了。我改天再来，你就在这里再多睡一阵子吧。」



波奇背起放在身旁的巨大棺材。



丘米明白到自己脱离了明确的危机，本该感觉到的疲劳一下子全部回到了身体。丘米像是感到心疼似的抚摸了一下插着针输液的白色肌肤。波奇看了一眼这样做的丘米，就准备离开拘留室。



「啊，对了。有件事我给忘了。」



波奇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这么说，把手伸进长袍的口袋里。然后，他用夸张的动作将手伸向栅栏后面的丘米。



「从你那里没收来的随身物品里，有一件回收了也没有用的个人物品，就先把这个还给你。」



丘米伸出手掌。之后，一个红色蝴蝶兰的发饰被放到上面。



胸口立刻像是被紧紧揪住一样痛了起来。



「再见啦，丘米。我会再来的。」



这次，波奇迈着大步离开了房间。门被啪嗒一声关上之后，室内马上变得一片寂静。



在这个除了自己之外不再有任何人在的单人牢房里，丘米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沙尘测量表。确认空中沙尘浓度达到安全值之后，他静静地把手伸向黑犬面具。在面具后面用手指画一个十字后，响起咔嚓一声，面具的锁解开了。



很久没有暴露在外的脸部皮肤被外面冰凉的空气刺激到。紧张得一直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浑身充满一种解放的感觉。



他那——



长到肩膀附近的黑色头发。



宝石一般澄澈的红色眼睛。



光泽有如陶器的白色肌肤。



脱下面具之后，一个无疑会将众人目光全部吸引过去的可爱少女，给人一种有如锋利的小刀一般尖锐的感觉，低下头深沉地看着手里的花朵。



强烈的疲劳现在还充斥着全身，她整个人仿佛要融化在睡意里。直到睡着之前——少女的眼睛里一直映照着一个陈旧的花朵发饰。